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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香 (一九一○年 版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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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拖着七节载满煤的台车,一辆小型的四号蒸汽火车头当啷当啷从塞尔斯顿[1]摇摇晃晃地开过来。行经拐弯处时发出很大声响,速度很快似的————不过,荆豆花丛里被它吓着的小马只慢跑了一下便把它远远甩在后面。在阴冷的下午,荆豆花丛摇曳着朦胧的亮彩。这时,一个女人正沿着铁轨往安德伍德的方向走,见火车开过来,便退到树篱边,篮子挽在身边,看着火车头的踏板从眼前经过。车厢一节接一节隆隆开过,闪烁着,她被夹在黑色火车和树篱之间,无所事事。火车弯弯曲曲地朝前方的灌木丛开过去,在那儿,栎树的枯树叶悄无声息地落下。暮色已经爬上林梢,在铁路边啄食红蔷薇果的鸟儿听见火车开来纷纷散去,消失在苍茫的暮霭中。进入开阔地带后,火车头喷出的黑烟向下沉落,煤屑黏附在乱草丛中。田野空旷寂寥,像是被人遗弃似的。通向芦苇坑塘[2]那片沼泽地上,本来有许多家禽在桤木林中奔跑觅食,不过,这时它们都已回家,栖息在涂了柏油的家禽棚里。矿井口隐隐出现在坑塘的另一边,积尘的井沿被午后凝滞的阳光闷烧得犹如血红的伤口。再过去便是布林斯利煤矿场[3]那些圆锥形的烟囱和粗拙的黑色井架。井架上两个转轮在长空的掩映下快速转动着;卷扬机吱吱嘎嘎哼着,痉挛似的把一批批矿工从井下运上来。

    火车鸣着汽笛,驶进了布林斯利煤矿场旁边那片广阔的铁路停车场,那里停着一排又一排的台车。台车之间有矿工穿行,那些要回安德伍德的人都让到一边,让火车通过,又仰着乌黑的脸,跟火车司机说了些话。然后他们继续前进,一面走一面高声交谈着,疲惫的灰黑色身影跟阴冷的十一月下午融为一体。茶瓶[4]在他们口袋里滚动,大靴子踩踏在枕木上所发出的声音在远处回响。

    火车在驶近一栋位于铁路停车场旁边的小村屋时放慢了速度。从月台走下四级楼梯,走过一些老旧的枕木会来到一条煤渣路,直通到村屋的院子门。村屋小且肮脏,一条粗大嶙峋的藤蔓自下而上把它卷住,像要把瓦片屋顶掀掉。砖墙围绕的院子积着一圈煤灰,四周长着些清冷的樱草。院子尽头是一个长条形花园,向下延伸,直到灌木丛生的小溪边。花园里生长着许多细枝繁茂的苹果树,被冻得树枝裂开的树木,黑黝黝显得乏人照料;还有一些长相参差不齐的卷心菜。步道旁边零星而凌乱地点缀着粉红色的菊花。花园的半路上有个用毛毡遮盖的家禽棚。一名妇人弯着腰,从家禽棚走了出来。她关上门,上好锁,然后起身,掸掉白围裙上一些小羽毛。

    这妇人身材高,面貌姣好,两道黑眉毛非常显眼,光滑的黑发整齐地分在两旁。她静静地站着,打量那些沿着铁路走回家的矿工。然后,她转身朝小溪走去。她的表情平静而果决,但抿紧的双唇泄露出她的失望心情。走了一会儿之后,她喊道:“约翰!”没有人回答。她等了一下,然后又用清晰分明的声音喊道:“你在哪里?”

    “这儿!”一个小孩闷闷不乐地从灌木丛中回答。妇人眯着眼,打量笼罩暮色中的灌木丛。

    “你在小溪那边吗?”她厉声地问。

    小孩没有回答,却从攀缘在桤木丛的悬勾藤蔓中间现身。他是个五岁的小男孩,矮小但身体结实。他静静倔强地站着,没有再向前走。

    “唔,”母亲说,口气缓和了不少,“我还以为你跑到下面那条小溪了,你记得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男孩没动也没吭声。

    “走吧,我们回家去,”她说,声音变得更缓和,“天要黑了,天气也更冷了。听!你外公的火车快来了!”

    小家伙满心不情愿,磨磨蹭蹭地往前走着。他穿的裤子和背心都太厚太硬,明显是从大人的衣服改短而成。他没穿外套。母亲看着他的法兰绒衬衫袖子,等待他走到自己的前面。

    “这种时候不穿外套到处跑很容易会着凉。”

    在走向屋子的路上,小男孩边走边扯下一些菊花的破败花瓣,沿路大把大把地扔撒。

    “别这样————这种举止很粗鲁。”他母亲说。他不再扯了,然而她却突然怜惜地折断一枝花梗,将它朝脸贴近。花梗上长着三四朵花色黯淡的小菊花。母子二人走入院子后,她的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扔掉花梗,而是把它插在腰际的围裙边上。母子二人站在木头前台阶下面,视线越过那片铁路停车场,望向那些陆续回家的矿工。这时,蒸汽小火车头向他们快速逼近,最后在村屋的前方停住。

    火车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来。他是小老头,蓄着一圈花白络腮胡。

    “我正好赶上喝茶的时间。”他说,一副开心的样子。

    “我还没沏好茶,要再等一分钟。水正在煮。”她回答。

    “没关系,没关系,那就别费事了,真的不用————”但他的呼喊纯属徒然,因为那妇人已走进了屋内。不一会儿工夫,她重新走了出来。

    “我礼拜天没来看你。”花白胡子的小老头说,“我答应过要来,可是……”

    “我本来就没指望你会来。”他女儿冷冷地说。

    火车司机瑟缩一下,但努力恢复原来快乐的神态。

    “那么你是听说了?我想一定是有人跑来向你通风报信。你有何看法?”

    “未免太快了一些。”她回答。

    听到她这简短直接的指责,小老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开始连哄带劝地为自己辩解:

    “唉,一个男人孤孤单单的像什么样?以我这把年纪,并不适合与陌生人住在一起。我习惯有家,有太太。如果我打算再娶,迟些娶倒不如早些娶————早几个月晚几个月有什么差别?”

    他女儿没回答,转身走回屋里。小老头站在驾驶室内,显得不自在地东瞧瞧西望望,直到看到女儿手里端着一杯茶和一碟牛油面包走过来。她走上几级阶梯,站在踏板旁边。

    “其实用不着给我牛油面包,”她父亲说,“一杯茶就会让我心满意足。”他用鉴赏的神情啜了一口。“好喝。”他说,然后又啜了几口,“我听说瓦尔特死性不改。”

    “我没指望他会改。”妇人愤愤地说。

    “我听说,他去‘纳尔逊爵士’[5]之前夸下海口,说这一回不花半英镑酒钱就不走出酒馆大门。”

    “什么时候?”妇人问。

    “星期六晚上。我知道这事不假。”

    “很有可能,”她充满怨恨地笑着说,“那天他赚了不少,还给了我二十三先令。我倒宁愿生活苦些,让他没有太多钱可以花天酒地。”

    “真是可耻,这种人合该抽他一顿马鞭!”小老头说。他女儿感到不耐烦和疲惫,别过脸去。喝完最后一口茶之后,她父亲把杯子递还给她。

    “唉!”他擦擦嘴巴之后叹了口气,“我真后悔当初同意让你跟他。”

    他一拉控制杆,小火车头便紧绷和呻吟起来,向着平交道方向隆隆开去。妇人再次望向铁路停车场那边。暮色越来越深,她看不大清楚这片空地上的铁轨和台车,只有一群群矿工的灰色身影依稀可见,他们晃动着身体,跨过一道道铁轨回家去。卷扬机继续快速运转着,每隔一阵子便停歇一下。送这批疲惫的人流一会,妇人走进屋子。

    “饭好了吗?”小男孩问,双手搁在桌子上。桌子已经铺好桌巾,茶杯和碟子也摆放好了。

    “别把手臂搁在桌子上!煮好了,等你爸爸或安妮回来便可以开始吃。挖软煤层的矿工[6]正陆续下班……”

    “我可以先呷点什么吗?”

    “‘呷点什么’?你从哪儿学来的!等开饭之后你就可以‘吃点什么’。”

    小男孩拖着脚步走向楼梯底,从厨房可以看到白色的木头楼梯的最后两级[7]。

    “别拖着脚走路!”他母亲说,盯着他看,“地板已经修理不完了。”

    厨房很小,洋溢着熊熊火光;炙热的煤堆高到了烟囱口,漂亮而生气勃勃地发着红光。白色的炉膛看来很热,把钢制的炉口围栏照映得火红。地板没铺地毯,磨损得厉害,有些地方微微凹陷,但在柔和的深红色火光中显得一尘不染。餐桌光亮洁白而舒适;长沙发位于靠窗位置,铺着猩红色的印花棉布,让人觉得温暖而想坐坐。小男孩坐在屋角最下面一级梯级,用一把钝刀子削着一块白色木头,神情坚决,削得很使劲。他妈妈在烤箱边忙碌着,不时瞧瞧挂钟。试了试马铃薯的味道之后,她从炉火上拿起炖锅,放回锅架上。她让烤箱门微微打开,厨房里顿时弥漫炖肉的香气。她再次瞧了一眼时钟,开始切面包和牛油。现在是四点半。切了四五片厚片面包之后,妇人伫立着,除了等待已无事可做。小男孩仍然弯着腰在削木头。

    “你在做什么?”她问。

    他没回答。

    “你在雕刻什么?”她再问一遍。

    “矿车。”他说,指的是矿坑井里面使用的台车。

    “可别弄得满地屑屑。”

    “我会削在楼梯底的‘达垫’上。”

    “很好,”他妈妈说,又把他的话重复一遍,要纠正他的粗俗发音,“那就记得把屑屑集中在楼梯底的踏垫上,做完后记得抖掉。”

    她转身走开。儿子的个性跟她很像,但有些部分又让她不愉快,引起她的反感。他像他父亲一样粗野,却不会像父亲一样吵闹。她再次瞧了挂钟一眼,然后拿起泡着马铃薯的炖锅到院子把水沥掉。花园和小溪再过去的田野全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把冒着热气的锅水倒掉之后,她端着炖锅站起身,看见公路上的黄色路灯已全亮了起来————这条公路位于铁路停车场和田野再过去些,向着山丘上蜿蜒延伸。然后,她再次望向那些成群结队回家去的矿工————人数越来越少了。

    在屋子里,炉火已渐转弱,黑夜逐渐向透着暗红火光的厨房进逼。妇人把炖锅放回炉旁的锅架上,又把一个调好的布丁放在炉口旁边。然后,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怒意和悬念如同四周的黑暗,在她心里愈积愈浓稠。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令人愉快的轻快脚步声。门把咔嚓响了一声,接着一个小女孩走进来。

    “哇!”她激动地说,大力用鼻子吸气,“是炖肉!我可以吃吗,妈妈?”

    她脱掉外衣,摘下帽子————这动作也把一大簇由金转棕的鬈发扯了下来,罩住她眼睛。

    “把门关上。”她妈妈说,“你干吗这么迟才回家!”

    “有吗?现在几点?我们在尼德格林[8]那边玩了国王游戏,好好玩。妈妈,饭煮好了没?我在平交道等火车通过时就想要吃饭。然后我跑了起来,一想到吃饭便高兴得不得了。”

    她把灰色围巾和外衣挂在门上。母亲责备她放学后不应该这么晚才回家,又说以后冬天入黑后都不会准她出门。

    “哎呀,妈妈,现在还不算黑呢!路灯还没点亮,爸爸也还没有回来。”

    “对,他是还没回来,但你知不知道再一刻钟就要五点了!你在路上有没有看到他?”

    孩子变得认真起来,苦苦思索,眨着一双蓝色大眼睛望着母亲。

    “没有,妈妈,我没看见他。哎呀,他会不会又是到老布林斯利喝酒了?但应该不是,刚才我经过那里时没看见他。”

    “他贼得很,傻孩子,”她母亲愤愤地说,“他会防着你,一看到你便躲起来。没错,我肯定他是去了‘威尔斯亲王’[9]喝酒,否则不会这么晚还不回家。”

    女孩可怜地看着母亲。小男孩仍然低着头削木头。这时,本来蜷缩在母亲心里的怒气和怨气,全都爆发出来。她没说多少话,但低气压仍然像八爪鱼的触须一样,把两个孩子的心房卷得紧紧的。

    “妈妈,咱们先吃饭吧,好不好?”女孩郁郁不乐地说,女性本能让她回避害怕的事情。母亲叫约翰过去吃饭。他把踏垫拿到炉口前面,抖掉木屑。

    “不是这样,”他母亲说,“那是懒人的方法!”她伸手把儿子往后拉。“拿到屋外抖。”

    他走得很慢。她为他打开门,然后又探身朝已是黑暗一片的铁路停车场望去。她看不见半个人影,连卷扬机也不再轰鸣了。

    “也许,”她自言自语地说,“他被留在矿井里做些杂活。”

    他们坐下来吃饭。约翰坐在桌子靠着门口那头,几乎隐没在幽暗里。大家都看不见彼此的脸。吃完一片面包以后,女孩问母亲:“我可不可以吃‘脆皮面包’[10]?”

    “我也要!”约翰说。

    母亲考虑了半晌。

    “可以。”她最后说,“但这种吃法很浪费牛油,几乎要用上比平常多一倍的牛油。”

    女孩蹲在炉口围栏前,就着火慢慢翻动一块厚厚的面包。幽暗笼罩着小男孩,让他的脸像是灰蒙蒙的斑点。他瞧着姐姐:在灼热红色火光的照映下,她的脸像是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觉得炉火很美。”小女孩说。

    “是吗?为什么?”她母亲问。

    “这么红,煤块上还有许多灼热的小洞屑,让人觉得很舒服,而且闻起来很香。”

    “那就表示需要添煤了。”母亲回答,“如果你老爸这个时候回来,准会抱怨他在矿井工作了一整天,全身湿答答,回到家来却连个像样的炉火都没有。对他而言,酒馆总是比家里暖和。”

    接下来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听到小男孩抱怨说:“烤快点嘛,安妮。”

    “我不就在烤嘛!难不成我可以叫火烤快些?”

    “她是故意磨磨蹭蹭才会这么慢。”男孩嘀咕说。

    “别胡猜瞎想,孩子。”母亲说,“我看已经可以了,安妮,再烤下去只会把牛油都给滴掉。你看你!”

    未几,昏暗的厨房里只剩下忙碌的清脆咬嚼声。母亲吃得很少,只管喝茶和想心事。她站起来,要从烤箱里拿出那个约克郡布丁时,从她僵硬挺直的头可以明显看出她的怒火正在上升。她看着炉口围栏上的布丁,突然失去自制,破口大骂:

    “一个男人连回家吃晚饭都做不到,真是丢脸!既然他不在乎这个家,我看不出我为什么要在意炉火只剩下灰烬。我在这儿做好饭等着他,他却偷溜过家门口买醉。”

    她走出屋外,带回一畚箕的煤。当她把煤一块一块地丢到炉火去时,阴影慢慢覆盖上四面墙壁,最后整间厨房几乎一片漆黑。

    “我看不见。”隐没在黑暗中的约翰抱怨。他母亲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你总知道怎么把食物送进嘴巴吧!”她说,说完把畚箕拿回屋外,回来后走入食品收藏室洗手。再次回到厨房时,她站在炉边,像个朦胧的影子。小家伙再一次嘟囔地抱怨说:

    “我看不见。”

    “老天哪!”他母亲生气地骂道,“你们父子俩都一个德行,只要稍微黑一点便鬼叫个没完!”

    说归说,她还是从壁炉架上的一束纸条中捻出一张,用它作为引火物,去点亮挂在天花板中央的油灯。踮着脚伸手够着油灯时,她因怀孕而浑圆的腰身显得格外分明。

    “妈妈!”女孩突然喊道。

    “怎么了?”母亲正要把玻璃罩罩上,听到女孩一喊就停了下来。她转过头看女儿,手里还举着灯罩,铜制的反光镜把她映照得很美丽。

    “你围裙上有花朵呢!”她女儿说,对这件特别的事情感到惊喜。

    “我的天啊!”妇人叫道,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感到一点点恼怒,“我还以为房子着火了!”她把灯罩罩好,过了一会儿才把灯芯捻高,地板上随之出现了一个微微晃动的模糊身影。

    “让我闻闻看!”女孩说,仍然兴高采烈。她走上前,把脸凑到母亲腰间。

    “走开,傻瓜!”母亲说,同时捻亮灯。灯光似乎把厨房里蓄积的压抑气氛照得一览无遗,让妇人几乎难以忍受。这时安妮仍弯着腰,凑在她腰间。母亲生气地把花梗从围裙边抽了出来。

    “噢,妈妈,别把它们拿出来!”安妮喊道,抓住母亲的手,要把花梗放回原处。

    “胡闹!”她母亲说,闪身走开。女孩把花梗贴在唇边,喃喃地说:

    “不是很香吗?”

    母亲冷笑了一声。

    “才怪!”她说,“我痛恨菊花。我嫁你爸爸时正是菊花季节,生你们的时候也是菊花季节。甚至他第一次喝得烂醉,被人抬回家里的时候,外套扣孔里也是插着一朵枯掉的菊花。每次闻到菊花的气味,我都会想起那天帮他脱外套,费了多大的劲……”

    她看着孩子们。他们睁大眼睛,张着小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母亲坐在椅子里无言地摇晃了一会儿,然后又看了看钟。

    “差二十分钟就六点了!”她以略带苦涩的语气,故作不在乎地说,“哼,他不会回来的了,会回来也是被抬回来。他可别想上床————因为我不会让他洗澡的,就让他一身煤灰地睡厨房地板好了!唉,我真是个傻瓜,一直以来都是个大傻瓜!我为他守着这个满是老鼠的肮脏狗窝,而他却偷偷溜过家门,跑去喝酒。上礼拜有过两次……这回又犯了……”

    她让自己闭嘴,站起身收拾桌子。每当有事要忙,她都可以按捺着情绪,但一等闲下来,怒火便会像好斗的小恶魔,在她心里冲撞,无法控制。

    安妮快步地跟在母亲后面收拾碗碟,又帮忙擦拭干净,一路下来不停说话,近乎聒噪。胡乱说些话总胜于被笼罩在凝重的沉默气氛中。当所有家事都做完以后,安妮绝望地伫立了好一会儿。面对正在逼近的风暴,她感到自己像是在进行一场强弱悬殊的角力赛。因为害怕,她强迫自己去玩耍。

    “约翰,我们来玩吉卜赛人游戏好不好?”

    他们把铺在长沙发上的红色旧桌布挂在父亲坐的大扶手椅上,用背后的角落充当他们的吉卜赛篷车。他们玩得出奇的专心、非常有创意,以此对抗一种不知名的恐惧。约翰扮演焊锅匠,而安妮假装卖衣服夹子。他们敲五斗柜,想象有个主妇出来应门;敲食品收藏室的门,想象里头走出一只狗,向他们摇尾巴:约翰摸了摸小狗下巴。然后,他们又去敲楼梯门,卖出两个晒衣夹,把它们放在踏垫底下。继而,约翰回到食品收藏室,接了一宗生意:焊补一个锡罐。他在补罐子的同时安妮在洗衣服。约翰交货后,安妮问他:“你有赚到十便士吗?有,那太好了!我们晚餐要吃些什么?”

    “刺猬。”约翰粗声建议。

    “不,我不要吃刺猬!”

    但在弟弟的坚持下,她不得不假装烤刺猬。他们拿来父亲一双带红斑点的黑色长袜,卷在抹布里,当成刺猬。几秒钟后刺猬便烤熟了。虽然一想要吃刺猬便觉得可怕,安妮还是勉为其难把它吃下。

    最后,他们玩腻了吉卜赛人游戏,约翰要求改玩采矿游戏。安妮讨厌这游戏,但她愿意玩任何游戏来逃避即将来临的危机。

    约翰爬到沙发底下,像父亲教过他那样,侧着身子,用一根小棍子假装在墙壁上挖洞。“我在挖定额[11]。”他说。这时,安妮拖着一个带轮子的小盒子,把找到的靴子和拖鞋全放进去,假装那是一辆装煤的台车。小男孩在沙发底下念念有词,满身大汗,玩得不亦乐乎。但安妮只能假装对马说话:“快跑,多宾!好,停下来。”这游戏让她无聊透顶,只觉得是一大负担。

    他们的母亲都一直坐在摇椅里,用米色厚法兰绒做一件“背心”[12];她撕下灰色的布边时,衣料发出一声沉闷的撕裂声。她使劲地缝制,一边听着一对儿女玩耍。因为怒火渐渐委顿,像只关在笼里的无能野兽,想躺着休息,但仍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有时,当外面的枕木响起脚步声,她就会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猛抬起头,吩咐儿女安静:“嘘!”直到脚步声走过了院子门才回过神来。两个孩子始终自顾自地玩耍。

    最后,安妮终于叹了口气————她玩腻了。她瞧了瞧她的拖鞋台车,只觉得厌恶。她脚步犹豫地把“台车”拖到屋角,把它留在那里,然后转过脸,可怜地看着母亲。

    “念个故事给我们听,妈妈。”她恳求说。

    她母亲一直低头缝东西。如果说有什么事最让她害怕做的,一定是提高声音,因为这声音就像个不听话的小孩,需要她费尽全力才能驾驭。于是她双唇紧闭,闷不吭声。

    “可以吗,妈妈?”女孩坚持说。沙发底下的约翰一动不动,等待母亲回答。她看了看挂钟。这时是六点三刻,而小孩平常都是七点才宽衣就寝。一刻钟的时间有时可以长似几百年。

    “你们要听哪个故事?”她问,显得勉为其难。

    “‘无花果树’!”女孩高兴地走到五斗柜,从抽屉中找出一本老旧的安徒生童话故事集。

    “把书给我。”母亲说,很快就翻到故事所在的书页。女儿欢快的神情软化了母亲的嘴唇。她开始念了起来,边念边倾听自己的声音。约翰像只青蛙似的从沙发底下爬了出来。母亲抬起头,瞟了他一眼。

    “好啊,”她说,“瞧瞧你衬衫的袖子!”

    小男孩手臂举起,看了一看袖子,但没说话。母亲的责备是种讯号,反映出她多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点让人感到愉快。刚开始的时候,她把故事念得有声有色,直到从铁轨处传来粗嘎的人声,沉寂才再度被唤醒,弥漫着整个房间,直到有两个人说着话从屋外走过。接着母亲继续朗读,但语调枯燥。然而刚才驱使孩子们勉强玩耍的微妙心态,也驱使着母亲把故事念完,尽管那对谁都没有意义。最后,故事终于念完。

    “好了!”她高声说,松了一口气,“该上床睡觉了,已经过了七点钟。”

    “可是爸爸还没回来。”安妮哭着说,终于不再隐瞒自己的心情。

    但她母亲却很坚定:

    “别担心。自会有人送他回来,到时他会睡得像木头一样沉。”她意指丈夫回来时一定已经烂醉如泥,夫妻俩不会有大吵一架的机会。“我会让他睡在地板上,睡到自己醒来。这样一搞,他明天铁定无法上工!”

    两个孩子用一块绒布把手和脸擦干,然后站在壁炉小地毯上脱下衣服。他们都很安静。穿上睡衣后,他们跪下来,女孩的脸埋在母亲膝盖上,小男孩的脸则靠在母亲另一边的裙上,进行祷告。小男孩嘴巴念念有词。母亲低头看着他们:女儿颈背垂着一大束缠结的丝质鬈发,小男孩则是一头黑发。妇人的眼睛闪烁着怜爱的光芒。但藏身其后的是愤怒,甚至隐隐流露出恨意、轻蔑,宛如闪现危险光芒的魅物,在她灵魂黑暗的舞台上上演。两个孩子把脸埋在她裙子上,感到宽心和安全;他们祷告,因为她就是他们的上帝。祷告结束后,她点起一根蜡烛,带他们去睡觉。

    等她走下楼时,屋内显得出奇地空荡,又积蓄着一股因期盼心理所产生的紧张气氛。她拿起针线,低头缝了好一会儿。她的怒意不断升高。最后,她猛地停下工作,抬起头来。差十分钟便八点了。她望向放在炉口围栏上的布丁,又看看炉灶里面那个沾上马铃薯的炖锅。然后,担忧恐惧第一次造访,吞噬了其他情绪。她的表情改变了,她开始急速思考。

    当挂钟敲响八点时,她蓦地站起身,把针线扔到椅子上。她走到楼梯底,打开楼梯门,侧耳倾听。两个孩子显然已经熟睡。她非常轻声地把门关上,然后毫不犹豫地到食品收藏室拿来一个铁纱网,罩在炉火上头。卷起小地毯,戴上帽子、披上一块灰色的大围巾。接着她走出屋外,把门锁上。

    院子里突然响声大作,吓了她一跳,但随即明白那是老鼠乱窜的声音————这里是老鼠的天下。夜色黑魆魆。那片停满台车的铁路停车场看不见一丝灯光,不过,在更远处的矿井顶部,倒是亮着几盏昏黄的油灯,而闷烧着的井口平台也在夜空中抹出一片红色。她看得见铁路停车场和田野再过去那片山坡下的路灯,它们在平交道的位置显得特别大盏而光亮;而当她往布林斯利望去时,也看到一片闪烁灯光,像是一群萤火虫在飞舞。她匆匆沿着铁路停车场边缘往前走,小心跨过每根道岔的杠杆,然后越过铁轨的交会点,来到称重机器旁边的白色大闸门,从那儿的阶梯走到马路。这时,刚才一直驱策她往前走的恐惧心理毫不犹豫地松开了,退却了。路上有些人正朝新布林斯利方向走去。她看见她婆婆位于平交道口旁边的房子还亮着灯,从那儿再走二十码便是“威尔斯亲王”,它的大窗子明亮而温暖,男人的闹嚷声清晰可闻。这时,她开始觉得自己蠢:她丈夫正快活着,她却担心他出了事!他不过是在“威尔斯亲王”里喝着酒罢了,这原是这肮脏村子最平凡不过的活动。她的悲剧感消失了,随同这悲剧感而来的庄严感也一起消失。她的脚步犹豫了起来。接下来她要怎么办?她从没来过这里把丈夫抓回家,也永不会这样做。但她既然出来了,总得有个结果。所以,她继续走着,沿着右手边的黑色木篱笆和铁轨,朝坐落在公路旁的一长排凌乱且空荡的房子走去。随后她越过公路,走进房子间的一条通道。

    这入口道路向下倾斜,路很陡,因为社区就盖在小溪旁的坡地上。房子都是两栋一组,厨房在底楼,两户人家共享一个带砖墙的小院子,后门彼此相对。她走到房子前面,不确定哪栋才是她丈夫的死党杰克·莱格利的家。她选了错误的房子敲门。

    “不是,莱格利住隔壁。那边!”于是,伊丽莎白·贝慈便转过身,走过两栋房子亮着灯的厨房窗户,去敲另一扇门。

    “莱格利?对,这就是他家。你想找他?不好意思,他这会儿不在家。”

    那个骨瘦如柴的女人从昏暗的洗碗槽探出身,眯着眼看她。一道黯淡的光线从厨房的百叶窗透出,照在窗外的女人身上。

    “你是贝慈太太吗?”厨房里的女人问,语气带点敬意。

    “对。我想知道你先生是否回家了。我先生到现在还没回家。”

    “有这种事!杰克已经回来过,早早吃过晚饭。不过他刚刚又出去了,要在睡前溜达半小时,但不会去太久。你到‘威尔斯亲王’找过了吗?”

    “没有。”

    “哦,了解。那种地方让人不舒服!”屋里的这个女人安慰地说。接着两人都不知要说些什么,气氛有点尴尬。然后莱格利太太补充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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