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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海綃先生之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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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其詞,糜金刊之。以余知述叔平生,命余屬序。述叔數贈余詞,余未學詞,雖心知其能,以彊邨詞宗當世,而稱述叔詞,且爲刊而傳焉,則知其詞之有可傳也。述叔窮老,授徒郡居。微彊邨,世無由知述叔者矣。癸亥七月五日,黄節序。

    觀此,可略知海綃翁之身世,及其詞學淵源。翁之交遊,除晦聞及集中所與唱酬諸君外,晚歲惟與錢塘張孟劬(爾田)、惠陽廖懺盦(恩燾)、南海譚瑑青(祖壬)三先生,常有書札往還。孟劬與晦聞共事北京大學,歷時甚久,而論詞特推彊邨先生,以此因緣,當爲與翁神交之始。懺盦詞主夢窗,則又氣味相投,從而契合者也。翁有寄孟劬書云:

    孟劬先生道席:滄萍來,得讀海日樓遺書《蒙古源流箋證》。向苦元史難讀,得此遂明瞭如指掌,惠我何厚耶。滄萍又言,執事已辭去教席,此極可羨,洵則有志未能也。自彊老徂逝,羣言淆亂,無所折中。吾懼詞學之衰也,非執事誰與正之?拙詞八紙録呈,皆卷二未刻者。其中得失,不知視前日何如,願有以教我。大著亦欲得一讀也。匆上,敬頌道祉。洵頓首。十一月朔。

    其對孟劬先生之推重,於此可窺。孟劬數與予書,論及近代詞家得失,有涉及翁者。如云:

    比閲近代詞集頗多,自當以樵風爲正宗,彊邨爲大家也。述叔、吷盦,各有偏勝,無傷詞體。陽阿才人之筆,蒼虬詩人之思,降而爲詞,似欠本色。餘子紛紛,一出一入,僕之造詣,抑又下焉。

    又云:

    尊論蒼虬詞,誠然。蒼虬頗能用思,不尚浮藻。然是詩意,非曲意,此境亦前人所未到者。述叔、吷庵,皆從詞入,取徑自别。但一則運典能曲,一則下筆能辣耳。

    最近孟劬與予書云:

    海綃長逝,聞之驚痛。前眉孫書言:“並世詞壇,南有海綃,北有遯堪,玉峙雙峯,莫能兩大。”其言未免溢美。今海綃往矣,而弟亦么絃罷彈,廣陵散殆真絶響耶?

    予於夢窗致力未深,故對翁詞亦不敢妄有論列。爰特羅列彊邨先生及黄、張二氏,與翁交遊往還之跡,以供研習海綃詞者之參稽云。

    二 海綃先生之詞學

    海綃翁一生敝精力於詞,又特主周、吴二家。蘄向所在,遂成專詣。所著書已刊行者,有《海綃詞》二卷、《海綃説詞》一卷(《彊邨遺書》内《滄海遺音集》本)。又往年江寧唐圭璋君,從予借得《海綃説詞》一卷(中山大學排印講義),收入《詞話叢編》中。《滄海遺音集》本之《説詞》,乃專論夢窗者。《詞話叢編》本,則除論夢窗外,别有通論,及論清真之作。今汪公所得遺稿《説詞》,又無通論,其論清真,亦與《詞話叢編》本頗有出入,殆出晚年更定。今擬匯合參訂,並《海綃詞》卷三,補刻木版,與《滄海遺音集》本,合作全書焉。

    近代詞學之昌明,在宋、元名家詞集之重刊廣布。自臨桂王氏之《四印齋所刻詞》、歸安朱氏之《彊邨叢書》先後行世,而詞林乃有校勘之學,善本日出,作者遂多。然王、朱二氏之詞,雖卓然爲一時宗主,至於金鍼之度,謙讓未遑。講論詞學之書,二氏都無述造。況氏《蕙風詞話》之作,彊邨先生譽爲前無古人。其書雖究極精微,而亦頗傷破碎。海綃翁既任大學講席,不得不思所以引導後進之途。於是選取周、吴二家,分析其結構篇章之妙。使學者知所從入。而詞家技術之巧,泄露無餘。此其有裨詞壇,殆在王、況諸家之上。今欲明海綃翁在詞學史上之地位,不得不先於所著《海綃説詞》内,加以探討。

    近百年之詞風,鮮不受常州派之影響,予屢有論列,兹不贅言。海綃翁少長嶺南,中居江右,對於倚聲之業,冥心獨往。黄序稱“述叔早爲詞,悦稼軒、夢窗、碧山”。是所從入之途,仍在周止庵氏之《宋四家詞選》,原不能軼出常州範圍之外。其論《四家詞選》云:

    周止庵立周、辛、吴、王四家,善矣。惟師説雖具,而統系未明,疑於傳受家法,或未洽也。吾意則以周、吴爲師,餘子爲友,使周、吴有定尊,然後餘子可取益。於師有未達,則博求之友;於友有未安,則還質之師。如此則系統明,而源流分合之故,亦從可識矣。周氏之言曰:“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軒斂雄心,抗高調,變温婉,成悲涼。碧山切理饜心,言近指遠,聲容調度,一一可循。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爲北宋之穠摯。是爲四家,領袖一代。”所謂師説具者也。又曰:“問塗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所謂統系未明者也。

    又云:

    張氏輯《詞選》,周氏撰《詞辨》。於是兩家並立,皆宗美成。而皋文不取夢窗,周氏謂其爲碧山門徑所限。周氏知不由夢窗,不足以窺美成。而必問塗碧山者,以其蹊徑顯然,較夢窗爲易入耳。非若皋文欲由碧山直造美成也。吾年三十,始學爲詞。讀周氏《四家詞選》,即欲從事於美成,乃求之於美成,而美成不可見也;求之於稼軒,而美成不可見也;求之於碧山,而美成不可見也。於是專求之於夢窗,然後得之。因知學詞者由夢窗以窺美成,猶學詩者由義山以窺少陵,皆途轍之至正者也。今吾立周、吴爲師,退辛、王爲友,雖若與周氏小有異同,而實本周氏之意。淵源所自,不敢誣也。

    觀此所言,翁固自承爲常州嫡系,特於從入途徑,略有修正耳。往者王半塘氏,“問塗碧山,歷稼軒、夢窗以還清真之渾化,與周止庵氏之説,契若鍼芥。”(朱彊邨先生《半塘定稿·序》)然亦特慕東坡之清雄。彊邨先生雖篤好夢窗,而對東坡則尤傾服。深以周選退蘇而進辛,又取碧山儕於領袖之列爲不當。以是晚歲乃兼學蘇,門庭遂益廣大。海綃翁對於唐、宋名家之源流正變,亦曾有簡單之論列云:

    詞興於唐,李白肇基,温歧受命。五代纘緒,韋莊爲首。温、韋既立,正聲於是乎在矣。天水將興,江南國蹙。心危音苦,變調斯作。文章世運,其勢則然。宋詞既昌,唐音斯暢。二晏濟美,六一專家。爰逮崇寧,大晟立府。制作之事,用集美成。此猶治道之隆於成、康,禮樂之備於公旦。監殷監夏,無間然矣。東坡獨崇氣格,箴規柳、秦。詞體之尊,自東坡始。南渡而後,稼軒崛起。斜陽烟柳,與故國月明,相望於二百年中。詞之流變,至此止矣。湖山歌舞,遂忘中原。名士新亭,不無涕淚。性情所寄,慷慨爲多。然達事變,懷舊俗,大晟餘韻,未盡亡也。天祚斯文,鍾美君特。水樓賦筆,年少承平,使北宋之緒,微而復振。尹焕謂前有清真,後有夢窗。信乎,其知言矣!

    觀此所言,翁於蘇、辛,未嘗不特加崇仰。惟細繹微旨,儼然以南唐二主、東坡、稼軒,以及南渡諸家悲涼慷慨之作,視爲變調,乃令學者專主周、吴。周、吴技術之精,自爲不祧之祖。然“心危音苦,變調斯作”、“性情所寄,慷慨爲多”,則今日填詞,似應以周、吴之筆法,寫蘇、辛之懷抱。予之持論,所不敢與翁盡同者,僅在於此。惜斯人已往,更不獲相從商榷,爲足悲耳。

    至翁示學者以填詞之規律,特標“志學”、“嚴律”、“貴養”、“貴留”、“以留求夢窗”、“由大幾化”、“内美”、“襟度”等九目,洵爲安身立命之寶訓。而尤以“貴養”、“貴留”二則爲最精微。其論“貴養”云:

    詞莫難於氣息。氣息有雅俗,有厚薄,全視其人平日所養。至下筆時,則殊不自知也。

    論“貴留”云:

    詞筆莫妙於留。蓋能留則不盡而有餘味。離合順逆,皆可隨意指揮。而沈深渾厚,皆由此得。雖以稼軒之縱横,而不流於悍疾,則能留故也。

    前者屬於詞人之修養,後者屬於詞筆之運用。外形内美,人巧天工,二者能兼,斯稱極致。前人貴於詞外求詞,固當於氣韻辨之。蘇、辛、周、吴,於氣韻各有偏至,則由身世際遇,與平日學養之不同。陽剛陰柔,主氣主韻。氣息清雄,韻味雋永。運密入疏,寓濃於淡。由此以學蘇、辛,則無横悍叫囂之習;學周、吴,則無塗飾堆砌之病。至於沈深渾厚,爲詞家之極軌,而以一“留”字爲能盡運筆之妙,亦猶書家所謂“無垂不縮”,學者所宜佩以終身者也。海綃翁主師周、吴,其説云:

    清真格調天成,離合順逆,自然中度。夢窗神力獨運,飛沈起伏,實處皆空。夢窗可謂大,清真則幾於化矣。由大而幾化,故當由吴以希周。

    此於詞内求詞,故能窮深研幾,盡窺祕奥。孟劬翁所謂“述叔、吷庵,皆從詞入”者是也。詞爲倚聲之學,貴出色當行,故不得不於詞内求之。詞亦《詩》三百、《離騷》廿五之遺,故所重尤在内美,不没惻隱古詩之義,故又不得不於詞外求之。此意在《海綃説詞》中,亦曾兼顧。特恐後之未窺微旨者,見翁專主夢窗,遂不思“惟其國色,所以爲美,若不觀其倩盼之質,而徒眩其珠翠”,且不復於詞外求詞,則難免轉滋流弊耳。

    三 海綃先生之詞品

    海綃先生三十學詞,萃四十餘年之精力,從事於此。予曾見彊邨先生爲翁勘定詞集,密圈滿紙,時綴短評。一則曰:“神骨俱静,此真能火傳夢窗者。”再則曰:“善用逆筆,故處處見騰踏之勢,清真法乳也。”三則曰:“卷二多樸遫之作,在文家爲南豐,在詩家爲淵明。”其推許者至矣盡矣。伯牙之琴,鍾期之聽,緬懷二老,吾無間然。兹録《海綃詞》一闋如下:

    風入松(丁卯重九)

    人生重九且爲歡,除酒欲何言。佳辰慣是閒居覺,悠然想今古無端。幾處登臨多事,吾廬俯仰常寬。  菊花全不厭衰顔,一歲一回看。白頭親友垂垂盡,尊前問心素應難。敗壁哀蛩休訴,雁聲無限江山。

    葉遐庵(恭綽)先生評云:“沈厚轉爲高渾,此境最不易到。”(《廣篋中詞》卷三)嘗一滴而知大海味,海綃翁在詞林爲不朽矣。

    (原載《同聲月刊》第二卷第六號,一九四二年六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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