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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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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不好也能拿到钱,也就是打双如意算盘;抑或他自己也还摸不清楚自己的心意。柳吉怎么说也有孩子,虽不说出口,但如果蝶子不主动说分手,柳吉就无法回老家。柳吉有一天能回来的话,希望蝶子一定要说:“即使你要分手,我也不会死心的。”蝶子照阿锦的说法行动。与其说谎假装分手,这么说还容易许多。况且,下人马上准备了分手费,收了钱就等于断了缘分。

    过了三天柳吉回来了。一看到蝶子就说:“你这阿呆,因为你的一句话全都玩完了。”表情超级不悦。说到分手费:“你如果收下的话,我也能拿到钱,不就皆大欢喜,你还真是没欲望啊。”原来如此啊。但蝶子依然在意阿锦的话。

    虽然从父亲之处没拿到半毛钱,但向妹妹求情要来的三百日元加上蝶子的存款,来做个什么生意吧,这次换成柳吉开口提议。剃刀屋的失败经验已不想重蹈覆辙,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擅长,柳吉有兴趣的生意,想到最后只剩下烤番薯了……正抱头烦恼时,蝶子突然灵光闪现,关东煮似乎不坏,她对柳吉提议后,柳吉大表赞同:“啊,这、这、这真是不错的主意。让我展现厨艺,给你尝尝好味道。”接着开始寻找附近是否有适合的店,结果附近的飞田大门前的大街上正好有一家关东煮的店要转让。现在由一对老夫妇经营,因为地点和客人尽是些不务正业的人,成熟的女性客人都不持续上门,强势的女客人上门的话,店家反而被欺负,几乎找不到帮忙的人手,才决定要顶让,交涉之下,店里店外造价低廉,加上所有的道具,最后以三百五十日元成交。一楼全部涂漆用来做生意,二楼有个四叠半的房间当成寝室,天井低到几乎要撞到头且狭小阴湿,但城内外的往来人多,店又位于街角,店里的动线和出入口的位置都很理想,一听到价钱就决定立即接手。重新开张之前,到法善寺境内的正弁丹吾亭和道顿堀的章鱼梅等店去探访,只要看到关东煮的店立即穿过门帘进去品尝味道,调查店里供应的酒,观察做生意的手法等。听到要开关东煮的店,种吉马上说道:“不管是虾子还是乌贼,只要是天妇罗交给我就对了。”主动提议帮忙,但柳吉却回绝:“小菜会出,但不会供应天妇罗。”种吉觉得自讨没趣。阿辰在旁嘲笑种吉多管闲事。“有我帮忙一定没有损失的,而且我才不贪他们一毛钱呢。”

    从两人名字各取其中一个字,取了店名“蝶柳”,终于要开张了。因为暑热的天气持续,铁下心叫了一大樽生啤酒,还在担心卖不完就浪费了,没想到根本是多余的担心,一下就卖完了。不借他人之手,夫妻两个人忙东忙西,夜晚十点到十二点是最忙碌的时段,连去小便的时间都没有。柳吉身穿白色料理服戴上厨师高帽,时而望着钱箱。看到钱不断进账,不由得高声喊“欢迎光临”,和开剃刀店时判若两人,叫卖声铿锵有力。还有俗称“娘娘腔”的中性街头艺人[12]来店里,弹着青柳[13]让店里更加热络,生气十足。但有时也有地痞流氓等酒品很差的同伙在店内吵架,这让柳吉看了胆战心惊。倒是蝶子拿出以往的魄力,顺利把客人送出,连美色都没必要使出。街区到深夜都还有客人,待收起招牌时东方的天空已转成紫色。筋疲力尽上到二楼的四叠半房间,才刚打盹,没想到闹钟就响了。穿着睡衣下楼,连脸都还没洗,就把立牌“供早餐,四样十八钱”拿了出去。清晨回家的客人立即上门,点了味噌汤、卤豆子、渍物,加上饭,刚好四样共十八钱,小生意不计多寡,重要的是有客人上门,也有客人点啤酒,生意还算不错,也就多少能忍耐睡眠的不足。

    秋意渐深,开始吹起寒风,正好是关东煮“最适合”的季节,清酒则取代啤酒。酒屋的钱已能以现款支付,铭酒本铺甚至想要送招牌来,倒是蝶子的三味线被闲置在收纳柜里。这次虽然一半以上的资金不是自己挣来的,但柳吉投入的样子实在无可挑剔。连公休日也没休,每天都辛勤劳动,没有任何浪费的支出,钱越存越多,柳吉每天到邮局。这是个耗费体力的生意,柳吉一累就喝酒提兴。因为知道柳吉一喝酒兴致大好就开始花大钱,蝶子时常看得提心吊胆,既然自己卖酒,柳吉多少会喝,主要问题是他饮酒的习惯。蝶子还有另一件挂心的事,不知道哪一件事会先来,没有一天能放心。柳吉喝大酒变得异常开朗,小口啜饮时原本口吃的他变得更沉默,没有客人时只是坐在椅子上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模样,蝶子不由得猜测柳吉肯定又在想梅田家的事。

    如预料,没能出席妹妹的婚礼让柳吉很沮丧,拿了二百日元就这么出门,过了三天都没有回家。刚好是赏花季节,又遇到周日和祭典、纹日[14],店当然不可能休息,蝶子两天手忙脚乱地开完店,欲望尽失,忙碌再加上担心,身体已不听使唤,第三天终于决定休息。这天夜里柳吉回来了。她竖起耳朵聆听:“这个时候半七在哪里做些什么呢?至今仍不回家,眼里完全没有我了,更对不起半兵卫和阿通,和三胜甚至怀了孩子,如果再不唤他回来,当心身败名裂,甚至有可能被家里断绝关系……”唱着三胜半七[15]的桥段走近的人,肯定是柳吉。

    半夜唱着很糟的净琉璃,附近的人肯定皱起眉头。“我知道你很不中意,仍眷恋的我只能期待下辈子轮回,如果无法同床共枕,就让我屈就在旁,以前学会的技艺反而害了自己……”接下来由我帮你唱吧,蝶子抱着这样的心情下楼。柳吉的脚步声在家门前消失了。不发一语,他小心翼翼地咔嗒咔嗒拉开门。“请问是哪一位?”蝶子故意这么问。“是我啊。”“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啊。”故意装作听不出来。“我是维康啦。”外头的声音带着颤抖。“有很多人叫作维康啊。”蝶子一丝不苟地回。“维康柳吉啦。”蝶子似乎决定要折磨柳吉。“维康柳吉这号人物在这里已经没有用处了。现在应该在别处散财吧。”挖苦地说完后,心想看在邻居的面子上,就到此为止,然后打开门。“你这欧巴桑,看我怎么杀了你。”蝶子径自将一脸怒气站在门前的柳吉拉进门里,硬是把他拖到二楼,柳吉的头撞到天花板。“好痛!”今天实在太生气了,不好好折磨他一番无法消气。

    柳吉发誓再也不到外面拈花惹草,但蝶子的折磨一点作用都没有。过不久柳吉又开始放荡。然后回家时又害怕蝶子的折磨而变得脸色苍白。渐渐变圆润的蝶子,每次折磨完柳吉后,也开始上气不接下气。

    柳吉在外游乐挥霍的钱已经累积到不小的金额,游乐后的隔天他满脸惨白,一点都不敢再拿酒杯,只是默默地搅拌锅子。但四五天后,老是替客人热酒的他终于受不了,将没混的酒倒满酒壶,再拿到铜壶里浸泡。一看就知道对生意厌倦了,喝醉后又照例变得豪放,开始出外寻乐。简直是染屋的白袴,根本是为了柳吉的玩乐才做生意的蝶子渐渐感到后悔。生意更兴隆,支付酒商的钱也不必再赊账,生意顺利上轨道却不得不结束营业,蝶子告知柳吉,柳吉当场同意。

    贴出“本店转让”的纸张后,店就这么一直关门。柳吉去练习净琉璃。存款日渐变少,店却一直找不到接手的人。蝶子暗自盘算,是否应该要三度复出雇女的工作。某日,从二楼的窗子往大街上眺望,感觉全是客人,不做生意实在可惜。对面五六家店前方有一家水果店,红的黄的绿的色泽争妍,好不热闹。出入的客人也很多。突然想到卖水果倒是不错的生意啊,坐立难安,待柳吉学完净琉璃回家时,立即提议:“我们来开水果店吧!”柳吉却一点兴致也没有。似乎觉得到了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地步,就去梅田央求吧。

    某一天,他似乎真的去了梅田。回来后说道,央求妹妹时女婿突然出来应对,那人不但是个不理解对方的老顽固,还小气得紧,结果一毛钱都没有拿到。然后一脸苦涩地说:“那就来开水果店吧。”

    将关东煮的道具全部卖掉,改造店面。不论是进货还是其他方面资金明显短缺,只好将衣服及头饰等拿去典当,甚至去向阿锦借钱。阿锦讲了一个小时柳吉的坏话,最后说道:“蝶子你真的是可怜人啊。”借了一百日元给蝶子。

    然后直往上盐町的种吉住处,拜托种吉,我们要开水果店,可以来帮忙两三天吗?柳吉不知道怎么切西瓜,所以需要有经验的种吉尽快来指导,这次换柳吉开口:“我有一件事想拜托父亲啊。”种吉年轻时曾到阿辰的家乡大和买了一车子的西瓜,到上盐町的夜店现切现卖。当时蝶子只有两岁,阿辰背着蝶子,也就是说,亲子三人一起出动,一个晚上就卖完了一百个西瓜,种吉说了这番以前的事,乐意帮忙之至。开关东煮的店时,提议要帮忙却被柳吉回绝之事早就已经忘了。但开店之日,发现斜对面就有家水果店,这么一来,“西瓜店的对面又开了一家西瓜店,真是西瓜同好对眼相看啊”,竟说出澹海节[16]的名文,真是兴致好啊。对面的水果店有一半是卖冰,西瓜冰成了吸引客人的点,自然蝶子只能以厚切西瓜来对抗了,但种吉的切法也实在太豪气。一个八十钱的西瓜切成十钱一块,算算到底能切几块,柳吉在一旁看得忐忑不安,种吉只说道:“以切片来吸引客人,以整颗来赚钱,看似损失但结果是赚钱啊。”接着大声喊:“来噢,西瓜、西瓜,好吃的西瓜大降价!”对面店家的也不服输地叫着。蝶子当然无法默默地看,娇媚地喊:“便宜好吃的西瓜!”因为语调柔媚,引来了客人。蝶子将钱包吊在脖子前,把卖出的钱和找零的钱放进掏出。

    早上蝶子进到街区里沿店家叫卖西瓜。“好吃的西瓜”,声音异常好听,笑容又甜美,且性格干脆,让人无法抗拒,娼妓们成了蝶子的常客。“明天要再来卖噢。”此时交由柳吉背着西瓜切片去兜售。“昨天的大姐呢?”噢原来是你太太啊,真是个好太太啊,被这么一称赞反而不是滋味,柳吉一脸苦涩,沉默以对,看不出来是个一玩乐就不可收拾的男人。

    专心学习了四五天后,柳吉学会了切西瓜的要诀。种吉刚好因氏神祭典受托兼差,趁此机会收手。我回去了,苹果要好好擦拭,显出光泽,水蜜桃最好不要用手摸,水果绝不能沾上灰尘,要保持干净,叮咛完后就走了。虽然按对方所说的用心经营,但不知为何水蜜桃一下子就腐烂了。无法放在店面陈列,虽不舍也只好丢弃。每天丢弃的水果很多。但减少种类的话,会让店面看起来很寒酸,实在让人焦虑。虽然赚得多,但把损失的份算进去,水果店也不是这么容易经营的生意,渐渐明白这点,柳吉逐渐失去了元气,蝶子担心他是不是又厌倦了。但这样的担心成真之前,柳吉生病了。很久以前就不好的胃肠,定期得到二井户的实费医院去报到,接着尿里含血,小便就得花上二十分钟,实在无法对外人启口。之前患了什么怪性病,搞得蝶子生气地说“这个人也太糟了”,迷信到爬到屋顶将猫粪和明矾混合煎成药水给柳吉喝,因为有效,这次心想再次如法炮制,默默放入味噌汤里,柳吉一喝变了脸,但却没发现,以为是生了怪病味觉失调的关系。蝶子暗自在内心祈求魔药有效,没想到情况更加恶化。小便时开始发出哭泣声,岛内的华阳堂医院是泌尿科专科医院,到那里看诊,尿道放入管子诊查后,断定是“膀胱不好”。到医院看了十天,觉得真是太愚蠢,人没有变好反而越来越瘦。也有可能是误诊,改到天王寺的市民医院去看看吧,诊断结果不同。照了X光,断定是肾脏结石,虽对华阳堂医院怀恨在心,但在误诊时反而心情轻松,不觉为之怅然。医生说道,如果怕死就赶快住院。柳吉于是就这么匆忙地住了院。

    为了照顾柳吉,蝶子不得不把店关了。水果只会腐烂,虽感到可惜,也曾想过拜托种吉,但碰上运气坏的时候也没辙。母亲阿辰刚好四五天前卧床不起,诊断是子宫癌。去金光教[17]祈求取了水,更加衰弱,卧床不起时已经是无法救治的状态了,镇上的医生来看诊后说道,动手术身体负担太大,太可怜了,阿辰自己也拒绝手术并且拒绝住院。当然还有钱的问题。刚开始连打针都说不要,但身体痛到像要被撕裂,只好打针减轻疼痛,这才终于能放松然后入睡,尝到止痛针的甜头,一感到痛苦即使半夜也哭喊着“快给我打针、打针”,把种吉叫醒。种吉揉着惺忪的睡眼到医院去。“这是麻药,打得太频繁很危险啊。”医生回绝。“反正已经是半死不活了。”睁大眼睛央求。弟弟信一在京都下鸭的当铺工作,母亲真的快要不行时,必须赶紧通知弟弟回来。因此种吉忙得分身乏术,蝶子也只好死心,又得付住院医药费,只好把店给卖掉。

    还好运气不坏,立即找到买手,收到二百五十日元的现金,但转眼用光。决定要动手术,动手术前得先养好体力,每天喝两瓶进口药,一瓶要价五日元,住院费用也高得惊人。蝶子雇用看护,委托看护夜间照顾柳吉,再去当雇女。但实在救不了急。手术眼看就是这一两天了,急需用钱。蝶子的歌也失去了以前的光彩。搭赤电车回家,手插进腰带里,心情沉重。跟阿锦借的一百日元也没能还。

    拖着沉重的脚步,到梅田新道的柳吉家拜访。只有养子出来见面,不要求很多,头贴榻榻米哀求,却一点都没有用。

    “这个家的一切由我管理,我才不会借给你们一毛……”要不是这种情况,我死也不会来求你的,蝶子转身往外跑,却激动得脚步都走不稳。到种吉的住处,探望病床上的阿辰,阿辰说道:“我不要紧,你去探望维康吧。他生病了你也不能好好煮饭吧,在家炖些汤和菠菜拿回去吧。”阿辰的心宛如佛陀,看起来就像死期将近的人。

    和阿辰不同,柳吉看到蝶子迟迟未来开始口出恶言,这个人看起来暂时还不会死。总之两天后切掉了一边的肾脏,动了大手术,之后生龙活虎,直嚷:“水、水,给我水。”因为被提醒一定不能让他喝水,蝶子丹田使力,无视柳吉的呻吟。

    某天,一位年轻的女人带十二三岁的女孩来探病。从长相一看就知道是柳吉的妹妹。蝶子一时紧张不已,“没想到您会来啊”,首次见面却吐出这样的话。带来的女孩是柳吉的女儿,今年四月要上女校,穿着水手服。摸摸她的头时,她皱着一张脸。

    一小时后两人离开。似乎是瞒着丈夫偷偷来的。“那样的养子根本不用顾虑他!”柳吉朝妹妹的背后吐出这句话。送她们到走廊时,妹妹突然说:“大姐的辛劳父亲最近终于明白。真的是对大哥有情有义啊。他这么说。”接着默默地把钱紧握在蝶子手里。蝶子连粉都没搽,头发散乱,和服也破旧不堪。可能是看了蝶子的样子心生同情才这么说的吧,但蝶子很想要相信这番话。花了十年才被柳吉的父亲理解,被叫大姐也很开心,因此一瞬间想要把钱回绝。但被妹妹强握在手里,后来一看有一百日元。真的很感激,甚至不知所措。

    傍晚接到电话,是弟弟的声音,心脏暂停了一下。听到是母亲病危的消息,从电话室立即回到病房通知柳吉,柳吉却喊着“给我水”,然后哀鸣:“你、你、你母亲重要,还是我重要?我也可能随时会死去啊。”蝶子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过了好久眼泪才落下。秋天的医院,庭院传来虫鸣声。

    不知过了多久,从隙缝中吹进来的风让人感到寒冷,已经完全入夜。“维康先生,电话!”突然胸口一阵骚动,接过电话,这次不知是哪个女人的声音道:“已经断气了。”蝶子就这么冲出医院。“蝶子因担心你,竟遭遇如此可怜的境遇,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实在太可怜了。”附近的女人们红着眼,故意在柳吉面前这么说。三十岁的蝶子在母亲的眼里依然是个孩子,种吉哭着说。背后感受着被人当成不孝女的眼神,取下白布,以水沾湿母亲的唇,蝶子强忍悲伤。“我的先生也生病了。”在内心如此对自己说,守夜也草草就离开。深夜走在返回医院的途中,忍不住泪水崩堤。回到病房柳吉突然以恐怖的眼神示意。“你上哪儿去了?”蝶子只回了一句:“死了。”然后两人沉默不语,只能互相瞪着对方。柳吉的冷淡视线不由得让蝶子感到压迫。蝶子当然也不认输,高傲得像蛇一样不自觉抬高了头。柳吉的妹妹给的一百元现金即使不是全额也要把一半花在母亲的丧礼上,蝶子暗自下了决定。至少让我尽最后的孝心吧,但看着柳吉削瘦的脸庞实在说不出口。

    担心似乎是多余的。种吉平常兼差抬棺的葬仪社把种吉看成亲人,免费为种吉张罗葬礼事宜,而且还办得颇为盛大。再加上阿辰不知何时自己偷偷在邮局买了简易养老保险,一日元的保费竟然换来了五百日元的保险金。在上盐町住了三十年也算人面识广,送上慰劳品回礼补贴许多人来参加丧礼的市电交通费,回了香奠礼后,还剩二百日元。种吉来到医院探病,把一百日元当成探病慰劳给了蝶子。父亲的宠爱之意沁入蝶子心扉。蝶子将柳吉的妹妹的话转告父亲,也就是柳吉的父亲夸奖蝶子的辛劳的话,种吉听了直说“这真的太好了”,自阿辰死后首次展现了笑容。

    柳吉不久出院,到汤崎温泉疗养。费用则由蝶子当雇女赚取后寄给他。一个人租二楼的房间不划算,蝶子干脆到种吉的住处过夜。要给种吉自己的饭钱,但种吉不肯收,说是亲人还客气什么。他心知蝶子赚的根本不够寄给柳吉。

    知道蝶子回到老家,附近的有钱人竟然上门露骨地说要纳蝶子为妾。以前木材屋的店主已经死了,儿子和柳吉一样四十一岁,他也一样提出了要求。蝶子只能一脸感谢,无法断然拒绝,是为了不想破坏和邻居们的关系,另一则是因为艺伎时代私奔的名声还残留着。每次被说其实你还年轻时,蝶子总是重新审视自己。但内心却不为所动。每天晚上都梦见在汤崎疗养的柳吉。某日因为做了不吉利的梦,甚至亲自前往汤崎。“每天应该只能钓鱼解闷,过着寂寞的生活”的柳吉,却在这里招来艺伎散财。当然也不忌口地喝酒。抓来女侍追问个仔细,没想到这一星期每天都这么过日子。这些钱到底从哪儿来的,自己攒来的钱只勉强能付住宿费,应该连抽烟的钱都没有才是,正当怀疑时,才从女侍嘴里得知,柳吉向妹妹央求了好几次,知道内情后,蝶子眼前一片黑。靠自己的力量赚钱让柳吉疗养,这样的辛苦还算值得,或许能因此获得柳吉的父亲的赞许。这样跟妹妹哀求要钱的举动,让自己的辛苦简直化成泡影,她不由泣不成声。蝶子越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值得,柳吉对自身的价值越是毫不在意,这点让蝶子非常看不惯。但是,那么舍身尽力,面对柳吉时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柳吉只是一脸无趣,乖乖地听蝶子的质问。再者据女侍所说,柳吉偷偷叫女儿到汤崎来,带她去看千叠敷和三段壁等知名胜地。到了柳吉这样的年纪,想表现这样的父爱也是必然的,只是觉得遭到背叛。逼问柳吉,要他把女儿接过来三个人一起生活,柳吉却没有答应。女儿的事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要蝶子别往自己脸上贴金。这一切让蝶子不由得怒气直上,把酒杯往房间的玻璃障子丢去。艺伎们纷纷逃离。不久后蝶子又指名把之前的艺伎叫来,说明自己原本也是艺伎,不想因为争端而迁怒艺伎们的生意。不知是因为体贴的心意还是因虚荣心,内心难受却故意为之。自己的残虐行为带来快感。

    和柳吉一起回到大阪,在日本桥的御藏迹公园后方租了二楼的房间,蝶子和以前一样外出当雇女。下次一定要退掉二楼的房间,认真租一栋房子,好好做生意,如此一来柳吉的父亲应该会夸奖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吧,这样就能成为正大光明的夫妻了吧。柳吉的父亲已经中风卧床超过十年,普通人应该早就死了,他却依然活着,但随时有可能寿终,蝶子因而感到心焦。但是,柳吉才刚大病痊愈,还需要饮用滋养剂或打针治疗,花费不赀,过了半年只存了三十日元。

    一天傍晚,蝶子提着三味线的行李箱在日本桥一丁目的交叉路等换电车时,突然有人搭话:“这不是蝶子吗?”是北新地在同一位雇主之下吃同一锅饭的艺伎金八。由她身上的短披就知道她应该际遇不错。受金八的邀约,一起到戎桥的丸万吃寿喜烧。这一天赚的钱就这么花掉了让蝶子有点在意,但在有出息的朋友面前,也不好拒绝。当时的雇主是个小气吝啬的人,提供的餐里只有一尾盐渍沙丁鱼,那时两人互相勉励,有一天必要出人头地给雇主好看,说到这些过往之事,蝶子为现在的自己感到惭愧。金八在蝶子私奔后不久就被赎身,成为矿山师的妾,后来正妻死了,就顺利扶正,现在对矿山的买卖颇有心得:“自己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但目前的际遇已经够好了,足够过富足安稳的日子。说到此,金八突然说:“蝶子你也真是的,当时一起发过誓要出人头地让雇主好看,为了实现以前的梦,蝶子也务必争出一片天啊。不管是一千日元还是两千日元,只要你开口我免利息无期限借给你。”有没有想做的生意,她立即询问了蝶子的想法。真是地狱里佛陀现身啊,蝶子不由得感激落泪,看着金八身上的衣裳饰品,从头到脚赞美了一遭。“做什么生意才好呢?”蝶子的用语也变得谨慎客气。“这么说来”,正走出丸万,就到歌舞伎町旁的算命摊问问看吧。被告知适合做水生意[18]。“你做水生意我做矿山生意,水和山,配得正好啊。”于是就这么定案。

    回家后跟柳吉说明原委,柳吉回道:“你还真有朋友运啊!”语气里带着刺,但暗中却觉得再如意不过。

    决定经营咖啡店,隔天立即去找中介商,找适合咖啡店的物件。正想着找不到理想的物件,没想到转让的咖啡店很多,生意好的店也要出售,这么看来咖啡店经营似乎不是很容易,正当进退维谷犹豫不决时,最后蝶子的自信赢了。只要运用手腕,即使女侍的长相不那么标致,肯定没问题的。一间一间探访正转让的店面,结果看中下寺町电车站前的店,离二井户到道顿堀,甚至千日前的热闹地段有点距离,但价钱适中,店也小巧又有品位,便下定决心。附加室内装潢家具共八百日元。和飞田的关东煮破旧的店面不可比,算便宜的吧。为保险起见请金八来看。“这里的话,我肯定也会想进门光顾。”条件没话说。接手后咬牙决定把店的内外改装,又加了霓虹灯,一心只想气派地开幕,似乎花再多钱也不在乎。

    名字一样用“蝶柳”,只是在前面加上了“沙龙蝶柳”,留声机播放着新内、端歌等净琉璃曲目,女侍一律采用梳日本发型或淳朴有气质的女性,刻意不要大家穿没品位的洋装,也不采用卷发的女孩。吧台的气氛更像料理台,柳吉在里面做些生的醋腌前菜,蝶子则是一副茶屋风情的娇媚模样。所有一切都采用日本风,这样反而有趣,吸引了上等的客群,唯有喝咖啡的客人待得不太舒服。

    不到半年成了人声鼎沸的名店。蝶子的仕女形象也成了招牌。当有新的女侍“亲自”来要求面试时,蝶子总把人家从头到脚迅速地品评一番,渐渐也练就了看穿女人本性的本事。有一位带着异样氛围的女侍来到店里,不仅体态及打扮穿着,连眼神都带着色诱男人的感觉,实在不想雇用,但因面貌姣好而屈就。开始工作后,女人不但一直黏着客人,还小声在耳边说些悄悄话,蝶子看了很不满,但客人似乎都买那女人的账,故也不好把她解雇。有时她甚至会要求二三小时的休息时间,和客人外出。这样的事频繁发生后,客人也就不太上门了。本来认为客人肯定会因此常来,没想到她和客人混熟了,也就没有必要专程来店里见面了。并且为了和客人见面租了房子。换句话说,利用咖啡店的工作私下从事见不得人的事。把她赶走时,其他的女侍开始动摇。一个一个寻问后,原来每个人都学那个女人,至少都做过一次出轨之类见不得人的事。或许大家担心如果不这么做,客人就会被那女人给抢走吧。总之,蝶子因而升起一股厌恶的情绪。要是她们都学会这样就麻烦了,于是把女侍全部解雇,重新雇用了一批温和的新人,这才终于解除了危机。如果店里默许女侍这么做,女侍都学坏的话,店也就经营不下去了,后来听说确实发生过类似的案例。

    女侍换了,客群也跟着改变,报社相关的人士变多了。记者的眼神不至于尖锐令人不舒服,整体来说开朗又带点孩子气,不称蝶子女士,而叫“欧巴酱”[19],这让蝶子的心情大好。连店主柳吉“欧桑”[20]也被叫出外场,和客人一起有说有笑,店里的气氛就像大家庭。喝醉的柳吉常直呼记者的绰号:“喂,那个,珠葱。”有时甚至跟客人去二次会,开车到今里新地。蝶子在客人面前当然保持风度面带笑容,但如果柳吉在外过夜,还是无法原谅。附近的人都在暗中叫蝶子“恶婆娘”。女侍们只是看好戏,表面上站在蝶子这一边,说老板的不是,但心里真正怎么想没人知道。

    蝶子暗忖是向柳吉提议“要不要把女儿接过来”的时候了,但柳吉总是敷衍地说:“再过一些时候吧。”身为父亲“自己的女儿没有不爱的”,是女儿不想来。以青春期女生的年纪来说,经营咖啡店的生意让人感到羞耻也可以理解,但原因没有这么单纯。母亲死前一有机会就对女儿说,父亲被外面的坏女人拐跑了,但蝶子还是不死心地要求着。穿水手服的女儿曾来过“沙龙蝶柳”一两次,总是一副臭脸。蝶子心情一好总想讨女儿欢心,说:“你还学英语啊,我可是对英语一窍不通啊。”只换来女儿以鼻子讪笑的回应。

    某天,女儿在蝶子没有邀请的情况下突然跑来。蝶子满脸皱纹堆着笑说道:“欢迎啊,怎么来了?”低头上前迎接,女儿跑到柳吉身边压低声音道:“祖父病情恶化,请立即回家。”

    蝶子原本想和柳吉一起赶回家,却被柳吉阻止:“你待在家里等吧。现在一起去只会让场面难看。”蝶子感到很怅然,发呆了一阵,对柳吉提出最后的请求:“在父亲尚有一口气时,请在枕边请求他老人家承认我们的夫妻关系,拜托了。父亲如果点头立即通知我,我马上赶过去。”

    蝶子立即前往服装店,定做了绣上家纹的两件丧服。在家等待柳吉的好消息,却苦等不到。柳吉也没现身。两天后绣上家纹的丧服做好送来了。第四天的黄昏接到电话。心里盘算着,总算和解了,应该是来叫我去的电话,脸上一阵红。“喂,喂,我是维康。”说完后,柳吉接着道,“你、你、你,你欧巴桑吗,老爷刚才死了。”“啊!喂,喂,”蝶子的声音颤抖着,“那我立即赶过去,有家纹的丧服准备好了。”脚下着急地无法站稳,但这句话明确地说了出口。柳吉却回:“你不必来,来了场面尴尬。养、养、养子……”后面她无心听下去了。连葬礼也不得参加,会不会太过分了,怒火中烧。医院走廊下柳吉的妹妹所说的话是真的吗?还是柳吉输给了顽固的养子?完全没心情想到这一步。家纹在脑里挥之不去。回到店里,上到二楼关在房里。不久,把门窗给关了,拔了瓦斯管上来。“女士,今晚吃寿喜烧吗?”楼下传来女侍的声音。转了瓦斯栓。

    夜里柳吉回来取丧服时,瓦斯表发出嘶嘶的尖细声。屋里充满了异臭。惊吓之余他立即爬到二楼,开了门。以圆扇不断扇着风,叫了医生,蝶子因而及时得救。甚至上了报。报纸记者在太平盛世之下仍不忘人世间的情爱纷乱,报上刊登了弱者企图自杀的同情文章。柳吉以葬礼为借口就此逃避,再没有回来。种吉到梅田去探问,似乎也不在老家。当痊愈能下床后,蝶子到店里去,客人纷纷安慰,店也因此恢复了以前的盛况。还有客人趁机要求蝶子当妾。她每天早上都化着浓浓的妆外出,是真的想当别人的妾了吗,这招来邻居恶评。但其实她是希望柳吉早点回来,到金光教的道场去参拜。

    过了二十几天,柳吉寄了信给种吉。说明自己已经四十三岁,而且患过一次大病,所剩时间应该也不长,想要好好地疼爱女儿弥补过往的缺失。他想在九州的某地做点零工养活自己,然后接女儿一起度过余生。明白蝶子的境遇实在很可怜,请代他向她问好。蝶子还年轻,人生还能重新来过等等。这绝不能让蝶子看到,种吉于是把信烧了。

    过了十天,柳吉悄悄返回“沙龙蝶柳”。说自己消失不联络是策略,为了证明给养子看他和蝶子已经分手,但其实是想要钱,老爷子既然死了,没分到遗产怎能罢休,所以才故意叫蝶子不要来。蝶子相信柳吉。柳吉说道:“怎么样,我、我、我、我们去吃好吃的东西吧。”邀蝶子外出。到法善寺境内的“夫妇善哉”。道顿堀的大道和千日前的大道交会的一角,有个古老的阿多福人偶,前面挂着的红色的大灯笼上面写着“夫妇善哉”,似乎是老夫老妻常光临的店。当然点了“善哉”[21],是夫妻之意,一个人面前端上了两碗红豆汤。坐在棋盘格子的和室地板上,发出啜着红豆汤的大音量,柳吉说:“这、这、这里的红豆汤啊,每人各有两份,你知道吗?不知道吧。这里是以前叫什么大夫什么净琉璃的师傅开的店,比起很大一碗,不如分成两小碗看起来分量还多一些,他的主意很厉害吧。”蝶子回:“比起一个人,当然是夫妻两人才好吧。”然后竖直衣领,用力摇着肩膀。蝶子也变得丰腴,屁股几乎把坐垫整个盖住了。

    蝶子和柳吉开始专心练习净琉璃。在二井户天牛书店的二楼客间举办的素人义大会上,柳吉配合蝶子的三味线,说唱起“太十”[22],获得了二等奖。奖品是加大的坐垫,蝶子每天爱用。

    (昭和十五年八月)

    ◎作者简介

    织田作之助

    1913——1947

    小说家,昵称“织田作”。1913年10月26日出生于大阪,1938年发表小说《雨》备受同乡前辈作家武田麟太郎(1904——1946)注目,隔年发表《俗臭》获芥川奖候补,1940年以短篇小说《夫妇善哉》获改造社第一回文艺推荐作品奖,于文坛取得一席之地。擅以平民化方言写大阪庶民生活。战后,以敏锐的观察描写混乱世相与风俗,发表《世相》《竞马》,一跃而成流行作家,与太宰治、坂口安吾等同列无赖派、新戏作派。

    ◎轻知日

    一、茶屋“夫妇善哉”————1883年创立,位于大阪道顿堀巷内。店内只卖“善哉”(红豆汤),并将一人份分成两碗,左侧的碗代表男性,右侧代表女性,比喻夫妻关系很好。1940年织田作之助发表将故事背景设定于此的同名小说,1955年由丰田四郎执导、森繁久弥和澹岛千景主演的同名电影亦于此店取景。

    二、咖喱店“自由轩”————明治四十三年(1910)创立,位于大阪难波,是大阪第一间西洋料理店,贩卖的名物咖喱饭令织田作之助流连忘返。自由轩本店店内至今仍装饰由织田亲赠给老板的个人照片,老板装帧后标注“豹死留皮,织田作死留咖喱”,以此感念文豪对咖喱的喜爱。

    三、生国魂神社————相传建于公元前660年初代神武天皇即位时,1580年焚毁,1583年丰臣秀吉兴建大阪城时于现址重建,是代表大阪的古神社之一。织田作之助像和歌碑坐落于境内。

    * * *

    注释

    [1] 当时100钱等于一日元。译者注。

    [2] 住在别人家里或旅馆、料亭等地劳动的女性。译者注。

    [3] 酒糠发酵的红豆包。译者注。

    [4] 桂春团治,人气的古典落语家。译者注。

    [5] 又称浪曲,江户中期以前始于关西的说唱表演,以三味线伴奏,一人演出口白并唱歌。译者注。

    [6] 岛根县出云地区的民谣。大正时期广为流传,由艺伎手持筛子跳舞。译者注。

    [7] 日语音译,“老婆婆”之意。译者注。

    [8] 正月装饰松树的时期,通常指正月一日到七日或十五日之间。译者注。

    [9] 浪曲师,本名吉田松吉。译者注。

    [10] 指自己的丈夫。译者注。

    [11] 江户到明治年间,女性平常穿的绢织和服。译者注。

    [12] 指当时男扮女装的艺人。译者注。

    [13] 三味线组曲。译者注。

    [14] 江户时代官方许可下花街区订定的日子。这一天游女一定得接客,客人也习惯给较多的小费。译者注。

    [15] 江户时代殉情的男女。娼妇三胜和酒客半七相约殉情,后来被写进歌舞伎及净琉璃,并公开演出成为知名的剧码。译者注。

    [16] 喜剧演员志贺廼家澹海作词作曲流传的歌曲,1916年在戏里演唱后广为流传。译者注。

    [17] 幕末时期成立的新宗教,日本神道教十三派之一。赤泽文治创立,本部位于冈山县浅口市。译者注。

    [18] 接待客人的生意。

    [19] 日语音译,有“阿姨”之意。

    [20] 日语音译,有“大叔”之意。

    [21] 红豆年糕汤。译者注。

    [22] 江户中期的人形净琉璃及歌舞伎的演出曲目。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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