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一部 猎物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部抄本价值不高。”他自豪地说,“我发现了伯尔尼抄本。”

    “是你发现的,这没错吧?”她阴郁地说,目光注视着他手中的子弹头。然后她抬头看了看他那带有伤疤的下巴和受伤的嘴。他说:“你还记得那故事吧————比利牛斯山的后卫,在奥列弗看见撒拉森人到来的时候,他如何督促罗兰吹响号角以便召回査理曼大帝?”

    她的心思似乎都用来审视他的伤疤了。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罗兰说什么也不肯吹号角————他发誓说,任何敌人来攻他都不吹。一个勇敢的大傻瓜。战争期间人们总是选错了英雄。奥列弗才应该是这支颂歌中的主人公,他不该和那个嗜血成性的主教托宾一起被描写成二流角色。”

    她说:“你妻子是怎么死的?”可是他下定决心不使他们的谈话涉及他经历的那场战争。

    他说:“后来呢,当然了,当罗兰手底下的人都战死了或者即将死去,连他自己也快要完了的时候,罗兰这才说他要吹号角了。这时候颂歌的作者着重描写了这个场面————用你们的话应该怎么说?大肆渲染一通。他嘴中流出鲜血,太阳穴的骨头被打碎了。可是奥列弗还在奚落他。他一开始就有机会吹号角,这样所有的人也就都得救了,但是为了保持他的荣誉他就是不吹。现在他看到自己被打败而且就要死了,他才想起要吹号角,使他的民族和他自己的名字蒙受耻辱。就让他安静地死去吧,让他为自己的英勇精神所造成的一切危害自鸣得意吧。我刚才对你说过奥列弗才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吗?”

    “你说过吗?”她说。很明显她并没有听他说的话。他看到她在强忍眼泪,而且很不好意思。可能这是一种自我怜悯吧,他想。他从来不关心这种情感,即使在一个少女身上表现出来他也无动于衷。

    他说:“这正是伯尔尼抄本的重要性。在这部抄本中奥列弗被重新创造了。这使得整个故事不仅仅是一篇英雄史诗,同时也成为一部悲剧。而在牛津那部抄本中,奥列弗却被描写成一个事事俯首听命的人,他完全是出于意外才失手打死了罗兰,因为他的眼睛受伤后瞎了。这个故事,你看,是经过整理让它变得适合……但是在伯尔尼的抄本中他是完全有意识地打倒了他的朋友————理由是他朋友的所作所为给他手下人带来了重大损失,那么多生命无谓地牺牲了。他恨他所爱的人————那个自负的勇敢傻瓜,关心自己的荣誉甚于关心信仰的胜利。但是你也可以看到,这个抄本描写古堡中举行宴会的场面时是多么苍白无力,那段穿插着猎犬、芦苇和酒杯的描写。诗人只能这么写,为了迎合那些中世纪贵族的胃口。只需要有点傲慢自负的性格和一双强壮有力的胳膊,他们也可能成为一个个小罗兰————但是他们并不了解奥列弗想做的是什么。”

    “我更喜欢奥列弗,”她说,“不论什么时候。”他惊奇地看了看她。她说:“我的父亲,当然了,正像你的那些贵族,是赞成罗兰的。”

    他说:“我刚出版了那部伯尔尼抄本,战争就开始了。”

    “战争结束后,”她问,“你准备干什么?”

    他从来没想到过要考虑这个问题。他说:“哦,我想我是见不到那天的。”

    “跟奥列弗一样,”她说,“假如你能办到的话,你是会结束这场战争的。但是像现在这个样子……”

    “哦,我不是奥列弗,正像我的国家中那些可怜的浑蛋也不是罗兰一样。也许L倒是加纳隆。”

    “谁是加纳隆?”

    “是书中的一个叛徒。”

    她说:“你真的对L那么了解吗?我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

    “他们知道怎样表现自己。他们练习这种艺术已经几个世纪了。”他把自己的那份白兰地喝了下去,说,“是啊,我到这里来了。我们为什么要这么一本正经地谈话?你邀请我到这儿来,我来了。”

    “我当时想,我没准儿可以帮助你,就是这么回事。”

    “为什么?”

    她说:“昨天晚上他们打完你我直恶心。库里当然认为是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其实是因为你的脸。噢,”她痛苦地说,“你应该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什么地方都没有信任。我从来没见过一张诚实的面孔。我的意思是说对什么都诚实。我父亲手底下那些人————他们对于食物,哼,也许还有爱情————那些使他们透不过气来的妻子,倒是实心实意的,可是一牵扯到煤或是那些工人……”她说,“假如你希望从他们手中搞出东西来,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千万别想用言语说服他们,也别想用言语打动他们。让他们看看支票簿,签一份合同————把事情定死。”

    在酒吧间的另一边,一群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玩投镖游戏。他说:“我不是到这里来乞讨的。”

    “这件事对你真的很重要吗?”

    “今天的战争和罗兰时代的已经完全不同了。煤可能比坦克更为重要。我们搞到的坦克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需要。虽然那些坦克并不怎么好。”

    “但是加纳隆依然有可能把你的计划破坏吧?”

    “也不是那么容易。”

    她说:“我想,你见我父亲的时候他们都会在座。就是一群小偷也还要讲点儿义气。高尔德斯坦因同老费廷勋爵、布里格斯托克————还有福布斯。面对你的这些对手你最好心中有个数。”

    他说:“你还是少说两句吧。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你的人。”

    “我没有人。说来说去我祖父还是一名工人呢。”

    “你真不幸,”他说,“你生活在两军对阵之间的无人地带。在我生活的地方,我们都不得不选择一方。当然了,双方对我们都不信任。”

    “你可以相信福布斯,”她说,“我指的是有关买煤的事。自然不是事事都信任他。他的名字就是骗人的————他是犹太人,真名叫福尔斯坦。在爱情方面他也不诚实。他想和我结婚。所以我知道他在这方面不老实。他在谢波德市场那儿有一个情妇。他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她忽然笑起来,“我们还有些好朋友。”

    这是D在这一天第二次大吃一惊了。他想起旅店的那位小姑娘。当今人们懂得的事情之多简直和年龄不相称。他的祖国的人民在学会走路之前就懂得了什么叫死亡。他们小小年纪就懂得了欲念————这种野蛮的知识本来应该慢一点进入他们的头脑,应该是从生活经验中逐渐收获的果实……在生活中对人们善良本性的幻灭感应该是同死亡一起到来的。而今天他们却似乎先有了这种幻灭感,然后才度过他们漫长的一生……

    “你不会同他结婚吧?”他焦虑地问。

    “有可能。在他们那些人之中他还算是个好人。”

    “关于他有情妇的传闻不见得是真的。”

    “哦,千真万确。我找人核实过。”

    他没有继续谈这个话题,它令人感到不安。在他刚刚踏上英国国土时,心中不无羡慕之感……不管什么人都随随便便、漫不经心……甚至在检验护照的时候都存在有某种信任,可是现在看来在这种表面现象背后可能还隐藏着某种东西。他本以为笼罩着他生活的那种怀疑的气氛应该归咎于内战,现在他却开始相信这种怀疑实际上是无处不在的————它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人们之所以聚集在一起,完全是由于他们在生活中的罪恶,但是在淫棍和窃贼与自己人相处时,倒也还需要保持某种信义。可惜他过去一直沉湎于自己的爱情生活,沉湎于伯尔尼抄本和每周讲授法国文学课,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看起来整个世界都即将变成一片废墟,只有十来个正直的人支撑着这个将倾的大厦————这太令人遗憾了。最好是干脆别费心机,让世界重新从蝾螈开始吧。“噢,”她说,“我们走吧。”

    “去哪儿?”

    “随便什么地方。我们总不能老待在这儿。现在天还早。看场电影?”

    他们在一家像宫殿似的豪华剧场里坐了将近三个小时————展翅的金色塑像、厚厚的地毯、女侍穿梭不停地给客人端来茶点,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过分。他上一次在伦敦停留的时候,这种地方还不像现在这么讲究。那是一出情节离奇的音乐剧,充满了痛苦的牺牲。主人公是一位忍饥挨饿的编导和一位已经赢得明星桂冠的金发碧眼的女郎。她的名字本已用霓虹灯高悬在皮卡迪利广场上,可是她却毅然离开伦敦回到百老汇去拯救那位穷编导。她为一出新戏秘密筹措了资金,而且她那个对观众富有魅力的名字也使这出戏一举成功。那本是一出匆忙之中写出来的小型歌舞剧,班底也是一帮饥一顿饱一顿的天才人物。结果大家都挣了大钱,名字也都上了霓虹灯广告牌————编导也不例外。姑娘的名字当然从一开始就悬在那儿。苦受得不少,泪更没少流,最后才苦尽甘来。剧情荒谬离奇但又哀婉动人。所有的人都举止高尚而且发了财,仿佛已经遗失了几世纪的信仰和道德观念如今又在重新建立,依靠的只是人们不可靠的模糊记忆和潜意识中的期望————或许只是在石头上的一些象形文字。

    他感到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上。她曾经说过,自己并不是浪漫的性格。依他看,这个动作不过是她对柔软的座位、昏暗的灯光、缠绵的失恋歌曲的一种条件反射,就像巴甫洛夫用于实验的狗分泌唾液一样。不论哪个社会阶层的人都会有这种条件反射,就像人人都懂得什么叫饥饿一样,只有他没有任何反应,他好像短路,运转已经失灵了。他怀着一种怜悯的心情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应当嫁一个比那个在谢波德市场养着情妇的福尔斯坦更好一些的人。她并不是一个浪漫的姑娘,但是他却感到自己的手抚摸着的那只手凉冰冰的,非常依顺。他低声说:“我觉得有人一直在跟踪我们。”

    她说:“管它呢。假如世界真是这个样子,也只好任它去了。是不是有人要开枪,或者一颗炸弹要爆炸?我最讨厌那种冷不丁吓人一跳的声响了。到时候你提醒我一下好了。”

    “只是一个教世界语的老师。我刚才肯定看见他那副金属框眼镜在门廊那边闪了一下。”

    那个长着一头金发、一双蓝色眼睛的女主角哭得更厉害了————因为人们必须经过公众的选择才能成名致富,而他们又都是出奇的凄惨愚钝。假如我们也生活在一个注定能得到幸福结局的世界中,他想,我们是不是也必须经过这么长时间才能找到它呢?可能这正是圣徒们的举止,他们的乐天知足的态度远非凡夫俗子所能理解————他们一进入这个世界就已经看到了幸福的结局,因此对于人世的种种痛苦是不往心里去的。罗丝开口说:“我再也受不了啦。咱们走吧。落幕半个小时以前就知道这出戏怎么收场了。”

    他们好不容易才挤到过道里。他发觉自己依然握着她的手。他说:“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也能看到我自己的结局。”他感到异常疲乏。漫长的两天再加上遭人痛打使得他身体非常虚弱。

    “哦,”她说,“我可以告诉你。你将继续为那些不值得为之战斗的人战斗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被杀死。但是你绝不会反过来回击罗兰————绝不会有意识地这么干。伯尔尼抄本的这部分整个是错误的。”

    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她对司机说:“卡尔顿饭店,吉尔福特街。”他回头从车尾小窗往外看了看,后面并没有K先生的身影。可能刚才完全是个误会————即使K先生有时也得轻松轻松,观看一场煽情的演出,他也不会到这个花钱的地方来。他说:“我无法相信他们这么快就罢手。明天毕竟有人要吃败仗。煤就像一整队最新式的轰炸机。”他说这些话与其说是对着她,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汽车缓慢地行驶在吉尔福特大街上。他又说:“我要是有一支枪……”

    “他们不会这么大胆,是吗?”她说。她用手挽着他的胳膊,仿佛希望他和她就这样隐姓埋名地安全地躲在这辆出租车里。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怀疑过她是L手下的人,他对此十分后悔。他说:“亲爱的,这件事就像算术中的总和,把我打死很可能引起外交上的麻烦————但比起他们把煤弄到手来,外交上的麻烦对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仅是个加法运算问题————看怎样才能得到最大的和。”

    “你害怕吗?”

    “有一点。”

    “那为什么不找个别的地方住?和我回去吧。我可以给你准备一张床。”

    “我还有点东西在那里。我不能到你那里去住。”出租车停了下来。他走下车。她跟着他下了车,走到人行道上站在他旁边。她说:“我能不能和你进去……万一……”

    “最好别进去。”他握住她的手。这就给了他们一个借口,在街上多停留一会儿,看看身后有没有盯梢的。他始终摸不准老板娘是不是自己人。还有K先生……他说:“在咱们分手前,我还想问问……你能为这儿的那个小姑娘找个事吗?她很可爱,叫人信得过。”

    她尖刻地说:“哪怕她马上就咽气我也不会管。”这是很久以前当他横渡海峡时在定期渡轮的酒吧里听到的声音,她就是用这副腔调向侍者命令的:“再给我来一杯。我还要一杯。”就像令人感到沉闷的宴会上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她说:“放开我的手。”他立刻照办了。“你这个该死的堂吉诃德。滚吧。让人拿枪把你打死……你还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处境!”

    他说:“你误会了。那个姑娘年纪小得可以做我的……”

    “女儿,”她说,“说啊。我也可以做你的女儿。可笑之至。事情总是这个样子。我明白。我也告诉过你。我这个人并不罗曼蒂克。这就是所谓的父女恋情。你可以有一千个理由恨自己的父亲,可最后你还是迷恋上一个和他一样大的男人。”她说,“这简直太荒唐了。任何人也不能自诩这种爱情富有诗情画意。去打你的电话吧,约个时间……”

    他颇为不安地看着她,发觉自己除了恐惧和稍稍有些怜悯以外再无其他感情。十七世纪的诗人似乎认为人完全可能把一颗心永恒地奉献出去。依照现代心理学家的分析这完全是胡说八道,但是你却可能感到自己是那么悲伤、绝望,以致再不敢重新燃起过去的那种感情。他无可奈何地站在这家简陋的旅馆门前。旅馆的门没有关,以便于短期旅客随时进出。

    他说:“如果这场战争结束了……”

    “对于你来讲战争永远不会结束————你自己也这么讲。”

    她是那么动人。他年轻的时候从来不知道有人会这样动人。他妻子一点儿也说不上动人,她是个相貌平常的女人,但当时这并没有妨碍他爱上她。虽然如此,如果女人长得漂亮一点儿,还是会使人动情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搂在怀里,就像是在做一项试验。她说:“我可以跟你上楼吗?”

    “不要在这个旅馆。”他松开了搂着她的胳膊,他无法与女人谈情。

    “你昨天夜里一上车我就知道我要出毛病。有些慌乱。对你特别客气。在我听见他们打你的时候我直想吐————我当时认为我一定是喝多了,可是今天早晨我一觉醒来感觉还是如此。你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爱过谁。他们管这个叫————初恋,对吗?”

    她使用的是一种名贵的香水。他尽量使自己除了怜悯之外再有一点儿别的感情。对于一位已到中年的前法国文学讲师来说,这毕竟是一次机会。“亲爱的。”他说。

    她说:“这件事不会持续很久,对吧?而且也不可能持续很久。你会被杀死————会吗?————这是用不着怀疑的。”

    他不大令人信服地吻了吻她,说道:“亲爱的,我会见到你的……明天就会见到你。到那时正事也都忙完了。我们在一起……庆祝一番……”他心里明白他演戏演得并不成功,但是现在不是表演忠诚的时刻,再说她又太年轻,受不了忠诚老实。

    她说:“即使罗兰,我想,也有一个女人……”但他想到的是另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爱尔达————当消息传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在神话传说中,你深深爱着的人死去后,你的生活也就完了。不像他这样继续活下去。谁对这个也不感到奇怪————作者只用了简单的几行描写她。他说:“晚安。”

    “晚安。”她顺着街道向那些黑黝黝的树丛走去。他想,假如她真是L的人,那他找的这个情报员可太蹩脚了。他发现自己还是喜爱女人的,谈恋爱同背叛不无共同之处————可是这又有什么用?明天他要办的事就有了结局,他也就要回去了……他不知道最后她是不是会嫁给福尔斯坦。

    他推开里扇的玻璃门,门开着一条缝。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但是当然他并没有手枪。灯早已熄了,但是他知道那儿有一个人,因为他能听见离那棵叶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的呼吸声。他自己在远处路灯的照射下完全暴露在门前了。不要移动身子————他们随时都可能开火。他又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手里握着的是香烟盒。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手指不让它发抖,但是他害怕疼痛。他往嘴里放了一支烟,接着开始摸索火柴————那些人很可能根本没料到墙上会突然亮出一个火光。他往前蹭了蹭,猛然拿火柴往身旁的墙上一划。火柴划在一只镜框上燃烧起来。一张苍白的孩子气的脸像一只气球一样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他说:“哦,上帝,爱尔丝,你吓死我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等你。”那个稚气未消的柔细的声音低声说。火柴熄灭了。

    “为什么要等我?”

    “我本来以为你也许会把她带到这儿来。”她说,“我得负责把顾客送进他们的房间。”

    “胡说八道。”

    “你吻了她,是吗?”

    “那不过是应付。”

    “不是。你有权利那样做。这是她的话。”

    他怀疑把那些文件交给她是不是犯了一个大错误————假如她出于嫉妒把那些文件毁了呢?他问:“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会被杀死,一点儿也用不着怀疑。”

    他放心地笑了:“是啊,我的国家正在打仗。人们常常被杀死。但是她不了解实情。”

    “可是在这里……”她说,“他们也不想放过你。”

    “他们还不敢杀死我。”

    “我知道出了一件可怕的事,”她说,“他们现在正在楼上,在议论你。”

    “谁?”他急切地问。

    “老板娘————和一个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

    “一个小个子、头发灰白的男人————戴着一副金属架眼镜。”他肯定在他们走出剧院之前就溜了出来。她说:“他们刚刚还盘问我呢。”

    “盘问你什么?”

    “问我你对我说过什么没有,我看见什么没有————证件什么的。当然了,我什么都没说。他们想让我开口,那才是枉费心机呢。”她的忠诚深深地打动了他,同时一种怜悯之情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多么糟糕的一个世界,竟然听任这种品质白白浪费掉。她激昂地说:“他们杀了我,我也不在乎。”

    “不至于到那种地步。”

    这次从叶兰旁边传来的声音略有些颤抖。“她什么都做得出来。要是有什么不合她的意,她什么疯事都做得出来。我不在乎。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你是一位绅士。”这个理由太没有说服力了。她继续伤心地说,“那个姑娘所做的一切我都愿意替你做。”

    “你现在替我做的事就比她多得多。”

    “她和你一起回去吗?回到你那个地方?”

    “不,她不去。”

    “我和你去行吗?”

    “我亲爱的,”他说,“你完全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

    他能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声:“你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子。”

    “现在他们在哪儿?”他问,“老板娘和她的朋友?”

    “二楼当街的房间,”她说,“他们是你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吗?”天知道她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个酸词儿。

    “我认为他们是自己人,但还拿不准。也许最好在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之前,我先把事情搞清楚。”

    “哦,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她什么都听见了。楼上有人说话她在厨房都听得到。她让我别告诉你。”他心里猛地一惊:这孩子会不会遇到危险?但这是他不敢相信的。他们对她又能怎么样呢?他顺着黑乎乎的楼梯谨慎地向上走去。脚底下一块楼板嘎吱响了一声。楼梯拐了半个弯,他爬到楼梯平台上站住了。一扇门敞开着。在粉红绸子制作的灯罩下面,灯光照射在两个人身上,他们正以极大的耐心等着他。

    D轻声说:“早安。你没有教我晚安该怎么说。”

    老板娘说:“进来,把门关上。”他照她的话办了。他也只能照她的话办,他突然想,不论做什么,自己总是听别人吆喝,就像由别人搬来倒去的一个木头靶子。“你去哪儿了?”老板娘盘问道。那是一张凶残的脸————丑陋的方下巴、阴险狡诈的神色和一脸脓疮,她真不该生为女人。

    他说:“K先生可以告诉你。”

    “你和那个姑娘干什么来着?”

    “轻松轻松。”他好奇地扫视了一眼这个小巢————这个词对这间屋子再合适不过了。它根本不是一个女人住的房间,没有铺台布的大方桌,几张皮椅子,既没有摆着花也没有小摆设,只有一只盛鞋的小柜子。整个房间无论是从装潢还是布置上看都只是为了实用的目的。小柜子的门敞开着,里面塞满坚固耐穿的平底鞋。

    “她认识L。”

    “我也认识L。”就连墙上挂的画片也是只有男人才挑选的那种。廉价的彩色画片上的女人都穿着长丝袜和内衣。在他眼中这简直是一间独居多年的光棍的房间,好像弥漫着一种畏畏缩缩、鬼鬼祟祟、无法满足的邪念,使人禁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K先生突然开口了。他在这间男性十足的屋子里简直显得女气十足,听他说话你真担心他会歇斯底里。他说:“在你出去————上剧院去的时候,有人给你来了个电话,向你提了个建议。”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应该知道我当时不在。”

    “他们说愿意满足你的条件,只要你明天不去赴约。”

    “我没提过什么条件。”

    “他们把话留给我了。”老板娘说。

    “这么说他们是准备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让你和K。”

    K先生把两只瘦骨伶仃的手紧紧绞在一起。“我们想要确切知道,”他说,“证件仍然在你手中。”

    “你是担心我把它出卖了。在我回家的路上。”

    “我们不得不小心点儿。”他说。他那提心吊胆的神情就像在倾听贝娄斯博士胶皮鞋的后跟声。甚至不在世界语中心他也总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被罚一先令。

    “你们是不是得到指示才这么干的?”

    “我们得到的指示不很明确。很多事需要我们自己斟酌处理。你大概不会拒绝把你的证件拿给我们看看吧。”那个女人没有再开口————决定叫另一位先以好言相劝。

    “不行。”

    他轮流望了望他面前的这两个人————他似乎终于掌握了主动权。他真希望他的身体状况能允许自己运用这一权利,但是他已经筋疲力尽,没有这种精力了。英国到处都充满令人疲惫无力的记忆,使他记起他现在做的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工作。他这时应该坐在大英博物馆里阅读法国文学。他说:“我相信我们是为同一个雇主工作。但是我仍然没办法相信你们。”那个满头灰发的小个子男人坐在那里,目光停留在自己指甲啃得秃秃的手指上,就仿佛是在受别人的训斥似的。那个女人面对着他,脸上流露着目空一切的神色,但除了这家蹩脚的小旅馆外她谁也统治不了。他亲眼看到过双方都有很多人因为背叛而被枪杀了。他知道从举止和面容上分辨不出哪个人是叛徒。世界上并没有加纳隆式的人物。他说:“你们是不是急着要拿到这桩交易中的一份好处?可是我告诉你们:既没有你们的一份,也根本没有交易。”

    “这么说,可能该叫你看看这封信。”那个女人突然说道。他们刚才软硬兼施,都没有达到目的。

    他细细地读了这封信。信无疑不是伪造的,他对部长签名和这种信纸非常熟悉,一眼就看出这是真的。看来他的使命已经到头了————这个女人被授权接收他手中那些重要的文件————什么原因信中没有说。

    “你看,”那个女人说,“他们不信任你了。”

    “为什么我刚来的时候你不把这封信拿给我看?”

    “这事得由我斟酌决定。信任你还是不信任你。”

    他的地位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们的信任只局限于叫他把证件带到伦敦,K先生被指示査对他到达旅馆之前的行动,但是对于他的秘密使命无权过问。这个女人看来在这两方面都是被信任的,既了解使命的内容也有权接收他的文件,但只是在不得已的时候,就是说,在他的行动受到怀疑的时候,他突然说:“你当然知道这些文件的内容是什么。”

    她神气十足地说:“当然知道。”但是这时他心里完全明白了,她并不知道————他从她脸上看得出来,她只是装得十分神气,却板着一张脸。他们把这件事弄得非常复杂:既把任务交给你又不信任你,告诉你一部分真话又闪烁其词。如果部里对情况的估计是错误的……如果他把这些文件交出去,而他们又把文件出卖给L……他知道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是他自己,别的他就什么也不敢肯定了。屋里弥漫着一股廉价香水的恼人气味————这是这间屋子里的唯一女性气息,可是这也像男人洒了香水一样,令人心里不舒服。

    “你知道,”她说,“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你的工作到此结束了。”

    这也太简单了,简直令人无法相信。那位部长不信任他,或者说不信任他们,干脆什么人都不信任。他们互相之间也是同床异梦。每个人只知道自己是真是假。K先生知道自己想用这些文件做什么交易。老板娘明白自己的企图。除了自己之外你不能为任何人担保。他说:“这不是给我下的命令,文件还是要由我保管。”

    K先生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他说:“假如你想背着我们搞什么名堂……”他那双收入菲薄、长久教世界语的眼睛闪烁不定,并且丝毫不加掩饰地泄露出他内心的贪婪和嫉妒……对那份少得可怜的工资你又能指望什么呢?在别人为自己的理想操劳的时候,有多少人孕育着自己的背叛行径啊。老板娘说:“你这个人很感情用事,一个资产阶级分子,一位教授,可能还很罗曼蒂克。假如你欺骗我们————你等着瞧吧,我这人可不是好惹的。”他不能正视她,她的样子像地狱一样可怕————一肚子坏主意。她脸上的那些疖子就像是她从前干的见不得人的事情的印记。他记得爱尔丝曾经告诉过他:“她有时像个疯子。”

    他问:“你指的是我欺骗你们,还是欺骗家里的人?”他心里确实对她的话没理解。在强手如林的敌人圈子里他已经筋疲力尽、昏头昏脑了,他离前线越远就越感到孤独。他真羡慕那些战斗在前线上的人。他蓦地又回到现实中来了————街上,一连串的铃声,飞驰而过的呼啸声————是消防车还是救护车?空袭解除后人们寻找着被炸塌的建筑物掩埋起来的尸体;偶尔一镐下去就会碰到受伤的人……飞扬在街道上方的灰尘使整个世界一连几个小时变得雾蒙蒙的。他感到一阵恶心,止不住直发抖,他想起了那只紧挨着他脸的被炸死的公猫,当时他一动都动不了,只好强忍着躺在那里,猫毛几乎塞到他的嘴里。

    整个房间开始震动起来。老板娘的脑袋像脓疱一样肿了起来。他听见她在说:“快点,锁上门!”他努力使自己振作一些。他们要拿他怎么办?是敌人……还是朋友……他跪在地上。时间似乎停滞不前了。K先生以不可思议的慢动作向门边走去。老板娘的黑裙子在他嘴边晃着,和那只死猫的皮一样,一股尘土味儿冲鼻而来。他真想大声叫喊,但是做人的尊严像牙科医生使用的撑口器一样压住了他的舌头————即使当警棍打在身上的时候,他也没有喊叫。她俯着身子问道:“那些文件放在哪儿了?”她呼出来的是廉价香水和尼古丁搅在一起的气味————构成了一股半女半男的气味。

    他怀着歉意地说:“昨天挨了一顿打,今天又挨了一冷枪。”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拇指恶狠狠地向他的眼球按来:他陷入了一场噩梦。他回答道:“文件我没带着。”

    “那在哪儿?”那只大拇指在他右眼前晃动着,他能听见门口传来K先生拨弄门锁的声音。K先生说:“锁不上。”他感到恐惧,就仿佛她的手和脸都带有传染病菌。

    “你往另一边拧。”他拼命想挺起身来。但那只拇指又把他推了回去。一只结实的鞋子狠狠地踩在他的手上。K先生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在抱怨什么。一个虽然下定决心但还是流露出内心战栗的声音问道:“是您按铃叫我吗,夫人?”

    “当然不是我。”

    D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说:“是我按的铃,爱尔丝。我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恶心。救护车就在外面。有一次空袭我曾被埋在砖瓦下面。你搀我一把,我好上楼。”转眼间他们走出了那间小屋————盛鞋的小柜子、廉价画片上穿着长丝袜的女人和单身汉的房间所特有的椅子也一起拋在身后了。他说:“今天晚上我要锁上房门,不然我会梦游的。”

    他们慢慢地爬到顶层。他说:“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差一点儿干了傻事。我估计,到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一起离开这里了。”

    “我也走吗?”

    他不假思索地允诺下来,就仿佛在这个充满暴力的世界上,你可以一张嘴就答应一切请求似的。“是的,你也一起走。”

    三

    那张猫皮和那条脏裙子和他做了一夜的伴。平时那种安宁的梦境硬生生地被破坏了,他没梦见鲜花和平静的小河,也没梦见老教授讲课。自从经历过那次最厉害的空袭以后,他一直害怕窒息而死。他高兴的是那边的人只是把犯人枪毙,而不是把犯人吊死。要知道,绳索套在脖子上是会使噩梦变为现实的。白天到了,可是没有一点儿亮光,黄色的迷雾让人看不清二十码以外的东西。在他刮胡子的时候,爱尔丝端着托盘进来了,盘子里有一个煮鸡蛋、一条熏鲑鱼和一杯茶。

    “你别麻烦了,”他说,“我应该下楼去吃。”

    “我想,”她说,“把早饭送上来是个合适的借口。你大概正等我把文件送回来吧。”她脱掉一只鞋和长筒袜,说道:“噢,上帝,如果有人现在进来,会想些什么呀?”她坐在床边,在脚背上摸索文件。

    “那是什么?”他一边说一边仔细听着。他发现自己非常害怕文件回到自己手中。责任像是个不吉利的戒指,你更愿意把它送给别人。她端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一个脚步声嗒嗒嗒地下了楼梯。

    “噢,”她说,“那是穆克里先生,一位印度绅士。他跟那些楼下的印度人不一样。穆克里先生很受人尊敬。”

    他把文件接过来————哼,反正他很快就用不着这个了。爱尔丝穿上袜子说:“他这个人爱打听别人的事,他只有这个毛病。爱问这问那。”

    “爱打听什么事?”

    “咳,什么都打听。比如,我相信不相信占星图?我相信不相信报纸上说的?我觉得艾登先生这人怎么样?他还把我说的都记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奇怪。”

    “你想这会不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我情绪好的时候,就跟他说一些事,比如艾登先生的事啊,什么都说。说着好玩儿,你知道。可有时候我一想,我说什么他都记下来,真害怕。我抬头一看,他正盯着我呢,就像盯着一只动物似的。但这个人总是很令人尊敬的。”

    他不想过问这件事,穆克里先生和他没有关系。他坐下吃起早饭来,可是这女孩没有走。她好像有一肚子话要告诉他————或者告诉穆克里。她说:“你昨天晚上说咱们一起离开这儿的话,还算不算数?”

    “算数,”他说,“我会想法给你作出安排的。”

    “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她又开始使用廉价小说中的词语,“我可以去找克拉拉。”

    “我们照顾你会比克拉拉照顾得周到。”这事他得求助于罗丝。昨天晚上他们谈起这事,罗丝有点儿歇斯底里。

    “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吗?”

    “情况不允许呀。”

    她说:“我在书里读过,女孩子也可以乔装打扮……”

    “也就是书里这么写。”

    “我害怕再待在这儿————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你再也不会了。”他向她保证说。

    楼下铃声刺耳地响起来。她说:“这个人真啰唆。”

    “他是谁?”

    “住在三楼的一个印度人。”她不情愿地向门口走去,说道,“你答应我了,是不是?今天晚上就让我离开这儿。”

    “我答应你。”

    “那就画个十字吧。”他照她说的做了。“昨天晚上,”她说,“我睡不着觉。我觉得她会干出点儿什么来,干一件可怕的事。你真应该看看我进屋的时候她那脸色。‘是你按铃吗?’我说。‘当然不是。’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像是刀子。我告诉过你,我离开你的时候把房间门锁上了。她上你这儿来干什么呢?”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她干不出什么事来的。她就像个恶魔一样,你知道,样子挺凶,实际上害不了人。如果我们不被她吓倒,她就伤害不了我们。”

    “啊,”她说,“我告诉你,我真高兴就要离开这儿了。”她站在门旁边,冲他笑了一下,就像小孩过生日一样高兴。“不会再同罗先生或者任何短期房客打交道了,不会再见到穆克里先生,也永远不会再看见那个女人了。今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她好像在为过去的生活举行告别仪式。

    他一直待在屋里,锁着门,直到该去会见本迪池勋爵的时候。他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他把文件放在上衣里面贴胸的口袋里,穿上大衣,扣子一直扣到脖领上。他肯定这回没有一个小偷能偷走文件。至于那些人会不会使用暴力,他就得冒点儿险了。那些人都知道现在文件就在他身上。他只能指望伦敦这个城市来保护他。他好像一个正在陌生的大花园里玩捉迷藏的孩子,本迪池勋爵的住宅就是他的“家”。再过三刻钟,到十一点一刻,他想事情就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结果了。他们那些人也许会利用伦敦的迷雾来会会他。

    这是他要走的路线:穿过伯纳德大街,到罗赛尔广场地铁站————他们想在地铁里搞什么名堂是不太可能的————然后再从海德公园拐到查塔姆路,这段路大约要在雾里走十分钟。当然他可以打电话叫一辆出租车,一直坐车去,可这太慢了。堵塞的道路、嘈杂的市声和大雾会给那些被逼急了的人一些机会。他开始想,那些人现在一定被逼得不择手段了。此外,他们也不会想不到自己要搞一部汽车。如果他打算坐汽车去海德公园拐角,他应该从街头上等待的一长串出租车中叫一辆。

    他走下楼去,心怦怦地跳着。他虽然一再安慰自己,白天在伦敦大街上不可能出什么事,他是安全的,可还是不管用。但是当那个印度人从三楼自己的房间向外张望的时候,他又安心了一些。印度人还是穿着那件花里胡哨的起毛的睡衣。这就像有个朋友在背后为你当见证人似的。他真希望所有他住过的地方都留下明显的脚印,毋庸置疑地记录下他的行踪。

    从这里起楼梯开始铺上地毯了。他的脚步轻轻地走在上面,不想让老板娘知道他现在正离开这里。但是,他还是没能逃掉。老板娘正在她那间布置得像男人住所一般的房间里,坐在桌子旁边,门敞开着。她穿着他梦里见到的那件散发着霉气的黑衣服。他在门口站了一下,对她说:“我出去一下。”

    她说:“你知道得很清楚,为什么你没有遵守上级指示。”

    “一两个小时以后我就回来。今天晚上我不在这里过夜了。”她以十分冷漠的神情望着他,这使他很吃惊。倒好像她比他还了解他的计划,就像很早以前,一切事情在她那能干的脑袋里都已经安排好了。“我想,”他说,“我住的房间已经付过钱了吧?”

    “付了。”

    “没有付的————也在我的开支内————是女佣人的一个星期的工资。我要付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爱尔丝不在这里干活了。你把这孩子吓坏了。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动机……”

    她的脸显出一副极感兴趣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生气了。仿佛他对她说了一件事,使她万分感激。“你是说,你要把这个姑娘带走?”听她这么问,他觉得好像有人正在警告他,叫他谨慎小心。他向四周看了看。当然没有人在他身边。远处一个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是谁在发出一个警告。他没有注意,接着说:“小心些,不要再吓唬那个姑娘。”他发现自己简直走不开了。文件安全地放在他衣袋里,可他觉得还是把一件需要他照顾的东西落在后面了。真荒谬,不会有任何危险的。他转过头来,挑衅地盯着老板娘的那张方方正正、满是脓疱的脸,说:“我很快就回来。我会问她,如果你……”

    昨天晚上他没有注意她的大拇指会有那么粗。她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两团发面似的大拳头————据说这是神经官能症的一种症状。大拇指握在里面,手上没有戴戒指。她厉声大喝道:“我还是不明白。”在说话的同时,她的脸扭曲着,一个眼皮耷拉了下来。她向他粗野地挤了挤眼,不知为什么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看得出来,她这时一点儿也不再担心了,她已经控制住了局面。他把脸转过去,只觉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好像用密码传递一个他不懂的信息,或者是警告。他想,自己做了件傻事,话说得太多了。本来可以等他回来以后,再把这些告诉她。如果他不回来了呢?好在那也没什么关系,这女孩儿又不是她的奴隶,用不着老在这儿受罪。再说伦敦又是世界上警察保护最严密的城市。

    他走下楼,来到大厅,这时一个非常谦卑的声音说:“您是不是能帮我个忙?”说话的是一个印度人,虽然两只棕色的大眼睛闪着冷漠的光芒,却又叫人觉得这人很随和。这个印度人穿着一件闪光的蓝衣服、一双橘黄色的鞋。这人一定是穆克里先生。他问D:“您是不是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就是这个问题:您是怎么攒钱的?”

    这人是不是个疯子呀?D想。他回答说:“我从来不攒钱。”穆克里先生的脸盘很大,肉皮松松软软,嘴角两旁满是皱纹。他焦急地问:“真的一点儿都不攒?我是说,有些人把所有铜币或是带维多利亚女王像的便士攒起来。有这种借助储蓄盖房子的公司,也有政府办的储蓄。”

    “我从来不攒钱。”

    “谢谢您回答我的问题,”穆克里先生说,“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他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这时爱尔丝在穆克里先生身后出现了,她看着D离开这里。不知道为什么,D又一次感到非常高兴,即使穆克里先生就在身边,也没有影响他这种情绪。他离开了她,并没有把她孤零零地交给老板娘。他隔着穆克里先生俯身的脊背向她笑了笑,又冲她挥了一下手。她犹犹豫豫地也向他笑了一下。这情景让人想起了火车站:人们互相告别,情人之间短暂的亲昵。恋人和母子之间在告别时总有点儿困窘,也有人好奇地旁观。对穆克里先生这种局外人来说,观察这一情景就像窥探私人住宅里的秘密一样有趣。穆克里先生抬起头十分亲热地说:“我们下次见面,也许还能谈谈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他伸出一只手,但又很快地缩了回去,就像害怕别人拒绝跟他握手似的。这以后他温顺地站在那里,谦卑地嘿嘿笑着,看着D走入浓雾中。

    如果人们知道分别会有多久,他们就会更珍惜分别时的微笑和那几句道别的话了。迷雾把他包围起来,火车已经驶出了车站,人们不再在站台上站着了。一道拱门把那些最有耐心的高高挥动的手臂隔开了。

    他疾走如飞,一面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一个挎着公文包的姑娘从他身边走过。一个邮差走着“之”字路,消失在朦胧的雾中。D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大西洋上空的飞机驾驶员,俯冲之前,正飞翔在充满车辆的海滨上空。他要办的事情顶多需要半个小时,半小时之后一切就会有结果了。他一直认为,他同本迪池会达成协议,因为他的国家什么代价都肯出,只要把煤炭搞到手就成了。迷雾笼罩着一切。他想听到人们的脚步声,但是他唯一能听到的是他自己的双脚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这种宁静根本不能使人放心。他追上了几个人,可是只有当这些人的身影从他面前的浓雾中显露出来时,他才能看到他们。如果现在有人跟踪他,他也不会知道。也许在某个地方,他们会突然对他下毒手。

    一辆出租车开得很慢,几乎同他并排,但和便道保持着一定距离。司机探出头来问:“要车吗,先生?”D已经忘了他作出的决定————必须从一长串的出租车中搭车。他上了车,告诉司机:“到格温小别墅,查塔姆路。”他们的车驶进一片茫茫的浓雾里,驶了一段路,又转了几个弯儿。他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路不对啊!我太蠢了!”他喊道:“停车!”但是汽车却继续朝前开。他看不清到了什么地方,唯一能看见的就是司机宽大的后背和车外面的雾。他捶着玻璃,嚷道:“让我出去!”汽车停住了。他往那人手里塞了一先令,走上了便道。他听见一个吃惊的声音说:“这个人犯了什么毛病?”汽车司机可能是个正直的人。是他自己被发生的事吓昏了头,神经过分紧张了。他撞见一个警察,连忙问:“罗赛尔广场怎么走?”

    “你走错路了。”警察说,“往回走,沿着铁栏杆走,走到左边第一条街再拐。”

    他好像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到车站。

    在他等电梯的当儿,他突然发现要到地底下去乘地铁需要更多的勇气,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胆怯。自从那次大轰炸被埋在废墟里以后,他一直在地面上活动,就是空袭的时候他也总是站在屋顶上瞭望。他宁可快一点儿死,也不愿意伴着一只死猫慢慢地断气。电梯门还没关上他就紧张得不得了,差一点儿想夺门而出。这种紧张劲儿简直让他的神经受不住。他坐在电梯里唯一的一张长凳上,四周墙壁忽悠悠地升起来。他双手抱住脑袋,不想感到自己正在下降。电梯停了,他已经到了地下。

    一个声音说:“要人扶一把吗?你帮这位先生一下,康韦。”D发现自己被一只黏乎乎的小手推着站起来。这时,一个干瘦的、脖颈上围着一圈毛皮领子的女人说:“康韦过去在电梯上也总是叫别人领着。你说是不是,宝贝儿?”一个年龄在六七岁、脸色很不健康的孩子紧紧拉着他的手。D说:“我想我现在已经好了。”其实,置身于空气污浊的地下室过道里,再加上远处火车的隆隆声,他仍然非常紧张。

    那个女人问D:“你是要去西区吧?我们把你送到你出站的站台。你是外国人,是不是?”

    “是。”

    “啊,我对外国人的态度是友好的。”

    D发现自己被领过一条挺长的过道。那个小孩穿着一条很难看的灯芯绒短裤、一件柠檬黄的上衣,头戴一顶学校的制服帽,帽子上面印着咖啡色和紫红色的条纹。那个女人又说:“我真担心康韦的身体。医生说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很容易得病。他爸爸就得过十二指肠溃疡。”D被这两个人护送着,想逃也逃不了。他们一直把他扶到车厢里。女人接着说:“他现在就有一种毛病,老爱伤风。快闭上嘴,康韦。这位先生可不想看见你的扁桃腺。”

    车厢里的人并不多。D身后当然没有人追踪。海德公园拐角难道会出事?还是他把整个事件夸大了?这里毕竟是英国啊。但是,他想起了多佛尔路上那个袭击他的司机,满脸贪婪、喜出望外的样子。他又想起了在那个偏僻小巷中拾到的子弹头。那个女人又说话了:“康韦的坏毛病就是他不爱吃青菜。”

    突然,有个念头在D的脑子里转了一下。他问:“你们也是去西区吗?”

    “肯辛顿区大马路。我们要去巴克尔服装店,这孩子穿衣服太费……”

    “也许你同意我在海德公园拐角带你们搭一段汽车……”

    “啊,我们不应该麻烦你,乘地铁更快。”

    地铁在皮卡迪利广场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开,带着轰轰隆隆的声音驶进隧道。D神情紧张地坐在座位上。这声音把他带回到那个遭受大轰炸的城市。每逢某处一枚爆炸力极强的大炸弹爆炸以后,这样的声音就传到人们耳朵里,带来一股死亡的气息和受伤的人的痛苦呻吟。

    他说:“我想这个孩子……康韦……”

    “这名字很有意思,是不是?他出生以前,我们正在电影院看康韦·蒂尔勒主演的影片。我丈夫很喜欢这个名字,比我更喜欢。他说:‘要是生个男孩儿就叫这个名字。’那天晚上孩子果然出世了。看起来,嗯,是个好兆头。”

    “他也许喜欢乘小汽车吧?”

    “噢,坐出租车他会感到不舒服。他就是这么古怪。坐公共汽车和地铁没问题。可是我和这孩子一起乘电梯有时感到不好意思,叫别的人看了很丢人。他老是爱盯着人看。你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就把你的手拉住了。”

    看来毫无办法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们又干得出什么来呢?那些人可以说已经把王牌打出来了。杀人未遂————他们已经做到极限了,再进一步就是成功地把他干掉了。想象不出,L居然会跟这件事有牵连,当然了,他是有办法从任何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中脱身出来的。“你到站了,”她说,“你就在这儿下车。很高兴能跟你聊聊天。跟这位先生握握手,康韦。”D敷衍了事地握了一下小孩的黏湿的手指,然后转身向黄色的雾气走去。

    空气中充满了欢呼声,每个人都在欢呼,看来倒像取得了什么大胜利。骑士桥边的人行道上行人拥挤不堪。在马路另一边,海德公园的大门从低沉的雾霭中显露出来。在路的另一头,一辆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的马车奔驰在蒙蒙雾气中。圣乔治医院周围的公共汽车被堵塞了,过了一会儿又像鳄鱼一样一辆接一辆地消失在好似一片沼泽的潮湿雾团里。有人正在吹哨子。一个残疾人用一只手转动着轮椅不知从什么地方慢慢地出现了,另一只手按动着一支风笛。他沿着路边的水沟艰难地向前移动,吹的曲调总是走调,就像一个玩具橡皮猪发出的吱吱声。他不得不费力地一遍又一遍地从头吹起。那残疾人在一块黑板上写着:“一九一七年受毒气侵害,只靠半叶肺维持残生。”D的四周黄雾翻滚,行人在鼓掌欢呼。

    一辆戴姆勒牌小轿车从马路当中的车流中驶过来。几个女人在尖声叫喊,男人都摘下了帽子。D有点儿不知所措,他以前曾经看见过宗教游行,可这里却没有人打算下跪。小汽车在他面前缓缓地行驶着,透过玻璃,可隐约看到两个很小的女孩,穿着定做的僵硬的外衣,戴着手套,苍白的面孔,表情冷漠。一个女人尖着声音说:“啊,亲爱的,他们要去哈罗德百货商店买东西。”这算得上是一个奇景:戴姆勒汽车居然载着人们崇拜的偶像游行。这时,D听见一个他所熟悉的声音严厉地说道:“摘下你的帽子。”

    这是库里。

    D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人正在跟踪我。当库里认出这是D的时候,他真的有些发窘。他侧过身去,扶了一下单片眼镜,小声咕哝说:“噢,对不起,外国人。”这情景令人想到的是:D是一个同库里有过不正当关系的女人,库里不可能假装没看见她,他只想从她身边赶快走过去。

    “我想知道,”D说,“你是否能告诉我去查塔姆路怎么走?”

    库里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查塔姆路,去找本迪池勋爵?”

    “是的。”街头那个吹笛子的人又一次断断续续地从头吹起来。公共汽车笨重地移动着,人群开始散去。

    “听我说,”库里说,“那天晚上我好像做了一件蠢事,真抱歉。”

    “没什么。”

    “我以为你也是一个骗子呢。我过去上过当。库伦小姐可是个好姑娘。”

    “是的。”

    “我买过一艘沉没的西班牙大帆船。是西班牙舰队的一艘舰艇。我付了一百英镑的现款。后来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帆船。”

    “可不是么。”

    “喂,我愿意向你表示我对你毫无恶意。我陪你一起去查塔姆路。我总是高兴能助外国人一臂之力。如果我到你的国家去,我想你也会同样帮助我的。当然了,我并没有可能去你们那里。”

    “你真太好了。”D说。他这么说是真心实意的,他长舒了一口气。这场战斗看来已经接近结束了。如果那些人打算在这场大雾中最后再冒一次险,他们算打错了算盘————倒不是D运用智谋战胜了他们。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隔着外衣摸了摸那份凸起来的证明文件,感到非常宽慰。

    “当然了,”库里上尉继续啰啰嗦嗦地说,“有这么一次经验,会使你以后变得小心谨慎。”

    “经验?”

    “就是买那艘西班牙大帆船啊。那人花言巧语,给我五十英镑拿着,可他自己却兑换了我的支票。我当时真不该听他的,可他非要那么办不可。他说他得把支票兑换成现款才是公平交易。”

    “这么说,你只叫人骗去了五十镑。”

    “咳,这五十镑都是假钞票。我想他可能觉得我这人比较重感情。当然,这件事叫我变得聪明了。‘吃一堑长一智’嘛。”

    “是吗?”D很高兴让这个家伙这样不停地唠叨着和他一起沿着骑士桥走下去。

    “你听说过一家叫‘西班牙大帆船’的酒馆吗?”

    “没有。我想我没听说过。”

    “这是我开的第一个路边酒馆。在梅登海德附近。可是我最后还是不得不把它卖掉了。你知道,在西部地区人们对社会地位不那么看重。在肯特郡或者艾塞克斯还比较好一点儿。可是往西走,往科茨瓦尔德那边去,你就会看到人们都不大讲究阶级身份了。”在等级森严、充满清规戒律的国家里,人们一般是不使用暴力的。暴力是非常简单的手段,是不文雅的举动。他们离开大路拐向左边的一条街。在他们面前,透过迷雾现了几个高大的塔楼和城堡状的建筑物。库里上尉说:“看什么有意思的戏了吗?”

    “我一直很忙。”

    “千万不能太劳累了。”

    “我还在学习世界语。”

    “我的上帝,你干吗学这种玩意儿?”

    “这是一种世界语。”

    “归根结底,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会说一点儿英语。”他说,“哎呀,真没想到,你看咱们刚刚从谁身边走过去?”

    “我谁也没看见呀。”

    “那个汽车司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你曾经跟这个人较量过。”

    “我谁也没看见。”

    “他就站在那个门口,汽车也在那儿停着。我们过去跟他打个招呼怎么样?”他用那只没有伤残的手拉了一下D的袖子,“时间多得很,再走两步就到查塔姆路了。”

    “不,没时间了。”他一下子恐慌万状。难道这是一个圈套?那只手仍在轻轻而又毫不留情地推他……

    “我和本迪池勋爵约好了。”

    “用不了几分钟的。再说上次你同司机打架,两边谁也没吃亏,棋逢对手。应该去和他握一下手,表示你的宽宏大量。这是规矩。我上次做得不好,你知道。”他在D的耳边轻声唠叨,一只手还在使劲拉着D的衣袖。D嗅出他嘴里有一股威士忌味。

    “以后再说吧,”D说,“等我见过本迪池勋爵再说。”

    “我可不愿你同他记仇。如果真那样,我就太对不起人了。”

    “不,”D说,“你没有责任。”

    “你们的约会在什么时候?”

    “正午。”

    “还有六七分钟呢。去跟那人握握手,再去喝一杯。”

    “不。”他挣脱了那只紧紧拉着他袖子的手。听到有人在他身后吹口哨,他把牙一咬,倏地转过身去,举起拳头来。但他看到的只是个邮递员。D开口问:“你能告诉我去格温别墅怎么走吗?”

    “你已经快到门口了,”那个邮递员说,“这边来。”D瞟了一眼库里上尉那张吃惊又生气的面孔。过后他想,也许他搞错了————库里上尉只是一心想叫他同那个司机言归于好。

    看到爱德华时期建筑风格的大门在面前打开,显出建筑物内部华丽的大厅,他仿佛看到了警报解除的信号。大厅里挂满了国王们的情妇的肖像,他对这个矿主的癖好不禁感到好笑。大厅装着巨大的细工嵌板,四壁悬着一些名画的复制品。楼梯口上面最显眼的地方是奈尔·格温 [6] 的画像,围在一群小天使中间。这些男孩子后来陆陆续续都被封了各种爵号。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一个卖橘子的女人居然生下这么一群王室子孙来。除了奈尔·格温之外,他还发现蓬巴杜侯爵夫人和曼特农夫人 [7] 的肖像。另外还有加比·戴思莉 [8] 小姐穿着第一次大战前的服装,戴着黑手套,穿着黑丝袜。本迪池勋爵的癖好真是奇怪。

    “把衣服给我吧,先生?”

    他把外衣递给了男仆。这间外厅的家具是法国路易七世、英国斯图亚特王朝和中国的各种式样的大杂烩。这使D感到非常有趣。对于一个从事秘密活动的人来说,这里是一处避风港。

    “我怕我来得早了点儿。”D说。

    “爵爷吩咐说,您来了就直接进去。”

    他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想到罗丝就是这种环境————姑且称之为变相的色情狂吧————的产物。难道这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工人儿子的黄粱美梦吗?金钱就意味着美女。那个男仆也令人难以置信地被夸大了:高高的个子,腰部好像打了个褶儿,只有靠一种奇怪的姿势才能使身体保持直立,好像比萨斜塔一样总是向一旁倾斜着。D向来不怎么喜欢男仆————他们总是思想保守,讲究礼貌,十足的奴才相。然而这个男仆却引他发笑,因为他像一张漫画,把所有这些特性都夸大了。D想起他有一次在一位剧院经理家里吃饭,曾看到好几个穿着特别制服的仆人。

    男仆推开了一扇门。“D先生到了。”他通报说。D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间非常宽敞的、铺着镶木地板的大房间。屋子里挂着许多肖像,似乎都是其家族成员。在一个烧木柴的火炉前,几把椅子围成个半圆形。这些椅子椅背很高,从进门处一点儿也看不到椅子上是否坐着人。他犹豫不定地向前迈了几步。他想,如果是另外一个什么人,这间屋子一定会把他镇住。就是说,这间屋子的布置与摆设都使人意识到自己的破袖口、旧衣衫和没有保障的生活。但是D却没有这种感觉,他生来就不巴结阔人。他根本没想到自己衣着如何寒酸。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迈着轻松的步子,走过了镶木地板。终于安全地来到这里使他万分高兴,他根本顾不上考虑其他事情了。

    突然,一个弹头形脑袋上长满灰白头发、生着马嘴似的长下巴、身躯高大的男人从中间那张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开口问:“是D先生吗?”

    “您就是本迪池勋爵了?”

    那人向身边的三张椅子挥了一下手介绍说:“这是福布斯先生,费廷勋爵,布里格斯托克先生。高尔德斯坦因先生恐怕不能来了。”

    D说:“我想你们已经知道我来访的目的吧。”

    “我们已经收到了信,”本迪池勋爵说,“两星期以前我们就接到了你要来的消息。”他的手向一张镂花细木的大写字台一挥————他爱做的一个手势是把自己的手掌当作信号器。“请你原谅,咱们现在就谈正事吧。我是个非常忙的人。”

    “我正是此意。”

    这时,另一个人从一张椅子上站起来。这是个小个子,皮肤黝黑,五官线条分明,像只小狗似的机灵、麻利。他一本正经地把椅子在桌子后面摆好。“福布斯先生,”他喊道,“福布斯先生。”福布斯先生应声出现了。这个人穿着一套花呢西服,衣着举止令人一望可知,他刚从乡间来到伦敦不久,只是从头型才看得出他的犹太血统。他带着嘲弄的语气说:“过来吧,布里格斯托克。”

    “费廷勋爵!”

    “叫费廷睡他的觉吧。”福布斯先生说,“当然了,只要他不打呼噜。”这些人自己都坐在桌子的一边,本迪池勋爵坐在正中,D觉得自己有点儿像经历一场学位口试。他想,这些人当中布里格斯托克多半会跟我找麻烦,他会像只小狗死咬着一件东西那样刨根问底地问我问题。

    “不坐下吗?”本迪池勋爵声音重浊地说。

    “好吧,”D说,“如果桌子的这头有张椅子,那么我当然乐意坐。”福布斯先生笑起来。本迪池勋爵呵斥了布里格斯托克一声。

    布里格斯托克连忙绕过桌子,拿过来一把椅子。D坐了下来。这一切好像都不真实,叫人惴惴不安。他盼望的时刻终于来了,但他却几乎不能相信这是事实————坐在这间没有真实感的房子里,身边挂着的是那么多冒牌的祖先。还有那些早已离开人世的国王的情妇。费廷勋爵甚至没有露面。这里根本不是可望解决战争胜负的地方。D说:“你们知道从现在到四月份我们需要多少煤吧?”

    “知道。”

    “能给我们提供这个数量吗?”

    本迪池勋爵说:“就假定说我同意这样做吧,再假定福布斯和费廷也都同意……还有布里格斯托克。”他又补充说,好像事后才想到似的。

    “问题在于我们肯出什么价钱?”

    “对,就是这么回事,还有你们的信用。”

    “我们愿意出市场上最高的价钱。到货后另付25%的奖金。”

    布里格斯托克问:“是用黄金购买吗?”

    “一部分用黄金。”

    “你别指望我们接受你们的钞票。”布里格斯托克说,“那玩意儿到明年春天就可能一钱不值了。或者如果你们想以货易货的话,到时候可能从你们那里什么也运不出来了。”

    本迪池勋爵歪靠在椅子上,叫布里格斯托克全权代表自己谈判。布里格斯托克久经锻炼,懂得怎样把本迪池勋爵已经承诺的事重新拉回来。福布斯先生在他面前摆着的一张纸上画了许多雅利安人的面孔。他画的女人都长着圆圆的多情的大眼睛,穿着游泳衣。

    “如果你们同意把煤卖给我们,倒不必担心汇率问题。战争虽然进行了两年,但我们的货币并未贬值。有了煤,我们会彻底把那些反叛者击败。”

    “我们也得到了完全不同的消息。”布里格斯托克说。

    “我认为你们的消息不一定可靠。”

    突然,椅子背后有人大声打起呼噜来。

    “我们坚持要用黄金付款,”布里格斯托克说,“咱们是不是把费廷叫醒?”

    “让他睡吧。”福布斯先生说。

    “我们能满足你们的一部分要求,”D说,“我们准备按照市场价格用黄金付煤款,但奖金得用我们的钞票或实物支付。”

    “那么奖金必须是全部煤款的35%。”

    “太多了吧。”

    布里格斯托克说:“我们要承担很大的风险。运煤船需要保险。还有不少别的风险。”他背后挂着一幅画,画的是裸体女人、花朵和田园风光。

    “你们什么时候能交货?”

    “我们有些存货……从下月起分批交货。不过,鉴于你们需要的数量,我们还得重新启封几口矿井。这需要时间————也需要钱。机器都老旧了,工人也不会是那些技术熟练的老人了。他们比机器更容易老化。”

    D说:“当然了,你们现在卡着我们的脖子。我们没有煤就维持不下去。”

    “还有一点,”布里格斯托克说,“我们是生意人,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十字军。”费廷勋爵从火炉边刺耳地叫了一声:“我的鞋,我的鞋在哪儿?”福布斯先生又笑了起来,继续画着让人看了不舒服但很多情的眼睛。接着,他又在眼睛上画了睫毛。他是不是正在思念住在谢波德市场的那个姑娘?他这个人给人一种健康而耽于色欲的印象,尤其是穿着这套花呢衣服、叼着烟斗的样子。

    本迪池勋爵慢吞吞而傲慢地说:“布里格斯托克的意思是,我们的煤在别人那里也能卖好价钱。”

    “很可能。但是你们还得考虑一下将来的事。如果我们的敌人赢了这场战争,他们就不会再从你们这里买煤了。他们和别人建立了同盟关系……”

    “这事离现在太遥远了。我们看重的是眼前的利益。”

    “你会发现他们的黄金还没有我们的纸币可靠。不管怎么说,他们的金子是盗窃来的。我们会向国际法庭起诉……而且,你们还有一个政府。如果把煤卖给那些反叛分子,你们是违法的。”

    布里格斯托克厉声说:“如果想把这笔生意谈妥,你们一定要把奖金提高到35%,按照付货最后一天的煤价计算。另外,还有一点也必须同你讲清楚,佣金由你们一方支付。我们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

    “佣金?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当然是指做成这笔生意后你拿到的报酬啦。你只能从你们那边领取。”

    “我没打算要佣金,”D说,“按照常规,中间人一定得要佣金吗?我不清楚。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要的。”

    本迪池说:“你这个代理人可真不一般。”说完,他看了一眼D,那神情就像D宣传了什么异端邪说,或者做了什么违法的事似的。布里格斯托克说:“在签署合同之前,我们得看一下你的证件。”

    D把手伸进那个贴胸的衣袋。证件不见了。这真是令人无法相信的事。

    他惊慌失措地翻遍了所有的衣服口袋,可是连证件的影子也没找到。他抬起头来,看见对面的三个人正在望着他。福布斯先生不再画小人儿了,他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D说:“这太奇怪了,我是把证件装在这个兜里的呀……”

    福布斯先生轻声说:“也许在你的外衣口袋里?”

    “布里格斯托克,”本迪池勋爵说,“按一下铃。”他向进来的男仆说:“把这位先生的外衣拿来。”这只是走一下形式,因为D清楚地知道证件根本不会在那儿。可到底这证件是怎么丢的呢?难道库里会……?不,这不可能。没有人有机会偷走证件,除非……男仆胳膊上搭着那件外衣走了进来。D看了一眼那双受人雇用、恪尽职守的毫无表情的眼睛,好像他希望能从中找到些暗示。但是,那双眼睛不论接受了别人的贿赂还是赏金,却什么也不表现出来。

    “怎么样,找着了吗?”布里格斯托克用刺耳的声音问。

    “不在那里。”

    突然,火炉前站起来一个非常老的老头。他开口说:“那个人什么时候来,本迪池?我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他已经来了。”

    “应该告诉我一声。”

    “可你一直在睡觉呀。”

    “胡说。”

    D一个接一个地翻着口袋,甚至连衣服的衬里都找了一遍。当然,那儿是绝不会有的。他做的可能只是个富于戏剧性的姿势,叫那些人相信他的确有过证件。D觉得他的表演非常蹩脚,给人的印象是他自己也没有希望找到这件东西。

    “我刚才是在睡觉吗,布里格斯托克?”

    “是的,费廷勋爵。”

    “是吗?睡觉就睡觉吧。我现在倒有精神了。我希望你们的事情还没有谈妥呢。”

    “是的,什么也没有谈妥,费廷勋爵。”布里格斯托克的样子有点儿沾沾自喜,他好像要说,“我一直都在怀疑……”

    本迪池勋爵问D:“你会不会出来的时候把证件丢在家里了?太奇怪了。”

    “我一直把证件带在身上。是让人偷走了。”

    “偷走了?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就是到这间屋子来的路上。”

    “噢,”布里格斯托克说,“那就什么也别说了。”

    “是怎么回事?”费廷勋爵厉声问道,他又说,“你们就是谈妥了什么事,我也不会签字的。”

    “我们什么也没有决定。”

    “应该这样,”费廷勋爵说,“这件事还需要考虑一下。”

    “我知道,”D说,“因为我拿不出证件,你们怕我的话不算数。可是我干这件事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呢?”

    布里格斯托克从桌子后边探过身来,语气恶毒地说:“你能拿到一笔佣金,不是吗?”

    “算了吧,布里格斯托克,”福布斯说,“他说了,他是不要佣金的。”

    “哼,他这么说是因为他看到根本没希望拿到。”

    本迪池勋爵说:“用不着争论了,布里格斯托克。这位先生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冒名顶替的。如果他的身份是真的,并能提供证明,我就准备同他签订合同。”

    “当然了,”福布斯说,“我也是这样。”

    “你应该了解,先生,你现在是在洽谈一笔生意,我们是无法同一位身份不明的代理人签订合同的。”

    “你还应该了解,”布里格斯托克说,“我们国家有一条法律,对于招摇撞骗的人是要严厉惩处的。”

    “我们还是以后再谈吧,”费廷勋爵说,“好好考虑一下再谈吧。”

    我该怎么办?D在思忖,我现在该怎么办?他坐在椅子上,承认自己被彻底打败了。什么陷阱他都摆脱了,只有最后这一招他没有料到……他感到很不是滋味。没有别的法子了,只有再千里迢迢地重新回老家去————乘坐渡海峡的轮船,乘坐到巴黎的火车。家里的人当然不会相信他的故事。他没有被敌人的子弹打死————倒不是他自己做出了什么努力————结果却被自己这边的人枪毙在坟场上。他们总是在坟地里行刑,免掉搬运尸体的麻烦……

    “好吧,”本迪池勋爵说,“我想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如果你回到旅馆以后找到了证件,最好马上给我打个电话。另外还有一个人要同我们谈这笔生意……我们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

    福布斯问道:“伦敦没有人可以给你作保吗?”

    “没有人。”

    布里格斯托克说:“我想咱们别再耽搁人家了。”

    D说:“我想我用不着对你们说,我早就料到这个结局了。我到这里来还不到三天,我住的房子就叫人搜寻过,我自己被人打了一顿。”他用手摸了摸脸,“你们可以看到我脸上的伤疤。还有人向我开了一枪。”在这些人观察他脸上伤疤的时候,D想起罗丝警告过他的话————不要像演戏似的妄图打动这些人的感情。本迪池、费廷、布里格斯托克,一个个脸上都毫无表情,倒好像他在不适当的场合讲了一个肮脏的故事。本迪池勋爵说:“我相信,你可能真的把证件丢掉了……”

    “这是浪费时间,”布里格斯托克说,“谁都看得出来。”

    费廷勋爵说:“简直是胡闹。有警察嘛。”

    D站起来说:“还有一件事,本迪池勋爵。你的女儿知道有人冲我开过枪。她到那个出事地点去过。连枪弹也找到了。”

    费廷勋爵笑了起来。“噢,那个姑娘啊,”他说,“那个年轻的姑娘,总是瞎胡闹……”布里格斯托克神情紧张地斜着眼睛瞥了本迪池勋爵一眼,他好像想要说什么又不敢开口。本迪池勋爵说:“我女儿说的话在我们家里算不得证明。”他皱了皱眉头,低头看着自己指关节生满汗毛的一双大手。D说:“那么,我只好说再见了。但是我还没有被打败。我请求你们别匆忙作出决定。”

    “我们办事从来不匆忙。”费廷勋爵说。

    D走了半天才从这间气氛冰冷的屋子走出去。他好像开始踏上了漫长的归途,谁也说不准在他到达行刑的坟场前,中途有没有个落脚点。L正在客厅里等候接见,D看到他像个无足轻重的人被冷落在自己后面,心里略微感到些许安慰。L站在那里,有意摆出一副傲然物外的样子。他正在审视围在一群小天使中的奈尔·格温,听见脚步声连头也不回。过去,由于意识到自己的优越地位,他总是先打招呼,但现在这种残酷无情的处境却使他不得不佯装不识了。他向油画又凑近了两步,开始观察圣阿尔班公爵肖像的背面。

    D开口说:“我应该多防备一些。你雇的特务当然不少,可是这种把戏只有一方面是耍不起来的。”

    L带着忧愁的神色,把目光从油画上的小天使转向这个不懂社交礼节的人。他说:“我想,你大概要搭第一班船回国,但如果我是你的话,到了法国就别再往南走了。”

    “我不准备离开伦教。”

    “你在这儿还有什么好做的?”

    D沉默不语————说实在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还留在英国做什么。他的这种沉寂似乎让L感到不安。L认真地说:“你还是听我忠言奉劝吧……”这么说一定还有什么事叫他感到惴惴不安,他是不是害怕对方采取最直截了当的办法?D说:“你犯了不少错误。在路上打我————库伦小姐绝不会支持你,认为我偷了她的汽车。还有那次偷偷向我开枪————我虽然没有找到枪弹,可是叫库伦小姐找到了。我要对你提出控告……”

    铃声响了一下,刚才把D引进来的那个男仆一声不响地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本迪池勋爵现在请您进去,先生。”

    L根本没有理睬男仆(这件事很值得玩味),他说:“只要你肯保证……别再找麻烦。”

    “我向你保证,今后几天我的住址都在伦敦。”D又恢复了信心:这件事断定谁胜谁负还为时尚早。L变得惶惑不安起来,不知为什么。他好像准备好言相求,他肯定知道一些D并不了解的事。门铃突然响起来,仆人把大门打开,罗丝好像到别人家做客似的走了进来。她说:“我要去赶……”这时她一眼看到L,改口说,“真是幸会!”

    D说:“我刚才正在跟他说,我并没有偷你的汽车。”

    “你当然没偷。”

    L行了一个欠身礼说:“我不能叫本迪池勋爵久等了。”仆人打开门,L立刻隐没在那间大屋子里。

    “喂,”她说,“还记得你昨天说了什么吗?我们要庆祝一番。”她说这话的勇气是强装出来的。在向一个男人倾吐了自己的爱情之后,下一次同他见面是会有些尴尬的。D本来猜想她也许会提出什么借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上次我喝醉了。”但是她却没有这样,她一片真诚,简直叫人吃惊。她说:“你没有忘记昨天晚上的事吧?”

    D说:“要是你还记得,我自然什么也没有忘。只不过没有什么可值得庆祝的。他们把我的证件弄去了。”

    她很快地问:“他们没有把你打伤吧?”

    “没有。他们没费一点儿事就拿去了。给你开门的那个人是新雇的吗?”

    “我不知道。”

    “肯定是……”

    她说:“你是不是认为我也住在这里?”但她立即就把这个问题撇开了,“你是怎么同他们说的?”

    “跟他们说的都是实话。”

    “所有你经历的那些闹剧?”

    “是的。”

    “我警告过你。福尔特有什么反应?”

    “福尔特?”

    “就是福布斯。我总是叫他福尔特。”

    “我不清楚。净是听布里格斯托克一个人说了。”

    “福尔特还算个正直的人,”她说,“尽管他自己有一套处世方法。”罗丝脸上的肌肉绷紧了,好像她正在沉思福尔特的处世方法。D不禁从心坎里可怜起这个姑娘来:她从小失去家庭的温暖,在一群私人侦探和互相猜忌的气氛中长大成人,她在自己父亲的这个家里是非常不舒服的。她还这么年轻,D结婚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可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她就发生了这么可怕的变化。与此同时他们俩的关系也过分亲密了点。她说:“你们的使馆里有没有人可以给你担保?”

    “我想不会有。我们不相信使馆的人————除了有一位第二秘书,也许是个例外。”

    她说:“那就不妨去试试。我去叫福尔特来。他很精明。”她按铃把仆人找来,对他说:“我要见一下福布斯先生。”

    “我怕他正在开会呢,小姐。”

    “没关系。告诉他我有要紧事要跟他谈。”

    “本迪池爵爷吩咐过……”

    “你不知道我是谁,是吗?你一定是新来的。我没有必要认识你的面孔,但是你应该认识我才好。我是本迪池勋爵的女儿。”

    “很对不起,小姐。我不知道……”

    “那么你就给我传话去吧。”她转身对D说:“你看,他是新来的。”

    门打开的时候他们听见了费廷的声音:“不用忙。最好睡一会儿……”罗丝说:“如果是这个人把你的文件偷走了……”

    “肯定是这个人。”

    她气冲冲地说:“我就叫他找不到饭碗。英国没有哪个职业介绍所会……”福布斯先生走了出来。罗丝说:“福尔特,我要叫你给我办一件事。”福布斯把身后的门关上,回答说:“办什么事都成。”他像是一个穿灯笼裤的东方君主,愿意许诺给别人巨大的财富。罗丝说:“那些傻子不肯相信他。”当他望着她的时候,他的眼睛湿润了。不管那些侦探如何汇报,他的确是无可救药地爱着她。他对D说:“很对不起,你的经历太离奇了。”

    “我找到了那颗子弹。”罗丝说。

    离开了那些人,又不是坐在桌子后面,福布斯的犹太人特征显得格外分明了————隆起的肚皮和犹太人的头颅。他回答说:“我说他的经历很离奇,但并不等于说不可能发生。”他的非常遥远的背景是沙漠、死海、荒山以及从耶利哥 [9] 出发后一路上遇到的艰难险阻。像他这样的人是什么离奇的事都会相信的。

    “他们在里面现在谈得怎样了?”罗丝问。

    “没有很大进展。费廷这老头儿总是横生枝节,布里格斯托克办事也不痛快。”他转过来对D说,“别认为布里格斯托克只不相信你一个人。”

    罗丝说:“如果我们能向你证明,D说的话都是真实的……”

    “我们?”

    “是的,我们。”

    “如果我感到满意,”福布斯说,“我就签订一份合同,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最大数量的煤。这还不能完全满足你们的需要,但是别的人也会照我这样办。”他焦虑不安地望着他们俩,好像在为什么事担忧。说不定这个人一直生活在恐惧中,他害怕在报纸上读到一则结婚启事,也害怕听到人们议论:“你听说本迪池女儿的事了?”

    “你现在就同我们去使馆吧?”她问。

    “我以为你是要告诉我们……”

    “这不是我的主意,”D说,“我想这很可能解绝不了问题。国内的人对我们这位使节是不信任的……但也不妨试一试。”

    他们一言不发地在雾中缓缓地驾驶着汽车。福布斯在途中只开口说过一次话:“我倒很愿意再把矿井打开。工人们现在的生活太糟了。”

    “他们的生活糟不糟关你什么事,福尔特?”

    他冲着坐在汽车另一角的罗丝笑了一下,说:“我不愿意招人恨啊。”这以后他的两只葡萄干似的小黑眼睛又开始聚精会神地凝望着车外的黄雾。他非常耐心,就像为了娶拉结甘心服役七年的雅各那样耐心 [10] ……D想,雅各住在帐篷里心中还存有希望呢。你能责备他吗?他觉得即使福布斯也是值得羡慕的,不管怎么说,他爱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哪怕爱情的代价是恐惧、嫉妒和痛苦。这种感情毕竟是高尚的。

    汽车到了使馆,D说:“要是第二秘书接见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他们被带进会客室。在会客室的墙壁上挂着的还是战前的风景照片。D说:“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那是一个群山环抱中的荒凉的小村落。“现在让他们占据了。”他在屋子里缓步地兜着圈子,好像有意叫福布斯同罗丝单独在一起。这些照片都很不高明,有意照出浓厚的云层和艳丽的花朵,给人以华而不实的感觉。有一张照片是他教过课的大学……空无一人,像是一座寺院,叫人看着很不真实。门开了,一个穿着黑色晨装、戴着白色高领的人————样子像个没有台词的演员————进来说:“是福布斯先生吗?”

    D说:“你们别管我。尽量向他提出问题吧。”会客室有一个书架,上面的书都是同样的装帧,厚厚的,看来没有人翻过。戏剧集、诗集……D把背转过去,佯装看这些书。

    福布斯先生说:“我来打听一些事。我代表本迪池勋爵,也为了我自己。”

    “只要我们能够帮助您……我们乐于为您效劳。”

    “我们同一位先生会过面,这位先生自称是贵国政府的代表,来洽谈购买煤炭的事。”

    使馆里的人语调是冷冷的:“我想我们没有收到这方面的消息……我可以问一下大使,但我敢肯定……”他越往下说语气就越发坚定。

    “可是我想,你们也有可能没有接到通知,”福布斯先生说,“这个人是机要人员。”

    “这绝不可能。”

    罗丝厉声说:“你是第二秘书吗?”

    “不是,太太,他休假去了。我是第一秘书。”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回英国了。”

    看来这件事到此就可以结束了。福布斯先生说:“他声称证件遗失了。”

    “噢……恐怕……我们对这件事毫不知情……我刚才说了,这绝不可能。”

    罗丝说:“这位先生还是有些名气的。他是位学者……在大学任过课。”

    “如果是这样,我们不会不知道。”

    D非常佩服,看不出罗丝居然是位干将。她每次开口都说到点子上。

    “这个人是法国文学权威。他注释了《罗兰之歌》的伯尔尼稿本,名字叫D。”

    这次,那冰冷的声音在沉吟了片刻后才接着说:“恐怕……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很可能,是不是?也许你对法国文学毫无兴趣。”

    “如果您肯等两分钟,”他强作镇静地干笑了一声,“当然了,我可以去査一下人名录。”

    D转身离开书架,对福布斯先生说:“恐怕我们这是白白浪费您的时间。”

    “啊,”福布斯先生说,“我的时间没有那么宝贵。”他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那个女孩子。他对她的一举一动都紧紧盯着不放,眼睛里流露出疲惫、悲哀和情欲的神色。这时她走到书架旁边,从书架下层抽出一本书,翻看起来。门又开了。使馆的秘书走了进来。

    他说:“我已经査过了,福布斯先生。没有这么一个人。我怕是你们上当了。”

    罗丝怒气冲冲地抢先一步说:“你说谎。你是不是说谎?”

    “我有什么理由说谎?这位……”

    “我叫库伦。”

    “亲爱的库伦小姐,因为这场内战,所以一些真真假假的人物都上场了。”

    “那么为什么他的名字印在这里?”她拿着一本打开的书说,“我不懂这里写的是什么,但这里是这个名字……我不会弄错的。这里还有‘伯尔尼’这个字。这似乎是一本人名录。”

    “真奇怪。我可以看看吗?也许,因为您不懂这种语言……”

    D说:“我懂,我可以谈谈吗?这里面记载着我担任塞德大学讲师的时间,也谈到了我论述伯尔尼手稿的那本著作。可不是,这里面都写着呢。”

    “你就是这位学者?”

    “不错。”

    “我可以看看这本书吗?”D把书递给他。D想:天啊,她胜利了。福布斯也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敬佩。第一秘书说:“啊,对不起。因为您的发音,库伦小姐,所以我弄错了。D这个人我们当然都知道,是我们最尊敬的学者之一……”他让自己的话在半空飘浮着,看来他就要彻底投降了,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停在室内那位女客身上,他根本不看这件事的主人公。这里面一定有鬼,这人肯定又要搞什么名堂。“你看,是这么回事吧。”罗丝对福布斯说。

    “可是有一点,”第一秘书不慌不忙地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在监狱里被叛变的人枪杀了。”

    “没有,”D说,“这不是事实。我被交换出来了。这里————我带着护照呢。”他没有把护照同证件放在一个口袋里,真是万幸。第一秘书接过护照来。D说:“你还有什么话说?护照是伪造的,是不是?”

    “噢,不是假的,”第一秘书说,“我看这份护照倒是真的,只不过不是你的。只要看看上面的照片就知道了。”他把护照擎在手里叫大家看。D想起他在多佛尔检査站镜子里看到的那个满面笑容的陌生人……他不抱希望地说:“战争和牢狱生活使人的容貌都改变了。”

    福布斯先生语气温和地说:“当然了,相片和本人还是很相似的。”

    “当然有相似的地方,”秘书说,“要使用别人的护照就得找一个……”

    罗丝怒气冲冲地说:“相片上就是他这张脸。我一看就知道是他的脸。谁都看得出来……”但是D却听出她的语气里不无某种怀疑,她故意大发雷霆只不过为了叫自己深信不疑。

    “他是怎么把护照弄到手的,”秘书说,“这事谁也不知道。”他转过来对D说:“我要叫你为这件事受到应有的惩罚……一点儿不错,我绝不会让你逃掉的。”接着他又降低了声音,毕恭毕敬地对罗丝说:“真是对不起,库伦小姐,D本来是我们最有学问的一名学者。”他说这话时语调令人非常信服。D觉得好像是听别人在背后恭维自己,他觉得很奇怪,并且夹杂着某种自鸣得意的感情。

    福布斯先生说:“最好叫警察局去好好调査一下。我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我现在就给警察局打个电话。”一秘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拿起电话机听筒。

    D说:“我这个假冒死人的人似乎干了不少犯法的事。”

    秘书对着电话机说:“是警察局吗?”接着他告诉了对方使馆的名称。

    “第一件犯法的事是偷了你的汽车。”

    秘书说:“护照是在多佛尔盖的入境签章,两天以前,不错,他就是这个名字。”

    “接着布里格斯托克先生又怀疑我冒名顶替图谋钱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

    “我知道了,”秘书说,“看来肯定就是这个人。是的,我们就把他扣在这儿。”

    “现在我又被控告使用假护照,”D接着说,“作为大学讲师,我这些履历可真不光彩。”

    “别开玩笑了,”罗丝说,“简直是疯了。你是D。我知道你是D。如果你还不算正人君子,那么这个肮脏的世界简直……”

    秘书说:“警察局已经来找你这个人了。不要乱动。我的口袋里有一支手枪。他们要问你几个问题。”

    “不会只问几个,”D说,“偷车……冒名顶替……假护照。”

    “还有一个姑娘死因不明的事。”秘书补充说。

    四

    噩梦又重新回来了。他成了一个带着传染病菌的人,他到什么地方,暴力也跟随他到什么地方。像一个伤寒传播者,他要对所有素昧平生的人的死负责。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说道:“什么姑娘?”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一秘说。

    “我想,”福布斯先生说,“我们最好还是走吧。”看上去他有些迷惑不解,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复杂了。

    “您最好还是先不要走,”第一秘书说,“他们很可能要了解一下这个人的行动。”

    “我不走。这太令人不可思议了,简直疯了……”罗丝说,“你可以对他们解释今天一整天你都到过什么地方吗?”

    “噢,当然可以,”他说,“而且我今天每一分钟的行动都可以找到见证人。”他不那么悲观绝望了,这显然是个误会,他的敌人用不了多久就会承认自己搞错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又想起第一秘书提到死人的事不会是假的,在某个地方,肯定有某个人死了。这绝不是什么误会。他心中的感情更多的是怜悯,而不是恐惧。说起来他已经经历过那么多陌生人的死亡场面,可以说已经习惯了。

    罗丝说:“福尔特,你不相信这件事吧?”他从她这句话中又一次听出怀疑的语气。

    “怎么说呢,”福布斯说,“我也不知道。这太离奇了。”

    但是她又一次在极为关键的时刻说出了几句非常有分量的话:“假如他是冒充的,为什么还会有人向他开枪呢?”

    “要是他们真的向他开过枪的话。”

    秘书坐在门口,故意装作非常讲礼貌,不听他们的谈话。

    “但是我亲手找到了那颗子弹头啊,福尔特。”

    “依我看,一颗子弹头完全可以事先做点儿手脚。”

    “我不相信。”D注意到她不再说她从来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了。她转过身去,背朝向他。“他们现在还要做什么?”

    福布斯说:“你最好离开这里。”

    “去哪儿?”她问。

    “回家。”

    她笑了起来————完全是歇斯底里的狂笑。除她以外谁都不出声,他们只是等待着。福布斯开始端详那些照片,就好像那些照片非常重要似的。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D一下子站起身来。第一秘书开口说:“别动。警察局的先生们会进来的。”两个人走了进来,他们看上去就像一个是店铺老板,一个是店铺伙计。那个年纪大一些的警察说:“是D先生吗?”

    “是。”

    “你是不是和我们去一趟警察局回答几个问题?”

    “就在这儿问吧。”D说。

    “就随你吧,先生。”他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等着其他人离去。D说:“我不反对这几个人在场。假如你们只是要了解一下我去过的地方,他们还会有些用处呢。”

    罗丝说:“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今天任何时间他都可以找到证人……”

    警长有些左右为难,他说:“这件事很严重,先生。假如你去一趟警察局,不管对谁都会方便些……”

    “那么就逮捕我好了。”

    “我在这里不能逮捕你,先生。再说,事情还不到那个地步。”

    “那就问你的问题吧。”

    “我相信你认识一位克鲁尔小姐,是不是?”

    “我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恐怕不对吧。你就住在她干活的那家旅馆。”

    “你说的不是爱尔丝吧?”他一下子站了起来,伸出手来朝那个警长走过去,几乎是恳求地说,“他们没有对她下毒手,你说是吗?”

    “我不知道你指的‘他们’是谁,先生。但是那个姑娘已经死了。”

    他喊道:“噢,天哪,这都是我的错。”

    警长依然不紧不慢地说着,就像是医生在对病人讲话:“我应该提醒你,先生,你说的话全部……”

    “这是谋杀。”

    “从技术性讲,可能是,先生。”

    “你说技术性是什么意思?”

    “你先不必注意这个,先生。此刻我们所关心的是————这个姑娘似乎是从顶层的一个窗户跳下楼的。”D记起从楼上俯视,下面的街道在雾中若隐若现的样子。他听见罗丝说:“你们不可能把他扯进去。从中午起他就一直在我父亲家中。”他又忆起他妻子逝世的消息是如何传到他耳中的。他当时还认为这样的消息以后再也不会伤害他了。一个被火烧伤的人是不会害怕再挨一下烫的。但是这次他的感觉却像是自己唯一的孩子死去了一样。在她掉下去之前她肯定吓得魂不附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和那个姑娘是不是有亲密关系,先生?”

    “不。当然不。这怎么可能,她还是个孩子呢。”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警长的嘴巴在令人敬畏的店铺老板式的上髭下面抿得紧紧的。他对罗丝说:“您最好还是离开这里,太太。案情牵扯到的一些事情不太适合女士们听。”

    她说:“你们搞错了。我知道你们搞错了。”福布斯先生拉着她的胳膊把她带了出去。警察对第一秘书说:“您要是愿意待在这儿,就待在这儿,先生。这位先生可能希望自己的使馆为他出面。”

    D说:“这并不是我的使馆,事情很清楚。现在不要理会这种事了。往下问吧。”

    “有位印度客人,叫作穆克里,也在你住的那家旅馆住。据他说,早上他看见那个姑娘在你的房间里,正在脱衣服。”

    “这简直荒谬绝伦。他怎么可能知道?”

    “他对这件事倒不隐讳,先生。他偷看来着。他说是为了取得资料————我并不知道他要什么资料。据他讲,那个姑娘当时正在床上脱袜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现在明白了。”

    “你现在还否认你们之间关系过分亲密吗?”

    “我否认。”

    “那么她在那儿做什么呢?”

    “我头一天夜里交给她一些很重要的文件,让她替我收藏。她一直把这些文件放在袜子里随身带着。你要知道,我有理由认为我的房间可能被搜査或是我本人遭到攻击。”

    “什么样的文件,先生?”

    “我的政府交给我的文件,证明我的代理人身份,并且授权给我签订一项生意合同。”

    那名警察说:“但是这位先生认为,事实上你并不是D先生。根据他的看法,你是用一张死人的护照到这儿来的。”

    D说:“哦,是的,他这样看有他的理由。”罗网已经在他周围收口了,他被死死罩在里面。

    那个警察说:“我能看看那些文件吗?”

    “让人偷了。”

    “在什么地方偷的?”

    “在本迪池勋爵的家里。”他的这种解释别人当然是不相信的。他自己对这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也感到很可笑。他说:“是本迪池勋爵的男仆偷的。”有那么一会儿大家谁都没有开口,那个警察甚至连记录都懒得记了。他的那个同事努着嘴唇,东瞧瞧西看看,就好像他对罪犯的供词早已失去了兴趣似的。盘问D的警察说:“我说,咱们还是回头说说那个姑娘吧。”他停了一会儿,似乎是给D一个机会重新考虑他准备编造的故事。他说:“你能不能对这个自杀事件为我们提供一点儿线索?”

    “不是自杀。”

    “她不幸福吗?”

    “她不是今天才不幸福的。”

    “你是不是威胁过要抛弃她?”

    “我并不是她的情人,老弟。我不能和孩子谈恋爱。”

    “你是不是无意中对她说过,你们要一起自杀?”马脚终于露出来了:他们认为D曾经同爱尔丝订过一个一同殉情的誓约,警察刚才谈到的“真正意义上的谋杀”也正是指这个。他们臆断他把她带到一个深渊,自己却一走了之。这是极端懦弱的表现。天知道他们怎么会这么想。他有气无力地说:“没有说过。”

    “我想随便问问。”那个警察说,目光随即转开,开始打量起墙上那几张照得非常糟糕的照片来。“你为什么要住在这家旅馆呢?”

    “房间是在我到达之前就预订的。”

    “这么说你以前就认识这位姑娘?”

    “不,不认识,我已经将近十一年没来过英国了。”

    “你选中的这家旅馆可是有点儿古怪。”

    “是我的雇主挑选的。”

    “可是你在多佛尔对海关检査员却说要住在滨河旅馆。”

    他简直想举手投降了,自从上岸以后,他经历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这条绳索上加了一个死结。尽管如此,他还是固执地说:“我当时认为那只是例行公事。”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海关检査员向我挤了挤眼睛。”

    那名警察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从他的表情看,他简直想把记录本一合了事。他说:“这么说你对于这起自杀事件提供不出什么线索了?”

    “她是被谋杀的————凶手就是老板娘和一个名叫K的人。”

    “出于什么动机?”

    “我现在还不能肯定。”

    “我想,你要是听说她留下来的自白,肯定会大吃一惊,对吗?”

    “我不相信。”

    警察说:“事情还是应该由你自己说出来,这样我们大家都可以省点儿麻烦。”他又用蔑视的口吻说,“订立自杀契约并不是判死刑的罪。我倒希望干这种事要判处死刑。”

    “我能不能看看那个姑娘写了什么自白?”

    “我可以给你念几段————如果这样做可以帮助你下定决心的话。”他往椅子背上一靠,清了清喉咙,好像是要朗读自己的一篇大作似的。D坐在那儿,两只手垂在身旁,目光停留在第一秘书的脸上。背叛使整个世界变得暗淡无光。他想,这简直是世界的末日了。他们不能就这样随便杀死一个孩子。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她跌到冰冷的人行道之前的恐怖过程。当一个人无望地跌落下去的时候,两秒钟的感觉会显得多么长呢?怒火突然在他心头升起。直到现在,他一直像只木偶一样让别人摆弄,时间也够长的了,现在该是他采取主动了。既然他们喜欢暴力,就让他们自己也尝尝暴力是什么滋味吧。第一秘书被他的目光搞得有些不安,身体动了动,他的一只手插到那只装着左轮枪的口袋里。枪可能是在他刚才出去向大使汇报的时候趁机取来的。

    警察读道:“这样的日子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说今天夜里我们一同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他解释说,“她记有一本日记,你知道。写得相当好。”其实写得并不好,她使用的辞藻都是从她读过的那些廉价杂志上抄下来的,非常俗气,但是D却能听出那正是她的声音,这些拗口的词句在她的舌头上打着滚。他绝望地暗暗发誓:一定得有人为她抵命。在他妻子被杀死的时候,他也曾经发过这种誓,但是后来并没能做到。“今天晚上,”那个警察继续读道,“我以为他爱的是别人,但是他说我想错了。我想他不是那种拈花惹草、朝三暮四的男人。我已经给克拉拉写了信,告诉她我们的计划。我想她听说以后会伤心的。”那个警察颇有感触地说,“她这么能写,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简直像写一本小说。”

    “克拉拉,”D说,“是一个年轻的妓女。你找她不会太难。那封信或许可以把这一切解释清楚。”

    “她在这里写的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所谓‘我们的计划’,”D不动声色地说,“不过是我今天要把她从旅馆带走。”

    “她还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警察说。

    “我还不至于是那种野兽。我曾请求库伦小姐给她找个工作。”

    那个警察说:“你看这么说怎么样:你在许诺给她找个工作后,得到她的同意把她悄悄带走?”

    “当然不是这么回事。”

    “这可是从你嘴里说的。那个叫克拉拉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她以前叫这个孩子到她那儿当她的女仆。我觉得这件事似乎不大————合适。”

    那个警察写道:“一个年轻的女人曾经主动提供给她一个职位,可是我觉得此事似乎不适宜,所以我说服她和我一道离开……”

    D说:“你写得还没有她好呢。”

    “这不是在和您开玩笑。”

    怒火像癌一样在他的身子里慢慢膨胀起来。他想起她的话————“大部分房客像发情的雄萨门鱼。”憧憬着未来,一个人留在旅馆里惊惧不安,可怕的不成熟的爱情。“我不是开玩笑。我是在告诉你这里面不存在自杀的问题。我要控告老板娘和K先生精心策划这次谋杀。她肯定是被推下……”

    警察说:“起诉是我们的事。我们已经向老板娘调査过了————这很自然。她十分悲痛。她承认自己对她发过脾气,嫌她太邋遢。至于K先生这个人,我从来没听说过。旅馆里没有这么个名字。”

    D说:“我提请你注意。假如你不做这项工作,我可要做。”

    “够了,”警察说,“在这个国家里你不能再干什么了。我们该走了。”

    “你们并没有充足的证据可以逮捕我。”

    “不是因为这件事————现在看来证据还不充分。但是这里的这位先生说你使用的是一张假护照……”

    D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那好吧。我和你们去。”

    “外面有我们的车。”

    D站起身来。他说:“戴不戴手铐?”那个警察的口吻有些缓和,说道:“我想用不着。”

    “还需要我吗?”第一秘书问道。

    “恐怕您得和我们去一趟局里,先生。您知道,我们在这里没有任何权力————这是您的国家。万一哪位大政治家提出质询,我们可能需要您来证明,是您请我们到这里来的。依我看,我们的起诉不会仅此一项。彼特斯,”他说,“去看看车在不在外面?雾这么大,我们最好别在外面站着等车。”

    非常明显,一切都完结了————不仅爱尔丝完了,而且家里成千上万的人也都完了……因为不可能再搞到煤了。她的死仅仅是开始,因为她是孤孤单单的,所以也许是最恐怖的。其他人将在地下掩体里集体死亡。他越来越按捺不住胸中的怒气……一直这样被别人耍来耍去……他注视着彼特斯走出屋子。他对留下的那个警察说:“那边那张照片拍的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就在大山的脚下。”警察转过身去看那张照片。他说:“风景很美。”说着D一拳打过去————正击在第一秘书位于白色高领上面一点儿的喉头上。第一秘书痛得大叫一声,倒在地上,摸索着把枪掏出来。这倒帮了D的忙。在警察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把枪抓在自己的手里。他急促地说:“别认为我不敢开枪。我是在执行任务。”

    “我说,”那个警察开口了,非常冷静地举起双手,就是在他执勤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别这么轻率————你最多也不过被拘留三个月。”

    D对第一秘书说:“到那面墙那儿去。从我到英国起就有一群叛徒想整治我。现在该轮到我开枪还击了。”

    “把枪放下,”那个警察语气温和,似乎是在同他讲道理,“你现在太激动了。回到警察局以后我们会好好研究一下你提供的情况。”

    D开始一步步退到门边。“彼特斯。”屋里的警察高声叫道。D的手已经抓到了门把手,他拧了拧,但是遇到阻力。外面有人想要进来。他撒开手,退到墙边,手里的枪对着那个警察。门一下子被推开了,正好挡住他。彼特斯说:“什么事,警长?”

    “留神!”但是彼特斯已经走进屋子了。D把枪转向他。“你也退到墙那儿去。”他说道。

    年纪大些的那个警察说:“你纯粹在干傻事。即使你从这儿跑了,用不了两个小时我们还会把你逮住。放下枪,我们就只当没有这回事。”

    D说:“我可用得着这支枪。”

    门是开着的。他慢慢地倒退着走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他无法锁上它,只好喊道:“谁开门我就对准谁开枪。”他现在置身于大厅里那些挂得高高的古老的油画和大理石支架中间。他听见罗丝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他飞快地转过身去,枪依然在手中端着。福布斯就在她身旁。他说:“没时间解释。那个女孩子被谋害了。得有人偿命。”

    福布斯说:“把枪扔掉,你这个傻瓜。这是伦敦。”

    他根本没去注意他。他说:“我是D,我没有骗人。”他觉得他有许多事情应该对罗丝讲。他似乎不大有可能再见到她了,他不愿意让她认为所有的人都在欺骗她。他说:“这些事肯定有办法搞清楚……”她正在满怀惊惧地注视着那支枪,她很可能完全没有听他在说什么。他又说:“我曾经送给大英博物馆一本我的书————题有‘敬赠阅览室管理员,谨致谢意’。”有人在拧动门把手。他厉声喝道:“不许开门,不然我就开枪了。”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夹着一只公文包顺着大理石台阶脚步轻盈地跑下来。他大声说道:“我说……”可是当目光碰到那支枪的时候他立刻全身僵在那里了。现在大厅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人,都惴惴不安地等着发生什么事。D犹豫了片刻,他有一个信念,认为她总会说点儿什么,说一句意义深远的话,像“祝你好运”或是“千万当心”什么的。可是她却一声没吭,只是紧紧盯着他手里的那支枪。倒是福布斯开了口,他有些迷惑不解地说:“你知道警车就停在外面。”站在楼梯上的人又说了一句“我说……”,这个人好像不相信这里发生的事是真的。一阵铃声叮零零地响了一阵,又沉寂下来。福布斯说:“别忘了他们这里有电话。”

    不是他提醒,D确实忘了这件事。他很快地退了几步,退到大厅的玻璃门旁,把枪塞进口袋,飞快地走了出去。警车就在那儿。紧靠路边停着。假如福布斯这时喊人的话,那他连十码的优势都不会有。他在不引起怀疑的前提下尽量加快步伐,司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这才想起来他没戴帽子。雾中可以看清二十码以内的景象。他不敢撒腿快跑。

    福布斯很可能并没有喊人。他回头望了望,警车的轮廓已经模糊了————他所能看见的只是闪闪发光的尾灯。他踮起脚尖跑起来。后面突然传来响动,那是发动引擎的声音。他们追来了。他跑着————可是没有找到出口。他原来没有注意,大使馆前面的广场只有一个出入口。他拐错了方向,结果三面都是墙。没有时间了……他听见警车已经开动了。他们没有浪费时间,掉过车头,汽车兜着圈子开过来。

    难道又陷入绝境了吗?他几乎丧失了理智,顺着栏杆和警车同一个方向赛跑。就在这时他的手突然摸不到栏杆了:这里有一个缺口————是地下室台阶的入口。他一口气跑下台阶,缩在墙底下听着警车从头上驶过去。他得救了,在大雾的掩护下暂时得救了。他们弄不清他是否一直在他们的前边,或许在他们发动汽车的时候他并没有拐过来,而是超过他们跑到大街上去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掉以轻心。上面传来一阵警笛声,接着就是绕着广场慢慢移动的脚步声,他们正在搜査这块地方。两个搜査的人肯定是兵分两路。警车则封锁住通往大街的出入口,而且等一会儿他们就会召来更多的援兵。难道他们不担心他这支手枪吗?要不然就是他们从警车里拿到了武器,英国的这类情况他并不了解。他们越走越近了。

    周围没有灯光。这一点就构成了危险:如果这间地下室有灯亮,住着人,他们肯定不会认为D隐藏在这里。他从窗户往里窥视了一下,除了能看见一张长沙发的一角外别的什么都看不见。很可能这是一套地下公寓。门上贴着一张启事:“星期一之前不要送牛奶。”他把字条扯了下来。门铃旁边有一块小黄铜牌:哥洛文。他试着推了推门。毫无希望,除了插销之外还加了双道锁。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们肯定搜索得非常仔细。现在只剩下唯一的希望了————人们有时会粗心大意的。他取出刀子,把它插到窗子插销下面挑了挑,窗户打开了。他好不容易才挤着爬了进去,一下子掉在那张长沙发上,幸好没有弄出什么响动。上面广场传来搜索的声音,但是已开始移往别的方向了。D感到浑身瘫软无力,透不过气来,但他还不敢休息。关上窗子以后他拉开了电灯。

    壁炉台上一只花熏炉里散发出来的玫瑰花香使人透不过气来,那张长沙发上铺着一条钩织的罩单,还放着几个天蓝和橘红相间的靠垫,此外屋子里还有一个煤气炉。他飞快地把这一切看过去,连墙上的几幅复制的水彩画和梳妆台旁的一架收音机也没有放过。这一切说明屋子的主人很可能是一位没有什么爱好又没结婚的老女人。他听见上面的脚步逐渐朝地下室前的这块地方走来。他绝不能叫他们认为这间屋子的主人不在家。他找了一下插座,把收音机接上电源。收音机立刻传出一个欢快的女人声音:“如果桌子只能安排四位客人,年轻的主妇又该怎么办呢?到邻居家去借很可能也不方便。”他毫无目的地打开一扇门,发现那是一间卫生间。“那为什么不想办法接一张同样高的桌子呢?铺上一块台布,拼接的地方就看不见了。但是从哪里去找台布呢?”不知道是什么人————很可能是警察————揿了揿地下室的门铃。“假如你的床上有块素色床单的话,那你就连台布都用不着去借了。”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愤怒支配着。直到现在他们还在摆布他,现在该轮到他给他们点儿颜色看了。他拉开小橱的门,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一把女人用来剃腋毛的小保险刀、一块刮脸用的肥皂和一条毛巾。他把毛巾掖在领子下面,在胡子和下巴的那块伤疤上涂满肥皂沫。门铃又响了一下。一个声音说道:“刚才是‘年轻主妇顾问’节目的第二讲,由梅尔舍姆女士播讲。”

    D磨磨蹭蹭走到门边,打开门。一个警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揉皱了的纸。他说:“我看见这上面写着‘星期一之前不要送牛奶’,我认为屋里没人,却忘了关灯。”他仔细地审视D。D尽力把音发正确,仿佛在参加一场英语口试:“那是上个星期的条子。”

    “你看见没看见附近有生人?”

    “没注意到。”

    “祝你早安。”警察道别后不甚情愿地走开了。突然他又回过身来,语气严厉地说:“你使的这把剃刀有点意思。”

    D这才想起他手中还握着那把女人用的剃刀。他说:“哦,这是我妹妹的,我找不到自己的了。怎么?”

    警察是个年轻人,他一下子变得不那么自信了,只好回答:“噢,是这么回事,先生,我们总得加点儿小心。”

    D说:“十分抱歉,我还有别的事。”

    “没关系,先生。”他眼看着警察爬上台阶,消失在雾中。这以后他关上门,回到卫生间。网口没封住,让他溜出去了。他洗去嘴上的肥皂,胡子已经没了。这使他的样子大大改观,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十岁。在他血管里流的已经不是血,完全是愤怒的情感。苦酒自饮,他经历了盯梢、毒打和子弹,现在也该轮到他们尝尝他的厉害了。假如他们经受得住,那就叫他们也把这一切都经历一番吧。他想起K先生、老板娘和那个死去的孩子,回身又走进那间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房间。屋里弥漫着干枯的玫瑰花的气味。他发誓从今天起他将做一个狩猎者,做一个盯梢者,做一个在僻巷放冷枪的狙击手。

    [1] 指战线中伸入敌军区域的突出部分。————编者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2] 蓬帕杜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 1721——1764),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情妇。

    [3] 英制长度单位,1码约等于0.9144米。

    [4] 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 1755——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

    [5] 见法国史诗《罗兰之歌》。

    [6] 奈尔·格温(Nell Gwyn, 1650——1687),英国女演员,英国国王查理二世的情妇。

    [7] 曼特农夫人(Mme de Maintenon, 1635——1719),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第二个妻子。

    [8] 加比·戴思莉:(Gaby Deslys, 1881——1920),法国女演员,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二世的情人。

    [9] 耶利哥,西亚约旦境内死海以北的古遗址,这里象征犹太人的祖居地。

    [10] 《圣经》中的一个典故。犹太人的第三代祖先雅各为娶自己的表妹拉结,曾为舅舅做工七年。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