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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鲁易斯Pierre Lou?s(1870—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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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这是进鞑尔鞑尔的路口之一,但是断无可怕的道理;骑犁士所定的日子未到以前,你们当中没有一个望得见辟世风尼底黑烛的。而且那正是我们底大欢喜日,我们应该爽爽快快地去欢迎它才是啊……”

    “我并不想死呵。”莱亚说。

    “台拉世士呵。你说的什么呢?”聪明的婀玛希梨问道,“因为死扰乱我底衷怀,像她底一样:我从没有想到死而不惊心动魄的。”

    台拉世士并不争辩,免得受那陈腐的理论底烦恼。他只随自己底欢喜,把他底冥想蕴含在一个奥妙而精巧的故事里。

    那些哥林多女人都坐在一条细滑的长石上。他呢,却站在基理尼亚士与迷朗特利安底中间:前一个太神绪散漫了,无心听;后一个太聪明了,不愿意听。

    他慢慢地开始,好像不敢说的样子,他底语气短促,他底声音踌躇而且低沉。

    (一)

    一座阴沉沉的栢树林。

    薄暮。

    七个青年和七个少女手搀手踱着。

    他们乘黑帆之舟,来自亚狄卡。

    当中一个名替慈的,是埃世底儿子,埃世是彭悌翁底儿子,彭悌翁是基郭伯底儿子,基郭伯又是伊力替儿子。

    青的棕榈!橡叶的冠!呼号!胜利!桂枝!伸张着的臂!一伙儿扈从着那英雄……

    扈从着那英雄……

    他们乘黑帆之舟,来自亚狄卡。

    在这冷森森的渡船中,他们都一双双互缔同心底密约,以期到死之岸相逢,在那缤纷着媚黄的水仙花的软茵上……

    在那人牛————巴意华斯底羞辱之果————为他们预定的阴惨怖人的死之岸上。

    他们都互订同心底密约了。可是还有两个孤单的:就是那手交手的英雄替慈,和踱在他身边的贞女美梨司。

    暮色从地面徐徐起了。

    天际古栢苍然,夕照底斜辉透射疏落的林影如万千明灿而疾舞的利剑。

    慢慢地,一对一对地,这些囚徒们穿过太阳底剑林。他们都预知途中还要经过多少才可以达到迷宫底门口:于是便是幽瞑的永夜了。

    至少,他们相信如此罢。但替慈,和在他底心里的美梨司,却自胸有成竹。

    他们尽管踱着。

    他们尽管踱着。

    他们终于到了。

    可是他们还未越过太阳底最后一条光线时,忽然听见背后枯叶上急促的足音。

    他们都回头了:一个女人在那里,呆呆地站着。

    她体态娇娆,脚踏瘦长的皮履,身穿婀眉提司底丫头式短袄,外面裹着一张宽大的白绡,两颗金纽扣在臂膊上,腰间松松束着带儿,柔脆的双膝仅露。璎珞垂垂的鬓鬟下闪着银旒,她底细发则或编或鬈,或束起来作斯巴达妆,典雅而自然。棕睛明眸,傲气凛凛,一望而知是克勒提底公主婀梨安娜,弥那司底女,太阳底孙女。

    她一招手:替慈便向她走近。再招手:其余的人便远远避开,继续他们底旅程,一直走到那从西方蔓延过来的火穴而止。

    她呢,还喘息不已,两颊暖烘烘的,眼帘半张地微笑着。她伸开臂儿,轻轻拨开英雄额上浓黑的厚发:

    “你真漂亮。”她很愉快地说。他默然。

    她毫不留意,尽管往下说:

    “啊!我知道你必定杀掉密哪驼儿。当你把那狞恶的脸儿在石上撞碎时,众神将齐倚在你底手上。但是你将怎样走出这迷离的墓窟呢?你将高擎那可憎的头颅,得意洋洋地死在那锁闭的巷里,在那终古板着冷酷的面孔的两壁间。力所能奏效的,聋的遗忘将使它朽去。你不知道这座宫殿是一阵磐石的旋风,肆身其间的永不能脱身么?但我却替你想及,埃世底儿子呵,在我底两胸间我为你带来了救星。”

    她把手溜进衬衣里,抽出一缕青绒来。

    “这就是,”她说。“是我底密列之线。它细如我底柔发,长如这岛底一周。我可以将它织成衬衣供这座树林底全部女神用,可以结成一叶青帆在海上浮。拿去罢。你要把它解松,随行随放出来直至那怪物底荒穴。你就可以循着它向光天处回来。”

    他转身向那些供牺牲的人。“去罢,”她叫道,“你们平安了。”

    她逃开去。美梨司却不动。

    替慈接过青绒,并问道:

    “你是谁?”

    “我是属于你的。”

    “我可以唤你底名么?”

    “婀梨安娜,朱而士底七世孙女。父亲是弥那司,克勒提底国王。但是如有别的名字中你底意,说出来,那就是我底名字。”

    仿佛俯向东方似的,他凝视着婀梨安娜底双眼。然后一声不响地走进迷宫去了。

    “替慈!替慈!”她唤道。

    “替慈,止步罢!我不能再期待了;我要去!我要见你!啊!我很想亲身临视那血肉横飞的胜利。进去。让我来握线。当你把怪兽砍倒时,我将狂吻那给利角损伤的丽手,而且你就在得胜处就地成我底丈夫。”

    于是她举步踏进那惝恍的夜里,把青绒下垂底一端紧悬在石上。但当他从英雄底臂间走出,让绒线从紧握的指隙漏下来时,那把他们维系于生命的碑志却是被绞的美梨司底可怜的尸体。

    (二)

    幽林与碧海之间。

    清晨。

    一片小圆的沙滩,净而黄。

    婀梨安娜在拿梳岛上醒了,却依然闭着双目,因为她想默默重温近来的旧事,就是自从替慈令她在自己底灵魂里发现一个陌生的婀梨安娜那一天。

    栢林,阳光底利剑,洞口,白衣的牺牲品,无甲胄无武器的英雄,青绒,碑志,狭巷,突然的转弯,无尽头的下降,无尽头的上升,怪兽涕水涟涟的鼻,利角,惊人的巨手,短促的角斗,地上淋漓的血,黑暗中的归途,光天底重见,草尖底露滴,栢树梢头底薄暮,温甜的躞蹀,离别,船身底初移,海的气味,夜色,第二次黄昏和登岸。

    她知道她曾经睡在杀手底身边,与他底光荣并肩卧着,她从美满的幸福醒来,当前是一般欢乐与确定的生命远景。

    她底手儿伸开,重复倒在地上。她底手儿寻着,转着,退后,愕然。永远是草或沙或冷花或污泥。

    她唤道:

    “替慈!”

    她睁开眼,张开口,站起来,高举双臂:一粒可怕的汗珠从蓬松的发间溜下来了。身边,面前,脚底,臂间,全不见……

    她奔向海面,舟已启帆了。

    远处,半在云上,半在波上,一只黑色的小鸟疾飞着,这就是载着替慈底命运的轻舟,可是太远了,目光便分辨不来,绝望的呼声未到已先沉了。

    疯了!她把衣抛在沙滩上。投身进海里。海浪冲击她冷颤的两股,水没了她底腹。

    她叫道:

    “婆罗西憧,碧海底王,滔滔绿浪底牧人呵!举起我,冲我到那即是我自己的人儿那里罢!……”

    婆罗西憧听见了,可是并不俯允她底呼吁。灵迹似的水把呜咽的婀梨安娜夺去了,轻轻抛在绒绒的绿苔上。

    船已在海壁底后面隐灭了。

    一时,喧声四起,人声,骇号声,林地霹雳声。

    “喂!伊和翳!谁在路上,谁在路上?”

    醉醺醺的女酒神们从山上连翩而下,还有山精与牧神,在魔杖下互相拥挤着。

    “谁在路上!谁在家里!依雅哥斯!依雅哥斯!伊和翳!”

    她们都挂着狐皮,系在左肩上。

    她们底手舞着树枝和青藤底圈儿,她们底发给繁花坠到她们底颈背几乎折了;她们底胸纹变成了汗底溪流,她们股上反映无异于夕照,她们底狂叫喷着怒飞的唾沫。

    “依雅哥斯!美的神!强的神!生的神!依雅哥斯!领导我们底狂宴罢!依雅哥斯!鞭挞和指引罢!激怒群众,蹂躏乱哄者和捷足们罢!我们是属于你的!我们是你底气息!我们是你底扰攘的欲望!”

    可是她们骤然见婀梨安娜了!

    她们一伙儿倒在她底身上,拉她底臂,拉她底腿,扭她底惨淡的发;第一个捉住她底头,然后,脚踏在肩上,把它像一朵沉重的花般拔出来!别的磔裂她底四肢,第六个撕开她底腹,把小胎抽去,第七个呢,用手插进胸里,把血淋淋的心挖出来。

    神,神显现了。

    她们都蜂拥向着他,手里挥舞着旌旗……

    他是裸体的,头戴麻冠,腰系鹿皮,手捧着一只黄杨木杯。

    他说:

    “放下这些可怜的肢体罢。”

    那些女酒神们齐把婀梨安娜底残躯抛在地上;他一挥手,她们便向着四山溃散了,像群羊给野蜂追逐一般。

    于是他微倾手里的空杯,杯汩汩然流着;看呵,四肢骤然合拢,心儿恢复跳动,迷离的婀梨安娜支着手儿起来了。

    “翟阿尼梭斯啊!”她说。

    幽明的夜浸着海面。

    神把五指向前伸,带着严肃而慈怜的声音说:

    “起来!我是醒悟。”

    “起来!我是生命。”

    “挽着我底手……”

    “随我来……”

    “这是永久安息的路了……”

    (三)

    一条崎岖而裸露的山峡。

    夜。

    静。

    “他现在怎样了呢?”婀梨安娜问道,“我已忘掉他底名字了,可是我还记得他把我抛弃。”

    “他必定,”神答道,“他必定要抛弃你,因为这是你所信赖爱底律法。求爱的将不得爱;得爱的将必逃掉。所以你错了,但是今天你可走着正路了,在这永久安息的路上。”

    “翟阿尼梭斯王呵!这安息是怎样的呢?”

    “你不曾感着么?”

    “真的。我已经不是婀梨安娜了。我已觉察不到我从前损伤的脚底下的石和叶了。连空气底清鲜也感觉不到了。我只觉着你底手。”

    “可是,我并没有触到你……”

    “你领我到什么地方去呢,万民礼拜的神呵?”

    “你将永不见太辉煌的日光和太黑暗的夜。你将永不感到饥和渴,爱和倦。至于那最大的恶,对于死亡的恐惧呢,婀梨安娜呵!你已经永远超脱了,因为实际上你已死了。看,何等安乐!”

    “哟!我怎会想到没有那恶毒的爱,人们亦可以得快乐呢。”

    “看我……”

    “不这样我也看见你。我看见你。救主呵!你领我到哪里去呢?”

    “你要到的国度是飘忽、昏黄、轻逸、无形、无色的。那里草无异于花,像天和水一般灰白。空气终古沉寂不动;光如冬昼或夏夜一般神秘。白天不知是从地面升起还是从苍穹下降。蓓蕾永不开花,瓣儿不再凋谢了,枝上没有鸟儿讴歌,而六千兆幽灵底声音却是一片不可言喻的静。你将不再有眼睛:为什么还要看呢?你将不再有手:还有什么可抚触呢?你将不再有唇,你将永远解脱了亲吻了。可是现实底影将仍在你底四周浮动,剩下的生命是一场无苦无乐的梦;无欲望又无享乐,你将永不再识痛苦了。”

    “你也住在你应许我的你的国度里么?”

    “我是群影底魔王,地狱之水底主。我高据黑暗的王座;我举着的指儿招引幽魂朝它走,它们来自世界底极端,在我底眼前旋转,晕眩和振翼。我头戴麻冠,因为正如折下来的葡萄在榨机底脚下再生而流成紫艻醪。死底哀痛亦很灵妙地化为复苏底陶醉,我手持麦穗,因为,正如腐了的种子在肥沃的土壤里再生为油油的碧草,痛苦与不宁亦一样地在你所皈依的永久安息里萌芽,开花和忘形。”

    “我在那里是否和你远隔,群众里一颗伶仃孤苦的魂呢?”

    “不:你将统治,在我底身边统治,美发垂垂的女王呵!你底秀颜将反映阴间草地底宁静。幽灵们将先谒见你。你将享有那众神不能有的快乐,去凝视幸福在万千不朽的幽灵底永寂的眼里诞生。”

    “翟阿尼梭斯呵!……”

    于是她举起双臂向他。

    “完了么?”菲铃娜说。

    “我不再多讲了。”

    莱亚,气忿忿地:

    “辟世风尼才是地狱底女王呢!”

    “对了。”台拉世士说。

    于是那刚才听到这神话底收场的迷朗特利安,把讲故事的人拉开,眼愣愣地望着他说:

    “你不曾说出你所想的。”

    “并不。当翟阿尼梭斯对弥那司底女儿这样说了之后,事实是他把她毁灭了。但是单由这番未来幸福的话,他赐给她的快乐可不多于他所应许的么?我刚才为这些女人所干的正与他为婀梨安娜所干的无异。别撑开她们底眼。宣说真理不如颁布信心,因为希望比胜利温柔呀。”

    “悔恨却温柔于希望。”

    “女人们可不知道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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