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同时,她们都被枪声惊醒了起来。
“枪声!”梦华低声说。
“枪声!”姥姥也在低声回答。
她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而穿衣服和举步的声音却仿佛显得特别刺耳,特别洪亮。她们很快地都聚拢到了屋子的中间,在佛堂面前,拖着鞋,还用颤抖的手指结着腋下的纽子。
梦华今天是应当早起的,她必须在八点钟以前到学校去参加那每星期一次的朝会,她必须以极其痛苦的心情去听石川或犬养的讲话。“日支亲善”,“东亚新秩序”,……终归是这么一套。她早晨一醒来便想起了这些,这些都是笼罩着人们心灵的魔影,她想到这些,便觉得这一天的生趣都没有了,其实岂止一天!她在学校里就竭力避免遇到这些魔鬼,然而每礼拜一早晨却是不能不见到他们,而且还要听他们的胡说白道。可是,今天,今天,哪里来的枪声?
“这难道真是————”
她一句话不曾说完,又好象忽然想了起来似地问道:
“娘,桓弟呢?昨天晚上不是没有走?”
正在这样问着的时候,桓弟急急忙忙地跑回来了,而后边还紧跟着李嫂,这时候就恰巧有一颗子弹嘘然一声从他们头上飞过去,姥姥低声骂道:“作死啊,你这两个鬼!”
桓弟昨天夜里不曾回公司去,他今天早晨醒得很早,本来预备一起床就赶快回公司的,但他一听到枪声就跑到了前院,顺便叫起了李嫂。他们两个跑到了大门洞里,看见大门还在紧紧地闭着,而且比平日还更多了一根顶杠,他们知道一定是毛家在作着一种意外的准备。当他们正在那门里急得无可如何时,就听见毛老先生在屋里说道:
“桓弟,千万别开门,大概是游击队又来攻城了!”
他同李嫂从门缝里向外望了一阵,什么也望不见,又把耳朵放在门缝上向外听了一阵,只偶尔听到奔跑的脚步声。他很想探听一个明白,但最后还是由李嫂强拉了回来。
“你听,你听!”梦华兴奋而又胆怯的说。
在静穆中,枪声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近了。
“怪不得今天早晨这么静啊,”桓弟嗄声说,“我早就醒来了,我心里就觉得有点奇怪,鸡也不叫,狗也不咬,静极了,卖杏仁茶的,卖菜的,什么叫卖声也听不到,连那个每天早晨来卖烧饼油条的老头子也不曾来,仿佛整个济南的声息都停止了似的,我心里正在奇怪,忽然就听到了枪声,那时候娘和姐姐都还不曾醒————”
他说到这里,正要回头看看姥姥,却不知什么时候姥姥已经跪到佛堂面前不出声地念起佛来了。他笑了笑,正要说下去,这时候忽然外边起了一阵喧扰,呼喝声,厉骂声,奔跑声,马蹄声,枪声越响越紧密,而在这些混乱的声音之中,忽然听出一句:
“中华民族万岁,万万岁!”
这声音清楚极了,就仿佛是在他们的窗外,不,简直就在他们耳边,在他们心里,他们不自觉地象触了电一般,浑身震抖了一下。李嫂虽然并未听懂,但她也知道是自己人来了,来杀鬼子了,她不知怎么好,终于跪在姥姥旁边,也默默地祷告起来。
忽然一阵枪声,就仿佛响在他们的房上,仿佛有人站在他们房顶上开了火。隔一条河在他们房子对面就是城墙角。桓弟心里想了一下,在心里笑了一下,又仰头向山墙的高窗看了一下,他有了主意,他想往外院去搬梯子,被梦华阻止了,他把一张吃饭用的桌子拉到窗下,又把一把椅子搬上桌子,不成,还是太矮,他又把一个方凳按在椅子上,他上去了,他把窗纸一把撕破,又把脸贴在窗上向外望去,他不说话,他的呼吸非常紧促,梦华本来是在下面呆望着的,并且给桓弟扶着桌子,以免那桌子摆动,因为那桌子,以及那桌子上的椅子凳子,也仿佛兴奋得颤抖起来了。她当然急于要知道弟弟所看见的一切。桓弟正要说一句:
“快来看,是咱们的人!”
却被小昂昂的哭声给打断了。
梦华急忙用轻快的步子跑到自己屋里,一把就把孩子抱起,孩子看了母亲脸上紧张的样子,先已不哭了。她给孩子胡乱的穿着衣服,连纽子也不扣,带子也不结,只用一条小被子包起孩子的身体就抱了起来。而且还把嘴凑在孩子耳朵上,仿佛对一个大人说一件秘密一样:
“乖,别哭,别哭,游击队来打鬼子了,来替宝宝打鬼子了。”
小孩子果然不哭,也不叫,好象他也意识到了当前的空气之严肃,而且他特别清醒,也不再象平日一样:每天早晨醒来了,必须在床上躺一回,吃一回奶,或者两只小手捧着奶玩弄一会,而且还得叫一番“姥姥,爸爸,妈”,还得叫姥姥来看着,来哄着,还得揉一阵眼,打一阵呵欠,他今天完全象个懂事的大人,他在注视,在倾听,他望见了舅舅,他觉得奇怪。
枪声。小孩子也听到了枪声,他用探寻的眼色向四周望了一阵。
“快来,快来!”
她居然抱着孩子攀上了桌子,桓弟俯下身子来拉她,并且兴奋地说:
“快看,咱们的旗子!”
也不顾桌子椅子的颤抖,也不顾孩子的重量,更不顾外面枪声的紧张,她攀上去了,她攀住桓弟的肩膀,她的脸紧贴在窗上,可是在桓弟和她的脸中间,还给小孩的脸留了一个空间,他们三对眼睛向外注视,向高处注视。
国旗正在高高的城角上飘摇着,映着朝阳,颜色鲜明极了。“母亲,母亲,我很久没有看见你了!……”她心里象闪电一样这样念了一句。她的眼泪在眼眶中充满了,她看一看桓弟,仿佛要对他说一句什么重要的话,可是看看他眼睛的湿润,也就无话可说,她竭力使孩子也注视那旗,那鲜红的旋风,而孩子也居然看见了,孩子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微笑。
“咱们的旗!咱们的旗!”
她正在用手向外面指着,一低首间,那旗子就不见了,城上一片如雨的枪声,有子弹向窗子这面飞射,他们急忙从上边下来。他们的耳朵里响了一阵隆隆的声音,仿佛大地在跳动,接着是紧密的机关枪声,叫号声,呼喝声,整个的城市在混乱中,以后就渐渐地静下来,枪声远了,稀疏了,偶尔还有几声较近的枪声,那声音显得特别尖锐,孤单,仿佛只是一种余音,一阵暴风雨的最后持续,最后的几个雨滴,几个树叶的摇动。
他们觉得很空虚,他们默默无言。姥姥和李嫂也从蒲团上起来了,她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怕死的东西,抱着孩子还爬那么高,万一一个子弹!”
姥姥睁大了眼睛,把食指照自己女儿和儿子用力指了一下,接着,就抱过了孩子,要到里间去给孩子穿好衣服。当姥姥将要走进内间的时候,却又回转头来笑着低声问道:
“可是把鬼子打完啦?”
他们不回答,只是摇摇头。
太阳已经上来很高了,照得一院子寂寞,大门并没有开动的声音。外面偶然有人大声喊“站住!”有脚步急趋声,于是有枪声停止了那脚步。
这一天他们就关在家里过了一天闷闷的日子。
早晨的天气本来是十分晴朗的,九点以后,太阳却不见了。天空渐渐阴暗起来,而且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人们不但不能出街,就是连房门也懒得出,大家都显得呆呆的,虽然心里也许有一种什么特殊的力量在随时准备一个爆发,可是这是在自己家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使人作为爆发的对象的。雨越下越大了,那沉默本身就成了一种压力,叫人感到有必须把这压力推开去的意向。李嫂是最不耐沉默的,她时时都在准备说话,可是她说什么呢?她忽然想起来了:
“今天没有早点,连青菜也不能去买了!”
经她这一提醒,大家这才意识到直到此刻肚子里还都是空空的。
“什么早点不早点?大概都饿了,就先煮点稀饭吃吧。”
李嫂仿佛得到了解放似地,急手急脚地冒着雨到厨房去了。
姥姥抱着昂昂,说着一些为小孩子所莫名其妙的闲话,小孩子只望着窗外的雨线在出神。
“学校里今天当然不能上课?”桓弟忽然这样问。
“当然,明天能不能上课也难说,不过只要街上恢复了交通,明日是非到校不可的,不然就怕有人说闲话。”
姐姐有意无意地回答着,并又继续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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