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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编 澄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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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赋豳风七月篇

    ————农村的记忆

    一

    我平生好读陆放翁“今皇神武是周宣,谁赋南征北伐篇”的这首诗,觉得他有燕赵慷慨悲歌之气。但现在的心情,慢慢的转变了。对于流亡的人来说,则《豳风·七月》的诗,较之歌颂宣王南征北伐的诗,更有亲切之情,更增加对乡土的慕恋。

    《豳风》,据说是周公自作,或与周公有关的诗。《诗经》把它列在十五国国风的“变风”之末,有人说这是孔子删诗所定的次序。大儒王通推原孔子定这种次序的用意说:“言变之可以正也”。好像《易经》上的剥极必复、否去泰来一样,以见人道之不可终穷。我想,中国圣人的用心大概会如此。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正在他的悲怀宏愿,不肯使人类走上了尽头路。

    《豳风》主要的诗是《七月》。《诗序》说:“《七月》,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七月》这首诗,一面是歌咏农民的辛勤,同时也是歌咏农民的德性。农民的辛勤和德性,在周公,至少是在作《诗序》的人看来,就是周朝王业和风化的根本。周公作这首诗叫瞎子唱给成王听,用共产党的术语说,是要成王向农民学习。做皇帝的人,不可忘记农民,要向农民学习,要算是中国政治思想的主要内容之一。所以国家迎寒、迎暑、祈年等大典,都要歌《七月》。郑康成根据《周官》,以为《七月》兼风、雅、颂三义,则其应用的范围更广。自此以后,《豳风·七月》成为政治的教材,成为艺林的佳话,下开田园诗人、田园画家的广大分野。钱宾四先生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把农业文化的静穆敦厚之美,描写得有声有色;而我的朋友程兆熊先生,是学农而由艺以进乎道的,在他的许多文章中,常以幽峭空灵之笔,写绵绵不尽之心,总是把人类的前途,归到土的上面,归到农的上面。依我看,两位先生对农业的厚意深情,都可说是《七月》篇的流风余韵。

    农村,是中国人土生土长的地方。一个人,一个集团,一个民族,到了忘记他的土生土长,到了不能对他土生土长之地分给一滴感情,到了不能从他的土生土长中吸取一滴生命的泉水,则他将忘记一切,将是对一切无情,将从任何地方都得不到真正的生命。这种个人、集团、民族的运命,大概也会所余无几了。刘裕把他未做皇帝时的耕具,陈设在庙里,想藉以使他的子孙,能睹物兴怀,知创业之所自。可是他的儿子(或者是孙子)走进去看到这些东西,简直觉得原来出身微贱,惭愧万分,赶快叫人搬走。这恰符合了我们这一代的智识分子的心情;而刘裕的子或孙,也符合了我们这一代的智识分子的命运。

    几千年的农业社会,假定其中没有蕴蓄着一点可宝贵的生命,则中国历史的存在,全是偶然;而管理众人之事的政治家,假定对他所管理最大多数的农民,缺少最低的同情与了解,则他的管理方针,自然会牛头不对马嘴。中国过去做官的人,多半是从农村中来;官告一段落了,也多半依然回到农村去;他们的身上多少总有点土气,他们的脑子里多少总还沾点民情,所以坏也有个限度。清末以来,智识分子虽然多数是从农村中来的;但一离开农村,便永远不想农村,永远不回农村。即使官没有了,也把农村括来的钱,多的汇到外国,到外国去参加人家的现代化;比较少一点的,也竭尽一切的方法,住在都市上,过各种层次的现代化生活。这些人的心中,根本没有自己的钱从何处来,自己的祖宗从何处来,乡下人何以要拿钱来供给自己的现代化生活等问题的存在。所以大家可以心安理得的骑在农民的头上,无穷尽的油滑、浮夸、诈骗、流荡下去。油滑、浮夸、诈骗、流荡,这正是我们都市的“市气”。而“市气”就是这些人的现代化。台湾层出不穷的学生流氓组织,据保安司令部负责指导的人分析其原因说:“父兄位居显要。”“受都市不良生活之感染,不谙物力艰难及农村之疾苦,养成其趋腐逐臭之习惯。”(见六月廿五日军闻社讯)这是当然的,正因为这批孩子的显要父兄,忘记农村疾苦,不谙物力艰难,整天沉浸于腐臭“市气”之中,所以他们的孩子才家学渊源,箕裘不坠。中国过去是以市井之徒为可鄙,以市井之气为可羞。而这却正是现代智识分子的生命,一直到海外逃亡而不自觉。当着这些“市气”冲天的现代人,假定也有人出来再赋《豳风·七月》之篇,使这些忘本的现代人,也亲一点土气,也想一想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一代代的来源,或许可以使他们稍敛一点虚伪浮夸之习,稍存一点朴厚凝重之心,到未尝不是促使大家在流亡中重新想问题的起点。更不说什么戚继光练兵,要“再换清水”(农民),曾国藩用人,特注重“乡气”了。

    ……

    所以我纵使也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也能像周公一样,重写一篇《豳风·七月》的诗,以咏叹农民的辛勤,歌颂农民的德性……而自由中国的大人先生们,也会视我为落伍,妨碍了他们的现代化。我将更陷于进退维谷的境地。幸而我不是诗人,更不能做像《七月》那样伟大的诗篇。但农民这一代所受的欺凌诬蔑,好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处女,被人加以强奸后,不说强奸者是强盗,反骂被奸者是娼妇,我实在因此而心酸。只要是一个中国人,不管他现在是如何的现代化,但试就他本身推上去,他的若祖若宗,若父若兄,若亲若戚,若乡党中,总可以记忆出若干农村的生活史;在这些生活史中,有的是可敬,有的是可怜。如何能在记忆中,一二三四的数出那样多的罪恶?农村中含有可恶的因素,那一定是由商业资本及贪官污吏所直接间接带进去的罪恶。这是稍有良心、稍有常识的人,所不能不承认的结论。因此,我痛恨我自己不是诗人,坐视这一代忘本的人们,随意将农民加以欺凌侮蔑,除了心酸以外,再无其他方法表达这一代农民所受的积苦烦冤;因此,我更希望中国还会有伟大的诗人,作出新的《七月》篇来,唤起现在人的记忆,在记忆中抓住一点自己生命的根子,重新在历史的车轮中站起。

    二

    真正说起来,我就是这群忘本的人们中的一个。我的家庭,我的村庄,我的亲戚,都是道地的农民,所以也都是道地的穷苦。砍柴,放牛,捡棉花,摘豆角,这都是我二十岁以前,寒暑假中必做的功课。我父兄的艰辛,一闭目都到我眼前来了。所以我真正是大地的儿子,真正是从农村地平线下面长出来的。但我每一想到我在外面的生活情形,虽然比贪官污吏,阔少洋奴,要整饬微薄得多,但一和我乡下的生活对比,便不觉满身汗下;我真的忘本了,我的生活,和我的父兄亲戚,依然有这样大的距离。我的妻,初结婚时,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简直把她无办法。抗战发生,到乡下去住了两年,居然前后两人,美德呈显,娇习尽除,大家都说她贤德。我常想,农村环境的教育力量真算大。假定现在做官的人,也有机会在农村中住一两年再出来,一定会和我的妻一样,在做人做事上大有进步。可是我现在常拿以前的农村生活故事,来教导我的孩子,他们却只当笑话听。可知人是最容易忘本的动物。二十年前,我有一次坐长江的江船去上海,江船的客厅里,坐着许多客人聊天,有母女两人,也坐在客厅的角落上。母亲大约五十多岁,衣着是乡下小康之家的样子,整洁质朴;女孩十八九岁,蓝褂黑裙的学生装。母亲拿一块在船过芜湖时所买的酱豆腐干,自己吃一点,分一半给她的女儿,脸上是表现着无限的慈爱,无限的安静自然;可是她的女儿把眼睛向四周一望,满脸通红,以很生气的神情推回母亲的手,于是慈爱的母亲当时也觉得非常惘然了。她不知道她的女儿已经现代化,船上坐的都是现代化的人,在官舱客厅里分芜湖酱干吃,有失她现代化的女儿的面子。这一小场面,给了我这样深的印象,到现在还不能忘却。那不仅说明了市井与乡下人之不相喻,也说明了今日谈中西文化者之不相喻。像那位女孩程度的西化论者,对她慈爱的母亲都要翻她一白眼,则对其他的人当然更要目为国粹派、冬烘先生,而值得拿去枪毙了。……

    说农村是落后,那是当然的。生产技术的不进步,基层政治的腐化贪污,教育的不发达乃至不适合,都是落后的主要原因。假定能改进技术,澄清政治,普及教育,农民岂有不欢欣鼓舞之理?更有什么丧心病狂的人来反对呢?但我们说农村是落后,这是拿外在的东西作尺度去说的。若就一般农民作人作事的基本精神而论,则我觉得不仅不是落后,而且是中国能支持几千年的一种证明;也是中国尚有伟大的潜力,尚有伟大的前途的一种证明。“市气”人物之不了解这种精神,脱离了这种精神,甚至诬蔑这种精神,正是现代悲剧之所在。

    [南宋]马和之 豳风图

    上面所说的不是理论,而是一个社会性的事实。农业生产,是人力直接用向自然,是人力直接为了自己,这其中,能缺少人类的一段真精神吗?而人类的真精神,是蕴蓄有无限的可能性和发展性。

    有人骂农民是赋性游惰。但我们试想一想,农村最闲散的时期,是稻已收场,麦刚播种,一直到第二年菜花结果的前后。这种闲散,是来自农业本身的季节性,如何能说是农民的游惰?即在这种闲散时期,农民一面忙着清理本年的生计,一面赶着计划来年的生计。同时,农桑收场,正是农村手工副业的开始。我家是在冬季做蜡烛,夜晚总是忙到三更才睡。没有副业的人家,都羡慕能有一点副业。我们的手摇纺车还没有淘汰,诸姑姊妹,更是起五更,睡半夜,赶着纺点棉线拿去卖,或以此弥补一年的亏空,或以此添置过年的新衣。最可爱的是小康之家,在除夕的前十多天,一家大小,都是紧张而愉快,忙个不休。一年劳动所得的一丝一粟,此时都蕴蓄着生命之花,与劳动者以安慰、鼓励。新年到了,“教化子也有三天年”(教化子即乞丐),讨债的只能讨到除夕为止。这一不成文宪法,打断了穷人生活上的纠缠,使他也能随春到人间而松一口气。除夕到了,全村大扫除,贴门神、春联,放爆竹。自此之后,一直到灯节,各人堆上笑脸,满口都说吉利话,一团喜悦,一片温情。整年劳苦,亲戚朋友都少往来。新年大家带点礼物,彼此来往一番,聊通一年的款曲。农村的新年,才真是人情味的世界,才真可以看出是人的世界。“张而不弛,文武弗能。”在弛之中,更合上发乎人情自然的礼节,如腊祭、迎年、乡饮酒之类;这种先王之教,一直浸润在农村,使中国的农村,不是由鞭子所造成的冷酷黑暗,而富有温暖光辉,以积蓄发展民族的生命,这实在是支持中国历史的主力,我已有二十多年没有在乡下的家过新年了。大概此生此世,是永远不会的。都市的年,好像搀了水的白酒,没有真味,因为都市的人情味早已搀假了。

    有的大人先生们,或许因此大发议论,说上述情形正是表现农民的懒惰,无计划,不紧张,攸攸忽忽。但是,这是完全失掉了记忆的人,或者是完全没有良心的人的说法。新年一过,我父亲便把一句成语告诉我们,“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要我们各人早作各自的准备。这句成语,是家喻户晓,引以互相警惕的。严氏《诗辑》说:“《七月》之诗,一言蔽之曰:豫而已。凡感节物之变,而修人事之备,皆豫为之谋也。”程子曰:“此诗(《七月》)多陈节物大要,言岁序之迁,人事当及时耳。”可见三千年前,中国农民,已经是有计划的生产……现在的大人先生们,难说对这一点都分不清楚?农民第一计划的是粮食如何能新陈相接;其次是肥料的积集分配;再其次是就去年的经验,今年那一丘田应该种什么;至于人力的计算,有余如何利用,不足如何补充,更要费一番打算。一个忙季来了,譬如插秧,割稻,种豆,耘田,农民都要抓住那几天内做完才有利,过了那几天即不利,总是全家大小,不分昼夜的去争取这种天时。稻子收早了“没有煞浆”(谷子尚未十分成熟之意),收迟了便会生芽,更要抢着天气好。所以我村子的人,常常问“你是割了多少稻子才天亮的呀?”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叹气说:“我有很久是两头不见大二了。”近村传为笑谈。我乡里称母亲为“大二”。早出时,母亲未起,夜归时,母亲已睡,所以说两头不见“大二”。都市的时间,是以钟表来计算;农村的时间,是以各个人的生命力来计算。这种以生命力来争取时间,用摩登的话说,是“抓住重点,突破困难”。《千家诗》上载范成大的诗“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又“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五十岁以上的大人先生们,难道《千家诗》也不曾读过?

    朱柏庐的家训,正是反映农村的生活秩序,所以也特为农村所重,常常把它写作“中堂”挂。开首就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我父亲在乡下教书,但在严冬时也是每天东方刚发白便起来捡猪粪牛粪,积蓄肥料;全村人都仿效起来。夜间关门,总要招呼一声门闩闩上没有?乡下人骂关门不关上的说:“你怕关掉了尾巴吗?”后来我见到许多都市称暗娼为“半开门”,我才明白乡下人为什么骂半关门了。

    三

    “勤俭”两个字,是农村经济的骨干,但在政治不安定的时候,与其用“勤俭”两字去表征农民的活动,无宁用“勤苦”两字更为恰当。我小的时候,常常晚上没有饭吃,那还可以说是太穷。但我祖母的时候,听说粮食是够吃的。因为要存点粮食备粜,慢慢再添一点产业,便在农闲的日子,晚上只喝点米汤或吃点豆子当饭。我妻的前一代也是如此。问起来,乡下人大半都是如此。真西山:“数米而炊,并日而食者,乃其常也。”这确是农村之常。家里有老人,每月初一和十五的两天,能买两次肉给老人吃,那就算小康之家。此外,乡下人吃肉,便要靠过节、祭祖和过年了。自己死了人,要给吊丧者以大块的肉吃;送葬时要请一对喇叭开路;尤其是老人的棺材和寿衣,几年前就应准备好;这是乡下人有一个孝的观念、有一个礼的观念在驱使他不得不如此。至于“大出丧”这一类的玩意儿,那只是极少的缙绅之家,尤其是上海人爱来这一套,农业社会是当不起的。谁能把这一套硬栽在农村里去,以指实农村的罪恶?

    因农民的普遍穷困,生存的要求太迫切,所以农民打算的范围很窄,有时表现得很小气。我村子里常常用酒杯借油借盐。假若一酒杯的油和盐借后没有还,那就很难再借第二次。但乡下人并不是没有大方的时候:割谷割麦收豆子的日子,可以让女人小孩去捡,有时还要送他一把。过新年的头三天,以及有婚丧庆吊,对于乞丐都特别大方。尤其是遇着插秧割稻,彼此都是无条件的帮工。乡下做屋,只有木匠泥水匠要工钱,小工都来自亲戚邻里,照例是不要工钱的。只要自治稍有轨道,农村的守望相助,最为容易。农村的保甲,比市镇容易编。征兵征工征粮,完全是落在乡下人身上,大人先生们对于都市是不敢轻易下手的。农民的自私,是迫于生活的煎迫,他有什么资格和商人、和官商合一的大人先生们去争一日之短长呢?并且安分守己的自私,岂不贤于朝市中的勒索诈骗吗?

    因农业本身的制约,不能鼓励人的冒险,也不能有什么飞跃性,这是真的。但谁能因此而抹煞农民的奋励上进的精神呢?抚孤守志,教子成名,农村这类的伟大母亲,代不绝人,蒋母就是伟大的例证,这都是农民坚贞奋励的标志。中国历史上的人物,多半出于乡下贫困之家,所以有“茅屋出公卿”的成语。我和我同时住师范的几个朋友,都是穷得没有“年饭米”的人家,若非父兄咬紧牙关,忍饥挨饿,如何能有升学的资格?就是现在的显要中,总还有不少是这样出身的。在生死之际能坚持一种信念,立下自己的脚跟,如忠孝节烈、耕读传家之类,这是中国文化在农村中最深厚伟大的成就。吸收农村这些美德而伸长到政治上的,一定是贤良的士大夫,一定是政治清明的时代。抹煞农村这种美德,骑在农民头上,吸农民的脂血而还骂农民没出息的,一定是最无良心的智识分子,一定是最没落的朝代。

    自由中国的人们!多增加你对农村的记忆,对农民的记忆,对你自己在农村流过汗流过泪的父兄亲戚的记忆吧!在这种记忆中会使你迷途知返,慢慢的摸出走回大陆的土生土长之路。流亡者的灵魂的安息地方,不是悬在天上,而是摆在你所流亡出来的故乡故土。

    (原载《民主评论》第3卷第16期,1952年8月。)

    旧梦·明天

    “明天”,的确是一个动人的题目。尽管许多人说,“瞬间”,“刹那的瞬间”,才是我们生命的实体;伟大的诗人,便在于能把握住自己生命的瞬间,而加以表出。但我不是诗人,对于自己生命在刹那生,刹那灭的每一瞬间,总是糊涂地让它过去;好像用手在水中捉月,到头总是一无所有。因此,我也和许多人一样,把一切的希望,都安放在“明天”。而一说到明天,当下所涌出的便是返归故里的“旧梦”。

    我的故里,是出浠水县城北门再走六十华里路的团陂镇、黄泥嘴、徐塆、凤形湾。因为“凤形湾”太僻、太小了,所以每向朋友介绍时,已经成为习惯地,在它上面还要加上两个地名。“凤”有一个头,并张着两个翅膀。十一二家的土砖房子,便分布在张着的翅膀里面。一口水塘,淤塞的沙土,似乎从来不曾挑干净过。再前面,便是从右向左,一直延伸到一条小河的“大畈”,这是我们一连四个塆子生命所寄的稻田、麦田。正面对着我们塆子的有一个像馒头样的山————“鳣鱼脑”;鳣鱼脑上面,便是拔出于群山之上的“落梳峰”。大家都说曾有一位仙女坐在一块平阔的大石板上梳过头,却一个不小心,将梳子掉下;所以石板上到今还留有仙女的脚印和梳子的痕迹。这个峰,像一口大钟伏在地下,显得特别秀整。在我以放牛、打柴为生的幼年,这里是经常上下处所之一。此外还有上下得多的是“大山背”。不过,从我能记事的时候起,四个儿子的人,很少有一家能终年吃饱饭。除开春夏天的景色以外,有时,只是荒寒、破落;大家好像整年过着冬天的生活。

    我十二岁到县城读高小,十五岁到武昌读师范,这已经是四分之三离开我的故里了。北伐军来后,一直到离开大陆,其中仅有几次,偶尔回去住上两三天。抗战胜利,我真想永远住在故里,过后半生身心干净的生活。但一回去,农村的百孔千疮,简直淹没了天伦之乐和塆前塆后的草木的光辉;便又在自己精神的压力下,逃避出来了。真的,我对自己的故乡,一直是在逃避、抛弃。

    但是一说到“明天”,自然感到这必须是和我的生命连在一起的事物。岂仅政治上受骗、骗人的一套,早从我的精神中,绝尘远去;连走遍大半个中国所曾经留恋过的许多名都胜境,也都和我漠不相关。甚至连目前冥心搜讨的所谓学问,也都漂在我生命的外面。我的生命,不知怎样地,永远是和我那破落的塆子连在一起;返回到自己破落的塆子,才算稍稍弥补了自己生命的创痕,这才是旧梦的重温、实现。

    父亲、母亲、哥哥,都已经磨折地死去了。嫂嫂、弟弟,不知道是否还在人间?我回去后,把离散了的侄儿侄女,重新团聚在老屋里面,这是一件大事。我和受了现代教育的儿女,应作共同的努力,使我家里乃至塆子里的男女,能过着谷吃完后有麦吃,麦吃完后有谷吃;一年到头有油盐、有酸菜、青菜;客人来了,能买一块豆腐,甚至一小瓦壶酒;每月初一、十五,过年过节,有点猪肉吃的这种生活。这是我们当时所希求的生活,也正是“明天”的本分而正常地生活。假使那时(明天)的政治还有点“人地”气息,我将提议在团陂镇开设一个苗圃,让只要是山,便有树木;只要是隙地,都是果园。还要把半掩没了沙土的池塘,挑得又深又广,里面养满了鲢鱼鲤鱼乃至大头鱼。假使还有力量的话,要把三里以内的三条小河,在上游筑成水坝,让河水能流进每一家的田里;河岸上都是密密地杨柳树和其他的树。

    当然,返回故里的第二天,便应去看看在“罗家榜”埋着的祖父、姑母,十六岁便夭折了的姐姐的坟,不知还是否存在?我的父亲母亲哥哥的坟,也预定安放在这里,不知是否得到允许?假定这些坟已经被毁了,我也要作一种象征式的恢复。然后在旁边,为自己和妻,留下两个穴地;并预先吩咐,在我死后的墓石上,刻下“这里埋的,是曾经尝试过政治,却万分痛恨政治的一个农村的儿子————徐复观”三十个字。我流落在外面,常常想到“罗家榜”。这是一个小小山凹,没有风水,也没有值得说的景物。但在我四五岁时,随着父亲到离家二里的“小河”私塾去玩时,从塆子左手青龙嘴,一直顺着半山的小道走去,一定要经过这里。到了八岁,在距家三里的白洋庙正式发蒙读书时,也一定要经过这里。以后将近有七八年时间,寒暑假都起居在小河的村塾,每年有三四个月的时间,都要经过这里,每经过一次,眼睛自然会向路上边的坟墓注视一次。十多年的岁月,这个山凹,不仅埋葬的是自己的亲人,并且于不知不觉之间,也注入了自己的生命。假定每一个人,要有一个埋骨之所的话,这就是我“明天”埋骨之所了。

    当我返回以后,希望还有能认识我的父老;而不相识的儿童,也不会把我当作仇人、敌人。假使原有和我小时同过学的朋友活着,有如“大山背”的陈六哥等人,那便是我明天的真正朋友。故乡的习俗,在上元节的那一天,整年劳动的妇女,一大早,便结伴出外踏青。当我刚读师范时,有一次,偶然在踏青节看到陈家的三位姐妹;直到现在,我觉得这三位女孩子,才代表了人间所能见到的最圆满的女性。等我回去后,她们当然早已老了,或者已经死了;但我依然要打听一番,或者去凭吊一下。我初看到她们时,回家后瞒着父亲,曾偷偷地做了几首打油诗,现在还记得“古佛拈花唯一笑,痴人说梦已三生”一联。“明天”本来就是梦,我希望能在梦中说梦。

    假使还有生活的闲暇,我便要补偿宿愿未偿的故乡山水的游兴。“斗方山”上的庙,石梁石瓦,听说是神仙一夜中吹上去的,我要去。“小灵山”上听说有位和尚种了不少桃树,我要去。“天福寨”的天福寺,我曾经来往过一年;土壤和泉水非常的美好,我要去看看是否已经好好地利用?离我们十多里路的“桃树塆”,有座“狮子山”,以前曾去过一次,看到几个石洞、石壁上刻了许多字和神像;我要再去考证一番,知道一个究竟。至于“四望山”寨的“四望寺”,我要常常去借住的。这里山势崔嵬秀丽,够得上“林泉之胜”;寺和寺里的许多尊铁佛,以及半山上的田产,都是我们先人捐出来的。我父亲在里面教过一年书;在武昌师范学校还没有开学时,我曾住在寺里。有一天,来了一位姓贺的朋友,写得一手好字,于是大家提议,在门、窗、大殿、戏楼的柱子上面,要都贴上对联;“初生之犊不怕虎”,由我作,由他写,一口气作了写了二十多幅。记得其中有一联是“松菊有缘,半笠烟霞还旧梦。圣芬不远,五洲风雨共斯文。”除了这种“烟霞旧梦”,还有什么值得称为“明天”呢?苏东坡在海外的诗,有“管宁投老终归去,王式当年本不来”两句,每读一遍,辄为之怅惘不禁。但他毕竟是归到他所愿归去的地方了。生于今日,不会“明天”永远是“明天”吧!

    一九六三、十二、七于东大

    (原载《自由谈》14卷1期,1964年1月。选自《徐复观文录选粹》。)

    春蚕篇

    蚕月条桑,取彼斧戕,以伐远扬,猗彼女桑。(《豳风·七月》)

    戴胜初来水染蓝,女桑浓叶满江南。谁家少妇青丝笼,知向香闺饲女蚕。(王渔洋《蚕词》)

    我的故乡,不是蚕桑区域。但一到每年的蚕月,村里的姊妹们,都聚精会神的用小筐小篮,各人养着百把几十个蚕。从孵卵起,她们整天做的,说的,想的,都是为了各人所养的这一撮小动物。有时拿出来互相比较,“你看,我这个长得多么旺呀!”她们似乎觉得每一个蚕都是随着自己的希望、嬉笑而生长。一直到蚕上了小小的架子,开始摇着头来吐丝,大家心里才感到轻松,但每天还要去看几次。一下子发现已经是亮晶晶的或黄或白的茧了,那种欢天喜地的情形,只有我们陪着帮过闲的小孩子们,到现在还可以在追忆中仿佛一二。茧摘下来以后,到底作了什么用场,我倒说不清楚。因为父母伯叔们,总是把这一个蚕月分给姊妹们作私房(私房是私人的存积),姊妹们可以随意处理,很少打算在家计之内。我们故乡的蚕,与其说是被姊妹们养大的,倒不如说是被她们欣赏大的更为适当。所以在我心目中的蚕,这是几千年,甚至是几万年,由中国女儿们的心,由中国女儿们的魂所共同塑造成的最高艺术,是中国女儿们纯洁高贵的心与魂的具像化。没有参加过这一伟大民族艺术塑造工作的摩登女人们,我除了到化妆店里去了解你们以外,你们还能给我了解一些什么呢?

    壮年我曾在浙江住过三年,这才是中国有名的蚕丝出产地。我曾看到绿荫似海的桑田,也曾看到高烟囱林立的缫丝工厂,又看到一些改良蚕桑的意见书,却没有看到蚕,更没有看到乡下养蚕的女儿们的实际活动。在我的脑子里,觉得江浙的蚕只是特产,只是经济,只是商场,只是工业,而不是艺术。女儿们纯洁高贵的心魂,早被商人的算盘,经济家的计划,污浊得一干二净了;我不能回忆它,我不愿回忆它。在我脑子里的春蚕,永远只许它和“女桑”“香闺”绾带在一起的。

    春蚕在我生命中另一个永远不能抹掉的痕迹,是由李义山“春蚕到死丝方尽”的一句诗刻上的。这是十几岁似懂不懂的时候所喜爱的一句诗,现当迟暮之年,依然常在无端的怅惘中无端的想起;而一想起之后,总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一息凄恻的微风,使我的心情得到一两小时的寂静。这句《无题》诗,为什么对我有这样一股永恒的魅力呢?我有时也私自嘲笑我是如此的不长进。

    春蚕的丝,是从它自己的生命力中化出来的。它的生命力何以不稍停在自己的生命之中,而一定要化成一缕一缕的丝,把它吐出在自己躯壳的外面?而且一直要到把自己的生命力化完吐完为止?这真是一个生命的谜,也是一个生命的悲剧性的谜。李商隐便抓住这样的生命悲剧性的谜,来象征他无可奈何的爱情;而爱情的本身,对于任何人,对于任何时代,都是无可奈何的,都是谜的,都是悲剧性的,都是从自己的生命力中化出来随风飘荡,不可捉摸而却又是剪不断,理还乱,并且一直要把它化完为止的。每个人接触到这句诗,每个人便接触到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这一部分的生命力,所以这句诗的魅力,只是每个人生命力的魅力。生命力的魅力无穷,这句诗的魅力,作为这句诗主题的春蚕的魅力,也是不尽。

    一般人,容易把“爱”和“爱情”混淆在一起。其实,不仅“感情”不是“爱情”,所以再好的朋友,也只能说彼此有深厚的感情,却不能说彼此有深厚的爱情。即使是“父子之爱”、“母子之爱”或“伟大的母爱”,若把“爱”字下面加上一个“情”字,便自然感到不很妥当。在这些地方,“爱”和“爱情”的分别是很显然的。“爱”与“爱情”的混淆,常是来自夫妻的关系。某某夫妻的情感很好,容易误称为某某夫妻的“爱情”很好。其实再美满的夫妻,也只能有“爱”,而决不能有“爱情”。爱情与夫妻,是势不两立的两种情景。夫妻一开始,爱情便死亡;继着而来的,只是在“爱情”的尸体上所蜕变而成的一般人所说的“爱”。

    爱和爱情的分别在什么地方呢?“爱”的内容是单纯的,情境是明朗的,味道是甜甜的,情意是欢笑的;并且爱是可以清楚的意识得到,而又可以把握得住的。美满的爱,好似一篇美满的散文;它的条理、情调,我们可以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的。“爱情”的内容却经常是混沌、矛盾的,情境是如在醉中,如在梦里,暧昧难明。使人有时觉得它是在自己生命之中,有时又觉得它是远离生命而他去。味道是甜酸苦辣的杂拌,情意是悲欢离合的混和。人永远不会意识到它;当你意识得到它时,它已经随风飘去;人永远想把它抓住,却又永远抓不住它,所以只有化出全部的生命力去作无穷的追逐,一直追逐到生命的天涯。因此,没含有矛盾混乱的不是爱情,没有甜中带苦,笑中带泪的不是爱情;不是如醉如梦,于不知不觉之中,抛掷出自己全部生命力的不是爱情。夫妻们刚刚接完了一个吻,立刻浮上柴米油盐的问题,这如何可以说是爱情呢?我们原始的生命力,常常被普通所说的理智之光而弱化,而浅薄化了。只靠了爱情,才能把这种浮光掠影的理智,唾弃在一旁,让原始的生命力和盘托出,以完成它自己。蚕的尸体是用它自己生命力所化出的丝来包裹,这比用其他任何东西来包裹更为庄严。人的尸体也应当用它自己生命力所化出的爱情来包裹,这才证明人性的崇高伟大。歌德为了要表现这一点,所以才写下一部《少年维特的烦恼》,并且因此而造成少年维特的风潮。其实,十多万字的小说所要表达,所能表达的并没有比这“春蚕到死丝方尽”的七个字的诗多出一点什么。现代人的生命,被机器,被权利欲,熏染得已经僵化了。这些人,只有“撒野”,决没有爱情,更不能从原始生命力中流出一滴眼泪。于是春蚕的位置,只好让人造丝、尼龙等等来代替。而现代人也是不断的吐丝,但他们是蜘蛛吐丝,吐出来作构陷他人之用。这真是值得对照的。

    (原载《新闻天地》474期,1957年3月16日。

    选自《徐复观杂文补编》第一册。)

    无惭尺布裹头归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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