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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字:“走!”而在梦华就麻烦了,甚么家里的东西呀,年老的母亲啊,天气的寒冷啊,路上的饥饿与其它危险啊,她不愿走,而且也不让孟坚走,她不愿意让他一个人去受罪,她劝他,说他,恼怒他,感动他,而她还有更重大的理由,她不愿意怀着一个未出世的小生命去逃亡,更不愿到荒乱的流亡途中去冒险生产,她无论如何要留下来,孟坚虽然也觉得她的处境之可怜,但他终于先把她同她的母亲又送回了济南————因为当时政治上一种奇怪谣言,说济南将毫无危险,至今其它大小城市均已被炸,而济南则安然无事,便是明证————然后自己便随着学校向后方迁徙。在当时,谁也不知道战争于何时结束,但日子很快的过去,而且由于战争的性质所决定,这才知道这战争是长期的,那些当时以为只是暂时离别的人们,这时候才知道团聚将大不容易。在后方的希望留在沦陷区的人赶快逃出来,那自然很困难,而留在沦陷区的人希望流亡的人赶快回家,也一样不可能,而且也不应当。这以后他们两方面的来往信件也就大都为了这件事而争吵。最初,当那个小生命离开了她的身体,而且由于他的诞生几乎把她带到了死亡,她卧病很久而渐渐恢复健康时,她给他写道:

    “在孩子身上,我不但得不到安慰,而且只是增加痛苦,他是折磨我的冤家,他吸我的血,累我,使我病上加病。我生趣毫无,已感生不如死,得以解脱。我现在挨着病等你,你忍心不回来,我等不了你,也就是无可如何的事了!”

    然而他的回信却说:“要好好保重身体,等健康恢复了,你就可以出来,而且,为了孩子,为了这个新的生命,你更应该出来。”他居然一点也不曾体谅到她的痛苦。在以后的另一封信里,她写道:

    “我天天想给你写信,但又觉无话可说,我真是无话可说吗?一肚子话,我不知从何说起!我相信现在叫我见了你,我会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只有痛哭而已。

    “半年来的委屈痛苦,有谁知道!我常夜里睡不着,拧开灯起来坐着,看孩子沉睡的样子,小脸圆圆的,呼吸那么匀停,一回笑一回笑的,也不知是梦见了甚么,他又哪里知道我的忧愁。我拿起你的信读了又读,如同对语,竟忘记身在何处。望见窗前一片明月,悟及我们相隔万里,黯然若失!

    “我想泰安被毁的东西,衣服饰物我不痛心,因为有钱时可以再买,但书籍讲义之类全被毁坏,真急得我发昏,尤其是你的旧信,当年一天一封的信,也全给我毁掉,我哭过多少次,我想起来就哭,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想过去的,过去都是好时光,好的时光已经都过去了。”

    这样的信,她不知写过多少,很显然地,那个在远天边接信的人却并未给她那应有的回答,出乎意料的,他的来信反多是充满了责备的口吻,总是说:“你这个人,为甚么老是不忘过去呢?向大处看看,向将来看看不更好吗?”其实,她也并不是不向将来仰望的,在她的理想中,将来也闪着一种光,不过那是很微暗的光,而且又不是他所希望的那一种。她是在生活的道路上奔波得太苦了,而此刻她又落在一个孤立无援的环境中,这环境中充满了危险,充满了威胁,无可如何,她就只好在一种痴想中过日子,而在战争以前,她也本来就时常这样梦想的,她甚至把她这种梦想也告诉了孟坚,她写道:

    “将来我积一宗钱,就可以盖一处如意的小房子了,……大门朝东,一进门五间北屋,两间东房,用花墙子隔成两个院落,用青石凿一个横匾,写着‘西园’二字————你当然知道为了甚么用这两个字,西院三间西屋,是我们读书会客之所,开一后门,临河,以便浇花灌菜。那时我不反对你买书了,我们不读书干甚么呢?窗前种点芭蕉,以听夜雨,种几株梧桐,以赏秋月,约二三知己,酒酣耳热,引吭高歌固好,焚香扫地,煮茗清谈,亦未尝不好,‘西园日日赏新晴’,将为我们所咏了。”

    这样的信写去了,却往往很久不见回音。在一种无可如何的情形中,她就又写道:

    “孩子脾气很大,无论甚么事都得依他,不然就要大哭,又太小性,总不肯听话。你吵吵他,他也是哭。走不好,偏要学着走,但须大人弯下腰扶他,真是累死人!地摔了他,他打地。墙碰了他,他打墙。隔日他还不忘,毒气不出的那样子,又笑人,又气人。坚,你说他这性子象谁呢?天性所关,真是令人难解,然而这样的性子之足以折磨煞人,也就是非常明显的事了。……

    “姥姥和孩子,天天在外边玩,家中只剩我一人,真寂寞得要死啊!我听鸟叫,听树叶响,对着自己影子说话。……我还是向往一处清幽的房子,把你我安置在里边,能够过一些和平的日子就好了,免得象只顺水的船,只是东奔西驰,以后飞倦了,也可以有一个归宿。我劳碌半生,没得过一天安乐日子,心里更没有安静过一日,人间苦,莫甚于此!终日熙熙攘攘,身心俱瘁,老来万事皆空!

    “一日昼寝,醒闻鸡啼,庭阴转午,安静和平,尘虑顿消,以为不易得之境界。想起陶渊明的‘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诚然,臣门如市,臣心如水,就是这个意思。你还记得我的旧诗吗:‘闭门自有闲中趣,一任春城处处花’,我近来心情更老了,梦中仿佛已是一个白发的老妪。近日读佛经,似有心得,而不能道出,似幽兰香,萦绕心头,在有无间。我问你,权当一个笑话,如将来我真出了家,离开你入了山,你怎么安排自己呢?怎么能够叫我放心去了呢?可笑处这问法就不行,我是去不成的居多了。”

    这样的信,在她自己何尝不知道是些痴话,然而,她却由于说了这些话而得到了安慰,仿佛真有这么一个“将来”摆在眼前似的,至于孟坚之不能因为她的催促而回来,她心里也很明白,但只要一提起笔来,就不能自已地只写着要他马上回来的话。而这也就是为甚么孟坚以后的来信很容易说了些不明不白的话,而被检信人认为“思想不正”,且将予以警告的原因了。

    她在给他的信里把日常生活写得很详细,孩子的一举一动,譬如孩子甚么时候会笑,甚么时候生牙,甚么时候会说话,孩子喜欢看小鸟,看羊群,看白云,看树叶,一切细节,也都写了,甚至连她的梦也写给他,她说她梦见住在乡下的爸爸,虽然在战争以前她第一次见到他,但在梦里却非常亲热,而爸爸的一头白发,满脸皱纹,使她醒来犹自难过;她又说她梦在北平,觉得城无限大,她在那城里走来走去,竟迷了路,简直是彷徨歧途,十分悲哀,并想,不料在这城中竟连一个朋友也找不到,真是凄凉之至。她把甚么都告诉了,就是不曾告诉他一件顶要紧的事情,那就是她在女子师范学校教书的工作,他所知道的,只是她们在家里为人家工厂中缝缝袜头罢了,她知道他是绝不赞成她在敌伪统治之下从事这种教育工作的,假如告诉了,就怕又惹他来信发一些不明不白的议论。但是,假如可能,她是多么愿意让他知道啊,她愿意他知道,她在这里教书并不是一个奴才,而她所教导的一般青年人更不是一帮奴才,在这些青年人身上她看见了希望,也正如年青学生们把她当做黑暗中的灯火,当做一个希望一样。她每每自己暗想:你说一定让我走开,不让我留在这里,更不让我在这种情势之下出来工作,你是错了,因为你还不知道这种工作的意义,你还不知道我在这些青年人的生命中发生了甚么力量,我留在这里,我努力工作,若说我是为了这些青年人,那也是可以的。她还清清楚楚记得一个学生的周记中曾说:

    “我们黄老师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啊,她在说话之前叫一声同学们,我们的心就感到了温暖,感到了鼓舞,仿佛这召唤是来自一种很强的力量。她讲书的时候能使我们每个人的心都震动,她能使我们猜透她话里的话,她能使我们体会到弦外之音,她甚至在不言中已经暗示了我们一种生活的道路,我们历来不曾遇到过这样好的老师,尤其是……以来。我们也知道黄老师是有抱负的,我们很担心,将来她若是……因为在那边……”

    而每次她到校上课的时候,就连那些不直接听她讲课的学生,尤其是低年级的孩子之默默地向她注视,并切切私语,说“黄老师来啦”,在在都使她意识到了一种可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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