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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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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UNISHMENT

    1

    每天早上,杜基拉姆·鲁伊与奇达姆·鲁伊兄弟俩带着沉重的刈刀出门,到田里干活的时候,两人的妻子已经在家拌嘴喊叫了起来。不过邻居都习惯了这妯娌俩的吵闹,就和习惯了其他日常自然的声音没两样。他们每次听到这两个女人的尖叫,就说:“又来了。”也就是说,眼下这一切都是预料中的,并未违反自然法则。太阳在破晓时升起,没有人会问为什么;每次这户库里种姓[52]人家的两名女眷互相猛烈叫骂,也没有人会感到好奇并探究原因。

    当然,这些口角风波对这兄弟俩的影响比对邻居来得大,不过他俩也不觉得是大事。就好像他们是一起驾着车在人生路上同行,车轮没有减压弹簧,嘎吱嘎吱响,这是一路上避免不了的。事实上,如果哪天没有喧闹,一切安静得出奇,倒是更有可能发生不测。

    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一天。黄昏的时候,这两兄弟工作了一整天,精疲力竭回到家里,发现屋里静得可怕,屋外十分湿热。下午下了一场大雨,现在依然层云密布,没有一丝风。房子四周的芦苇与灌木在雨后又茁壮了,还有浸在水中的黄麻田,都散发出浓重的植物潮湿气味,仿佛在周围形成了一圈结实的围墙。牛舍后方的池塘里传来阵阵蛙鸣,蟋蟀的鸣叫响彻铅灰色的天空。

    不远处,泛滥的博德河在积云下看起来平坦而不祥。河水已经淹没了大部分稻田,如今距离民居很近。崩塌的河岸上,到处有杧果与波罗蜜的树根从水中支棱出来,仿佛无助的手抓挠着虚空,想要攫住最后一点支撑。

    那天,杜基拉姆与奇达姆在村里贵族的官厅工地干活。工地对面的沙洲上,稻谷已经熟了。那些最穷的村民得赶在沙洲被河水冲走之前收割稻谷,所以都在自己与他人的田里忙着。这时候官厅的一个小官儿强行带走了兄弟俩,责令他俩修好官厅屋顶几处漏水的地方,还得编完一些柳条板,这些事情花了他俩一整天。他俩不能回家吃午饭,只有官厅的一些点心。他们被大雨淋得湿透,而且没有收到正常的劳动报酬。事实上,他俩收到的主要是讥笑与辱骂。

    薄暮时分,两兄弟蹚过泥水回到家中,发现奇达姆的妻子钱达拉瘫在地上,身上的纱丽敞开着。她就像今天下午的天空一样,已经哭了好几桶眼泪,可是现在受不了闷热,筋疲力尽。杜基拉姆的妻子拉达闷闷不乐地坐在前廊上。她一岁半的儿子之前哭了一阵,不过两兄弟走进来的时候,看见他光着身子躺在院子一角,正在熟睡。

    杜基拉姆饿坏了,他粗声粗气地说:“拿饭来。”

    拉达活像火花点着了枪药,猛然炸了起来,高声叫道:“饭在哪里?你给我粮食了吗?难道要我到街上去挣?”

    杜基拉姆在一整天的苦工与屈辱之后,又饿又怒,回到这么一个阴暗黢黑、没有欢笑、没有食物的家,还碰上拉达的尖酸讽刺,尤其是最后一句影射,瞬间这一切都令人无法承受。“什么?”他像一只发怒的老虎一般咆哮,然后想也不想,就把刀往她头上劈去。拉达倒在她妯娌的膝上,几分钟后就死了。

    “你干的什么好事啊?”钱达拉尖叫,她的衣服浸满了鲜血。奇达姆伸手捂住她的嘴。杜基拉姆松手落下刀,跪在地上,两手抱头,已经呆了。被吵醒的小儿子吓得开始大哭。

    外头一片寂静。牧童赶着牛回家。今天在河对岸割稻谷的人们,正五六个人一船过河来,每人头上顶着作为酬劳的两捆稻谷,已经差不多都到家了。

    本村的主心骨,拉姆洛钱·恰克拉巴尔蒂,去邮局寄了一封信,现在已经回到家,正在静静抽烟。突然他想起来,自己转租的佃农杜基拉姆已经拖欠租金很久了,而且答应今天要先付一部分。他想这兄弟俩现在一定在家,于是他把披肩搭在肩头,拿上自己的伞,就出门了。

    他一踏进鲁伊家,就感到心神不宁。屋里没点灯,在黢黑的前廊,隐约能看出来有三四个人影。前廊一角有断断续续、被捂住的啜泣声,是那个小男孩哭着要找妈妈,可是每次都被奇达姆制止。

    “杜基,”拉姆洛钱很紧张地说,“你在吗?”

    杜基拉姆已经如泥塑木雕一般呆坐了很久,现在他听见自己的名字,突然哭了起来,就像个无助的小孩。

    奇达姆赶紧走下前廊,来到院子里迎接拉姆洛钱。“女人又吵架了吗?”拉姆洛钱问他,“我听见她们俩嚷了一整天。”

    奇达姆一直到现在都无法思考该怎么办。脑中各种匪夷所思的解释此起彼伏。他唯一的决定是今天夜里要把尸体移到别处去。他没想到拉姆洛钱会来,现在一时想不出如何回答。“是呀,”他结结巴巴地说,“今天她们吵得厉害。”

    “可是杜基为什么哭成这样?”拉姆洛钱说着往前廊走过去。

    奇达姆没有办法了,脱口而出:“她们俩吵架的时候,弟媳妇拿刀砍中了大嫂的头。”

    人在受到眼前危险威胁的时候,是很难想到其他危险的。奇达姆唯一的念头就是躲避眼前这个可怕的事实————他忘记了撒谎反而可能更可怕。面对拉姆洛钱的质疑,他脑海里跳出来这么一个回答,于是脱口而出。

    “我的天啊,”拉姆洛钱真吓着了,“你说什么?她死了?”

    “她死了。”奇达姆说着跪下来抱紧了拉姆洛钱的双脚。

    拉姆洛钱进退两难。“拉姆啊拉姆,”他心想,“我这是惹上了什么麻烦啊。要是我得上法庭做证怎么办?”奇达姆还紧抱着他的脚,说:“主上[53],我要怎么才能救我的妻子?”

    拉姆洛钱是这个村里法律事务的主要参谋。他想了想,说:“我大概知道一个法子。你现在跑去警察局,就说你兄弟杜基傍晚回到家要吃饭,可是饭还没准备好,所以他就用刀劈中妻子的头。我保证如果你这么说,你的妻子就能没事。”

    奇达姆觉得喉咙里一阵发干作呕。他站起来,说道:“主上,如果我失去了妻子,还能再娶一个,可是如果我的兄弟受了吊刑,我要用谁来代替他?”他把罪责赖在自己妻子头上的时候,并没有这么想过。他是不假思索就那么说的。现在,能派上用场的说辞不知不觉在他心中成形了。

    拉姆洛钱明白他的意思。“那么你就把实际发生的事说出来,”他说,“你没法面面俱到地保护自己。”

    他匆匆离开之后,消息马上传遍整个村子:钱达拉·鲁伊和她的大嫂吵架的时候,拿刀把她的头劈成了两半。警察如汛期的河水一般涌入村子。犯了罪的人与无辜的人都一样害怕。

    2

    奇达姆决定,必须在自己画出来的这条路上继续下去。他告诉拉姆洛钱·恰克拉巴尔蒂的事件经过已经传遍了全村。要是有另一个说法流传开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可是他明白,如果他要坚持这个故事,就得再编五个故事来掩饰,这样才能救自己妻子的命。

    奇达姆要钱达拉主动认罪,她听了目瞪口呆。他向她保证:“别担心————你如果照着我的话做,就会平安的。”他嘴上这么说,却嗓子干涩,脸色苍白。

    钱达拉顶多十七八岁。她体态丰满,结实健美,动作利落,无论走路、转身、弯腰、蹲跪,都毫无滞涩。她就像一艘全新的船:灵巧匀称,滑行流畅,没有一处接缝松脱。每一件事物都令她着迷。她喜欢聊闲话。当她把水罐撑在腰边,朝着河岸台阶走去的时候,她用手指稍微挑开面纱,什么都逃不过她那双明亮活泼的深黑色眼睛。

    她的大嫂与她完全相反:不修边幅,邋遢懒散。无论是穿着、家务,还是照顾孩子,都杂乱无章。她手里从来没有像样的活儿,可是又似乎从来没有时间做任何一件事。钱达拉通常按捺下来,不加议论,因为即使最温和的讽刺也会让她大嫂怒气冲天,跳着脚对她大骂,让周围每个人都心烦。

    她们俩也各有一位格外匹配的丈夫。杜基拉姆是个大个子,骨架庞大,鼻子扁宽,从他的眼睛与神情来看,他似乎不怎么了解这个世界,不过也从未生疑。他清白无知,但也令人生畏,是力量与无助的奇特组合。至于奇达姆,他仿佛是以光亮的黑岩细心雕琢出来的。他全身没有一点多余的肥脂,没有一丝松皱或麻点,四肢完美融合了力量与健壮。无论他从河岸上跳水,还是站在船上撑篙,或者爬上竹竿削砍竹枝,都展现出全然的敏捷和轻而易举的流畅。他的黑色长发抹了油,从额头梳齐到肩头————他对自己的衣着与外表很下功夫。虽然他对村中其他妇女的美貌并非毫无知觉,而且乐于让自己在她们眼中显得十分迷人,但是他真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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