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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五 品味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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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的意义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不仅有关连,是一桩事情的两种看法而已。游历者,活动的书本。读书则曰卧游,山川如指掌,古今如对面,乃广义的游览。现在,因交通工具的方便,走几万里路不算什么,读万卷书的日见其少了。当有种种的原因,最浅显的看法,是读书的动机环境空气无不缺乏。

    讲到读书的真意义,于扩充知识以外兼可涵咏性情,修持道德,原不仅为功名富贵做敲门砖。即为功名富贵,依目下的情形,似乎不必定要读书,更无须借光圣经贤传,甚至于愈读书会愈穷,这无怪喜欢读书,懂得怎样读的人一天一天的减少了。读书空气的稀薄,读书种子的稀少,互为因果循环。

    现在有一些人,你对他说身心性命则以为迂阔,对他说因果报应则以为荒谬,对他说风花雪月则以为无聊。不错,是迂阔,荒谬,无聊。你试问他,不迂阔,不荒谬,不无聊的是啥?他会有种种漂亮的说法。但你不可过于信他,他只是要钱而已。文言谓之好利。有一个故事,不见得靠得住,只可以算笑话。乾隆帝下江南,在金山寺登高,望见江中大大小小多多少少的船,戏问随銮的纪晓岚,共有几只。这原是难题,拿来开玩笑的,若回答说不知道,那未免杀风景。纪回答得好,臣只见两条船,一条为名,一条为利。在那时,这故事讽刺世情已觉刻露,但现在看来,不免古色古香。意存忠厚,应该对答皇帝道,只有一条船。

    好利之心压倒一切,非一朝一夕之故。古人说:“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以义为利是遥远的古话。退一步说,以名为利。然名利双收,话虽好听,利必不大。惟有不恤声名的干,以利为利,始专而且厚。道德名誉的观念本多半从书本中来,不恤声名与不好读书亦有相互的关连。

    在这一味好利的空气中寻求读书乐,岂不难于上青天,除非我们把两者混合。假如我们能够立一种制度,使天下之俊秀求官位利禄之途必出于读书,近乎从前科举的办法,这或者还有人肯下十载寒窗的苦功,严格说来,这已失却读书的真意义,何况这制度的确立还遥遥无期。

    现在有一种情形,这十年以来,说得远一点,二三十年以来都如此,就是国文程度显著的低落,别字广泛的流行着,在各级学校任教的,人人皆知,人人皱眉头痛,认为不大好办的事情。这严重的光景,不仅象征着读书阶级的崩溃,并直接或间接影响到民族的前途,国家的生长。

    文字教育好像不算得什么。文字原不过白纸上画黑道,一种形迹而已,但文化却寄托在这形迹上。我们常夸说神州立国几千年,华夏提封数万里,这种时空的超卓并不必由于天赋,实半出于人为,皆先民积久辛勤努力所致,我们应如何欢喜惭愧,却不可有恃无恐。方块字的完整,艰深,固定,虽似妨碍文化知识的普及,亦正于无形之中维护国家的统一与永久。从时间说,我们读古书如《论》、《孟》,觉得孔子孟子似乎不太远,而杜工部苏东坡的诗文呢,他们两位活像我们的老前辈,这是方块文字不易变动之力。假如当初完全用音标文字,那不必提周秦两汉,就是唐宋,也就很遥远而隔膜,我们通解先民的情思比较困难,而华夏国本亦因而动摇不安。再从空间说,北自满洲,南迄岭海,虽分南北中三部,细分还有更多的区域,然而中国始终只是一个,譬如说广东话与北京话完全两样,而纸上文字完全一致。我国屡经外夷侵略,或暂被征服,而于风雨飘摇中始终屹立不失者,上面已表过是先民血汗的成绩,而在民族的团结上,文字确也帮忙不少。历史事实俱在,不容易否认的。

    所以文字教育的失败,表面上看只是读书种子稀少,一般国文水准低落而已,骨子里已损害民族国家的前途,自非好作危言耸人听闻。废书不读可谓今日之流行病。用功的人难道没有?即有少数人的好学潜修也不足挽回这颓风。即以学校教育而论,听讲的时间每多于自修,而自修课业,有如太史公所谓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能有几人?我不敢轻量天下之士,武断地说或者不多罢。如何使人安心向学,对读书感到兴味,似是小事,却是牵连社会生计问题,譬如饿着肚子读书当然不成的,更有关于教育考试铨叙各制度的改革。我们从事教育写作文字的固责无旁贷,但已不仅是个人努力的事,而成为民族复兴国运重光的大业之一了。

    文学的游离与其独在

    环君曾诉说她胸中有许多微细的感触,不能以言词达之为恨。依她的解释,是将归咎于她的不谙习文章上的技工。这或者也是一般人所感到的缺憾吧。但我却引起另一种且又类似的惆怅来。我觉得我常受这种苦闷的压迫,正与她同病啊。再推而广之,恐怕古今来的“文章巨子”也同在这网罗中挣扎着罢。“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实是普遍的,永久的,不可弥补的终古恨事。

    再作深一层的观察,这种缺憾的形成殆非出于偶然的凑泊,乃以文学的法相为它的基本因。不然,决不会有普遍永久性的。这不是很自然的设想吗?创作时的心灵,依我的体验,只是迫切的欲念,熟练的技巧与映现在刹那间的“心”“物”的角逐,一方面是追捕,一方面是逃逸,结果总是跑了的多。这就是惆怅的因由了。永远是拼命的追,这是文学的游离;永远是追不着,这是文学的独在。

    所以说文学是描画外物的,或者是抒写内心的,或者是表现内心所映现出的外物的,都不免有“吹”的嫌疑。他们不曾体会到伴着创作的成功有这种缺憾的存在,他们把文学看成一种无所不能的奇迹,他们看不起刹那间的灵感,他们不相信会有超言文的微妙感觉。依他们的解释,艺术之宫诚哉是何等的伟大而光荣;可是,我们的宇宙人间世,又何其狭小,粗糙而无聊呢?他们不曾细想啊,这种夸扬正是一种尖刻的侮蔑。最先被侮蔑的是他们自己。

    既知道“良辰美景”只可以全心去领略,不能尽量描画的,何以“赏心乐事”就这样轻轻容易的一把抓住呢?又何以在“赏心乐事”里的“良辰美景”更加容易寻找呢?我希望有人给一个圆满的解答。在未得到解答以前,我总信文学的力是有限制的,很有限制的,不论说它是描画外物,或抒写内心,或者在那边表现内心映现中的外物,它这三种机能都不圆满,故它非内心之影,非外物之影,亦非心物交错之影,所仅有的只是薄薄的残影。影的来源虽不外乎“心”“物”诸因子的酝酿;只是影子既这么淡薄,差不多可以说影子是它自己的了。文学所投射的影子如此的朦胧,这是所谓游离;影子淡薄到了不类任何原形而几自成一物,这是所谓独在。不朽的杰作往往是一篇天外飞来、未曾写完的残稿,这正是所谓“神来之笔”。

    我的话也说得太迷离了,不易得一般的了解。所成就的作品既与创作时的心境关连得如此的不定而疏远,它又凭什么而存在呢?换句话说,它已是游离着且独在了,岂不是无根之花,无源之水,精华已竭的糟粕呢?若说是的,则文艺之在人间,非但没有伟大的功能,简直是无用的赘疣了。我遭遇这么一个有力的反驳。

    其实,打开窗子说亮话,文艺在人间真等于赘疣,我也十分欣然。文艺既非我的私亲,且赘疣为物亦复不恶,算得什么侮辱。若以无用为病,更将令我大笑三日。我将反问他,吃饭睡觉等等又何用呢?可怜人类进步了几千年,而吃饭睡觉等的正当用途至今没有发明。我们的祖宗以及我们,都不因此灰心短气而不吃不睡,又何必对于文艺独发呆气呢。文艺或者有它的该杀该剐之处,但仅仅无用决不能充罪状之一,无论你们如何的深文周内。

    闲话少说。真喽嗦啊!我已说了两遍,文学是独在的,但你们还要寻根究柢,它是凭什么存在的。大家试来评一评,若凭了什么而存在,还算得独在吗?真不像句话!若你们要我解释那游离和独在的光景,那倒可以。我愿意详详细细地说。

    “游离”不是绝缘的代词;“独在”也只是比况的词饰。如有人说是我说的,文学的创作超乎心物的诸因;我在此声明,我从未说过这类屁话,这正是那人自己说的,我不能替他顶缸。我只说创作的直接因是作者当时的欲念、情绪和技巧;间接因是心物错综着的、启发创作欲的诱惑性外缘。仿佛那么一回事,我为你们作一譬喻。

    一个小孩用筷子夹着一块肉骨头远远的逗引着。一条小哈叭狗凭着它固有的食欲,被这欲念压迫后所唤起的热情,和天赋兼习得觅食的技巧,一瞥见那块带诱惑性的肉,直扑过去。这小儿偏偏会耍,把肉拎得高高的,一抖一抖的动着。狗渐人立了,做出种种抓扑跳跃的姿态。结果狗没吃着肉,而大家白看狗耍把戏,笑了一场。故事就此收场。

    我们是狗化定了,那小儿正是造化,嬉笑的众宾便是当时的读者社会和我们的后人。你说这把戏有什么用?可是大家的确为着这个开了笑口。替座上的贵客想,好好的吃饭罢,何必去逗引那条狗,那是小儿的好事;但这小儿至少不失为趣人。至于狗呢,不在话下了,它是个被牺牲者,被玩弄者而已。它应当咒诅它的生日,至少亦曳尾不顾而走,才算是条聪明特达的狗。若老是恋恋于那块肉骨头,而串演把戏一套一套的不穷,那真是狗中之下流子了;虽然人们爱它的乖巧,赞它为一条伟大的狗。您想想,狗如有知,要这种荣誉吗?我不信它会要。

    所谓文学的游离和独在,也因这譬喻而显明了。肉骨头在小孩子手中抖动,狗跟着跳,那便是游离。狗正因永吃不着肉骨头而尽串把戏,那便是独在。若不幸那小孩偶一失手,肉骨头竟掉到狗嘴里去了,狗是得意极了,聒聒然自去咬嚼;然座上爱看狗戏的群公岂不怅然有失呢。换言之,若文学与其实感的竞赛万一告毕,(自然,即万一也是不会有的。)变为合掌的两股,不复有几微不足之感,那就无所谓文学了。我故认游离与独在是文学的真实且主要的法相。

    还有一问题,这种光景算不算缺憾呢?我说是,又说不是。读者不要怪我油滑,仍用前例说罢。从狗的立场看,把戏白串了不算,而肉骨头也者终落于渺茫,这是何等的可惜。非缺憾而何?若从观众和小儿的立场看,则正因狗要吃肉而偏吃不着,方始有把戏。狗老吃不着,老有把戏可看,那是何等的有趣,又何用其叹惜呢。我将从您的叹惋与否,而决定您的自待。

    以下再让我说几句狗化的话罢,正是自己解嘲的话。所谓文学的游离有两种不同的来源:(一)由于落后————实感太微妙了,把捉不住。这正如以上所说的。(二)由于超前————实感太平凡粗笨了,不值得去把捉。前一个是高攀不上,后一个是不肯俯就。虽有时因文学技工的庸劣,而创作物与实感游离了;却也有时因它的高妙,使创作物超越那实感。在第二意义上,我们或者可以有相当的自喜,虽然这种高兴在实际上免不了“狗化”。

    春花秋月,……是诗吗?不是!悲欢离合,是诗吗?不是!诗中所有诚不出那些范围,但是仅仅有那些破铜烂铁决不成为一件宝器。它们只是诗料。诗料非诗,明文学的料绝非文学。

    我们看了眉月,这么一沉吟,回溯旧踪,那么一颦蹙,是诗吗?不是!见宿树的寒鸦,有寂寞之思,听打窗的夜雨,有凄清之感,是诗吗?不是!这种意境不失为诗魂,但飘渺的游丝,单靠它们却织不成一件“云裳”的。它们只是诗意。诗意非诗,明文学的意境绝非文学。

    实在的事例,实在的感触都必经过文学的手腕运用了之后,方可为艺术品。文学的技工何等的重要。实感的美化,在对面着想,恰是文学的游离。我试举三个例。

    譬如回忆从前的踪迹,真是重重叠叠,有如辛稼轩所谓“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似的;但等到写入文章,却就不能包罗万象了,必有取舍。其实所取的未必定可取,所舍的未必必须舍,只是出于没奈何的权宜之计。选择及文学技工之一;有了它,实感留在文学作品里的,真真寥寥可数。所召集的是代表会议,不是普通选举了。

    又如写一桩琐碎或笨重的事,不能无减省或修削之处;若原原本本,一字不易,就成了一本流水账簿,不成为文章。奏了几刀之后,文章是漂亮多了,可是原来的样子已若存若亡了。剪裁又是重要的技工。

    平平常常的一个人,一桩事据实写来不易动人听闻,必要在它们身上加了些大青大绿方才快心。如宋玉之赋东家子,必要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其实依拙劣的我们想,宋先生贵东邻小姐的身个儿,即使加减了一二分的高矮,似乎亦决不会损害她的标致。然而文章必这么写,方才淋漓尽致,使后人不敢轻易菲薄他的理想美人。这是何等有力的描写。夸饰比如一面显微镜,把肉眼所感都给打发走了;但它也是文章的重要技工。

    不必再举别的例证了,您在修辞学上去看,那些用古古怪怪的名词标着的秘诀,那一个不是在那边无中生有,将小作大的颠倒着。再作一个比方:吃饭的正当形式,只是一口一口的咬嚼而已;然而敝中国的古人有“一献之礼,宾主百拜”的繁文缛节,即贵西洋的今人到餐室里去,亦必端端正正穿起礼服来。我们细想,这是干吗?“丑人多作怪!”但同时就不免有人赞叹着,说它们所表现的是文明,是艺术哩。

    各人的地位不同,因而看法不同,因而所见不同;这是不能,且不必强同的。我也不必尽申诉自己的牢骚,惹他人的厌烦。单就文艺而论文艺,技工在创作时之重要初不亚于灵感。文艺和非文艺之区别间,技工正是一重要的属性。我们因此可以明白真的啼笑何以不成为艺术;而啼着笑着的model,反可以形成真正的艺术品。这并非颠倒而是当然的真实。

    我们可以说,一切事情的本体和它们的抄本(确切的影子)皆非文艺;必须它们在创作者的心灵中,酝酿过一番,熔铸过一番之后,而重新透射出来的(朦胧的残影),方才算数。申言之,natural算不了什么,人间所需要的是artificial.创造不是无中生有,亦不是抄袭(即所谓写实),只是心灵的一种胶扰,离心力和向心力的角逐。追来追去,不落后,便超前,总走不到一块儿去;这是游离。寻寻觅觅,终于扑个空,孤凄地呆着;那是独在。我们觉得被实感拉下了,不免惆怅;若觉得把实感给拉下了,那便骄矜;实在都沾点滑稽的幻觉,说不出什么正当缘由来。万古常新,千秋不朽的杰作,论它的究竟,亦不过狗抓肉骨头而不得(不足),人想交合而先相对鞠躬(有余),这一类把戏而已。我们对于它们,固然不屑赞扬,却也不可咒诅。(赞扬和咒诅都是把戏之流,我们何敢尤而效之。)沉默是顶好的道路,我说。————安于被玩弄也是顶好的道路,我又说。

    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作于北京

    《冬夜》自序

    《冬夜》出版了。三年来的诗,除掉几首被删以外,大致都汇在这本小书里。

    我所以要印行这本诗集:一则因为诗坛空气太岑寂了,想借《冬夜》在实际上做“秋蝉底辩解”(这是我答周作人先生的一篇小文,去年在北京《晨报》上登载);二则愿意把我三年来在诗田里的收获,公开于民众之前。至于收获的是稻和麦,或者只是些野草,我却不便问了,只敬盼着读者底严正评判吧。

    如果是个小小的成功,我不消说是喜悦的;即使是失败,也可以在消极方面留下一些暗示。只要《冬夜》在世间,不引着人们向着老衰的途路,就可以慰安我底心。至于成功与否,成功到了什么程度,这些却非我所介意的事。

    关于诗底我见,不便在这篇小序里赘说;现在只把我所经验到的,且真切相信的略叙一点,作为本集底引论。

    我怀抱着两个做诗的信念: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真实。做诗原是件具体的事情,很难用什么抽象概念来说明他。但若不如此,又很不容易有概括的说明,只要不十分拘执着,我想也或无碍的。

    我不愿顾念一切做诗底律令,我不愿受一切主义底拘牵,我不愿去摹仿,或者有意去创造哪一诗派。我只愿随随便便的,活活泼泼的,借当代的语言,去表现出自我,在人类中间的我,为爱而活着的我。至于表现出的,是有韵的或无韵的诗,是因袭的或创造的诗,即至于是诗不是诗;这都和我底本意无关,我以为如要顾念到这些问题,就可根本上无意于做诗,且亦无所谓诗了。即使社会上公认是不朽的诗;但依我底愚见,或者竟是谬见,总是“可怜无补费精神”的事情。我们不妨先问一下:“人为什么要做诗?”

    真实和自由这两个信念,是连带而生的。因为真实便不能不自由了,惟其自由才能够有真正的真实。我宁说些老实话,不论是诗与否,而不愿做虚伪的诗;一个只占有诗底形貌,一个却占有了内心啊。什么是诗?本不易有满意的回答。若说非谨守老师,太老师底格律,非装点出夸张炫耀的空气,便不算是诗;那么,我严正声明我做的不是诗,我们做的不是诗,并且愿意将来的人们,都不会,亦不屑去做诗。

    诗是为诗而存在的,艺术是为艺术而存在的;这话我一向怀疑。我们不去讨论、解决怎样做人的问题,反而哓哓争辩怎样做诗的问题,真是再傻不过的事。因为如真要彻底解决怎样做诗,我们就先得明白怎样做人。诗以人生底圆满而始圆满,诗以人生底缺陷而终于缺陷。人生譬之是波浪,诗便是那船儿。诗底心正是人底心,诗底声音正是人底声音。“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人,才是真正的诗人,不死不朽的诗人。即使他没有诗篇留着,或者竟没有做诗,依然是个无名的诗人;因为他占领了诗人底心。我反对诗人底僭号,什么人间底天使,先知先觉者……我只承认他是小孩子的成人。

    在《冬夜》所有的诗,说起来是很惭愧啊。第一辑里的,大都是些幼稚的作品,本没有留稿的价值;只因可以存我最初学做诗底真相,所以过存而不删。第二辑里的,作风似太烦琐而枯燥了,且不免有些晦涩之处。这一辑里长诗最多,三四两辑都是去年做的。三辑底前半尚存二辑底作风;后半似乎稍变化一点,像《凄然》《小劫》等篇,都和二辑所有的不同。四辑从《打铁》起,这正当我做《诗底进化的还原论》这个时候,所以有几首诗,如《打铁》《挽歌》《一勺水啊》《最后的洪炉》,稍有平民的风格,但是亦不能纯粹如此,这是我最遗憾的!

    我虽主张努力创造民众化的诗(见《诗》第一期),在实际上做诗,还不免沾染贵族的习气;这使我惭愧而不安的。只有一个牵强辩解,或者可以如此说的,就是正因为我太忠实守着自由和真实这两个信念。所以在《冬夜》里,这一首和那一首,所表现的心灵,不免常有矛盾的地方;但我却把他们一齐收了进去。自我不是整个儿的,也不是绝对调和的。有多方面的我,就得有多方面的诗,这是平常而正当的。“在不相识不相妨的路上,自然涌现出香色遍满的花儿底都!”

    小小的集子,充满了平庸芜杂的作品,将占据了读者们底可贵的光阴,真是我底罪过了!但我以为我底尝试底失败,在于我根性上底无力,而不专在于诗底不佳。我始终以为这种做诗底态度极为正当。我总想很自由的,把真的我在作品中间充分表现出来。虽说未能如意,但心总常向着这条路上去。这或者可以请求读者们底宽恕,减少我冒昧出版《冬夜》底罪过了。

    在付印以前,承他底敦促;在付印之中,帮了我许多的忙,且为《冬夜》做了一篇序。这使我借现在这个机会,谨致最诚挚的感谢于朱佩弦先生。我又承蒙长环君为我抄集原稿至于两次,这也是我应该致谢的。

    一九二二,一,二五,于杭州城头巷

    (选自《冬夜》,上海亚东图书馆一九二二年版)

    重印《浮生六记》序(两篇)

    一

    记叙体的文章在中国旧文苑里,可真不少,然而竟难找一篇完美的自叙传。中国的所谓文人,不但没有健全的历史观念,而且也没有深厚的历史兴趣。他们的脑神经上,似乎凭了几个荒谬的印象(如偏正、大小等),结成一个名分的谬念。这个谬念,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所不流传,结果便害苦了中国人,非特文学美术受其害,即历史亦然。他们先把一切的事情分为两族,一正一偏,一大一小……这是“正名”。然后再甄别一下,与正大为缘的是载道之文,名山之业;否则便是逞偏才,入小道,当与倡优同畜了。这是“定分”。

    申言之,他们实于文史无所知,只是推阐先入的伦理谬见以去牢笼一切,这当然有损于文史的根芽,这当然不容易发生自传的文学。原来作自传文和他们惯用的“史法”绝不相干,而且截然相反。他们念兹在兹的圣贤、帝王、祖宗……在此用他们不着;倒是他们视为所以前人以为不足道的,我们常发见其间有真的文艺潜伏着在,而《浮生六记》便是小小的一例。

    此书少单行本,见于《独悟庵丛钞》及《雁来红丛报》中,共有六篇,故名六记:《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今只存上四篇,其五六两篇已佚。作者为沈复,字三白,苏州人,能画,习幕及商,生于一七六三年(乾隆二八),卒年无考,当在嘉庆十二年以后。关于作者之生平及生卒年月之考查,略叙如此。此书虽不全,今所存四篇似即其精英,故独得流传。《中山记历》当是记漫游琉球之事,或系日记体。《养生记道》,恐亦多道家修持之妄说,虽佚似不足深惜也。就今存者四篇言之,不失为简洁生动的自传文字。

    《闲情记趣》写其爱美的心习,《浪游记快》叙其浪漫的生涯,而其中尤以《闺房记乐》《坎坷记愁》为最佳。第一卷自写其夫妇间之恋史,情思笔致极旖宛转,而又极真率简易,向来人所不敢昌言者,今竟昌言之。第三卷历述其不得于父母兄弟之故,家庭间之隐痛,笔致既细,胆子亦大。作者虽无反抗家庭之意,而其态度行为已处处流露于篇中,固绝妙一篇宣传文字也。原数千年中家庭之变,何地无之,初非迩近始然,特至此而愈烈耳。观沈君自述,他们俩实无罪于家人,闲情别致的,反有关身心性命之微,有涉于文章之事。而家人恶之。此无他,性分之异,一也;经济上之迫夺,二也;小人煽动其间,三也。观下文自明。

    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

    芸欣然,乃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

    (均见卷一)

    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不数年而逋负日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矣!”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

    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争产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

    (均见卷三)

    放浪形骸之风本与家庭间之名分礼法相枘凿,何况在于女子,更何况在于爱恋之夫妻,即此一端足致冲突;重以经济之,小人之拨弄,即有孝子顺孙亦将不能得堂上之欢心矣。故此书固是韶美风华之小品文字,亦复间有凄凉惨恻语。大凡家庭之变,一方是个人才性的伸展,一方是习俗威权的紧迫,哀张生于绝弦,固不得作片面观也。

    因此联想到中国目今社会上,不但稀见艺术之天才诞生,而且缺乏普遍美感的涵泳。解释此事,可列举的原因很多。在社会制度方面,历来以家庭为单位这件事,我想定是主因之一。读《浮生六记》,即可以得到此种启示。

    聚族而居的,人愈多愈算好,实在人愈多便愈糟。个人的受罪,族性的衰颓,正和门楣的光辉成正比例,这是大家所审知的。既以家为单位,则大家伙儿过同式的生活,方可减少争夺(其实仍不能免);于是生活的“多歧”“变化”这两种光景不复存在了。单调固定的生活便是残害美感之一因。多子多孙既成为家族间普遍的信念和希望,于是婚姻等于性交,不知别有恋爱。卑污的生活便是残害美感之二因。依赖既是聚族而居的根本心习,于是有些人担负过重,有些人无所事事。游惰和艰辛的生活便是残害美感之三因。礼教名分固无所不在,但附在家庭中的更为强烈繁多而严刻,于是个性之受损尤巨。规行矩步的生活便是残害美感之四因。其他还多,恕不备举了。

    综括言之,中国大多数的家庭的机能,只是穿衣、吃饭、生小孩子,以外便是你我相倾轧,明的为争夺,暗的为嫉妒。不肯做家庭奴隶的未必即是天才,但如有天才是决不甘心做家庭奴隶的。《浮生六记》一书,即是表现无量数惊涛骇浪相冲击中的一个微波的银痕而已。但即算是轻婉的微波之痕,已足使我们的心灵震荡而不怡。是呻吟?是怨诅?是歌唱?读者必能辨之,初不待我的哓哓了。在作者当时或竟是游戏笔墨,在我们时代里,却平添了一重严重的意味。但我相信,我们现今所投射在上面的这重意味的根芽,却为是书所固有,不是我们所臆造出来的。细读之便自知悉。

    是书未必即为自传文学中之杰构,但在中国旧文苑中,是很值得注意的一篇著作;即就文词之洁媚和趣味之隽永两点而论,亦大可以供我们的欣赏。故我敢以此小书介绍于读者诸君。

    一九二三,十,二十,上海。

    (选自《浮生六记》,北京霜枫社1924年5月版)

    二

    重印《浮生六记》的因缘,容我略说。幼年在苏州,曾读过此书,当时只觉得可爱而已。自移家北去后,不但诵读时的残趣久荡为云烟,即书的名字也难省忆。去秋在上海,与颉刚伯祥两君结邻,偶然读起此书,我始茫茫然若有所领会。颉刚的《雁来红丛报》本,伯祥的《独悟庵丛钞》本,都被我借来了。既有这么一段前因,自然重读时更有滋味。且这书确也有炫人的力,我们想把这喜悦遍及于读者诸君,于是便把它校点重印。

    书共六篇,故名“六记”,今只存《闺房记乐》以下四篇,其五六两篇已佚。此书虽不全,而今所存者似即其精英。《中山记历》当是记漫游琉球之事,或系日记体。《养生记道》,恐亦多道家修持妄说。就其存者言之,固不失为简洁生动的自传文字。

    作者沈复字三白,苏州人,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卒年无考,当在嘉庆十二年以后。可注意的,他是个习幕经商的人,不是什么斯文举子。偶然写几句诗文,也无所存心,上不为名山之业,下不为富贵的敲门砖,意兴所到,便濡毫伸纸,不必妆点,不知避忌。统观全书,无酸语,赘语,道学语,殆以此乎?

    文章事业的圆成本有一个通例,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这个通例,于小品文字的创作尤为显明。他们莫妙于学行云流水,莫妙于学春鸟秋虫,固不是有所为,却也未必就是无所为。这两种说法同伤于武断。古人论文每每标一“机”字,概念的诠表虽病含混,我却赏其谈言微中。陆机《文赋》说:“故徒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这是绝妙的文思描写。我们与一切外物相遇,不可著意,著意则滞,不可绝缘,绝缘则离。记得宋周美成的《玉楼春》里,有两句最好,“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这种况味正在不离不著之间。文心之妙亦复如是。

    即如这书,说它是信笔写出的固然不像;说它是精心结撰的又何以见得。这总是一半儿做着,一半儿写着的;虽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开的图画,然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当此种境界,我们的分析推寻的技巧,原不免有穷时。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这所以不和寻常的日记相同,而有重行付印,令其传播得更久更远的价值。

    我岂不知这是小顽意儿,不值当作溢美的说法;然而我自信这种说法不至于是溢美。想读这书的,必有能辨别的罢。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七日杭州城头巷

    (原载一九二四年八月十八日《文学周报》第一三五期)

    诗底自由和普遍

    近时新诗底作风,颇从纯客观的描写转到兼有主观的抒发,这也是一件可喜的事。但是也颇有人疑惑这个不是正当趋向,觉得这类作品太抽象了,或者太神秘(mystical)一点。并且还有人争辩文学是贵族底或平民底这个问题。我觉得在这些忧虑中间,含有多少误解在内,于是写这篇短文。

    关于文学是贵族底或平民底这个问题,我不必再讲。周作人先生在《平民的文学》已讲得很明白(见《新青年》及《点滴》)。他以为区别是在于普遍和真挚这两点特性,并且还明白指出“平民”和“通俗”意义底不同。我看这些争论,大都是把“平民”和“通俗”这两个词弄混了,所以缠绕不清。我们所要求的,只是平民底,所不定是通俗底文学。有人做通俗底作品,我们欢迎而不反对。但是我们却不肯把文学限于极拘狭的范围,阻碍它底创造和发展。

    至于有点主观的倾向,这纯然是事实,而且我以为是当然要有的。完全脱离事实的幻想,在诗中过量表现,自然是一种毛病。但幻想在诗中间也有相当的位置,不该鲁莽的排斥它。所谓侧重主观和幻想,意义广狭本有区别;况现今底作品幻想色彩也不很多。在新诗萌芽底时期,正该让它发长去,似乎还没有“施以警戒”,“一棒打死”的必要。

    我对于做诗第一个信念,是“自由”。诗的动机只是很原始的冲动,依观念底自由联合,发抒为词句篇章。我相信诗是个性的自我————个人底心灵底总和————一种在语言文字上的表现,并且没条件没限制的表现。个性底自我原依遗传习惯两大要素而决定;所以各个人对于一切事物底态度,和从一切的刺激————在外或在内————所生的感兴各各不同,从而所发生的文学诗歌,亦各各不同。在这些殊异或差别底中间,方能显露出诗底真美。既决不能“东风压倒西风”;也决没有立了一个固定的形式,无论在表面或在实质上,来范围诗人底个性的道理。诗人底共相只在表现和创造。至于所表现的,所创造的是什么?谁能知道?他自己没有写出以前也不知道啊!

    我最讨厌的是形式。不但那些音律句法底老谱,叫人皱眉不消说了;就是那些学问上的偶像,所谓“道气”,当做诗的时候,也恨不得远远请他们去。排弃呢,自然排不干净的;不过再崇拜着,恭恭敬敬请进来这也殊可不必。既有得这样,做篇哲学上或科学上的论文,好多着呢!何苦来压在诗神底脊梁上,使他喘不得气。我不看轻知识,更不看轻科学底知识;不过以为做诗只是做诗,不是要卖弄学问。把真率的诗趣变成机械的,这不是件“两败俱伤”可叹息的事吗?

    老实说吧,做诗本没甚希奇,不用装出一副嘴脸,绕弯儿说话。做诗原是自己发抒所要说的,不得不说的话,博心理上一种痛快安慰;不是戴顶高帽子,给自己受罪。所以要写就写,写得出就写;若写不出或不要写就算了。我平素很喜欢读民歌儿歌这类作品,相信在这里边,虽然没有完备的艺术,却有诗人底真心存在。诗人原不必定有学问,更不是会弄笔头,只是他能把他所真感着的,毫无虚饰毫无做作的写给我们。年代远了,个性还活泼泼在那边动。他底,他底作品底美和爱,我们感着;他曾经感受的美和爱,我们也因此重新感着。即有许多神秘的作品,但如能和作者底精神同化,便能感着一重更深的快乐。诗底好坏原不在了解底难易,是在了解以后,能给我们一个深切的印象或不能为判断底标准。浮飘飘的艺术,有什么用?刻在谱上的艺术,更有什么用?在一个印板印出来的作品,懂得一千首又怎么样呢?世间又何必定要有这些诗呢?

    一切桎梏无论在哪方面都打开,让个性自己去,让它小孩子般的跳跃。两三千年的梦,可以不必再去寻了吧!我说,“涂脂抹粉”的诗神,你去!“垂绅正笏”的诗神,你也去。留着这个,以外不要再留着。

    我对于做诗第二个信念是“普遍”。这个似和前面的观念不相联合,似乎个性的发挥,有碍于诗底普遍。但这个忧虑实在是很无谓的。我们从各方面观察,晓得自由和普遍并没有“相妨”的地方,所谓“相妨”,真真是个表面啊!

    在前边曾说过,诗是独立的表现自我;但是一方也是在同类人们中表现自我。从文学底潮流,可以看见这个事实。文学当然离不了语言而存在,语言底起源完全是应付群居的需要,所以一切文学都含有社会的要素(socialfactor)。诗不但是自感,并且还能感人;一方是把自己底心灵,独立自存的表现出来;一方又要传达我底心灵,到同时同地,以至于不同时不同地人类。这种同感(sympathy)的要求,在社会心理学上看来,是很明显而且重要的。人人都有,天才的诗人有了更加强烈,每每从他底作品流露出来;因为自己底同感既强,要求旁人和我同感的欲望也因之而强。这根社会的带子把诗人缚住,所以只管让他自由,却依然不失去诗底普遍性。

    但还有个疑问,就是历来诗人有许多————至少一部分————“反社会性者”(anti-socialist),这是什么缘故呢?岂不是没有群的本能和同感的情绪呢?若然是没有,或者很弱;那么,上边立论底根据就不免动摇。我对于这个反问,姑且试试去解答。

    这个事实,诗人的孤介,我是很承认;但是并不能就因此擅定他底社会的要求薄弱;社会的本能固然能决定个人对于社会的态度;但别的心灵历程,也一样可以做这类行为底“前设”或“决定者”。所以对于“反社会性者”底心理解释,与其说他没有或有而很弱的社会本能,不如说他底社会本能(强弱没有一定)被反对的心灵诸历程压迫,不能得到原来的表显为妥。

    还有一个解释可以补助前说,可以证明群的本能无时而不存在。诸本能底表现原分两种:①直接的表现,是本能表现的原始形式。②间接的表现,是本能被压迫而起的。好像一个人跑路,起先原是直直的去,碰着墙壁然后转个弯。这些反社会性的诗人,虽在表面上很讨厌群居,事实上却也并没有独居。举一极端的例讲吧,中国式的“隐士”————往往是诗人————常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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