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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的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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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岳麓有一个湖南工业学校呢,先去参观了那里不好吗?”

    “唔去,看看也不要紧。”

    我给了他一个勉强的答复。这因为昨晨参观某女学校时,意外感到排日的空气,使我不快的缘故。可是,我所乘的船,不管我的气氛怎样,绕过“中岛”的鼻,在晴朗的水上直驶近到岳麓去了。

    就在当天晚上,我与谭同上了某妓馆的楼梯。

    我们走到楼上的房间,摆在中央的台子不必说了,椅子,痰盂,以及衣柜,都和在上海或汉口的妓馆中所见的几毫无两样,只是这房中于天花板的一角吊着一铜丝的鸟笼,其中养有两只栗鼠,全然无声地在木杆上跳上跳下。这和那牕口及门上垂着的红洋布,同是到此才见的东西。可是,在我眼中,却是不起快感的。

    房中最初来迎待我们的是个小胖的鸨妇。谭一见了她,就滔滔地谈说什么,她也充满了笑容圆滑地和他应对着。可是,他们的谈话中的言语,在我一句也不懂。(这不消说是我不通中国话的缘故,但长沙的言语即在懂得北京话的耳里,也似乎决不易懂得的。)

    谭与鸨妇谈毕,和我对坐在大大的红木台边,在她拿来的印好的局票上,开起妓女的名字来。张湘娥,王巧云,含芳,醉玉楼,爱媛媛————这些在旅行者的我的眼中,都是中国小说里女主人公的名字。

    “把玉兰也叫了罢。”

    我虽要想回答,不凑巧,鸨妇划着火柴来替我点香烟了。谭隔着台子看了我一眼,就随手把笔挥下去了。

    这当儿,泰然进来的,是个戴细金丝边眼镜的血色很好的圆脸妓女。她的夏衣上闪着好几颗钻石,且有着庭球选手或游泳选手似的体格。我见她那样儿,美丑好坏且不管,奇妙地觉到矛盾,实际她和这房内的空气————尤其和笼中的栗鼠,是个不调和的存在。

    她略施目礼,即跳也似的走近谭那里去。既坐在他的膝头,又把一只手加在他的膝上,宛啭地絮说什么话。谭也————谭当然很得意地“是了是了”地回答她。

    “这是这家的妓女,名叫林大娇。”

    谭这样说时,我不觉记起他在长沙也是大富家的儿子的事来。

    过了十分钟光景,我们仍相向了开始吃那重用木耳、鸡和白菜的四川菜的晚餐。妓女除了林大娇,已有许多围绕我们。她们的后面还列着五六个戴打鸟帽的男子,都控着胡琴。妓女们恰如被那胡琴音吊起的样子,顺次地坐了唱出高吭的歌曲来。这在我亦非全然不感趣味,但比之于京调的卖马和西皮调的汾河湾,我所远感得兴味的还是坐在我左边的妓女。

    坐在我左边的,就是那我大昨日在沅江丸上仅经一瞥的中国美人。她在水色的夏衣胸前仍挂着金锁片。接近了看,虽有些病的纤弱,却意外没有小家气。我对了她的侧颜,不觉联想到生长在日荫的小球根来。

    “喂,坐在你旁边的是————”

    谭在被老酒酡红的脸上,浮出可爱的微笑,突然隔了盛虾的盆子向我扬声。

    “那就是名叫含芳的。”

    我对着谭的面,不知为了什么,终于忘把大昨日的事情告诉他。

    “这人的言语漂亮哩,像R的发音,竟像法兰西人。”

    “唔,因为她是北京人。”

    含芳自己似乎毫不知道我们在以她为话题,她时时用眼瞟视我,一面快速地和谭问答。可是,与哑子无异的我,在这时也只有照例地打量两人的脸色而已。

    “她问你几时到长沙的呢,我告诉她大昨日才到,她说那天为了去接人,也曾到埠头去过的。”

    谭这样地翻译了以后,再去和含芳讲谈。可是,她却只含了笑像小儿似的摇头。

    “唔,无论怎样,总是不肯招。方才在问她那天接谁哩……”

    忽然,林大娇用手中拿着的香烟指了含芳,嘲笑似的说了不知什么话,含芳似乎羞恼了,急要想来靠住我的膝头,既而却微笑着回答了一句话。对于这戏剧的————或藏在戏剧背后的意外深远的她们的敌意,我不禁感到好奇心了。

    “喂,在说什么?”

    “她说,并不接谁,是去接母亲的。那里,方才据这位先生说,大概是去接名叫×××的长沙戏子的哩。”(可惜我未曾把名字记在笔记簿里。)

    “母亲?”

    “所谓母亲,也是假母罢咧。就是买养着她和玉兰的鸨妇啊。”

    谭答毕我的话,豪饮了一杯老酒,重新滔滔地谈说起来了。除了“这个这个”以外,都是我所不懂的话。但见妓女和鸨妇都热心地听着,似乎所谈的是很有兴趣的事。并且,她们把眼来瞟我,又似乎所谈的事与我有关。我原只是当了许多人面前坦然地衔着雪茄的,至此不觉有些感到不快起来了。

    “不行!在说什么?”

    “那里,我在说今天到岳麓去的船上,过见玉兰,还有……”

    谭尝着上唇,更提高了兴致:

    “还有,说你想看看斩头。”

    “这没有什么稀罕!”

    我虽听了这说明,尚未到场的玉兰不必说了,对于她的姊妹行的含芳,也不觉得可怜悯。可是,我去看含芳时,已理智地了解她的心情了。她震着耳环,只是在台下膝头把手帕绞紧了放松,放松了绞紧。

    “那么这也没什么稀罕吗?”

    谭从背后鸨妇的手中,取过一个小小的纸包,郑重地把它打开,包里有包,其中是一块煎饼大小的朱古力色的奇怪的东西。

    “什么,这是?”

    “这吗?这原只是平常的饼干……呀,日间不是和你谈起过土匪头目黄六一的话吗?里面渗得有黄的头血哩,这才是在日本所不得见的东西。”

    “这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呢!吃罢了。这里的人尚相信吃了可以免病的。”

    谭快活地含了笑,去和恰在这时要离席而去的两三个妓女招呼。及见含芳立起身来,他差不多像乞怜的样子,有笑有说,末了,又举起一手指着对面的我。含芳略踌躇了一会,浮了微笑仍靠台子坐下。我觉得她太可爱了,就不给人看见,暗地里去握住她的手。

    “像这样的迷信,真是国耻。我从医生的职业上,曾严重地加以反对,可是……”

    “这只因为有斩罪的缘故罢了。像脑髓的炖灰,在日本也有吃的。”

    “真的吗?”

    “咿呀,怎么不真!我也吃过的。不消说这原是幼时的事……”

    正说间,玉兰来了,她和鸨妇立谈了一会,在含芳之旁坐下。

    谭见玉兰来,又撇弃了我向她卖起风情了。她比在外光中所见确美了几分,至少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像釉磁也似的光亮的齿,是可爱的。可是,我对了她的齿,不禁联想起栗鼠来了。栗鼠呢,这时仍在那红洋纱幕的玻璃窗边的笼中双双地滑跳着。

    “那么略微把这尝尝如何?”

    谭把饼干折断了给我看,那折断处的颜色也与表面一样。

    “胡说!”

    我不消说是摇头的。谭大声笑了以后,又去将饼干的一角叫在旁的林大娇吃,林大娇微蹙了额,斜侧地阻挡他的手。同样他又把这送到好几个妓女前面,既而那褐色的一片,轮到了凝妆安坐着的玉兰面前来。

    我忽然感到一种诱惑,想一嗅这饼干的气味。

    “喂,也请给我看看。”

    “唔,这里还有一半。”

    谭用了左手把那残余的半块投了过来,我从小碟与箸间把这小片拾起,可是拾虽拾起了,忽而不想去嗅,于是就默然地把他丢在台子底下。

    但见玉兰注视了谭,作了两言三语的问答,受取了那饼干,复很快地向了看着的许多人谈说起来。

    “翻译给你听,如何?”

    谭在台上手托了头,用了醉后笨重的舌音向我说。

    “唔,请翻译。”

    “逐语译呢,好吗?我愿尝我所爱的————黄老爷的血……”

    我觉得身上震动了。原来那按着我膝的含芳的手在震动。

    “请你们也像我的样子……将你们所爱的人……”

    玉兰于谭谈说时,已在那美的齿间衔着那饼干的一片了。

    我依了三宿的预定,五月十九日午后五时许,依然在沅江丸甲板的栏杆上凭着了。白壁和瓦屋顶积成的长沙,在我殊不足引眼,这确也是受了次第迫来的瞑色的影响。我衔了雪茄,好几次地回忆那谭永年的快活的面貌。不知为了什么,谭未曾来送我。

    沅江丸的离开长沙埠头,确在七时或七时半。我完了食事,在薄暗的船室的电灯下,计算我在长沙的旅费。我的眼前有一把扇子,在不满二尺的桌外,垂着桃色的流苏。这扇子不知是谁在我未到这里以前遗留着的。我一壁动着铅笔,时时又记起谭的面貌来,他的要使玉兰受苦的理由,我总不能明白知道。可是,我在长沙的旅费————我还记得,改算为日本金,恰好是十二圆五十钱。

    (夏丏尊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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