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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价葡萄酒 (一九一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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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风吹拂着,偶尔白杨树树叶被吹起,就像一圈苍白的火焰迅速往上蔓延。天空蔚蓝,因朵朵浮云而变得破碎。空旷的田野散落着如补丁似的块块阳光,黑麦地和葡萄园笼罩在浮云的阴影里。远处天色湛蓝,大教堂声入苍穹[1],城市房舍聚集其四周。

    军营由十几栋破破烂烂的铁皮棚屋构成,里面闷热得犹如置放在火热夏日草原上的荷兰烤箱[2],但因为外缘攀附着茂盛的金莲花而增添艳丽色彩。士兵几乎总是在营房外,不是在围着铁丝网的操场里操练,便是在菜园里干活,或是坐在阴影处乘凉。

    此时,营房里空无一人,所有床铺都收拾干净,一切整整齐齐。巴赫曼到自己的柜子拿了一张明信片————每逢星期三下午,他都会寄信给母亲。然后,他回到屋外,坐在菩提树下的长凳上。树荫下花香扑鼻,带着绿叶的花朵被风吹落,犹如坠毁的小小飞机般,零星地散落树下和板凳上,在地上形成一个圆形。另一个士兵也在写信,还有三个士兵在聊天,谈话里充斥着常用的淫词亵语。

    巴赫曼在明信片上写下地址,却想不出来要写些什么给母亲。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明信片摊在他面前的长凳,他的手握着铅笔,悬宕在半空中。他二十二岁,是个身材修长且灵活的青年。笨重的制服难掩他优雅的体态。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但仍然看得出来肌肤细致,脸色红润。他的髭须是略带红色的,当他坐在那儿瞪着明信片看时,他不断用左手抚摸着。

    “亲爱的母亲”————他只写下这几个字。再过几分钟,他便要出发了。他瞪着那句“Liebe Mutter”(亲爱的母亲)好一会儿,突然开始振笔疾书:“我马上便要出发,进行防御工事[3]的演练。要塞的城墙就在河岸边上。”他停下笔来,“我可以保证,这趟攀爬会十分刺激。”他再次停笔,脸色变得有一点点苍白。然后他继续写下去:“大部分地区的草莓都受到霜害,海德堡草莓要价一磅八十便士。但这里的草莓没事。我们的草莓也没事吧?”明信片的空间已经被写满。他签上名字和祝福,在钱包里找出一枚邮票,贴上。然后,他担心地左右张望。他长得英俊,一双蓝色的眼睛颇为突出,就像水苦藚花[4]的颜色。他的举止因散漫和放纵而有些懒洋洋,仿佛做这种鸡毛蒜皮小事让精神饱满的他提不起劲。

    他的弟兄正在向操场集合。他把明信片放入口袋,带着笑容的加入大伙当中。没有人会猜到他内心正被畏惧啮咬着。他走路的样子漫不经心,有点放纵,但还是有军人的架势,毕竟他是个士兵。因为年轻,多少有点自负、爱自吹自擂,但其实为人慷慨。同伴们因为他不拘小节而喜爱他,但对待他也多少有点小心翼翼。他总是毫不费力地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他最英俊、身体比例最完美、优雅的神情和言谈都很不像日耳曼人:因此他也有一点点爱现。

    没多久,中士便来到他们面前。这个四十岁的军官体格健壮,块头很大。不过,他早已外强中干。他的头往前突出,微微斜倾在强壮的两肩之间。他的脸曾经英俊且有个性,但现在已经松弛,堆栈着许多皱纹。他的眼睛阴郁地往下看。这张脸曾经充满热情,但现在已摧毁,剩下的只有仇恨。他的正职成了喝酒时的小歇。

    他简短地下达命令,没有多浪费唇舌,然后一小群士兵便往白色的道路前进。道路两边的藤蔓都布满灰尘,玉米田边缘的罂粟被吹得稀烂,高高的黑麦株在风中弯低、挺直再弯低。

    巴赫曼就像平常一样轻松地走着。他的弟兄则是埋头行军的架势,像是只熊。他丝毫不具备顽强的服从精神,只是在体力充沛时轻松行走,然后他的肩膀会因疲累而垂下,头还是高高昂起。

    不过,他这时却感到害怕。在内心深处,他正被羞惭和恐惧啮咬着。他知道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士不喜欢他,或多或少看出他很浮夸。他害怕即将来临的攀爬。他害怕站在高处,这让他心惊胆战,四肢发软。但这个下午,它就在他面前,他无已路可退。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露出过马脚,一向被认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他不害怕下水,也不害怕击剑,这些都是他自儿时起便熟悉的技能。但他却害怕骑马,也害怕高处。对这些东西的恐惧让他在与同伴共处时感到羞愧————与女性共处时,这些恐惧便消失了。

    他们渐渐靠近城墙,走下一条林荫小路,然后停下。脚下的草地延伸至一条蜿蜒曲折的运河河道,岸边种着树木和矮灌木丛。这地方静悄悄,只听得到树叶的沙沙声。可以看见远处一名哨兵在阳光和云影中走过。在神秘的要塞之间,雏菊和拖鞋兰在长草中泛着微光。偶尔一阵风吹来,长草无力地垂下。

    这群士兵正站在其中一条护城河的末端,身穿浅蓝和深红相间的军服。中士草率又粗鲁地讲解,他强壮的身体和阴郁的表情让年轻的士兵感到不自在。河水死静。在河的另一边,石墙堡垒耸峙,犹如一座低崖,墙头上长满长草和高高的雏菊,更上方远处暗沉树木随风摇曳。面对高耸的堡垒,士兵都感到自己的渺小。这地方,青草郁郁葱葱,树木遮天蔽日,万籁俱寂,弥漫着一股神秘气息。偶尔,百码外,电车的行驶声和市中心喧闹声才会划破这股宁静。

    听着中士简单但不清楚的指示时,巴赫曼的心在狂跳。接着操练开始。一个士兵扛着一把长梯,沿着城墙墙脚下突出的岩石过河,然后把长梯固定,接着爬上墙头。巴赫曼看着他爬,看来似乎很容易。但他仍然微微颤抖,因为这次攀爬训练一直让他提心吊胆。

    那个穿蓝色制服的士兵架好梯子,往上攀爬,愈爬愈高,到达最高处后,朝峭壁边缘移动,然后准备爬下去。每个动作都是按照中士的指示去做,所以看起来有点盲目和愚蠢。因为身在高处,他看起来很小,蓝红两色的军服在一片浓绿色中很显眼,他移动着,超脱物外,脚步含糊地移至下个位置,接着蹲下,准备要往下爬。很明显的,他的脚盲目地探索横木,腿和腰显得僵硬,身体违反自己意愿地移动,几乎是以降服的姿态,但仍僵硬。看到这情景,巴赫曼的心中升起一股怒火,此外还有无力感以及害怕的感觉。他微微颤抖。一向以来,当他服从上级的命令,他都相信自己是在服从自己,他把上级的意愿和自己的意愿视为一体。为此他常常费尽心力,耻辱感也使得他脸色苍白。但在他内心深处,他默许军队一切至上,也多多少少认同它。然而,这一次最严峻的考验来了,要考验他的意志是否能跟军队的意志合而为一,足以指挥自己的身体。如果办不到的话————焦虑啮咬着他的胸膛,他全身上下都受到恐惧折磨。

    轮到他了。他直觉地意识到,那个中士早已看穿他。这个军官今天的脾气特别暴躁,不时会大声咆哮,仿佛身上血液被怒气震得飞溅出来。巴赫曼不发一语走到墙脚下面,好不容易才把长梯架好:先前的几次失败让他心慌意乱。然后他开始攀爬。长梯并不牢固。梯子每颤动一次,他的心都会揪紧一下。他面对着墙,身体悬在半空中,非常痛苦地用脚趾探索,紧紧抓住梯子。如果失足摔到突出的岩石,并掉进水里,准会粉身碎骨。他的心开始融化。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脚下的空间越来越大。他的手紧抓住梯子的横木。然后,他四周的事物开始旋转。他意识到下方是坚硬的岩石,但却感受不到梯子的坚固,而他似乎快要掉到地面了。既然他已在半空中,除了摔下去已别无选择。就这样————所有一切恐怖地朝他袭来。中士如雷般的吼叫声从地面传来。但那已无关紧要。他的心越来越慌,手腕无力,膝盖和脚踝也越来越软。他一定会掉下去。就在这时,一种细微、灼热的感受如晕眩般地刺穿了他的身体。那是尿沿着他的腿往下流。他像一只麻痹的苍蝇般悬在半空中,既无法往上爬,也无法往下爬。他一动也不动,就这样呆滞地悬挂在那,只有羞耻,就像被施打了麻醉剂般地暂时失去意识。或许连他的手也在渐渐松开。

    底下的士兵本来都在窃窃私语和讪笑,这时全都安静了下来。那中士生气得脸色发黄,但最后连他也安静下来。他们看着他那瘫软的蓝色身影,可怜地黏在墙面上,而他的头顶上,被压碾的杂草正漠不关心地戳刺着。那中士气坏了,跑向另一道长梯,往上攀爬,又吩咐其他士兵跟上。

    巴赫曼这时已从眩晕的恐慌中恢复过来。他重新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和膝盖。就像从噩梦中醒来,他四周的一切恢复了常态。先前,有一分钟的时间,世界曾在他面前解体,让他毫无支撑地悬挂在虚空中,唯一感受到的是地面的坚实————只要一阵风吹来,他肯定会摔得粉身碎骨,而他的灵魂则会因此得到解脱而松一口气。如今,一切恢复稳定。他急切地使自己清醒。只要再一下下,他就可以抓住墙头上的草,达成那个先前一直让他全身麻痹的任务:爬上城墙,翻过墙头。

    然而,就在他伸手攀住下一级横木时,一只大手忽然攥住他手腕,然后,在恐惧的深渊中,被人拖上墙头,来到了草地上。他跪在地上。然后慢慢地,他的感官意识到一股浓稠的失望和恍惚感。他站了起来。

    中士这时就站在他面前,脸色青黄,七窍生烟地瞪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巴赫曼站着,仍处于震惊当中,唯一感受到的只有羞愧,内心像被火焰烧炙。他再度意识到手腕被中士攥住的感觉,感受到中士抓住他、拉他上来的惊人力度。他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接着,可悲的怒意刺痛了他的内心。他都已经在没有中士的干预下爬得那么高了!就在他即将成功的那一刻,他再度感受到那只巨大的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拖拉,一阵怒火燎过他的胸膛。但现在,他就像一具尸体,悲惨地被拖上来。一阵炽烈而自毁的怒火攫住了他,但因为内心充满恨意和委屈而稍趋缓和。

    然后,中士低沉的嘘声传到他耳里,声音像是从喘着气的胸膛里挤压出来。这语带羞辱的声音刺穿了他。他低着头,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只感受到低沉、紧绷的轻蔑怒火和毁灭性的侮辱从对方的声音传出。然而,在他心底的某处仍坚持着,他绝不屈服。突然,他瑟缩了一下,仿佛心脏将从身体里跳出。中士的咆哮声越来越大,气得煞白的脸突然朝士兵的脸凑过去。巴赫曼吓了一大跳。中士的脸、大嘴、从门齿上翻的上嘴唇、咆哮和狂吠的模样映入眼帘,将巴赫曼吓得反射性地往后退。他的心噗噗狂跳,四肢开始发抖,每一根神经就像一些纤细白热的丝线。有一刻极为痛苦的等待。然后,声音越来越大,中士的脸再一次突然凑近巴赫曼的脸,嘴巴张得大大,急促地吐出只有他听得见的模糊话语。巴赫曼大惊失色,强烈的反感下意识地涌上,他举起手臂以护住自己的脸,却没想到手肘重重撞上中士的鼻子和嘴巴。中士跳了起来,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继而一步踏出墙头外缘。士兵跳起,连忙往前想接住他。先是传来一声大叫,随后是东西沉重地落入水中的声音。

    巴赫曼吓傻了,不知所措地呆站着。其他士兵忙乱起来。

    “你最好快逃吧,巴赫曼!”某人对他说,声音里充满兴奋。犯错的士兵转身,走下那条被树木遮盖的小路,回到大路去。

    他站在太阳下,看着一些军官骑马经过,后头跟着一队士兵,路上还有几个到军营办事的平民悠悠走过。他向着市镇走去。桥的另一边有电车在行驶。下方的河岸边,大小不同的法式老屋在日光中华丽地闪耀着。远处的大教堂很漂亮,数不清的小尖塔朝蓝天耸峙着。在这个阳光普照的午后,每个人都显得悠然自得。此情此景带给他片刻的平静。然而,他为刚刚发生的事,以及未知的未来而紧张。他很快就会被抓到。他脚步变得蹒跚,最后站住不动。

    不,他不要被抓到。一股强烈的反抗心理像浪般席卷他。他一定跑得掉的。他要当他自己。他迅速地思考有哪些地方可以藏身。紫色的丁香树是多么茂盛,河边的青草和白色步道是多么干净啊!他无法思考。他想不出可以去哪。这是个美好的午后,但他却感到绝望。他觉得奇怪,骑马路过的士兵怎会这么粗心,竟然没注意到他,因为他就像是穿着黑色斗篷般明显。

    也许回军营去接受惩处还要省事些。他不介意他们会怎样处置他。

    不过,他的心继而倔强起来。他是介意的。他恨军营里每个人。他们不给他机会当自己。他恨军队。当他愿意表现自己的时候,军队却践踏他,让他丢人现眼。所以,他何苦要再向军队低头?何苦要让军队把他丢进牢里?他要当他自己。

    但他又该如何自救呢?唯一会帮他的人只有他母亲。啊,对她来说,这是多么丢脸啊!但他别无选择。他恨军队,恨身上的军服,甚至恨军官坐骑的每个步伐。他知道每个人都会指责他————每一个。每个士兵都会用手指指着他。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没有理由。他昏沉沉地向前走着。到处都在搞军国主义————他无路可逃。法国!美国!他突然想到他可以逃亡国外。他想要去美国。去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后,他将可以再次当自己。

    2

    他没有出路————完全没有。他只是盲目地行走。然而,这城市离法国只有四十英里[5]。他从下一条桥过了河。通缉他的命令不久便会发布。他知道,他逃走的想法相当不可能成功,因为他太孤立无援了。

    他的心猛跳了一下,然后,停顿下来:他可以去找艾米丽!如果他躲得过今晚,他就有可能成功逃过边界。艾米丽是冯·弗赖霍夫的女仆,在离军营半英里远的庄园里做事,而庄园离市中心还不到两英里,但庄园真的位在乡村。他可以去那里。那是个机会。如果是搭乘前往西许[6]的电车,只需步行不到一英里,穿过田野就可抵达。而且那一带经常看到军人。

    他坐上小而快的电车,无比渴盼可以去到西许,见到艾米丽。他觉得自己可以信任她。她矜持且寡言。有一次,她曾陪他一起走到市镇,傍晚与他在男爵庄园的庭院里聊天。不管怎样,他都要试一试。他感觉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在终点站下车后,踏上田野小路。风仍在吹,但已没先前猛烈。他可以听到黑麦在田里微弱的低吟,然后一阵强风吹过,传来绵长的飒飒声响。葡萄藤蔓向他飘送香甜的气味。他喜欢看葡萄藤互相缠绕和嫩芽的柔软模样。在一片田里,男男女女正在割干草。牛车停靠路边,男人穿着蓝色汗衫,女人头上包着白布,抱着干草放在货运马车里。这让他想起自己的家乡[7]。他家乡也是如此收割干草。阳光洒落在修剪过的牧草,以及来回移动的割草人身上。

    在田野之间,男爵灰暗的宅邸方正地坐落在一个大花园里,位于在田野之中。过了宅邸,可以看见那些低矮密集的房舍。他没有迟疑,直接听凭命运引领,来到庭院的入口。那只叫彼得的狗看见他时,也只是蹦蹦跳跳。水泵在树荫下静静伫立。一切都静寂无声。

    厨房的门敞开着。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往里面走。两个女人吓了一跳。艾米丽刚端起一个咖啡托盘。她站着,满脸狐疑,然后从厨房另一边走向他。她皮肤黝黑,黑发紧紧扎在脑后,态度矜持,一双灰色的眸子近乎冷淡,上唇因头发反射的阴影而看来暗淡。她身穿一件亮蓝色饰有红色小蔷薇的农民裙装。银色、白色和玫瑰色的咖啡器皿在她手中闪闪发光。紧紧裹住她的衣服让胸部曲线一览无遗。她直视着年轻士兵。

    当他们目光接触时,她便认出他来,但眼神充满着不带任何感情的疑惑。他注意到坐在桌子旁的保姆正挑拣着桌上的一大堆樱桃。她是个年约二十五岁的少妇,苍白的脸上有些雀斑,但脸孔漂亮、一头深色头发。她暗色的双眼满是疑惑地看着他,面容虽然宜人但仍带点冷酷。

    艾米丽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他,让他脸色变得苍白,内心感到凄苦。来这里求助没有他原以为的容易。他甚至想再度掉头就走。但海丝小姐看来仁慈而关切。巴赫曼感觉他背后的露天庭院让他暴露了自己。

    “我和休伯吵了一架。”他慢慢地说,修长优雅的身体微微前倾,蓝色眼睛努力想挤出一丝笑意。艾米丽探问的眼神和防卫神情、举动,都让他觉得难以启齿。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用勉可听见的声音问他。

    “我把他撞下城墙————这部分是个意外————然后我便跑了。”他眼神闪烁地看着她。一切是如此呆板、机械性。

    “什么!”海丝小姐喊道,诧异并气势凌人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艾米丽站着没动。他求助地望向保姆,他只感觉得到艾米丽坚定且冷硬的凝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女人很亲切。她那被蓝色洋装裹得紧紧的胸部,以及直挺的站姿、高傲的神情,全都让她显得漂亮。她仍然在等他说明来意。这有如一场审判。

    “我想我也许可以在这里躲一晚,然后再逃到法国去。”他说。这时,他的蓝眼睛首次与艾米丽的目光相遇,他回望艾米丽,直视着她。他觉得痛苦,希望有什么可以支撑他。慢慢地,艾米丽垂下了双眼。

    “嗯。”她说,仿佛不明白他的意思似的。然后她转身,端着托盘,朝通往屋内的门走去。他看着她骄傲、挺直的背脊,有力的腰和环绕在她头上的浓密的黑色发辫。她走了。他感到茫然若失和被遗弃。

    “男爵要在花园里喝咖啡。”保姆说,“几个小孩也会一起。你长官后来怎样了?”

    巴赫曼迅速望向他。她凝视着他,思考着,等着他说话。

    “我不知道。”他说,语气颇苦涩。看见有些樱桃在他手边,便顺手拿了一把,慢慢地吃了起来。海丝小姐注视着他,有些吃惊。他与常见的军人气质不同,让她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又问。

    “他当时向我大发雷霆。请想象一张脸不断向你逼近,而你一动也不能动。但我无法不动!于是我举起手臂,试图阻挡,没想到手臂撞到他脸上,然后他就摔到城墙下了。”这个年轻士兵立刻变成了演员,用充满活力的手势模拟当时的情景,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海丝小姐望着他,看得入迷。他说完后,摸了摸略微泛红的胡须。

    “你不知道他后来怎样了?”

    “有可能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他回答,并摆出颓废却又优雅的姿态,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已顺从命运的安排。尽管如此,他很想知道中士的伤势多重,这忧虑啃蚀着他。但他努力不去想这个问题————这太让他惶恐不安。海丝瞪着他看,脸上尽是惊讶和猜疑。然后艾米丽回来了。她先关上身后的门,然后又去关上通向院子的门。他仍然嗅到咖啡的香味,渴望能喝上一杯,同一时间他如饥似渴地吃着樱桃。火炉上有某样东西正冒着热气。垂挂在墙上的蓝色珐琅瓷锅闪闪发亮。锅子垂挂得如此简单且自然。他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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