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连徵在病房门口站了很久,深吸一口气,举起手想敲门,可是却悬在半空,良久落不下去。
反倒是王思斯的母亲先隔着玻璃看见连徵,怔了一下,随即拍了拍丈夫,示意他过去开门。
“阿姨好……叔叔好。”
连徵黝黑的脸上浮现一丝尴尬,把手里提的一筐鸡蛋放到桌上,磕磕绊绊地说,“为了给我爸补营养,家里养了些鸡,给您拿了一些,味道比外面买的好。要是好吃的话,以后我再给您送。”
夫妻俩都看得出,连徵此时很是紧张,一时间,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孩子,进来坐。”王思斯的母亲露出温和的神色,把连徵让进来,“你真是有心,还特意过来看我……病房里味道不好,坐一会儿你就走吧。”
连徵面色稍缓,双手攥紧了裤线,低头重复道,“好,我一会儿就走。……不过我今天来,是有话要说。”
病房很小,那篮鸡蛋对面有个塑料椅子,连徵走过去坐下。
王思斯的母亲递给连徵一瓶矿泉水,希望他能放松一点儿。
“你难得来趟沈阳,要是不着急走,我让思斯请你吃顿饭。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们也是同学……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连徵呼吸局促,低下头,一字一句像是从嗓子眼里卡出来的。
“你们不怪我么?我跟思斯从大学时就在一起,是我先追的她。”
他步入正题,喉结动了动,声音一点一点松了下来。
“我家是小地方的,算是半个农民家庭,条件比思斯差远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王思斯每个月的零花钱是三千块,而我只有八百五十元。就算我每年都拿奖学金,还是她花的比我多。”
房间里安静下来,王思斯的父母都开始认真听连徵说话。
“大学刚毕业,你们就给她一百多万首付在北京买房……那么多钱,六个零,我爸掰着手指头都数不清楚,我们家再攒三辈子也拿不出来。”
我一直跟着思斯蹭吃蹭住,在你们心里,也觉得我是小白脸,吃软饭的吧?”
房间里的沉默,仿佛像气流一样,轻微颤动了一下。
王思斯的妈妈一笑,说,“小黑脸。”
连徵怔了怔,也跟着笑了。……像糖溶解在热水里,有什么也溶解在此时此刻的空气里。
“身边的人,除了我爹妈,稍微有点见识的,都觉得像我这样又黑又土的穷小子,能找到王思斯这样的女朋友简直是中了彩票。结果我却不知好歹,在婚礼上跑了……”
病房里片刻间陷入沉默。
人与人之间的沉默是一种看不见的色彩,深深浅浅,着力稍有不同,就带出不同含义。
“你们讨厌我,埋怨我,都是人之常情。我的错确实不止这些。男人应该当断则断,我却拖泥带水,三番几次后悔,忍不住回去找她……辜负了雪梅,也伤害了她。”
听到这里,王思斯的父母就有些来气,各自面露愠色。
“你说你要是找个更好的,人往高处走,我们也不说什么了……不是咱们势力刻薄,但是那个雪梅……在电视节目上到处哭诉,拿咱们思斯说事,未免太不厚道了。但凡有点修养的,都做不出这事!”
王父狠狠甩了下袖子。
连徵低下头,深吸口气。
“错不在雪梅,是我害了她。”
连徵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调整好情绪。他对雪梅的情感太过复杂,以至于面无表情或许才是最好的表情。
“我父母一直不太同意我跟思斯在一起。他们是老观念,认为在一个家庭里,女人必须听男人的,而且要打理好家务,孝敬公婆……思斯十指不沾阳春水,一看就不是能干活的女人,所以我父母不喜欢她。”
王思斯背靠着门板站在门外,听到连徵如此坦诚地谈起自己,不由挺直了脊背。
“但是毕竟思斯条件好,跟我也有感情基础……我父母将来要指望我,所以起初也并没有太强迫我。后来我母亲病了,需要人照顾,我家的条件请不起护工,一直是雪梅过来帮衬。我父母就站到她那边。我也觉得欠她太多。”
说到母亲生病……王思斯现在对这处境有了新的感触。更明白徵的处境,心里最后那点埋怨也没有了。
连徵的喉结滚了滚,说,“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拖累王思斯。”
4.
姚美如妆容精致,正在噼里啪啦地敲键盘。
徐雪娇头发散乱,像个孤魂野鬼似的飘进办公室。
姚美如眼皮一抬,隔着显示器狠狠瞪了她一眼。
“你还知道回来?”姚美如把一叠文件摔在徐雪娇桌子上,“午休时间一小时,你坐火车回老家吃的午饭?”
徐雪娇投靠江星月的事,姚美如已经心里有数,之前受了江星月的气,此刻全都撒到徐雪娇头上,伸出食指戳着桌面。
“这是北京私企,不是你老家混吃等死的‘稳定工作’!你今天迟到的事我要报给人事部,按公司章程扣你二百元罚款!”
徐雪娇面色煞白,瘫在椅子上,沉默良久,一时间没有说话。
姚美如心里解恨。
这时徐雪娇冷笑一声,“那你勾引老板,人事部又该罚你多少钱呢?”
姚美如一愣。
徐雪娇挑了挑眉毛,“最近那个词很流行啊,好像叫‘办公室性骚扰’,这个词在美国新闻里经常出现,怎么拼来着?你英语不是很好吗?”
此刻头发散乱,脸色煞白的徐雪娇彻底让姚美如刮目相看。
“你吃错药了?别忘了是谁把你招进来的!”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干了。”
徐雪娇一脸生无可恋,闭上眼睛,两行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在地铁里她一直在哭,眼睛好痛。
姚美如一愣,走过去打开老蒋豪华办公室的房门,“老板不在,我们进去聊聊吧。”
5.
“婚礼之后,我觉得思斯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我回不了头了。所以也真心想踏踏实实地跟雪梅过日子。可是……说出来我怕别人骂我,但是我跟雪梅真的合不来。”
王思斯的父母有些傻眼。没想到连徵会如此敞开心扉,倒豆子似的一直说个不停。
“我知道这样说,很多人会说我是渣男,忘恩负义,可以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也并不打算为自己开脱,我忍不住回去找王思斯,并不是因为她跟我藕断丝连,而是因为……她是我的精神寄托。”
王思斯站在门外,听到这话也是心中一震。
什么?我是连徵的……精神寄托?
“跟思斯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回到家乡以后,我揣着北京学历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后来托关系进了一家工厂,赚的不少,但是很无聊。同事们都是偷懒能手,老油条,每天就是混日子。我觉得人生已经看到尽头……我的人生已经完了。”
连徵用手遮住额头,调整了一下,又说,“其实雪梅对我很好,孝敬父母,也非常勤快,一点家务活儿都不让我沾手。可是……可是……”连徵露出痛苦的神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可是我喜欢的东西她都不喜欢。我看的电影她一看就会睡着,她听的歌我一分钟都听不下去……随便一件身边的小事,我们给出的评价完全南辕北辙。我说的话她根本就不明白,她的很多行为我也理解不了。我给她买花,想让她开心,她说我浪费钱……父亲病情好转,我说我们出去散散心,她定了硬座火车票和便宜招待所,结果出去遭罪,还不如不去。雪梅也是个好女人,她不贪图享受也不贪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可是我发现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保持现状。每天累到精疲力竭,没精力去想别的,心里也就不会有落差。”
连徵眼眶红了,像个不小心做了错事无助又委屈的孩子,“我欠她的,我愿意还,但是我真的不想这样活着。父母跟我说,婚姻就该忍耐,跟谁过都是一辈子。我每天都这样安慰我自己。可是有一天,我下了班,看到微博热搜上的王思斯,看到她在三亚拍的视频……我翻出以前的短信和QQ记录,想起我们过去的那些小事……”
连徵双手掩面,说着说着,指缝里竟然涌出液体,痛哭出声,
“我想跟王思斯在一起,我想回到从前……我愿意伺候她,包揽所有家务,就算被别人说是吃软饭的也没关系……北京生活压力再大,只要我们抱在一起看个电影就能复原……她知道我在想什么也只有她能听懂我的冷笑话……”
连徵忽然间泣不成声,“你们不是我,你们不懂……你们只会指责我。我生在那样的家庭里,不会投胎,就没资格想念一个人,就没资格过我想要的生活?连想一想都有罪吗?”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