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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击队攻城以后,学校里并没有象她所预料的关门停课,或者一团混乱。出乎意料地,却是异常平静。在不平静的心里,看那平静的现象,总觉得那平静仿佛是不应该的。她在学校里感到了一种新的寂寞,一种新的荒凉,不但那些孩子们的脸色显得太岑寂,就连鸟叫的声音,院子里花草的颜色,也好象带了一种特殊情调,就如一个人在梦里所见的一样。

    但是,更出乎她的意料,一件与她本人有密切关系的事情,却接着发生了。

    这已是一周以前的事:二年级的级任兼历史教员吴先生忽然不见了,吴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至今没有人确切知道。据暗中传说,是因为他有一天在教室里关起门窗来和学生谈话。他曾经对学生们沉痛地说:“同学们,只要心不死,中国终有救,我受鬼子们的气真受够了。等着吧,同学们,那一天终会来到的,我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难道我还怕死吗?……”他的话刚刚说完,一个女孩子忽然站了起来,喊道:“老师,我十八岁,我更不怕死!”言下涕泪横流,弄得大家要哭起来,整个教室里都充满了哭的声音。后来这事情被日本人的特务报告了,————有人说那作特务的就是一个学生,她高小尚未毕业,就硬被选入了后期师范,功课非常坏,人却极可怕。这事情发生以后,这一班的级任就一直空着,石川教官因见这一班学生比较难管,就想自告奋勇来担任这一班的级任。

    石川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处女。她在东三省住过多年,但是一直不会说中国话,她无论教书,谈话,都必须有人作翻译。这人十分严峻,黄黄的瘦而且长的脸上,敷了一层白粉,更令人有霜雪寒冷之感。但是据她自己说,她最重感情,她待人最热诚,她确是一向不同意犬养的作风的,因为那太幼稚,太容易惹人反感,自然,她的手段是最老辣最熟练了。她到校的第一天就发表了一次讲演,讲演的大意是:

    “中国与日本原是兄弟之邦,在民族的发生,文化之起源上,都有很多相同之点。在地理关系上,更是相依为命。日本不忍坐视中国灭亡,所以不避艰险地来拯救中国。中国过去本是有一段光荣历史的,其所以弄到今日之情形者,是因为中国已经失去了她的国魂。中国应当去招回她的国魂,而中国的国魂就是仁义道德,就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共产党是反对仁义道德的,所以共产党是灭亡中国的乱党。中国人不要听共产党的邪说以免自取灭亡。中国人更应当知道,中国人和日本人同是东洋人,中日两大国就应当团结一个东洋团体,来抵抗西洋人的侵略,来保持我们东亚的和平。我同情中国已非一日,我很爱中国,很喜欢中国人。有一年我在巴黎,同几个朋友去逛一个名胜地方,朋友中有一个是中国人。我们要过一道长桥去看一个美丽的瀑布,不料那桥上却写得明白:不准中国人和狗通过。假如大家要过桥,就必须把那位中国朋友留在这边,那情形实在令人很难为情。我当下却非常感动,非常悲愤,因想我们同是东洋人,他只准日本人过去是因为什么?我不忍过去,我陪了那中国朋友不欢而归。小事是如此,大事也是如此。我们不但在小地方帮助中国,我们还想帮助中国收复失地,如安南,缅甸等地,总有一日会帮助中国收复回来的。总之,中日要共存共荣,携手并进。”

    她把这番话讲完了,不管听讲人作何感想,她自己却感动得好象要哭出来的样子。她住在学校里,校方特为她备了三间高敞明朗的宿舍,一切都是新的,新刷的墙壁,新置的家具,沙发,靠椅,写字台,钢丝床,应有尽有,这比较中国教员的一几一凳三块床板真是天渊之别。而且学校里特为她雇用一个仆人,终日给她煮红茶,温牛奶,传达一切,呼唤一切。

    她看一般女教员大半都是用“敬而远之”的态度对待她,她说这是不对的,个人与个人之间尚且不能亲善,两个国家又如何能亲善呢?所以她请一个教日文的先生传达了意思,特别请女先生们去喝红茶,吃咖啡。大家言语既不相通,在这种场合又似乎无须翻译,于是宾主对坐,相视无言。但在她个人,却觉得这样大可以增进大家的情感。她打听得学生最钦佩的教员,她会特备了精致的茶点将你单独地请了去————梦华就是曾经被请的一个————说是知道你教育成绩优良,应当表示一点慰劳的意思。而实际上她是在窥察这个教员的言语思想,并探询学生们平日的行为,所以身受者一方面既须表示“受宠若惊”,而另一方面则须语必三思,以免贾祸。

    当教员们吃膳团的饭吃得腻了,正在那里抱怨厨工越做越坏的时候,每个桌上会忽然发现一大条红烧鱼,一大钵黄焖鸡,或者一大盘冰糖肘子之类的,大家惊喜欢呼,问明之后,才知道是石川“添菜”给大家吃的。在夏天,先生们在最热的下午来上课,往往有冰淇淋或汽水可吃,也是石川送的。在大扫除之后,工人们正在用了沾满灰土的手在揩满脸汗水的时候,会领得一包包的“红锡包”去,这也是石川的赏赐。学生家中有买不到面粉的,只要求石川就行,她可以告诉特务机关,可以给你开条子,你就可以有得面吃了。

    她是这样一个狐狸精,她要来担任二年级的级任,这当然无话可说。

    然而,二年级的学生不要她。她们说要请黄梦华先生担任,而且提出三项理由:

    一、黄老师担任我们的国文,每天都有同我们见面的机会,这在先生的指导管理与同学们的请教与询问方面都极方便。

    二、黄老师最为全班同学所钦佩,作本班的级任最相宜,这一点校长也早该知道。

    三、石川先生不能说中国话,终觉有些隔阂,假如作本班的级任,恐怕事倍而功半。

    她们向校长提出以上的请求,却把那位老校长先生难倒了,他搔着他光光的大脑袋,沉默了有一刻钟的工夫,终于说道:

    “好的,我答应你们,以石川先生为正级任,以黄老师为副级任,两人共同负责,互相帮忙。”

    学生们也了解校长的用心,不过是以石川为名,而请黄老师负其实责,于是也就认为相当满意,不再有什么异议了。

    今天,梦华刚到学校,校长室的工友便把她请去了,当时她心里一惊。什么事情呢?难道有什么问题发生了吗?她所最担心的是由日本人那边转过来的警告,或者是因为近来她偶尔不能按时到校的缘故?她绝没有想到老校长一见她就满脸含笑,带出了十分恭敬的样子,这却更使她莫名其妙了。

    这位老校长在军阀时代就曾经作过中学校长,————雷孟坚就是曾经在那个学校里读过书的,他原来是孟坚的老师,虽然孟坚并不曾听他的课,但由于一次重大的事件,他对孟坚还保留着极其深刻的印象。————一九二七年以后他随着反动势力同时被打了下去,现在却又跟着日本人爬了上来。头脑顽固,处事油滑,他从前如此,现在也仍是如此,若只以他本人的天性而论,却不能说他是怎样的一个坏人。他生得很魁梧,大头大脸,面孔黝黑,两片嘴唇上有一种天生的红白斑痕,就象女人们用脂粉乱涂了一阵而终于未曾涂匀似的,又因为他善于言谈,甚么事情都可以说得天花乱坠,所以曾有“花嘴唇”一个诨号。如今,他老了,由于那圆大的头顶已经秃得没有几根头发,那黝黑的面孔就更显得黝黑,只有那两片嘴唇却依然如故,而且他那每讲一段话便喜欢舔舔嘴唇的习惯也并未改变。他把梦华让在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坐下,椅子太大了,这使梦华感到极不舒服。他的第一句问话是雷孟坚有没有信来,并说写信的时候要替他问候。她只好含混回答,并道了谢意。他这人在表面上过分周到,他的周到简直令人摸不着边际,一如一个身体矮小的人坐在一把太大的椅子里一样,弄得人自觉渺小,且手足无措起来。他委曲婉转地说明了他的意思,说二年级的级任非由她担任不可。而石川又必须挂一个正级任的名义,他把人恭维到天上,从天上突然落下来,于是那被恭维的人就恰好落到他的圈套里。最后又总是用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作为结束,这乃是他最喜欢用的口头语。他在日本人面前当然还是“日支亲善”、“共存共荣”那一套,而在另一些人面前就完全不同了,他常常用了低切的声音,舔着他的花嘴唇说道:“我们之所以出来办教育,第一是为了保护青年,不让青年人吃亏,其次才是教导青年。这时代太困难了,但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梦华想说话,简直找不到说话机会,她想说明自己的困难,说自己不堪胜任,而终于不可能。问题就这样解决了,校长说马上就出牌告。

    她从校长办公室里退出来,心里着实感到了不愉快,明明是一件最难担当的责任,自己却不能摆脱;明明是一个最难处的人————石川,却又叫她碰上了。她只希望学生们能用了平素对她的信仰来体谅她,使她不致遇到最大的难题。然而一切事情总是往往向自己心愿相反的方向发展。学校的牌告刚刚挂出去,————那是用溶化了的白粉写在一块小黑板上的,“石川先生为正级任”一句话便被人抹掉了,办公室第二次把抹掉的又添上,隔了很短的时间又被抹掉了,而其它的文字,“黄梦华先生为副级任”等,则完好如故。校长认为这一班学生实在没有理由再这么做,以为这是故意给学校增加困难,大为震怒。于是第二次又把梦华请了过去。这次情形就不同了,他说,最清楚这一班的莫过于梦华,希望她能够帮助学校调查出那个涂抹牌告的学生,不然大家都不方便,全班学生一定要吃大亏。“保护青年”,她立时想起了校长所常说的这句话。这真把她难倒了,但这不是她退后的时候,她这时候又不能自已地坚强了起来,她又突然地感到了她那份高傲,她没有说甚么,在严肃感觉中从校长办公室里退了出来。

    找出这个学生!这到底是谁呢?她一路走着,一面沉思,多少熟悉的,特殊的面孔在她的想象中摇晃。

    第一个映在她想象中的是张文芳。她性情和平,最稳健,最老练,功课样样都好,而又高出侪辈多多。据说入学试验的榜上她是第一名,以后在班上也永远考第一。她待人接物都能恰到好处,有多少人向她请教功课,她总谦逊而恳切的帮助别人,因此“好好先生”或“好姐姐”的美名传呼在同班中。别的班里考第一的人多半是埋头伏案,缺乏运动,她却不然,她也喜欢运动,她常常打网球,也时常嘻嘻笑笑,蹦蹦跳跳的,可是无论如何,她脸上总罩着一层不可除的阴郁,哪怕是在微笑时也还是一样。听说她的境遇很苦,每天下课,还要跑几里路去教一个家馆,一面供给自己的学费,一面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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