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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蒂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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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个名字被她勾掉了。一整页上只有这一个名字被勾掉。我注意到通讯簿其他地方也有电话号码被划掉,但会在旁边写上新的电话号码————这点很好理解,地址变了。但是没有一个人的姓名或是电话号码像这个一样被全部划掉。不管搬到什么地方,就算电话号码会相应改变,名字却不会变,依旧会被保留下来。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

    有可能是过世了吧,我琢磨。一想到自己是在追踪一个死人,我不寒而栗。又或许是他们一刀两断了。希望不外乎这两种情况,但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那一条勾画的横线意有所指,出于某种原因,而非想当然地出现在那里。

    傍晚的天空透着瓷瓶般的蓝色,这一刻指针指向五点半,终于到了约定的时间。我花了几个小时为此刻而准备,但所有的准备工作都是肉眼无法看到的,没有留下任何外在的痕迹。可能我会被误认为是在沉默地思考,或是漫不经心地遐想。但无论如何,这些想法在我内心深处激荡,十分活跃。

    最后,随着那个时刻越来越近,我一步步地逼近它————我是指电话。我在它前面徘徊不前,嘴里不停念叨,像是在默念功课,要么抬头看着天花板,要么席地而坐;往前踱几步,又折返回来,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口中念念有词。

    “如果电话那头声音很年轻,朝气蓬勃,嗓门洪亮,那我的开场白就这么说:‘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觉得和你早就相识啦。我听说过你的很多事儿呢。’接着就从那里继续说下去。关键是要卖弄风情,言语要轻浮。

    “如果对方的声音干巴巴的,疲惫不堪,开场白就这么说:‘我这儿有些信息,可能你会感兴趣。’关键是在言辞间暗示和金钱或是个人利益相关。

    “如果对方声音爽快,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不掺杂个人情绪,那么最好的方式则是要避免遮遮掩掩或是含沙射影,而是以同样直接、不含个人情绪的方式回应:‘我是某某某,我想占用您一点儿时间,和您单独谈谈。’

    “如果无法通过声音判断对方的品性,不属于之前总结的任何情况,那么第三种直接、公事公办的方式依然是最佳方案。”

    我把这些铭记于心,不再来回踱步。

    我在电话机前坐了下来,打起精神,两只手僵硬地扶在放置电话的小桌子两侧。

    每次这样做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亲爱的,祝我好运。成败在此一举。”我深吸一口气做好准备。电话拨盘在指尖下震颤,我的舌头也随之发抖。“如果电话那头声音听起来年轻洪亮————如果声音干涩冷淡————如果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您好。”单凭这句,听不出任何讯息来。

    “马蒂在吗?”

    “哪位马蒂?”

    “就是马蒂啊。”

    “您好歹要告诉我他的姓氏啊。”

    我知道自己会碰到这种情况,一直就担心这一点,我也没办法告诉对方那个人的姓氏。

    我用提前准备好的问题沉着地回避了他的问题,道:“请问,您是哪一位?”

    “这里是圣·奥尔本斯酒店前台。”

    “噢————”之前所有的排练都白费了。“呃,我实在无法告诉你他的姓氏,只知道他叫马蒂。我正在寻找这个人。你能不能帮帮我?方不方便告诉我,一位名叫马蒂的客人是否在此登记过?”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帮助您。”电话那头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在这件事情上,从头到尾,我都不接受任何挫败感。我早就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也早早下定决心,绝不被推诿、怠慢或是拒绝所击败。或者说,它们不具备阻止我的力量。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帮您,我现在还有事情要忙。”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亲切并合理。“这对我真的很重要,可不是什么琐碎的小事,我有要紧的事情找他。如果我不占用你通电话的时间,亲自到你那里的话,你能否帮我查查这个人呢?”

    这次他语气稍有缓和,道:“您要是到我们酒店的话,我可以找人帮您查查登记簿。”

    酒店看上去富丽堂皇,舒适宜人,是一间公寓式酒店。从建筑外观来看,它大概属于超现代风格,淋漓尽致地体现出一种实实在在的中产阶级富足。这点很可能会对我有利。一走进酒店,我便立刻意识到这点。这种类型的酒店并不受临时住客的欢迎。人员流动远比普通的商业酒店小。大堂经理私底下很容易就记住这里的常客,即使他们离开了,也很容易被回忆起来。

    他们对我彬彬有礼。直接造访显然有助于提高我的社会地位。经理助理亲自出面接待我:“不好意思,您是————”

    “我是弗伦奇小姐。”

    “抱歉,弗伦奇小姐。想必前台已经告诉您了,目前在我们这里登记的人里面,没有一位名叫‘马蒂’或‘马丁’的客人。我已经叫人帮您查阅登记簿了。您确定就只能提供这些信息了吗?”

    “恐怕就只有这些了。”

    “您能说说他大致的长相吗?”

    “不太清楚。”我必须承认这点,“是这样的,我并不认识这个人,但我必须联系到他,情况紧急。现在我仅有的线索就是他的名字和地址。”至少,我的真诚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能感受到这点。

    “很遗憾,我确实非常乐意帮助您。”他摸了摸自己光洁的面颊,又说道,“但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我知道的。我毫不犹豫地开口建议道:“我不想欺骗你,但如果我在外面等候,不知你能否找人翻阅之前的登记簿————只需要之前一小段时间的就行————看看是否有这么个人曾经来过这里?”

    “这样啊————”他说,“这样的话————请稍等。”

    他留我一人坐在外面等,自己进去叫人帮我查。我知道自己至少在这点上取得了胜利。

    这需要一些时间。我坐在那里,试图通过其他入住的常客,拼凑出这位神秘“马蒂”的尊容。不,我知道的,并不能因为他曾经住在这里就想当然地认为他和这里其他的住户有某些相似之处。也许他属于另一类人,只是恰巧暂时居住在同一栋建筑里。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我觉得他不会随意选择这里作为临时居所,一定和我瞥见的这群人————从电梯里出来走向大街,或是反过来从大街走进电梯里的人,又或者停下来和前台的熟人闲聊几句的这群人————有某些共通之处。

    那么,他也许会是这样的:已经过了二十岁的经济窘迫期,如今三十出头,生活安逸。至于钱,如果需要挣钱的话,也已经赚够了。不是那种断断续续地挣钱,而是说赚钱的门路已经成形,按其自身运营模式运转,将个人从早期的负担和压力中解脱出来。他可能是个乐天派,扬扬得意,还有些独断专行(他有资格这样)。他的腰围逐渐增大,但还不必担心会超重;头发也有些稀疏,不过这是他与自己的理发师之间的秘密。他也许还会各处闲逛,叼着一根昂贵的哈瓦那雪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陌生女性的鉴赏力也逐渐增强。尽管不是以那种令人惊慌失措的公然审视为方式,这些人中还是没有一个人不将我打量一番。

    好吧,他可能就是这副模样。可能其中某些人的性格就是他的性格,当然,他肯定还有个人独有的特点。

    经理助理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手上拿着一张卡片,上面草草地写着几个字,显然是之前他命人从登记簿中查到的信息。

    “不知道您要找的人会不会是这其中的一位?”他说,“我让人查了之前整整三个季度的记录。不幸的是————也许我应该说幸运的是————近几年,叫马蒂的客人并不多。之前有位叫马蒂·埃布林的客人曾经住在这里。他搬离后,留下的转寄地址是在克利夫兰。不过那是他之前留下的,我也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效。还有一位马蒂·布莱尔,他留给我们的转寄地址是在城里的另一间酒店。”他撇了撇嘴,流露出一种职业性的轻蔑,“塞纳托尔酒店,离市中心很远的地方。”听他的口气,仿佛它是某种污点,短期内就应该被清除掉一样。

    我将两人的名字记录下来,跟他道谢后便离开了。

    直到我到了那里,这才完全明白他撇嘴的原因。

    “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儿?”我思忖,“从圣·奥尔本斯搬到塞纳托尔。”这可不是低了一个档次,而是直线下降。

    这里的人并不会观察你,而是几乎用视线剥光你的衣服。他们二十岁左右就开始入不敷出,早些年的压力和危险却如影随形。作为补偿,他们的身材和年轻时一样,并未发福,总体来说,头发浓密。至于头发为什么会这么浓密,我也不知道,无非是他们没钱理发,或者像其他人那样烫发啦,保养啦,所以才没有掉过多的头发。又或许是平静且安逸的生活会衍生衰退腐朽。他们叼着廉价的香烟,四处游荡,带着些许贫乏、贪婪以及狼性本色。

    并不是说他们仅仅是彼此的写照,像复写纸一般,你要明白这一点,只不过这个地方弥漫着这样一种普遍的风气。他们比另一群人更加独断专行,但只有一点不同:没人肯听别人在说什么。

    工作人员露出严重蛀蚀的门牙,凶巴巴地盯着电灯下的一切。

    “马蒂·布莱尔,”他说,“噢,我记得他。”他的眼睛瞥向一边,努着嘴,显然并不愿回忆往事。

    “他还在这里吗?”我问道。

    “他很早就被赶出去了。我们受够总是要把他撵来撵去的了。”他轻蔑地一笑,“一次还不够,一次又一次地把他赶出去。哪怕是把门上了锁,他还是会偷偷溜进来。终于我们让他死了心。”他做出一副打发人的手势,没有怜悯,也没有同情。

    我想究竟是什么会让他如此不顾一切地想要留在这里,每一次,都像那样回到这里。面子,我猜。即使是在这种地方,哪怕是这种破败不堪的体面,也要努力维持。

    “那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冷漠地瞥了我一眼。“不管他这种人沦落到什么地方,”他说,“总是穷困潦倒,落魄不堪。十有八九混迹在鲍厄里街那里。”

    “鲍厄里街?”我无助地问道,“在鲍厄里街怎么才能找到他?”

    “一旦沦落到那种地方,”他说,“一般也就不值得再费劲寻找啦。没人在意,那地方就是个活死人墓。”

    这些话对我而言简直就像是歌词一般,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千万别去那种地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假如的确有事要找他,我该怎么做?”

    “那就到那里一家挨一家地找,直到在某个乌烟瘴气的酒吧里发现他为止————要是你还能认出他的话。”

    可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说不清楚。

    “夫人,那您这下可有活儿干了。”得知我不知对方的长相,他对我如是说。他太过市侩,对什么事儿都提不起精神,甚至都无意问我为什么要找这个人,找他又有什么事儿。这一定和他之前听过的那些故事有所不同。对他而言,灯光下并无新事。不知道之后我是否也会变成这样。

    “他模样普通,没什么特别之处,这种人大街上随处可见,”他说,“哎呀,这可真是太难了。不过我曾经帮忙把他赶出去过两三次,所以我应该还有点印象————又瘦又高,浅色头发,大概是浅棕色。我就只记得这些了。”

    又瘦又高,浅棕色头发。他说得没错,我确实有活儿干了。

    他们正在这个地方的各个角落里,从背后观察我的双腿,我能感觉到他们的视线,只想尽快逃离这里。“谢谢。”我说道。

    “好运,夫人。”他沉闷地应声道。

    灯光下并无新事。我暗自思量,像他这样能知晓人性中不怎么光彩的那一面,想必也十分糟糕吧。

    这些都应该属于那种廉价旅馆,我揣摩。虽然它们也被叫作酒店,招牌上写着一晚只需二十五到三十五美分。在这条街两侧,像这样的旅馆还有很多。入口并没有开在街面上,而是需要登上一段楼梯才能到达。狭长而空荡荡的房间里,一群人绝望地坐在那儿,无所事事,要么读读报纸,要么前后来回摇晃身体,最终将自己晃进坟墓。而曾经,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

    这并非由于他们的穿着或其他表象,问题出于他们的内在。一个有生气的人或许比他们穿得还要破旧,但他仍然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他们中的某一位哪怕穿得再时髦,恐怕也依然是老样子————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灯枯油尽。很多东西就算外表再完好无损,也都已变得了无生气,无法继续发光发热。

    街面两侧这样的旅馆数不胜数,从街头到巷尾。不管怎么说,即便是在这暗无边际的世界里,有一件事还要继续下去————睡眠。起初,每每隔夜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始终搞不清楚前一晚我究竟去了哪一家,这些旅馆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个别旅馆会被重复查访。于是我带了一截粉笔,在每晚去过的最后一间旅馆门口草草打个钩。第二天晚上再去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应该从哪间开始继续寻找————从它隔壁的旅馆开始。

    一次、一次、又一次。通往小隔间灯光昏暗的楼梯前放着一块小桌板,被当作柜台。每当他们听到房客拖着疲惫的身体、气喘吁吁地爬楼梯时,总会抬起头一探究竟。未待我张口,就被不可避免地拒之门外:“抱歉,小姐,我们不为女士提供住宿。”

    “这个我知道。我是来找人的。马蒂,他的名字叫马蒂。又高又瘦,一头淡棕色头发。他姓布莱尔,马蒂·布莱尔。”

    但后来我发现,在这种地方,比起姓氏,通过名字更容易找到他,姓氏在这里并不重要。或许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姓氏羞于启齿,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沦落到如今这种境地,也就不再需要姓氏了。他们靠名字熟悉彼此,而更多的时候,则是通过鲍厄里街强加给他们的绰号认识彼此。

    老板会翻一翻登记簿,上面的记录往往杂乱无章,用铅笔潦草地登记着住户的信息。有时候他也会问问附近坐着的人:“‘肥仔’的名字是不是马蒂?你们有谁知道吗?”

    他们会挠挠头,终于有个人接话说:“不————是马文,我之前好像听他说过。不过,他又肥又矮,并不是这位女士要找的人。你不记得他啦?在这儿待过几晚,就在我床铺对面。”

    一遍又一遍,如此反复。电车发出“轰隆隆”的噪音,必须等它完全经过之后,别人才能听见你说的话。

    “我们不接待女宾客。”

    “这个我知道,我是来这儿找人的。马蒂,他叫马蒂。又高又瘦,浅棕色头发。”

    再次走下楼梯,来到隔壁旅馆的门口,爬上楼梯。

    “不接待女客。我们这儿只有宿舍,你还是下楼看看吧。”

    “马蒂,他叫马蒂,浅棕色头发。”

    走下楼梯,置身于下一家旅馆门前,再次爬上楼梯。

    “马蒂,浅棕色头发————”

    在窗户旁读报的人抬起头,笑着说道:“哈格蒂,我知道她要找的人是谁,是‘心碎儿’。就是那个每天和一个不存在的女人说话的家伙。”

    我停下脚步,退回一两步。

    柜台后面的人看了看周围,冲着通常被称为“阅览室”的窗边的人们问道:“谁知道他姓啥啊?”

    “叫布莱克还是布莱尔的,类似这种,我记得他之前好像跟谁提过。”

    “布莱尔,”我点头道,“就是布莱尔。”

    他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不过并未直接向我提供帮助,而是通过旅店的人,唯恐亲自和我说话。“我知道在哪儿最有可能找到他。就在下面的‘丹家’,离这儿不远。”

    这一次,伙计定睛看着我说:“小姐,那种地方,我看您还是别去了,我找个人把他带到这儿来吧。”

    “不用了,没关系的,我还是自己去吧。”

    此前我从没有去过鲍厄里街上的酒馆。之前曾听人提起过“底层”这个词儿,也不记得是在哪儿听到的。反正我记得曾经听到过一次,而如今我却要亲眼看到。坟墓的这一边,乃一切的深渊之所在。除了跨越死亡的河流外,深渊之下,别无他物。这些人不再是活着的人,他们只是魅影。

    比他们本身更令人感到悲哀的、更意味深长的是,我踏入酒馆后随之而来的寂静。一种压抑的窒息感。在这之后,我还去过很多地方,但再也没有遇到过与此一模一样的情形。通常,有位女士突然走进酒吧,男人们也会变得沉默不语,但这和那种情形完全不同。这种沉默并非出于钦佩甚至是贪婪。连我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表述。那是每个男人对其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某个人的追忆,某个像我这样的人,时间久远,遥不可及。这些回忆再次变得暗淡,永远消失之前,却再度浮上心头,即使只有一瞬间而已。当我与他们擦身而过时,生命最后的一抹晚霞掠过这些亡魂般的面孔。

    我径直走到酒保跟前,问道:“这里有没有个叫‘心碎儿’的人?我正在找一个叫‘心碎儿’的人。”

    他嘴巴吃惊地张开,正在擦拭东西的手也停了下来,盯着我,看了又看,好像永远也看不透我一样。起初我并不理解。他只是在那里工作,为这些亡魂服务,并不属于他们这群人,不应该给人那样的感觉。

    “‘心碎儿’?”他半信半疑地问道。

    “是的,就是‘心碎儿’。”

    他喃喃低语,像是在说:“还真的有,居然————”

    然后我多少明白了。刚才在旅馆他们说什么来着?他总是念叨一个不存在的女人,还和她聊天。他们根本不相信有这么一个女人。现在,在看到我之后,他们以为我就是那个女人,认为我就是他梦中的那个女人,现在来鲍厄里街找他,带他离开,给予他新的生命。

    他们搞错了,我并不是她,但我知道他们口中的那个女人指的是谁。

    终于他指着酒馆一角,开口说道:“他在那里,比较靠后的位置。就贴着后墙那儿,看见他了吗?”

    我看到有个脑袋埋在厚木板桌子中间,一条手臂半搭在桌子上,另一条手臂毫无生气地垂在地上。桌上还摆着两个空酒杯,一个在他面前,另一个放在他旁边的椅子前,但椅子上空无一人。

    我迟疑地问酒保:“你觉得我能————?要是客人醉成这样,你是怎么让他们清醒的?”

    “需要我过去帮您把他弄醒吗?”

    “不必了,我————我看看自己有什么能做的吧。不要让其他人靠近那张桌子。”我在包里摸索,掏出一枚硬币递给他。

    “小姐,您想喝点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这钱只是用来和他单独坐一会儿而已。”

    我朝他走了过去,但凡所经之处,寂静如影随形,仿佛一叶扁舟划过水面产生的波纹一般。挡住我去路的人们看到我走过来,全都自动侧身,待我经过后,又重新聚拢起来。很可能这里的每个脑袋都转向了我。我不想弄清楚,也不关心。我走到他身边,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他,有些茫然。我甚至还不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一切或许只是自己莫须有的猜测而已。

    我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他一动不动,你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吸声,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终于我碰了碰他的肩头,等了一会儿。

    毫无用处。

    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稍微用了点儿力。

    毫无用处。

    我试着推了推他。

    仍旧毫无用处。他原本半搭在桌子上的手臂这下悬在半空,手心朝外,仅此而已。

    这时,酒保不请自来,手里还拿着一杯凉水。他刚才准是一直瞧着这边的动静。

    “您起来站在一旁,小心水溅到身上。”他建议道。酒保将他破旧的衣领向外拉了一点,然后熟练地把水倒在他颈背处。水流如同一条不间断的细线,顺着颈背流了下去,仿佛是用针状的东西刺穿不省人事之人的层层包裹。

    终于他稍微动了动,咕哝着,脑袋不情愿地扭了扭。贴着桌子呼出一口气,生气地哼了一声。

    酒保揪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保持这个姿势,倚在他脑袋前说:“‘心碎儿’,睁开眼睛。有人找你。这位女士有话跟你说。”

    他的眼睛像是两条犁沟一般深深地嵌在脸上。

    酒保紧紧地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交给身后站着的那个打着哈欠的人,说:“来,像这样拎着他,我马上就过来。”他回到吧台拿了些什么东西。

    那个男人把他的脑袋提在半空中,但双眼一直像猫头鹰一般严肃地盯着我看,没有望着他的病人。

    “我自己经常也是这副德行。”他迟疑地说道。我感觉说话的内容根本不重要,他所在意的只是自己能否和我搭话的经历。他想把这些保存起来,就像是某些人收集各种各样的瓶盖儿一样。于其他人而言并不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对于他们而言,却会填补其一无所有的空虚感。

    酒保这次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平底玻璃杯,里面装着些浑浊的液体。可能是氨水,我也说不清。

    “‘心碎儿’,这酒是你的。请你喝的。”

    他的眼睑动了动,努力想要睁开,可惜只是白费力气,不过他至少在拼命尝试着睁开眼睛。我在心里默想:“这个人还不如死了算了。为什么我们觉得死亡是残忍的?活着本身才是。死亡是自然赋予人类最伟大的礼物,动物就不会遇到这些事情。”

    显然,酒保把杯子里的东西灌进了他的嘴里。我看不清————他的后背恰好横在我们中间,但是杯子空了。

    酒保拎着他的脑袋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松开了手。他的头摇摇晃晃,终于没再垂下去。

    酒保离开之前对站在我们身后的那群看客说道:“大家伙都回去继续喝酒吧。不许任何人靠近这张桌子,明白吗?这位女士要坐在这里。”继而又对我说:“我会留意这里。要是有人敢围着你,或是碰你,喊我就是了。”

    “谢谢你。”我回答道。

    我悄无声息地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他虽然抬着头,但双目紧闭,整个地方以及周围人的面孔逐渐消逝,嘈杂声连同香烟味也没那么清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我自己和那个被人从电话簿中勾掉的人————并非从那个平庸廉价的女人的名册中被删除,而是他心目中那个天使的记录名册中。那本命运之书。

    我等待着,期待他能看到我就坐在他身边。我希望他能主动做出反应,而非被迫为之。可他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正前方,在我看来空无一物,却有着他日日夜夜所能看到的一切。我想知道他究竟能看到什么?谋杀吗?

    是她把他变成这副德行的,一定是她,毋庸置疑。重点是,她做这一切是在活着的时候,还是死了以后呢?哪个在前呢?堕落还是谋杀?应该是他的堕落,我几乎可以确定这点。她才死了几个月。可是他在一两年前就离开了圣·奥尔本斯酒店,开始走下坡路。之后甚至又从其他地方被人赶了出去,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塞纳托尔是他坠落深渊前的最后一步。那么,也许,他再次回到那个地方,找到她之后,对她曾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展开报复?这个推断也合情合理。

    他微微动了动,我注意到他正盯着自己的双脚周围看。在这个肮脏不堪、整日被人们践踏、吐满浓痰的地板上寻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我才想到他究竟是在找什么。我打开皮包,拿出为自己准备的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他,作为我首次沉默的序曲。

    他的双眼突然停止搜寻,发现我的高跟鞋,还有包裹在棕褐色丝袜里的脚踝都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他旁边的地板上。

    我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他目不转睛,双眼蒙上一层痛苦的神色,然后把头扭向墙那边,但一直保持着刚才那样弓着腰的姿势不变。梦虽早已消散,却无数次地愚弄着他,以至于他现在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然后他又转过头来,看看地板上的幻象是否还在那儿。不是幻觉。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抬头望向那张脸,我甚至能看到他脖子一侧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是看不到那张脸的。他害怕抬起头,一只手颤抖地挡住前额,咕哝道:“要是我抬起头,你就会消失不见的。”

    我伸出拿着香烟的手,沿着桌子的边缘递给他。这一动作成功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终于看见了。他又紧闭双眼等待一切消失不见,然后才睁开眼睛,看到手还在那里。

    “噢,米娅,不要这样,”他乞求道,“不要这样跟我开玩笑!”他双手罩在眼睛上,试图将这一切幻影拭去。

    就这样他终于说出了她的名字,我知道,如果不考虑其他,自己对“马蒂”的追寻已经结束了。

    仿佛正面对一个孩子,或是在劝解某个生命垂危之人不要惧怕,重拾信心,我柔声安慰道:“是的,我就在这儿,真真切切,的确就在这里。”

    我猜是我的声音让他清醒过来。他茫然地转过头,我们彼此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流浪汉和寡妇。

    他迟疑地朝我伸出手来,仍然有些害怕,并没有触碰到我。

    “你就是马蒂吧?马蒂·布莱尔。”

    他略显吃惊地回忆起来,我想他已经太久没听过别人这么称呼自己了。他这才想起来这原是他的名字,或者说是曾经属于自己的名字。

    “来,抽支烟吧。”我安慰道,甚至把香烟直接递到他嘴边,帮他点上。他好像过于迷乱,甚至无法行动,只是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看。

    终于他开口道:“可你坐在她的位置上。”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的空酒杯。“你做了什么?把她的酒喝了?我每次来都会给她买杯酒,哪怕我没钱给自己买,至少也要给她买一杯。有时候她不想喝,就让我把酒喝掉。”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马蒂,今晚她不会来这里的。她没办法来了,所以才让我过来。我是米娅的朋友,马蒂,米娅的好朋友。”

    我等待着,看看他对这个名字会有什么反应。反应强烈。痛楚令他面色铁青,像是用刀割破了他的脸颊一般。

    我给他些许喘息的时间,本想给他再叫一杯酒,但又怕这会让他重新坠入黑暗。终于我张口,尽可能温柔地说道:“你常常会想起她,对吧,马蒂?”

    他朝我笑了笑,笑容无助又可怜。天啊,这个笑容简直让人不忍直视。那是————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它。你有没有见过某只蠢兮兮的动物突然冲到马路中央,然后被车撞得血肉模糊?它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但还那么拖着已经残废的后肢,龇牙傻笑着,浑身痉挛,直到最终气绝身亡。

    我对自己说:“他或许就是凶手,很容易就能知道这点。”这一切都隐藏在他刚才的笑容后,那个可怕的笑容。痛楚化为溃烂的爱,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无法辨别谋杀中的是非曲直。

    笑过之后,他才回答我的问题。毫无预警地,仿佛是什么东西在我脸上爆裂,他语调没有丝毫变化,轻声道:“我曾经是她的丈夫,她有没有告诉过你?”

    尽管这个发现令我震惊不已,但震惊之余,我还是注意到他所使用的词,“曾经”,他是这么说的。

    如果面对的是一个正常人的话,我也不会这么小心翼翼。他整个人笼罩在烟雾之中,“嗯,这个我知道。”我谨慎地答道,低头看着桌子,试图减少他的疑虑。“你们之前————办离婚手续了吗?还是其他什么?”

    “没有,”他说,“我就这么被扔在脑后了————在她开始有新的朋友和————”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我依然低着头,指尖沿着想象中脏兮兮的桌子画线,然后又从另一头开始画另一条线。

    “我每晚都会见到她。烟雾散去,她就会出现,坐在我旁边,然后我就给她买杯酒。她陪我去过街上的每一家酒馆————”

    “嗯,是的,但是你最后一次真正看见她是在什么时候?”我温柔地劝说着,催促他说出来。我微笑着,试图向他表明我并非拒绝接受他口中对她的描述,只不过我想知道得更多一点而已。

    我等待着,但他并未回答。

    “你之前常上去找她,是吧?就像她也经常到这里陪你,对不对?”为了能戳中他的心,我又说道,“她是这么告诉我的。”

    “是啊,”他说,“我常去。去过很多次,但这太痛苦了。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不进去,她也不知道。我只是躲在马路对面隐蔽的地方,朝她家窗户张望,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

    我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那条想象中的线,他双眼注视着我的手,像是被催眠了一般。

    “等他们都走了,我才会离开————心里美滋滋的————终于剩下她一个人了。”

    “他们?”我小声问道,嘴唇几乎都没动。

    “不管是谁。我也看不清究竟是谁,离得有点远。但灯一灭,不一会儿就有人从门廊走出来,我就知道他离开了。”

    “然后你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是啊,我又重新得到她了。”

    他不说话了。我继续描绘着那条线,仿佛慢慢将他心中的隐秘画了出来。“只是大多数时候,”他突然开口继续说道,“他们不会出来,我就必须先离开,免得被警察赶走。那太难受了。”他按住心口,“不过香烟能让我好受一点。”

    “或许谋杀也能。”我思忖着。

    我不能和他继续在这里聊下去了。这地方对他而言还记忆犹新。我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但我还必须让他重新回到我的掌控之下,让我更好地观察他的反应。

    于是,我说道:“马蒂,我想为你做点儿什么。今晚你想不想睡在床上,而不是门廊或是椅子上?”

    他看着我,毫无掩饰,怅然若失地说道:“有些人也可以睡在床上的,对吧?”

    “当然可以,今晚,你愿意吗?马蒂?如果我安排你睡在床上,在一间完全属于你自己的房间里,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再喝酒了————直到明天早上我来找你?”

    他尚可自己走,不需外人搀扶,步履并没有明显的蹒跚。他已经学会如何在酒醉后行走,熟能生巧。他的双脚紧贴地面,几乎不抬起脚,这样就能保证稳稳地走直线。他仿佛是个羞愧的罪人,脑袋和双肩向前弓着,就那样拖着双脚走在前面。

    我拉着他的胳膊。我们双双离开那个地方的画面一定十分怪异。一个女人和一个已死之人。

    往酒馆外走的时候,我问酒保:“我想带他去个地方睡觉————他要待到明天早上。”

    至少,他并没有误解我,但凡是看到我们两个肩并肩站在一起出现在这里,又有谁不会误会呢?

    “到康美思旅馆试试,就在布鲁姆街那里。”他说着,给酒杯里倒了一点啤酒,又往酒里加了点儿东西。动作太快了,我也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他暗暗摇晃酒杯,发出“哧哧哧”的气泡声。“先把这个给他喝了。”

    我们来到布鲁姆街的那个地方,我付了一美元开了间房,然后和他走楼梯来到房间门口。我让他把衣服脱了,好好睡一觉,然后在走廊里等了一会儿。接着我让服务生悄悄进去,把他的鞋子拿给我。鞋子被踩得不成形状,几乎无从辨认。我叫他把鞋子拿下楼,用纸包好后先由他暂时保管。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把鞋子给他,哪怕在我来之前他要鞋子也不行。

    “明天我来这儿时一定要看到他,而且他身上不能有酒味。”

    “这点我也不敢保证,”柜台后面的人迟疑地说道,“我曾见过他们中的一些人,就算光着脚也没办法阻止他们去找酒喝。”

    “那么,如果他要离开的话就告诉他房费还没付,让他等我来把他担保出去。不管你们怎么做,反正必须让他留在这里。”

    我重新回到住所,回到另一个世界。我躺在那里,一夜无眠,思考整件事,思来想去,反反复复。

    会是他干的吗?不是他吗?他之前那个可怕的、露出毒牙的笑容,几乎和我那天在公寓里看到的、她临死前的笑容一模一样。那就是谋杀的烙印或符号吗?从她的脸上转移到他的脸上?不,那都是无稽之谈。

    他是她的丈夫。他为她疯狂,开始只是言辞上的疯狂,而现在则是真真正正地疯了。每次他坐下来之前,都会为她拉开椅子,摆上一杯酒。在那个地下世界里,人们叫他“心碎儿”。她却在电话簿里把他的名字划掉了,而他会在外面一直等着她,风雨无阻,观察她家的窗户,在别人走了之后声称又重新得到她。直到有一天,就是那一天————难道他不会想到还有另一种更好的方法能将她永远地据为己有,再也不必监视,再也不会因为他丈夫的头衔争吵不休?

    一定是这样的。事实就像是蓝白色晨曦中,我面前伸出的手一般清晰。

    “马蒂,我知道你对米娅做了什么。”就像这样,在谈话的过程中突然切入。不,这样不好。他肯定会矢口否认的,毫无疑问他会这么做,哪怕是在这种状态下。我又在期待些什么呢?就算这一切推测都是对的,就算我能一下子就切中要害?只是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恐万分、鬼鬼祟祟的表情吗?像这种事情,即使我的猜测是错误的,指控别人的时候,对方脸上大概也会闪过同样的表情吧。不,我必须掌握更多的证据才能去找弗勒德。

    我已经找到他的杀人动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完美的动机。我还知道他在她家窗户外监视她,这么做显然是有罪的,而警察目前并没有发现或怀疑这点。现在我需要做的,我感觉,是要让嫌疑人自己对所犯的罪行感到某种内疚或什么,要掷地有声,言之有理,而不仅仅是一个惊恐万分的表情或结结巴巴地否认。这样的话,我就有足够的理由找警察出面,他们也就可以从这里开始调查了。

    突然,就像是昏昏欲睡之前猛然清醒一般,我想到了另一个诱发我所追求的那种反应的方法,比言语陷阱更为可取、更为可靠的方式。由他自己指控或是否认,自然而然,没有逼迫,没有暗示,他绝不会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这样一来,他所说的才有效,也就有足够的理由把这些证据交给弗勒德。

    我会故意指控其他什么人,看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想到这里,我终于合上了双眼,迎着初升的朝阳,眼前是一片胭脂红色。

    我拿着包好的鞋子来到客房门口,伸手敲了敲门。没人应答,那一瞬间我内心慌乱不安,唯恐我又一次失去了他。但我记起来窗户外面并没有消防通道,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我打开门,朝房内张望。

    他还在那儿,已经穿好了衣服,神情呆滞,双手垂在两腿之间,顺从地坐在床边。我反手关上门,把鞋子放在他旁边的地板上,然后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也盯着我瞧。

    “看样子,昨晚的确有个像你这样的人坐在我旁边和我说话了。”他终于开口说道。

    “是的,确实如此。你睡得好吗?”

    他扭头看了看床垫,仿佛是在问它而不是自己。“我也不知道,”他茫然地说,“我平时习惯睡在犄角旮旯,比如长条凳。我很怀念它们。”

    “你还是把鞋穿上吧。”

    他没有问我拿他的鞋子做什么用,好像对此毫无兴趣。“我还以为鞋被我丢在什么地方了。”他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仔细端详他,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自然光下打量他的长相。尽管我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亲手把他送上断头台,但当我终于有机会把他瞧个仔细,我才意识到她对他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和我相比,她已经杀死他千百次了。他之前应该长得不错,从他的头型,尤其是后脑勺的形状、身材的比例、扭头的方式都依稀可见他年轻时英俊的模样。他应该也很聪明,这点从他的眼睛就能看得出来,但不再是从双眼所蕴含的东西,而是从眼睛的颜色、大小和宽度这些外在特征看出的。

    好吧,她干得不错,把他彻底毁了。望着他,我禁不住在内心呐喊:“世上有千千万万、万万千千温婉娴雅的女人,究竟是怎样邪恶的力量让他选择了她呢?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呢?难道他就看不清,听不见?”

    而答案当然显而易见。他们缘何让我们为之痴迷?我们又缘何让他们着迷?皆是出于我们脑海中的形象。并不是其他人眼中所见的形象,而是浮现在脑海中的幻象。因此,一直以来,直到现在为止,她在他的脑海中仍是如此可爱且阳光,像玫瑰花一般甜蜜,被幸福的光环所笼罩,是女性中的珍宝,那么他又怎么能看到,又怎么能言说,又如何能解脱自己?拥有这样一位甜心儿,又有谁愿意从中解脱出来呢?小心你脑海中的幻象。

    终于他系好鞋带,直起腰身。对他来说,这可不是个容易的活儿。鞋面上穿鞋带用的小孔全都变形了,歪在一边,甚至看不见空隙,他不得不把鞋带一头弄湿搓细,穿过每个鞋孔。弄好之后,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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