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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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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继承下来的“优良传统”

    道士李一,气功大师王林,养生大师张悟本,这些“神”一般的偶像被供上神坛,又相继从神坛上跌落,除了当时成为热门话题之外,过后又给人民留下了什么反省吗?

    每当我们介绍中国或者听别人介绍中国的时候,总会听到“拥有五千年的历史,继承了无数代先辈的优良传统”这样的话。但是,当我们步入社会,逐渐地与这个社会以及社会上的人产生更多交集的时候,却发现,我们继承下来的一些“优良传统”似乎有点让人尴尬。比如风水,比如算命,比如偏方,比如算小账等等。

    在很多人的观念中,似乎是传统的就是好的,似乎传统的就必须应该继承的,于是,不管“传统”优良不优良,反正先继承了再说,继承了还不够,还要继续发扬。于是,我们之所以总是能见到某些现象,也应该明白是什么原因了。

    求雨:

    他们双膝落地,所为何来

    七十二年九月二十五日报纸,桃园县“新屋观音两乡农民跪行祈雨六个小时”。仪式很隆重。上午八点不到,穿麻衣的两乡乡长、水利站长、村长代表等十余人,以及一千余名农友,齐集观音乡保生村溥济宫前,向保生大帝表明求祝的意旨后,转往茄冬溪进行“赤手摸鱼”。如摸得鲫鱼则求雨得雨,如摸得虾则求雨无雨,神亦莫能助。摸了二十分钟果然得鲫。众大欢喜。于是一路跪拜返回溥济宫,宣读求雨的祷告文。随后就“出祈”,一路跪拜,沿公路到新屋乡的北湖村,三步一拜,五步一跪,到北湖村后折返,一路大喊“求天降下雨”,返抵溥济宫已过下午四时。

    天久不雨是一件大事。《春秋》就不断地有记载,例如文公二年“自十有二月不雨,至于秋七月”,半年多不下雨,当然很严重。《水浒传》里的一首山歌,“夏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尽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其实我们靠天吃饭,果真大旱,把扇摇也不能当饭吃。

    求雨之事,古已有之。旱而求雨之大祭曰雩。《公羊传·桓公五年》:“大雩者何,旱祭也。”何休注:“雩,请雨祭名。君亲之南郊,以六事谢过自责曰:‘政不一与?民失职与?宫室崇与?妇谒盛与?苞苴行与?雩夫倡与?’使童女各八人,舞而呼雩,故谓之雩。”旱祭之时,君王谢过自责,虽然是一种虚文,究竟是负责知耻的表现,并不以灾祸完全诿之于天。天灾人祸是两件事,藉天灾而反躬自省,不也很好么?

    “东山霖雨西山晴”,雨究竟是地方的事,所以求雨也不能专靠君王。《札记·月令》:仲夏之月,“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乐。乃命百县,雩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以祈谷实”。这就是要地方官主持雩祭求雨,不但要祭上帝,还要祭造福地方的先贤。多烧香,多磕头,总没有错。下雨不下雨,究竟归谁管,实在说不清楚。桃园县农民请雨,祭的是“保生大帝”,我不晓得他是何方神圣。大概是一位保境安民的地方神吧。不知他是能直接命令雷公电母兴云作雨,还是要转呈层峰上达天庭作最后的核夺。

    无论如何,桃园县这两乡的官民人等实在很聪明,在“出祈”之前,先在一条溪里作赤手摸鱼的测验,测验一下天公到底肯不肯下雨。测得相当把握之后,再三步一拜五步一跪地往返祈雨。“杀头的生意有人做,亏本的生意没人做”。若无相当把握,谁肯冒冒失失地就跪拜起来?那岂不是成了亏本生意?不过他们百密一疏,他们似乎没想到摸鱼测验的方法未必可靠。摸到鱼,还是不下雨,怎么办?三步一拜,五步一跪,往返八公里,耗时六小时,这种自虐性的运动不简单。不信,你试试看。人不到情急,谁愿出此下策?这是苦肉计,希望以虔诚的表示来感动上苍。

    天旱,又好像不是有好生之德的上帝的意思。《诗·大雅·云汉》:“旱魃为虐。”疏:“神异经云,南方有人,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名曰魃,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一名旱母。”旱神简直是个小妖精。目在顶上,所以目中无人。顶上三尺有青天,所以他也许还知道畏上帝。所以我们求雨来对付他。

    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太原郡东有崖山。天旱士人常绕此山以求雨。俗传:崖山神娶河伯女,故河伯见火,必降雨救之。”绕山求雨是合于“祈祀山川百源”的古礼,但河伯是水神不知何时和崖山神扯上一门亲事,遂能腾云致雨?天神好像也会徇私。

    《春秋左传·僖公二十一年》:“夏大旱,公欲焚巫尪,臧文仲曰:‘非旱备也。修城郭,贬食,省用,务穑,劝分,此其务也。巫尪何为?’”女巫据说能兴妖作怪,呼风唤雨,当然也能制造大旱,所以僖公要烧死她,这使我们联想到两千二百多年后的一五八九年苏格兰王哲姆斯一世之为了海上遇风而大战巫婆的一幕。鲁大夫臧文仲说的话颇近于我们所谓兴水利筑水库的一套办法,两千六百多年前我们就有明白人。

    神也有时候吃硬不吃软。只有红萝卜而不用棍子是不行的。我记得从前有人求雨,久而无效,乡人就把城隍爷的神像搬出来,褫其衣冠,抬着他在骄阳之下游街,让他自己也尝尝久旱不雨的滋味。据说若是仍然无效,辄鞭其股以为惩。软硬兼施之后,很可能就有雨。

    说老实话,久旱之后必定会有雨,久雨之后也必定会天晴。这是自然之道,与求不求没有关系。如今我们有人造雨,虽然功效很有限,可是我们知道水利,可使大旱不致成为大灾。现在沙漠里也可以种菜了。于今之世,而仍三步一拜五步一跪地去求雨,令人不无时代错误之感。可是我们也不能以愚民迷信而一笔抹杀之,因为据报载,桃园求雨之役有“立法委员×××及准备竞选立委的政大副教授×××师大教授×××等,昨天也都到场跪拜求雨”。这几位无论如何不能列为愚民一类。他们双膝落地,所为何来?

    风水:

    死生有命,非关风水

    何谓风水?相传郭璞所撰《葬书》说:“葬者乘生气也。经曰,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这话好像等于没说。揣摩其意,大概是说,丧葬之地须要注意其地势环境,尽可能地要找一块令人满意的地方。至于什么“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就有点近于玄虚,人死则气绝,还有什么气散气止之可说?

    葬地最好是在比较高亢的地方,因为低隰的地方容易积水,对于死者骸骨不利;如果地势开阔爽朗,作为阴宅,子孙看着也会觉得心安。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一定要寻龙探脉,找什么“生龙口”,那就未免太难。堪舆家所谓的各种各样的穴形,诸如“七星伴月形”、“双燕抱梁形”、“游龙戏水形”、“美女献花形”、“金凤朝阳形”、“乌鸦归巢形”、“猛虎擒羊形”、“骑马斩关形”……无穷无尽的藏风聚气的吉穴之形,堪舆家说得头头是道,美不可言。我们肉眼凡胎,不谙青乌之术,很难理解,只好姑妄听之。更有所谓“阴刀出鞘形”者,就似乎是想入非非了。

    吉穴的形势何以能影响到后代子孙的发旺富贵,这道理不容易解释。历来学者有许多对于风水之说抱怀疑态度。《张子全书》:“葬法有风水山冈之说,此全无义理。”全无义理,就是胡说乱道之意。司马光《葬论》:“孝经云:‘卜其宅兆。’非若今阴阳家相其山冈风水也。”他也是一口否定了风水的说法。可是多少年来一般民众卜葬尊亲,很少不请教堪舆家的,好像不是为死者求福,而是为后人的富贵着想。活人还想讨死人的便宜。死人有剩余价值,他的墓地风水还能给活人以福祉灾殃!“不得三尺土,子孙永代苦”。真有这种事么?

    有人仕途得意,历经宦海风波,而保持官职如故,人讽之为五朝元老,彼亦欣然以长乐老为荣。或问其术安在,答曰:“祖坟风水佳耳。”后来失势,狼狈去官,则又曰:“听说祖坟上有一棵大树如盖,乃风水所系,被人砍去,遂至如此。”不曰富贵在天,乃云富贵在地!在一棵树!

    人做了皇帝,都以为是子孙万世之业,并且也知道自古没有万岁天子,所以通常在位时就兴建陵寝。风水之佳,规模之大,当然不在话下。我曾路过咸阳,向导遥指一座高高大大的土丘说:“那就是秦始皇墓。”我当然看不出那地方风水有什么异样,我只知道他的帝祚不永,二世而斩。近年他的坟墓也被掘得七零八落了。陵寝有再好不过的风水,也自身难保,还管得了他的孝子贤孙变成为飘萍断梗?近如清朝的慈禧太后,活的时候营建颐和园,造孽还不够,陵寝也造得坚固异常,然而曾几何时禁不住孙殿英的火药炮轰,落得尸骨狼藉。或曰,这怪不得风水,这是气数已尽。既讲风水,又说气数,真是横说横有理,竖说竖有理。

    阴宅讲风水,阳宅焉能不讲?民间最起码的风水常识是大门要开在左方。《礼记·曲礼上》:“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其实这是说行军时旌旗的位置。后来道家思想才以青龙为最贵之神,白虎为凶神。门开在右手则犯冲了太岁。迄今一般住宅的大门(如果有大门)都是开在左方的。大家既然尚左,成了习俗,我们也就不妨从众。我曾见有些人家,重建大门,改成斜的,是真所谓“斜门”!吉凶祸福,原因错综复杂,岂是两扇大门的位置方向所能左右?车靠左边走,车靠右边行,同样地会出车祸。

    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家的山墙房脊冲着我家就于我不利,普通的禳避之法是悬起一面镜子,把迎面而来的凶煞之气轻而易举地反照回去,让对方自己去受用。如果镜子上再画上八卦,则更有除邪厌胜的效力。太上老君诸葛孔明和捉鬼的道士不都是穿八卦衣么?

    据说都市和住宅的地形也事关风水,不可等闲视之。《朱子语录》:“古今建都之地,莫过于冀,所谓无风以散之,有水以界之也。”可是看看那些建都之地,所谓的王气也都没有能延长多久,徒令后人兴起铜驼荆棘之感。北平城墙不是完全方方正正的,西北角和东南角都各缺一块,据说是像“天塌西北地陷东南”,谁也不知道这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只知道如今城墙被拆除了。住宅的地形如果是长方形,前面宽而后面窄,据说不仅是没有裕后之象,而且形似棺木,凶。前些年我就住过这样的一栋房子,住了七年,没事。先我居住此房者,和在我以后迁入者,均奄忽而殁,这有什么稀奇,人孰无死?有一位朋友,其家背山面水,风景奇佳,一日大雨山崩,人与屋俱埋于泥沙之中,死生有命,非关风水。

    近来新官上任,纵不修衙,那张办公桌子却要摆来摆去,斟酌再三,总要摆出一个大吉大利的阵式。一般人家安设床铺也要考虑,大概面西就不大好,怕的是一路归西。西方本是极乐世界所在,并非恶地。床无论面向何方,人总是一路往西行的。

    客有问于余者曰:“先生寓所,风水何如?”我告诉他,我住的地方前后左右都是高楼大厦,我好像是藏身谷底,终日面壁,罕见阳光,虽然台风吹来,亦不大有所感受,还说什么风水?出门则百尺以内,有理发馆六七处,餐厅二十多家,车龙马水,闹闹轰轰,还说什么风水?自求多福,如是而已。

    算命:

    人嘴两张皮,信不信由你

    从前在北平,午后巷里有镗镗的敲鼓声,那是算命先生。深宅大院的老爷太太们,有时候对于耍猴子的、耍耗子的、跑旱船的……觉得腻烦了,便半认真半消遣地把算命先生请进来。“卜以决疑,不疑何卜?”人生哪能没有疑虑之事,算算流年,问问妻财子禄,不愁没有话说。

    算命先生全是盲人。大概是盲于目者不盲于心,所以大家都愿意求道于盲。算命先生被唤住之后,就有人过去拉起他的手中的马竿,“上台阶,迈门坎,下台阶,好,好,您请坐。”先生在条凳上落座之后,少不了孩子们过来啰唣,看着他的“孤月浪中翻”的眼睛,和他脚下敷满一层尘垢的破鞋,便不住地挤眉弄眼咯咯地笑。大人们叱走孩童,提高嗓门向先生请教。请教什么呢?老年人心里最嘀咕的莫过于什么时候福寿全归,因为眼看着大限将至而不能预测究竟在哪一天呼出最后一口气,以至许多事都不能作适当的安排,这是最尴尬的事。“死生有命”,正好请先生算一算命。先生干咳一声,清一清喉咙,眨一眨眼睛,按照出生的年月日时的干支八字,配合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不惜泄露天机说明你的寿数。“六十六,不死掉块肉;过了这一关口,就要到七十三,过一关。这一关若是过得去,无灾无病一路往西行。”这几句话说得好,老人听得入耳。六十六,死不为夭,而且不一定就此了结。有人按算命先生的指点到了这一年买块瘦猪肉贴在背上,叫儿女用切菜刀把那块肉从背上剔下来,就算是应验了掉块肉之说而可以免去一死。如果没到七十三就撒手人寰,那很简单,没能过去这一关;如果过了七十三依然健在,那也很简单,关口已过,正在一路往西行。以后如何,就看你的脚步的快慢了。而且无灾无病最快人意,因为谁也怕受床前罪,落个无疾而终岂非福气到家?《长生殿·进果》:“瞎先生,真圣灵,叫一下赛神仙来算命。”瞎先生赛神仙,由来久矣。

    据说有一个摆摊卖卜的人能测知任何人的父母存亡,对任何人都能断定其为“父在母先亡”,百无一失。因为父母存亡共有六种可能变化:(一)父在,而母已先亡。(二)父在母之前而亡。(三)椿萱并茂,则终有一天父在而母将先亡。(四)椿萱并茂,则终有一天父将在母之前而亡。(五)父母双亡,父在母之前而亡。(六)父母双亡,父仍在之时母已先亡。关键在未加标点,所以任何情况均可适用。这可能是捏造的笑话,不过占卜吉凶其事本来甚易,用不着搬弄三奇八门的奇门遁甲,用不着诸葛的马前时课,非吉即凶,非凶即吉,颜之推所谓“凡射奇偶,自然半收”,犹之抛起一枚硬币,非阴即阳,非阳即阴,百分之五十的准确早已在握,算而中,那便是赛神仙,算而不中,也就罢了,谁还去讨回卦金不成?何况卜筮不灵犹有不少遁词可说,命之外还有运?

    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以道统自任,但是他给李虚中所作的墓志铭有这样的话:“李君名虚中,最深于五行书,以人之始生年月日所值日辰干支,相生胜衰死王相,斟酌推人寿天贵贱利不利,辄先处其年时,百不失一二……”言人之休咎,百不失一二,即是准确度到了百分之九十八九,那还了得?这准确的纪录究竟是谁供给的?那时候不会有统计测验,韩文公虽然博学多闻,也未必有闲工夫去打听一百个算过命的人的寿天贵贱。恐怕还是谀墓金的数目和李虚中的算命准确度成正比例吧?李虚中不是等闲之辈,撰有命书三种,进士出身,韩文公也就不惜摇笔一谀了。人天生的有好事的毛病,喜欢有枝添叶地传播谣言,可供谈助,无伤大雅,“子不语”,我偏要语!所以至今还有什么张铁嘴李半仙之类的传奇人物崛起江湖,据说不需你开口就能知晓你的家世职业,活龙活现,真是神仙在世!可惜全是辗转传说,人嘴两张皮,信不信由你。

    瞎子算命先生满街跑,不瞎的就更有办法,命相馆问心处公然出现在市廛之中,诹吉问卜,随时候教。有一对热恋的青年男女,私订终身,但是家长还要坚持“纳吉”的手续,算命先生折腾了半天,闭目摇头,说“哎呀,这婚姻怕不成。乾造属虎,坤造属龙,‘虎掷龙孥不相存,当年会此赌乾坤’……”居然有诗为证,把婚姻事比做了楚汉争。前来问卜的人同情那一对小男女,从容进言:“先生,请捏合一下,卦金加倍。”先生笑逐颜开地说:“别忙,我再细算一下。龙从火里出,虎向水中生。龙骧虎跃,大吉大利。”这位先生说谎了么?没有。始终没有。这一对男女结婚之后,梁孟齐眉,白头偕老。

    如果算命是我们的国粹,外国也有他们的类似的国粹。手相之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亦不讳言之。罗马设有卜官,正合于我们的大汉官仪。所谓Sortes抽卜法,以圣经、荷马,或魏吉尔的诗篇随意翻开,首先触目之句即为卜辞,此法盛行希腊、罗马,和我们的测字好像是同样的方便。英国自一八二四年公布取缔流浪法案,即禁止算命这一行业的存在;美国也是把职业的算命先生列入扰乱社会的分子一类。倒是我们泱泱大国,大人先生们升官发财之余还可以揣骨看相细批流年,看看自己的生辰八字是否“蝴蝶双飞格”,以便窥察此后升发的消息。在这一方面,我们保障人民自由,好像比西方要宽大得多。

    鬼:

    鬼在活人的心里,疑心生暗鬼

    我不信有鬼,除非我亲眼看见鬼。

    有人说他亲眼见过鬼,但是我不信他说的话。也许他以为他看见了鬼,其实那不是鬼,杯弓蛇影,一场误会。也许他是有意捏造故事,鬼话连篇,别有用心。

    更多的人说,他自己虽然没有见过鬼,可是他有一位亲近而可信赖的人确实见过鬼,或是那亲近而可信赖的人他又有一位亲近而可信赖的人确实见过鬼,言之凿凿,不容怀疑。他不是姑妄言之,而我却是姑妄听之。我不信。

    英国诗人雪莱在牛津时作《无神论之必然性》,否认上帝之存在,被学校开除。他所举的理由我觉得有一项特别有理。他说,主张上帝存在的人,应该负起举证的责任,证明上帝存在,不应该让无神论者举证来证明上帝不存在。我觉得此一论点亦适用于鬼。谁说有鬼,谁就应该举证,而且必须是客观具体确实可靠的证据,转口传说都不算数。

    王充《论衡》之《论死》、《订鬼》诸篇,亟言“人死不为鬼”,“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王充是东汉人,距今约二千年,他所说的话虽然未能全免阴阳五行之说的习气,但在那个时代就能有那样的见识,实在难能可贵。他说:“夫为鬼者,人谓死人之精神。如审鬼者,死人之精神,则人见之,宜徒见裸袒之形,无为见衣带被服也……”这话有理,若说人死为鬼,难道生时穿着的衣服也随同变为鬼?

    我不信有鬼,但若深更半夜置身于一个阴森森的地方,纵无鬼影憧憧,鬼声啾啾,而四顾无人,我也会不寒而栗。这是因为从小听到不少鬼故事,先入为主,总觉得昏黑的地方可能有鬼物潜伏。小时候有一阵子,我们几个孩子每晚在睡前挤在父亲床前,听他讲一段《聊斋》的鬼狐故事。《聊斋》的笔墨本来就好,经父亲绘影绘声地一讲,直听得我们毛发倒竖。我知道那是瓜棚豆架野老闲聊,但是小小的心灵里,从此难以氓尽鬼物的可怕的阴影。

    虽然我没有“雄者吾有利剑,雌者纳之”那样的豪情,我并不怕鬼。如果人死为鬼,我早晚也是一鬼,吾何畏彼哉?何况还有啖鬼的钟馗为人壮胆?我在清华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冬寒之夜偕二三同学信步踱出校门购买烤白薯,时月光如水,朔风砭骨,而我们兴致很高,不即返回宿舍,竟觅就近一所坟园,席地环坐,分食白薯。白杨萧萧,荒草没径,我们不禁为之愀然,食毕遂匆匆离去。然亦未见鬼。

    在青岛大学,同事中有好事者喜欢扶乩,尝对我说李太白曾经降坛,还题了一首诗。他把那首诗读给我听,我就不禁失笑,因为不仅词句肤浅,而且平仄不调,那位诗鬼李太白大概是仿冒的。不过仿冒归仿冒,鬼总是鬼。能见到一位诗鬼题一首不够格的歪诗,也是奇缘,我就表示愿意前去一晤那位鬼诗人。他欣然同意,约定某日的一夜,那一天月明风清,我到了他住的第八宿舍,那地方相当荒僻,隔着一条马路便是一片乱葬岗。他取出沙盘,焚香默祷,我们两人扶着乩笔,俄而乩笔动了。二人扶着乩笔,难得平衡,乩笔触沙,焉有不动之理?可是画来画去,只见一团乱圈,没有文字可循。朋友说:“诗仙很忙,怕是一时不得分身。现在我们且到马路那边的乱葬岗,去请一位闲鬼前来一叙。”我想也好,只要是鬼就行。我们走到一座墓前,他先焚一点纸钱,对于鬼也要表示一点小意思。然后他又念念有词,要我掀起我的长袍底摆,做兜鬼状,把鬼兜着走回宿舍。我们再扶乩,乩笔依然是鬼画符,看不出一个字。我说这位鬼大概不识字。朋友说有此可能,但是他坚持“诚则灵”的道理,他怪我不诚。我说我不是不诚,只是没有诚到盲信的地步。他有一点愠意,最后说出这样的一句:“神鬼怕恶人。”鬼不肯来,也就罢了,我不承认我是恶人。我无法活见鬼而已。

    我的舅父在金华的法院任职很久,出名的廉明方正,晚年茹素念佛,我相信他不诳语。有时候他公事忙,下班很晚,夜间步行回家,由一个工人打着灯笼带路。走着走着,工人趑趄不前,挤在舅父身边小声说:“前面有鬼!”这时候路上还有别的行人。工人说:“你看,那一位行人就要跌跤了,因为鬼正预备用绳索绊倒他。”话犹未了,前面那位行人扑通一声跌倒在地。舅父正色曰:“不要理会,我们走我们的路。”工人要求他走在前面,他打着灯笼紧随在后。二人昂然走过,亦竟无事。这样的事发生不止一次,舅父也觉得其事甚怪。我有疑问,工人有何异禀,独能见鬼,而别人不能见?鬼又何所为,做此促狭之事,而又差别待遇择人而施?我还是不信有鬼。

    鬼究竟是什么样子?也许像“乌盆计”或“活捉三郎”里的那个样子吧?也许更可怕,青面獠牙,相貌狰狞。哈姆雷特看见他父王的鬼,并不可怕,只是怒容满面,在舞台上演的时候那个鬼也只是戎装身上蒙一块白布什么的。人死为鬼,鬼的面貌与生时无殊。吊死鬼总是舌头伸得长长的,永远缩不回去。

    我不解的是:人是假借四大以为身,一死则四大皆空,面貌不复存在,鬼没有物质的身躯,何从保持其原有相貌?我想鬼还是在活人的心里。疑心生暗鬼。

    偏方:

    有些偏方实在偏得厉害

    一位酱油公司的老板,患有风湿和糖尿的病症,听信日本人的偏方,大吃螺肉寿司,结果全家五口染上病毒,并且殃及友人和司机。目前已有两位不治!老板本人尚在病榻上挣扎,其夫人已有一目失明(后来还是死了)。病从口入,没有什么稀奇,想不到有人会生吃螺肉,蘸上一点芥末硬往口里塞。

    何谓偏方?凡非正式医师所开之非正常的药方,或非正常的治疗方法,皆是偏方。医师本无包治百病的能力,许多病症不是药石所能奏效的。病家情急乱投医,仍然不见起色,往往就会采纳热心而又好事的人所献的偏方。姑且一试,死马当活马医。而且偏方所用药物多属寻常习见,性非酷烈,所以大概是有益无损。毛病就常出在这有益无损上。

    自从燧人氏钻木取火,我们老早就脱离了茹毛饮血的阶段而知道熟食,奈何隔了数千年仍不能忘情于吃生鱼、生虾、生蟹、生螺?说吃生螺能治风湿糖尿,如果有医学的根据,至少应该注意到其中有无寄生的虫类。何况风湿糖尿现在尚无“根治”的方法,一个偏方就能治病,天下有此等便宜事!笔者患糖尿久矣,风湿亦时常发作。针灸对于神经系统的疾病确有或多或少的功效,有理论、有实验,不算是偏方。糖尿在我们中国有悠久历史,自从文园病渴,迄今好几千年,实际上没有方法可以根治。凡是说可以根治的,都是不负责的夸张语。至于偏方更是无稽之谈了。有一位素不相识的人,远道辱书,附带寄来一包药草,据他说是母亲亲自上山采集的药草,专治糖尿。这一包无名的药草,黑不溜秋,半干半软,叫我如何敢于煎服下肚?我只好复书道谢,由衷地道谢。又有一位熟识的朋友,膀大腰圆,一棒子打不倒,自称是偏方专家,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结果打了六折),听说我患糖尿,便苦口婆心地劝我煎玉蜀黍须,代茶饮,七七四十九天,就会霍然而愈。看我迟迟没有照办,便自己弄来一大包玉蜀黍须送上门,逼我立刻煎汤,看着我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碗,他才扬长而去。玉蜀黍须做汤,甜滋滋的,喝下去真真是有益无损,但是与糖尿似乎是风马牛。

    有些偏方实在偏得厉害,匪夷所思。匐行疹是一种皮肤病,患者腰际神经末梢发炎,生出一串的疱疹,有时左右各一串,形似合围之势,极为痛疼。西医无法处理,只能略施镇定解痛之剂,俟其自行复元。此地中医某,有秘方调制药粉,取空心菜(即瓮菜)砸成泥,加入药粉混拌,有奇效。但是又流行一个偏方,就离奇得可笑了,其法是以毛笔蘸雄黄酒,沿着患处写一行字:“斩白蛇,起帝业,高祖在此。”匐行疹俗名转腰龙,龙蛇本相近,汉高祖是赤帝子,赤帝子斩白帝子,一物降一物。雄黄为五毒药之一,蛇为五毒虫之一,以毒攻毒,自然攻无不克,无知的人听起来好像入情入理!

    某公得怪病,食不下咽,睡不得安,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摇摇晃晃,气若游丝。服用维他命,注射荷尔蒙,投以牛黄清心丸,猛进十全大补汤,都不见效。不知他从哪里搜得偏方,吃产妇刚刚排出的胞衣,越新鲜的越好(中药“紫河车”是干燥过的胎盘,药力差)。于是奔走于妇产科医院,每天都能如愿以偿,或清炖,或红烧,变着花样享用,滋味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说也奇怪,吃了三十多个胞衣之后,病乃大瘥。究竟其间有无因果关系,谁知道。任何病症,不外三种结果,一个是不药而愈,一个是药到病除,一个是医药罔效。胞衣这个偏方有无功效,待考。

    记不得是治什么病的一个偏方,喝童子便。最好是趁热喝。案:人的排泄物列入本草的有“人中黄”、“人中白”二味。《本草纲目·人屎》:“腊月截淡竹,去青皮,浸渗取汁,治天行热疾中毒,名粪清。浸皂荚甘蔗,治天行热疾,名人中黄。”《本草纲目·溺白垽》:“滓淀为垽,此乃人溺澄下白垽也,以风久日干者为良。”一曰取汁,一曰风久,究竟不是要人大嘴吃屎大口喝溺,童子便则是直接取饮,人非情急,恐怕未肯轻易尝试。

    有些偏方比较简单易行。不知是什么人的发现,蛇胆可以明目。捕蛇者乃大发利市。市上公开宰蛇,取出蛇胆,纳小酒杯中,立刻就有顾客仰着脖子囫囵吞了下去,围观者如堵。又有人想入非非,根据吃什么补什么的原理,喜食牛鞭,生鲜的牛鞭,当中剖开切成寸许断片,细火高汤清炖,片片浮在表面。曾在某公宴席上看到这一异味,我未敢下箸,隔日问同席猛吃此物的某君有无特别感受,他说需要常吃才行,偶吃一次不能立竿见影。

    患痔的人很多,偏方也就不少。有人扬言每天早起空着肚子吃两枚松花皮蛋,有意想不到之效力。可惜难得有人持之以恒,更可惜无人作实验的统计或药理的分析。假如皮蛋铅分过多,就令人望而生畏,治一经损一经,划不来。

    伤风寻常事。也有偏方不离吃的范围。据说常吃鸡尖,即鸡的尾端翘起处,包括不雅的部位及其附近一带,一咬一汪子油,常吃即可免于伤风的感染。有此一说,信不信由你。又有人说土鸡炖柠檬同样有效。

    我无意把所有偏方一笔抹杀。当初神农尝百草,功在万世,传说他有一个水晶肚子。偏方未尝不可一试,愿试者尽管试。不过像华佗的漆叶青黏散,据说“久服可以去三虫利五脏,轻体,使人头不白”,我还是不敢试。

    喜筵:

    客人忙着吃喝,主人忙着数钱

    清梁晋竹“两般秋雨盒随筵”有这样一段:

    湖南麻阳县,某镇,凡红白事,戚友不送套礼,只送份金,始于一钱而极于七钱,盖一阳之数也。主人必设宴相待,一钱者食一菜,三钱者三菜,五钱者遍殽,七钱者加簋。故宾客虽一时满堂,少选,一菜进,则堂隅有人击小钲而高唱曰:“一钱之客请退。”于是纷然而散者若干人。三菜进,则又唱:“三钱之客请退。”于是纷然而散者又若干人。五钱以上不击,而客已寥寥矣。

    我初看几乎不敢相信有此等事。“夫礼,禁乱之所由生。”所以我们礼义之邦最重礼防。“名位不同,礼亦异数”。所以礼数亦不能人人平等。但是麻阳县某镇安排喜筵的方式,纵然秩序井然,公平交易,那一钱三钱之客奉命退席,究竟脸上无光,心中难免惭恧,就是五钱七钱之客,怕也未必觉得坦然。乡曲陋俗,不足为训。我后来遇到一位朋友,他来自江苏江阴乡下,据他说他的家乡之治喜筵亦大致如此,不过略有改良。喜筵备齐之后,司仪高声喊叫:“一元的客人入席!”一批人纷纷就座,本来菜数简单,一时风卷残云,鼓腹而退。随后布置停当,两元的客人大摇大摆地应声入席。最后是三元、四元的客人入座,那就是贵宾了。这分批入座的办法,比分别退席的办法要稍体面一些。

    我小时候在北平也见过不少大张喜筵的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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