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将死侠（下）

到了！

    你不敢承认！

    “放屁！”王天逸一声大吼，厉声叫道：“你难道不知道兵不厌诈吗？诈称剿灭匪首，分化其军心，在江湖里还少吗？咱们自己都干过不知多少遭了！”

    “干得好。”看着自己的这个妻弟——仇人之子，杨昆有些犹豫的愣了下，然后他咬了咬牙，又点了点头，伸手拍向王天逸的肩膀。

    江湖的毒药无外乎两种特质最重要：一是要药力猛烈，能毒死人就不会毒废人，能毒废人就不会毒昏人；二是让人不易察觉，你总得让目标相信你请他喝的是酒而非中药；但正如世家万物的特质一般，有得必有失，不可能两者兼得。最烈的药往往味道最浓，而最不易察觉的药，药力却不可能最高。

    “没错，请随我来。”王天逸一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不敢想！

    而身边凌寒钩摇着头笑了。

    “易老完了，我们夜莺也会完蛋的……”金猴子说完这番话，用手擦着眼泪，仰面长叹。

    “为什么？王天逸！”杨昆坐在地上，一手拉着床沿，一手捂着肚子，满头冷汗的他问道。

    王天逸是他一手引荐进长乐帮，推荐给易老的，两人书信来往不断，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学生，他相信王天逸的人品，他熟悉王天逸的为人，这个小子值得信任。

    “树倒猢狲散了，谁会和你这条疯狗拼命？老子的命不像你这么贱！”高粱地传来渐行渐远的声音：“你他妈的自己去给易月陪葬吧！”

    “我是你说的那种人，”王天逸看着这伤心而愤怒的眼睛，目光呆滞的他喃喃道：“我早就叫你不要信任我！他不会死的！”说着一拳打昏了丁玉展。

    而且王天逸为了在有眼光犀利的保镖面前下药，不得不使用指甲弹药法，手法是隐蔽到极点，但下的量实在有限。

    “我明白了。”王天逸说道：“杨昆打算做新丁家的掌门人？”

    但杨昆放脱了捂伤口的手，沾满自己血的手紧紧握住了凌寒钩，他笑了：“君楚，这是天意啊……我有时候也怀疑自己的做法……小三总有一天会变成他父亲那样的江湖英雄，……但他现在却真的是个侠客啊……用非正义的手段实现咱们的正义是不是对的啊……现在也不重要了……反正我们已经败了……丁开山不会受到制裁了……你走吧……兄弟……”

    看当夜酒席上有机可乘，他和陶大伟当机立断，决定立刻发难，接着撞斜灯盏，光亮变化旁人一时不能适应的间隙，王天逸给丁玉展的酒碗里投了麻药。

    凌寒钩慢慢的把惊异的视线凝视到垂首而跪的王天逸身上，他难以置信的叫道：“是你？你去告密？”

    王天逸决定接受这个任务，因为他不得不无条件的信任夜莺，这是他唯一的稻草了。

    金猴子再想也想不到，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易老都已经完蛋了！而王天逸这样一个人居然会没听进自己的劝诫，更是对自己突然发难。

    “阿昆，你没事吧？”凌寒钩咬牙说道，接着他转头看向王天逸大吼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闻听杨昆居然要放了自己，王天逸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看着他，但很快这神情变成了决绝，他转过身体，对着杨昆磕了个头道：“杨大侠，我敬佩您！但我不后悔！”

    就在这时，外边屋门前，猛地传来一阵夹杂着惨叫的大响，门猛地被撞开了，提着染血的朴刀，杨昆的“监军”——丁家的五管家领着一群高手冲了进来，在客厅大呼：“少爷！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王天逸一样用梦呓般的语气回应杨昆：“我尊敬您，也尊敬恩师，但我只知道如果我要救丁三，就只能刺杀您……您死了，丁三就安全了……”

    凌寒钩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被通缉，我也已经被霍长风识破了，段双全已经暗示我逃走了，霍长风已经确认了我夜莺的身份，如果我还不走，段老大也不得不逮捕我或者直接拿我的首级押送扬州了……”

    解决了丁玉展身边两个护卫后，王天逸和陶大伟把丁玉展装进了麻袋，塞进了马车，连夜逃回相距不远金名镇落脚点，决定略微停顿休整后，再把情报发送出去或者直接将丁玉展想法运出。

    但同样收起长剑赤手空拳的王天逸在这种搏命之战中，一直占据着上风。

    他的武器已经被王天逸的攻击笼罩了，如果硬去拿，在王天逸那种人面前只有牺牲掉一条胳膊的份，而没有武器，又怎么可能是不动则已、一动就要斩尽杀绝的王天逸这种魔鬼的对手？

    王天逸愣了一下，立刻朝前追去。

    “你说什么？”王天逸难以置信的又问了一句，脸色都变得煞白了，完全是因为无比的震惊。

    他有些悲痛的点了点头，说道：“要不我们先放了丁三？”

    王天逸却哭得泣不成声，因为凌寒钩把一件物品也拿到了约见王天逸的密室。

    就在这时，王天逸左手微微一摆，伸进了床上的被褥下，等他伸出手来，已经多了一把快剑，凌寒钩和杨昆还没反应过来，王天逸已经如野兽一般低吼一声，半跪在地，猛力朝着杨昆前刺而去。

    前锋主将意欲谋反身死寿州，少家主昏迷不醒，丁家主力星夜撤向庐州。

    ※※※

    王天逸和杨昆站在床边，杨昆自己的端详着自己的妻弟，而王天逸弓着腰站在丁玉展脚边的位置看着杨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位商家在等自己客户对自己商品的评价那般。

    在执行命令的时候，你算尽失败的诱因和可能，但你从来不考虑失败的结果，你会竭尽所能完成任何命令，但现在已经是失败了！这是结果！不再是你考虑的因素！

    几个月后，第一管家向丁开山报告：“没有找到大小姐参与杨昆谋反的证据。”

    “你们守在外边。”王天逸把几个守卫隔在外边，杨昆点了点头，几个保镖听话的立在了屋门外面。

    “我哪里也不会去，我会回扬州赴死，和父母死在一起。”王天逸答道。

    在残剩的酒力和药力作用下，丁三没有逃脱王天逸的追捕，他转过身子，奋力朝着孤身的追捕者攻击。

    我一直以此劝段双全回济南对抗沈家和少林的觊觎，但这个人做事是不吃回头草的，此刻铁了心的宁可失去济南也要表示对霍长风的忠心，就是不离寿州，我受他制约也是毫无办法，无法动弹啊。

    “你这条疯狗！”高粱地不知那里传来同样愤怒的回应。

    “滚出去！过来我就宰了你家少爷！”凌寒钩大吼一声。

    一直盯着杨昆，视线分毫不离的王天逸恭顺的低下腰，就好似臣子接受君主的称赞那般去接这个拍肩赞许。

    “易老既然不在了，我就没了锁链，我有事要做。”凌寒钩慢慢的说道。

    ※※※

    被抬进偏房床上，王天逸他们一离开，丁三就开始尝试挣脱绳索。

    ※※※

    “父亲，我们能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多好。”在父亲面前，这位江湖豪杰丁晓侠显露了女儿家的柔情，她圈住父亲的腰，撒娇般的摇着说道：“现在小三回来了，以后外边的事情他做主，我就和二妹在家陪着您。”

    “你！”凌寒钩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的反击，却是一个大大的难以置信。

    当不知过了多久，王天逸擦干泪痕，提着双剑梦游般的晃着身体走回院子的时候，他远远的看到一条黑影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如同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您让我去绑架丁玉展就是为了这个？”王天逸瞪大了眼睛。

    “啊！！！！”金猴子发出一声刺破屋顶般的惨叫，他的左眼被王天逸一剑削碎。

    “我知道……我知道……”王天逸摇着头喃喃的说道，接着他一转身很自然的摆开了金猴子的手，对陶大伟说道：“你去把丁三少爷请到这里来吧，大不了我给他磕头赔罪，他心宽，应该不计较。”

    他刚跳出窗户，里面就传来金猴子凄厉的惨呼：“老子和你拼了！”

    “你疯……”陶大伟话音未落，他已经看到了王天逸的眼睛，声音噶然而止，那已经是双魔鬼的眼睛，对这个魔鬼知根知底的陶大伟已经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王天逸看了一眼杨昆，又慢慢的转头看向凌寒钩，那只僵直伸展的手慢慢的放下了，他对着凌寒钩跪下，低着头，把脖子毫无防备的对着凌寒钩的刀伸展开来，嘴里却慢慢地说道：“我是为了侠义！恩师，杀了我吧！”

    “在里面？”凌寒钩目视房间问道。

    “你有什么打算？”凌寒钩问这个学生道，看对方没力气说话，他叹了口气，说道：“近来江湖变化很大。这次我和段老大倾巢而出，他其实早就接到霍长风入援的命令，但一方面他想看鹿死谁手，另一方面觉的这样做是使得济南空虚，外敌有机可乘，不愿意动。这可苦了我了，而我早就劝他来帮里，因为我和你一样忠于易老，可没法前来支援。可幸终于到了，可易老已经败亡了。

    我们离开济南之后不久，沈家趁虚而入，你应该记得吧，你入长乐帮后不久当上青城掌门的张五魁，他本是我们扶植的掌门，但近日里暴病而亡。他的副手甄仁才勾结沈家，登上掌门宝座，成为青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掌门。我们失去了青城，沈家以此为据点已经开始全面渗透济南。少林的殿外方丈异常愤怒，开始介入济南，而我们主力恰好不在济南！

    第一刀，王天逸生生硬挡，自己不得不彻底跪在了地上，而第二刀，凌寒钩一下就打飞了因为姿势而无法发力的短剑，王天逸看着昔日的恩师，没有再动，他僵着飞脱剑的胳膊，哀嚎一声，伸直了脖子。

    所以他对王天逸并不藏私，他把所有的危险和收益对王天逸合盘托出，王天逸也已经同意听从杨昆和他的指挥，加入对丁开山的讨伐计划，但已经在说好的情况下，为何他突然要行刺杨昆？

    从低下的头看到那毒蛇一样的剑光冲着自己面门而来，“啊！”金猴子使尽浑身的气力朝后仰着身子，毫无办法的用手挡在自己面前，想阻挡这条毒蛇。

    “呀！”事发如此突兀，不过盈尺的距离，面临这一流高手的突刺，章高蝉也未必也反应的过来，杨昆一声惨呼，捂着肚子跌坐了在床边。

    金猴子回来了！

    但主力现在掌握在杨昆手里，他也有机会把忠于自己的大批人马带了出来。

    “司礼，您在江湖交游广阔，丁家唐门都有故交好友，您说有没有可以投靠的门派？啊，对啊，我们马上放掉丁三少爷，您给他好好求情，说不定可以尽释前嫌，我们也好有个安身之地啊。”金猴子拉住了王天逸的手，焦急的叫道。

    “侠义！”王天逸喃喃道。

    “丁玉展有什么关系？我们现在应该去救易老啊！为什么？”目瞪口呆的王天逸叫道。

    特使不仅是来确认消息和身份的，还带有密令。

    刚把油灯点上的陶大伟，转过身子，问道：“何出此言？”

    杨昆觉的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将联手绑架丁玉展，攻杀丁开山！”

    但不幸的是，他正好遇到回来的王天逸。

    王天逸猜得一点也不错，凌寒钩果然是夜莺。

    金猴子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王天逸，慢慢的他的腰挺直了，原来脸上的惶恐颜色也被狠戾之色取代，他冷冷的回击这个上司道：“要不是看我们还有用对不对？没有用你就可以卸磨杀驴了？”

    “易老没有死……”王天逸哭了，他扔了手里的剑，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本来想着立刻回扬州支援易老啊！”王天逸瞪着双眼叫了起来：“那您能告诉我为何这任务想我去做？”

    王天逸两人到达金名小镇后，很快就有人找到了他们，比他们想象的还快。

    义气情谊只能让他被作为人的痛苦纠缠，却不能压倒一把剑的忠诚。

    “什么？”王天逸呆住了。

    “你们要是不对丁三少爷下手就好了！我们可以投靠丁家啊！”金猴子几乎是在凳子上跳着说的，接着他重重的跌回凳子，捂着脸说道：“现在完了。”

    丁开山没有回答，他搂着女儿的肩膀，让她看着美丽景色，说道：“记得吗？你十岁的时候，第一次随我打猎就是在这里……”

    “送我这老人家一程。”凌寒钩笑了，他回过头去，杨昆也在对他笑，两人心有灵犀。

    “我知道……”杨昆微笑了一下：“我也不后悔。”

    “王天逸！”再没有敬称，金猴子大吼一声王天逸之名，恨恨地说道：“我现在才明白，为啥你年纪轻轻就能爬到我和老陶头上，为啥易月信任你更甚于我们，因为你他妈的就是一头蠢驴！”

    凌寒钩把王天逸强行扶到椅子上，他却泪流满面哭的几乎坐不直腰。

    “客官，有人找您！”店小二鬼鬼祟祟的推开门进来禀告道。

    回应亲生骨肉惨叫的却是恶狠狠的话语：“你有动机！这就够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丁三，叫道：“我要做个侠客！做个义盖云天的侠客！丁三是我好友，是个大侠！不管他以后会成为什么，但是他现在是个真正的侠客，是个我尊敬的人！为了他，我丢命又怎么样？！以前我也可以舍命去拼，但那是为了帮派为了利益为了忠诚为了自己！但现在，既然我将死，我也不在乎拿我这条命去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死！”

    支开了所有下属，在悬崖峭壁边，丁晓侠哭泣着朝父亲哀求：“父亲大人，杨昆意图谋反，我真的是不知情啊……”

    但他刚转过身去还没走出第三步，就听到背后一声惨叫，他愕然转过头来，惊呆了。

    幸运的是，丁玉展果然对他不设防，只是丁玉展行程有变，不会再经过原定的安溪镇，做惯行动指挥官的王天逸已经无数次处理过这种情况了。

    他姿势也不好，为了在凌寒钩面前袭击杨昆得手，他取的面积最大击中概率最高的胸腹位置，加上兵刃被事先藏在位置很低的被褥下，这也决定了他出剑位置很低，为了达到最高的速度，他不惜几乎半跪在地上。

    丁晓侠收起了慌乱的神色，她看着这美丽的景色，昔日的种种回忆纷至沓来，她喃喃道：“记得啊……您打了鹿，我替您烤鹿腿，结果烧糊了，您哈哈大笑着都吃了，说我厨艺差大妙，我是当大侠的不是当寻常妇人的……”

    以杀场为生的王天逸在现在这种局面下怎敢大意，长乐帮、慕容世家、武当、丁家多少人在找他？他脸上又有十字疤，很难掩盖行踪，所以一住进客栈，尽管是用假名登记，但他重重赏了几个店小二，嘱咐道：如果有人找脸上有疤痕的，就先告诉他，他还有赏。

    没有往门外再挪半步，陶大伟反而扭过身来，直朝床上的自己那柄刀扑去，对于一个已经起了杀心的魔鬼，还有什么的价值能比得上手里有一把刀呢？

    来人正是杨昆凌寒钩和四个保镖。

    王天逸喘息好久，猛地脸色一变，打开了金猴子的手，叫道：“你是听谁说的？有没有易老身亡的铁证？”

    “没错。”凌寒钩说道：“丁开山知道他是仇人之子，并不信任他，只要他出去，就必然有人盯着。现在他的妻子也是他的上司，丁开山的女儿丁晓侠怀孕了，一段时间内不会再出入江湖了，但丁玉展却打算回家族效力了，丁玉展将顺势接替丁晓侠的位置，杨昆将还是没有机会掌握大权……

    就是金陶两人刚一分开，王天逸就对金猴子一笑，说道：“你刚才真是如雷霆一般……”

    幸运是，在他付出差点拗断自己一根大拇指的代价后，终于从绳套里挣扎出一只手来，这就好办了，很快他就解开了束缚，趁着外边好像发生什么意外的机会，他奋力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王天逸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

    在打斗中，王天逸居然还有余力说话，他说道：“从很久以前，你的武艺就不再是我的对手，我一直在杀人，而你却在救人……但我却会不断输给你……因为你是丁三，但……这次不同，你面对的不是……一个帮派干将……也不是仰慕你的……兄弟朋友……我必须干掉你……”

    王天逸和陶大伟立刻根据特使提供的丁玉展路线前往守候这位自己的好友和江湖第一侠。

    很快，丁开山去野外打猎，一直被囚禁的大小姐丁晓侠随父亲同行。

    另一方面易月就是你的支撑，他没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你从来都只活在自己的信念里，现在没了这信念，你是什么？你是团屎啊？还是头行尸走肉？是不是马上就可以上吊自尽了？嗯？

    他一遍又一遍的喊着。

    听王天逸终于转向了，金陶二人一起舒了口气，金猴子更是一手抓住了王天逸的胳膊说道：“我是个粗人，说话可能让您不舒服了，但是我的心意苍天可表，还不是为了我们兄弟同僚一场都有个好下场吗？”

    段双全和五管家慢慢的退出了房门，王天逸把头朝着凌寒钩伸得更直一些，他苦笑了一声说道：“现在都这样了，你们杀了丁玉展也于事无补了！不如放了他，至于我，来吧，恩师！我想做的都做完了，至于结果如何，了无牵挂！”

    “您这是？”王天逸惊疑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