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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于是立刻就把话题转换到对手的客人身上。

    “西山君怎样?身体想必总没有什么罢。”

    “嗳!”

    妇人很郑重地把两手放在膝上,暂时停顿一下,复又静静地这样说。依旧是以安静流畅的语调说着。

    “实在今天是为小儿的事来告扰的。小儿是已经亡故了。生前承先生种种照顾……”

    妇人的手也不动,先生以为她是客气;当这时,先生正把红茶的茶碗拿到嘴边了。因为先生想与其一味力劝她吃,还不如自己先吃给她看的好。不过茶碗还没有触着柔软的口髭的当儿,妇人的言语,却惊动了先生的耳朵。吃了茶呢,还是不吃茶呢————这一种思虑,完全离开了青年的死,在一瞬间内,烦扰了先生的心。然而却也不能把拿起的茶碗,始终停住在嘴边的。因此,先生便决然地吃了半茶碗,稍微皱了一皱眉,仿佛噎也似的,说了一声:“啊呀!”

    “在病院里的时候,他也时常谈到先生的恩谊,虽明知先生是很忙的,但也得来通知一声,谢谢先生的厚意……”

    “不敢,不敢,哪儿的话!”

    先生把茶碗放下,便拿起画有青蜡的团扇,复又这样怃然地说了。

    “毕竟亡故了么!却正在这样有望的青年的时候……我也好久没有到病院去探问,想来总以为渐有起色了。————究在哪一天逝世的?”

    “昨天。恰巧是头七的日子。”

    “在病院里么?”

    “是的。”

    “唉!实在是意外的事。”

    “说来,真是可以尽力的地方,都已经尽力过了。除了看破一点,抛开了不想而外,也没有别的法子。但是虽然如此,直到了现在一想到什么事总要说出后悔的话来,真也是不行的。”

    正交谈着这样的对话的当儿,先生却发觉了意外的事实。那就是这妇人的态度和举止等,总没有一点像说着她自己儿子的死的样子。眼里没有包着眼泪,声音也和平常一样;而且嘴边竟还露着微笑呢!假如这样地没有听见她的话,专看着外貌的时候,想必无论什么人,都一定以为这妇人正谈着平常茶饭事呢!————这在先生,真是不可思议了。那是从前先生在柏林留学时候的事。那时正值现今德皇的父亲威廉第一崩御了。先生在咖啡店里听到了这计音,当时原也受了一点感触;但一息儿便恢复了原状,露出精神充足的面孔,把手杖夹在胁间,归到寓所里来了。寓所里的二个小孩子一开开门,便双双抱着先生的头,哇哇地大哭起来。一个是穿着茶色的短衣的十二岁的女孩,另一个是着了紫色裤的九岁的男孩。爱好小孩的先生,也不明白是为的什么,便只得抚摩二人的光泽的发,频频地说着“怎么了!怎么了!”慰安了他们;然而小孩们却总是哭个不休。后来唏唿唏唿地啜泣着,说着这样的话!

    “老爷爷陛下说是已过世了。”

    先生觉得一国元首的死,竟连小孩子都这样悲伤,真有些不可思议了。这非特先生想起皇室与人民的关系的问题,而且自到西洋以来屡次动先生视听的西洋人的冲动的感情的表白,现在更使得这一位是日本人又是武士道信者的先生,大吃惊了。那时的怪讶和同情合而为一似的心情,虽然想忘怀,但却总忘记不了。————先生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论程度正恰恰和那日相似,不过此次却反以妇人的不哭泣,为不可思议了。

    然而第一个发现之后,不久第二个发现便继续来了。

    那时正当主客的话题从亡故的青年的追怀,到了日常生活的琐事,复又想回转到原来追怀的时候。不晓得怎样一来,朝鲜团扇从先生手上滑了出去,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了。当时的会话不消说,并不是不容片刻间的急迫。所以先生便从椅子上把上半身靠前一点,弯下身去,伸手到地板上了。团扇在小桌子的下面————正落在那藏在拖鞋里面的妇人的白袜子的旁边。

    那时先生的眼里,偶然瞥见妇人的膝。拿着手巾的手,正搁在膝的上面。不必说,单单是这一点,也算不得发现,或是什么。然而同时先生却感到了妇人的手正在那里很激烈地震颤着。且又感到了一面虽在震颤着,一面也许为了勉强抑制感情的激动的缘故,膝上的手巾,用着两手要把它裂开似的,紧紧地握着。最后复又感到了那皱着的手巾在纤纤的手指之间,仿佛被微风吹动着似的,刺绣的边缘,正在动着。妇人在脸上虽露着笑容,实际从先刻起,全身哭泣着呢!

    拾了团扇,抬起头时,先生面孔里有了一种以前没有过的表情。看到了不应看的东西的一种敬虔的心情,和从这样心情的意识而来的某种满足,多少带点演戏的气味,成了夸张似的很复杂的表情。

    “呀!你的心痛,就像我这样没有小孩子的人,也是很能明白的。”

    先生仿佛看到令人晕眩似的东西一样,稍稍夸张地把头折转过去,用低的、充满感情的声调,这样地说了。

    “谢谢你!总之,现在不管怎样地说,真也是要不来的事……”

    妇人稍稍低下了头。在那高兴的面孔上,依然浮露出充分的微笑。

    过了二小时之后,先生洗了澡,用了晚饭,吃过了食后的樱桃,复又快乐地坐在走廊的藤椅子上了。

    长夏的黄昏,无论到什么时候,却总还露着薄暮微明;开着玻璃窗的走廊,一时里倒也似乎不容易入暮。先生在微光中,把左膝放在右膝上,头靠在藤椅子背,一直就茫然地眺视着岐阜提灯的赤的壳子。那一本Strindberg的书,虽是依然拿在手里,但仿佛一页都还没有读似的。那实在也是当然的。————先生的头脑中已是被西山笃子的英勇的行为,充满着了。

    先生吃饭的当儿,便把这事的全部,自始至终,和夫人谈了。而且很赞赏着以为那是日本的女武士道,爱日本和日本人的这位夫人,听到了这话,当然没有不同情的。先生得着夫人做他的热心的听者,很感到了满足。夫人和先前的妇人以及岐阜提灯————现在这三个,有了某种伦理的背景,浮现到先生的意识里来了。

    先生究竟有怎样长的时候,沉浸在这样幸福的回想里,却也不大清楚。不过其间先生忽然记起某杂志托他撰稿的事了。这杂志用了致“现代青年书”的题目,向四方的大家,征求着关于一般道德上的意见。他想把今日的事件做材料,赶快把所感写书来寄去————这样想着,先生微微搔了一搔头。

    搔头的手,就是那拿着书的手。先生却看见了直到现在闲却了的书,便把以前放有名片做记号的那正读着的一页翻开看了。那时恰巧女佣跑来,点着了头上的岐阜提灯,因此虽然细小的活版字倒也不怎样难认读。先生原来也没有什么特别要读的意思,却漫然地把眼睛注在书上了。Strindberg说:

    “当我年轻的时候,人家和我说过海培儿克夫人————大约是从巴黎出身的罢————的手巾的事。那是说:面上出微露笑,手却把手巾裂而为二的二重演技。我们现在把这演技,定名叫作泉味。”

    先生把书放在膝上了。因为是翻开着的放在那里,西山笃子的名片仍旧搁在正中。然而在先生心头的,却已不是那妇人了。而且也不是先生的夫人,更不是日本的文明。那是要想破坏此后的平稳的调和的不知分寸的某物。Strindberg所指点的演出法和实际道德上的问题,不消说是不同的;然而从现在读过的地方,所受的暗示之中,却有扰乱先生洗澡后的畅适悠然的心境的某物在。武士道和那型!……

    先生颇有些不快的样子,摇了二三次头,复又把眼睛朝上,开始去凝然地眺视那画有秋草的岐阜提灯的明亮的灯笼了。

    (方光焘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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