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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嫂应该当天傍晚回来的,但直到第二天早晨还不见来,梦华她们都觉得很奇怪,因为李嫂历来做事勤谨,从无差误,从前回家总是当天去当天来,姥姥就说,这一次恐怕遇到甚么意外了,于是老年人的脸上已经表现出了一些忧愁。而更其奇怪的,是那个卖油条的老头今天早晨也不见来,这使她们又暗暗地想起了游击队进城的那天早晨。

    梦华是必须提早到校的。每逢星期一上午学校里照例举行朝会,每个教员都须出席,作级任的尤其不能缺席,而今天的朝会又特别隆重,不但教务主任要趁此报告他到“友邦”观光的经过,还有国术教员沈小姐也同时出席报告她到“友邦”参加武士道大会的情形,据说今天教育厅长也要出席。梦华固然怀了一种看热闹的心情,但同时她也看重她的责任,她必须陪伴她那一班学生,千万不可让她们在这种场合闹出甚么事情。

    她照例又是过早地到了学校。距开会大约还有半小时的光景,二年级的教室里却已是闹嚷嚷的了。学生见了梦华都热诚的招呼,仿佛相隔一天便已经离别了很久似的,也许因为今天她新换了一件颜色较浅的外衣,其他班上的学生们,尤其是低年级的孩子们,老远地只是望着她笑。她听到教室里嚷得厉害,便以为有甚么事情发生了,等她走进教室时,学生们才渐渐安静下来。原来她们正在讲说一件新闻,这是昨天下午在南营发生的,有个住在南营附近的学生,说她曾经亲眼见过那事情的真相。

    南营在济南城外,从前这里原是驻兵的地方,沦陷以后,敌人的军队也就驻扎在这儿。昨天下午,已是将近黄昏时候,有一个老头儿,浑身穿得油腻腻的,已经有六十来岁的样子了,也不知他是只从那里过路呢,或是有意到那附近去捡拾破烂东西————日本军营里扫出很多垃圾,都堆在附近一个低洼地方————他被敌人看见了,认为他是奸细,几个站岗的就用刺刀乱刺,把他刺得满身是洞,鲜血淋淋,从他那油腻腻的衣服里渗出来,流了满地。后来经过许多街长保长的说情和苦苦的哀告,————据说当时他们都下了跪,声称愿意以性命担保,证明他是本地的良民,这才允许众人把他抬回家去,但还不曾走到一半路,他已经气绝了。他的老妻痛得呼天抢地,还想给他把那一身血衣脱下来,其实衣服早已被血浆糊住,哪里还脱得掉呢。老婆子急疯了,在墙上撞了几头,碰破了脑袋,登时也就毙命了。学生们争先恐后地把这惨剧报告出来,都感叹欷歔,咬牙切齿。又有人说,那老头是一个卖油条的,又有人说,敌人以为他向各家送油条是在送甚么消息,还有人说,当敌兵不准他在附近捡垃圾的时候,他居然同敌兵起了冲突。梦华听了这些话,本来是要想说一句甚么的,但她不曾说出口,只深深地叹息一声,就从教室里退了出来。

    今天的大礼堂布置得特别整齐,讲台上放了很多椅子,桌子上不但铺了洁白的台布,而且还放了一瓶鲜花,学生们也特别有兴致,在几个教官的监视之下,她们都不敢出声,但从她们那眼光,从她们那神色看来,仿佛有多少话都要从她们那紧闭着的嘴里爆发出来。校长各主任,犬养,田中,石川,还有那个国术教员沈小姐和她的姐姐,都高高地坐在讲台上,各位级任先生都陪着各级的学生坐在台下。梦华的位子尤其靠在后面,她的后面只有三年级一班,再向后就是礼堂的大门了。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讲台上,而尤其惹人注目的是国术教员沈小姐和她的姐姐。她们两个都是省长的干女儿。据说她们的国术都是家学渊源,所以别具风格,这次派往日本参观,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沈小姐身体非常强壮,历来都是穿男子衣服,不管在甚么地方,无论当着学生或男教员,她总爱同那些穿高跟鞋的女教员们踢脚抡拳,吓得那些穿高跟鞋的先生们东倒西歪,缩做一团,以表示她的气力和武艺。她今天精神特别焕发,两只大眼睛总在向这个看看,又向那个看看,仿佛是招惹别人去注意她似的,但注意她的反不如注意她姐姐的人更多,因为她的姐姐————人家都称她沈大小姐————今天穿得太艳丽了,她是从小缠了小脚的,因为自己既有一身武艺,所以从不以那小脚为讳,她今天穿着桃红的短衣,葱心绿大裤脚的裤子,脚上是绣花缎鞋。学生们个个望着她,真忍不住要笑出来。梦华分明听到后面有人用耳语说,“跑马卖解的。”还有些别的耳语,她没有方法可以听清。

    时间已经过了,但是还不能开会,因为教育厅长还不曾来到。等厅长来到了,礼堂里却起了一阵很大的紊乱,因为犬养教官只顾同沈小姐埋头说话,不曾看见厅长进来,竟耽误了喊“起立”的口令,及至看见了厅长,厅长已经来到了台前,而且厅长后面除卫兵外还跟着一个秘书,这个秘书就是祀孔的时候坐在讲经台上,用了营营的声音向大家说经的那个“博学通儒”。学生们有自动站起来的,有站了一半又坐下去的,有些坐着丝毫不动的,有说的有笑的,整个礼堂在动荡中,而大家的眼光都被厅长所吸引了,因为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看见他,而且他那脑袋后面的一道三寸多长的刀痕更惹人注目,当他从礼堂的大门向讲台走去时,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有的学生就在后面耳语道:

    “三千元一刀,为甚么不多挨几刀?”

    又仿佛有人说:“啊呀,怪痛的,给我三万元我也不挨。”

    这位厅长在军阀专政时代也是一个中学校长。敌人占领济南之后,他就出来作了厅长。不久以前的一天傍晚,忽然有三个自称为学生的拿了礼物去看他,但一见面就从点心盒子里掏出匕首,慌里慌张不曾刺准,只在脑后刺了一下,三个刺客就匆匆地逃走了。这一刀自然不曾伤着他的性命,他在一个德国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又领了日本人三千元的慰劳金,而多少可爱的青年人却断送在他这一刀上,凡因嫌疑而被逮捕的,都以乱党治罪,用鞭子抽,用红辣椒粉冲成稀粥向鼻孔里灌,将手指脚趾拴起来用力拉,拉得很长,十指连心,痛彻骨髓,自己屈招了还不算,又无辜地牵累了一百余人。梦华想:“就是这个人啊!”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等大家都坐定之后,秩序是恢复了,然而学生却用了她的眼睛在说话,那些眼睛里含了多少意思,含了多少敌意。

    厅长到场却也不曾即时开会,因为他忙着同沈家姊妹寒暄起来,他对于这一双姊妹的恭敬简直令人惊讶。大会开始了,校长致开会词,厅长致训词,但大家似乎并不用心听讲,梦华脑子里尤其纷乱,她这时却忽然又想起在外流亡的人来了,她茫茫然想得很远,觉得很悲哀。校长和厅长讲的也还不外是“日支文化提携”,“东方文明”,“新秩序”,“共存共荣”那一套,这是大家都听厌了的。等到教务长开始报告时听讲的人才稍稍专心了一些。

    这位教务主任是一位村夫子,清朝的举人,又曾在最早的优级师范毕业过。他赋闲已经很久了,因为老年丧子,家乡不能居住,便带了寡媳和一个孙子来城里教书。他老先生在学校里毫无建树,平时连句话也不会说,就是报告一件事情,也期期艾艾,语无伦次。他到日本去参观,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归,现在轮着他报告了,他用纯粹的乡土音说道:

    “人家日本真好啊,咱中国是比不上的,单就礼节上说吧,人家七八岁的小学生都彬彬有礼,在街上遇到了,就深深地行一个鞠躬礼,人家并不认识咱啊,不过知道咱是中国来参观的罢啦。人家那地方真干净,一个蝇子也没有。那爬山的电车,仅仅附在一条绳子上,从这个山头抛到那个山头,真吓人,其初我不敢坐,后来看看人家都坐上去,唉,豁上这条老命吧,居然一点危险也没有。几层的高楼,上上下下都不用爬楼梯,那电梯悠————上去啦,悠————又下来啦,真好玩啊,咱中国简直不曾见过。……”

    三个日本教官都坐在那里听着。他说一句,日文教员翻一句。石川抿着嘴笑,犬养笑不可仰,连轻易不动声色的田中此刻也忍俊不禁了。学生们也忍不住笑了,但笑得极不自然。梦华在后面不安地坐着,她脸上烧得很红,紧紧地皱着眉头。她听见后面有学生低声说:

    “老不死的,不要脸!”

    以下轮到沈小姐。其初她再三推让,不肯报告,后来被学生鼓掌催促,不得已了,就站在台子前边局局促促地说:

    “我到日本参加武士道大会,是省长派我去的,到了那里便忙着开会,也顾不得到各处玩玩,反正一切都很好!……”

    几句话不曾说完就下去了。

    大家以为那位小脚的沈大小姐也一定要说几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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