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啼鸣……
战士翘首望着:突然有只金雁忽地拔了个高儿,翅膀一扎,便垂直地坠于地下。
司马宜·阿不都力密提跳下马把它拾起来,拨弄着它周身的羽毛,检查着。
司马宜:“怪呀!”
尼牙孜:“没什么可怪的,这儿就是巧鸟难飞的地方!”
司马宜:“为什么?”
尼牙孜:“缺氧气呀!”
战士望着南飞的金雁。
金雁分成两股,一股飞向西南,一股向东南飞去。
司马宜:“飞得太猛了……大叔,看样子天黑以前这群金雁要出国了……”
尼牙孜:“出不去,飞过冰山就得落在塔哈尔,那里有一片肥美的水草,五六家塔吉克牧人……”
司马宜:“飞过冰山离国境还有多远呢?”
尼牙孜:“一胯子,毛驴也就是半天的路……”
战士看看手里的金雁,又抬头向远远的天边望着。
远远飞去的金雁,只剩一串黑点,越过冰雪的山峦……
冰山南面塔哈尔荒莽的川谷里滚着黑压压的乌云。
雁群拍着节奏零乱的翅膀,穿下云层,低空飞翔,一只金雁猛地向上拔个高儿,发出一声微弱的哀鸣,便耷拉下翅膀,瘫软地落在一个面上蒙着黑纱的女人的足下了。
这个蒙面女人木然地俯视着足下奄奄一息的金雁,深长地叹息一声……
破空一声尖锐的口哨,青年牧人卡拉赶着一群牦牛,远远地冲她喊着:“巴里古儿,你看见落下一只金雁吗?”
蒙面女人像一棵孤立的冰柱,没有回应。
卡拉自言自语地:“白问,她不会答应!”说着,卡拉跳到牛背上立起来,伸着脖子四下寻找。当他一眼看见垂死的金雁伏在蒙面女人足下的时候,他便欢呼一声,从牛背上一跃而下,连蹦带跳地奔过去,把金雁捉到手里。
蒙面女人:“卡拉!”
卡拉:“巴里古儿,这是天赐的美味!”
蒙面女人冷厉地:“放下!”
卡拉:“烤熟了,我要送给你的!”
蒙面女人加重语气:“放下!”
卡拉:“你要哇?”
蒙面女人:“我要,我要救活它!”
卡拉:“好,那就给你!”
蒙面女人:“放在地上!”
卡拉顺从地把金雁放下,他同情她,又想了解她;可她永远像是为了遵守宗教习惯似的,蒙着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纱。
蒙面女人生硬地,但却是一片好心地:“别盯着我,我身边是地狱!”
卡拉:“巴里古儿……”
蒙面女人:“我不是巴里古儿,这不是我的名字……”
卡拉:“那你叫什么?”
蒙面女人:“离开我,我没有名字!”
卡拉毫不介意地微微一笑,撒腿跑了……
蒙面女人抱起金雁,轻轻地抚摸着它的金色的羽毛,转身沿着细沙中的小径,缓缓地向山岗走去……
余晖渐沉。
山岗的地平线上,摇晃着疲惫的旅人和一串串羸弱的骆驼的剪影,响着碎裂的没有音韵的驼铃。
蒙面女人突然轻轻地“呀”了一声,犹疑地停住。她的手颤抖地揪住面纱,怔怔地望着岗上的骆驼。……
一个从骆驼上往下卸驮子的人——热力普,正贴在骆驼的脖子后面冷眼望着她。
她满怀心事地慢慢低下头,轻微地叹口气,又忽地扬起头,兀傲地向山岗上走去……
山岗的小戈壁上有一道石垒的围墙,环绕着一座土与兽骨堆砌的方形土屋。在土屋雕饰着花纹的拱门上,插着一排柽柳杆子,杆子顶端拴着褪了色的布条、牛尾、马鬃,挑着山羊的犄角。
这儿原是附近几家牧民做祷告的礼拜堂,但这神圣的门前却拴着两匹满身汗水、风尘仆仆的乘马……
蒙面女人经过围墙的豁口,顺便向院里张望一下,便急急地沿着围墙向后走去……
礼拜堂里。
赛密尔·格阿德纳——一位国籍不明的人物,在他的主子面前,他自诩为“帕米尔专家”,认识他的人背地里都叫他“高原上的狐狸”。从衣着上着眼,他完全是个塔吉克人,但在他上宽下窄、灰白色棺材形的面孔上,却长着一个特别显眼的鼻子。
衰老的牧人——卡尼力,倚着窗口眇目端详着赛密尔,他感到这位旅行家、人种学者……很像个塔吉克人,但是要除开那个带钩的鼻子……
赛密尔:“我的老向导,卡尼力,怎么?不认识了吗?”
卡尼力:“你的面目是和三十年前一样的,赛密尔·格阿德纳博士。”
赛密尔:“不,现在我的名字叫雷法加徒拉汗!”
卡尼力:“这就奇怪了……”
赛密尔:“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我皈依了伊斯玛利亚,与你们共同信仰在世的真神!”
卡尼力:“你们是有另外一个上帝的!”
赛密尔乜斜着眼睛,盯着卡尼力,狡猾地笑了……他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羊骨板,骨板上模糊地烫着几行歪歪曲曲、莫名其妙的文字:“认识吗?”
卡尼力惊疑地望着羊骨板,俯首躬身地倒退一步。
赛密尔:“这是真神亲赐的护符!”
卡尼力:“哦……”
赛密尔:“我们不是一个上帝吗?”
卡尼力:“嗯……”
赛密尔:“你奉行真神的意旨吗?”
卡尼力含糊其辞地:“是……”
赛密尔:“我要请求入境,明天你给中国骑兵送这个信儿去……”
卡尼力倒信以为真:“先生,这不行,你知道,我们背靠冰山,面隔石峡里的激流,除了神保佑我插翅飞回去!”
赛密尔:“那么你们这儿没有中国边防军的代表吗?”
卡尼力:“没有。”
赛密尔:“中国骑兵就永远不来吗?”
卡尼力:“这……我不清楚……”
赛密尔:“卡尼力,伊斯玛利亚教徒是不该说谎的!”
卡尼力:“我……”
赛密尔:“我们一样清楚,在大雪封山之前、冰河冻结之后,只通十天的路。中国骑兵像候鸟一样,你们是鱼水相逢,一年一度……”
卡尼力垂首不语。
赛密尔:“卡尼力,那就请你向南从你们的国境出去,绕过卧龙湾,然后再从正面进去!”
卡尼力:“请求入境,您是不该奔我们这条牛犄角路的!”
赛密尔:“只有这里水草肥美,我们的旅行队要歇歇牲口,恢复体力!”
卡尼力:“可是没有我们政府的出境证明,没有得到邻国的允许,我是不能迈进邻国的国界的!”
赛密尔:“为什么?”
卡尼力:“因为我是中国人!”
赛密尔:“别忘了,你也是伊斯玛利亚教徒……向真神去祷告吧,他会惊醒你……”
卡尼力沉默不语。
窗外,卡拉正倚着墙角瞌睡着。
热力普端着一杯白兰地,拎着一双靴子,走近赛密尔。
赛密尔接过杯子,他谦恭而有礼地对着卡尼力举了一举:“老朋友,这是我为你特制的靴子,它结实得像我们深厚的友谊一样,它能踩碎挡路的石头,也永远不会折帮漏底……”
靴子,放在卡尼力的脚下。
卡尼力满面笑容地望着靴子。
热力普:“先生,这里果真名不虚传,真有奇迹!”
赛密尔:“大地的巅顶,有人类罕见的奥秘!”
热力普:“我说的不是自然……”
赛密尔:“什么?”
热力普:“人!”
赛密尔:“什么人?”
热力普:“徘徊在蓝色海岸上的蒙面女人,却比我们先登上了世界屋脊!”
赛密尔:“谁?”
卡尼力:“你说的是巴里古儿?”
热力普:“我刚才看见的!”
赛密尔:“巴里古儿在这儿……”
卡尼力:“随两个男人给你们打前站的!”
赛密尔机警的目光从卡尼力脸上一扫而过。
赛密尔:“那两个男人呢?”
卡尼力:“说是进山打猎去了……”
赛密尔咬牙切齿地:“江得拉,江得拉,你个色鬼!丢不开她,你会……”
话到舌边,他又咽回去,突然,他气急败坏地把酒杯向墙上摔去。
粉碎的酒杯,向四下飞溅着……
夜,风沙怒吼。
在一座方形土屋的窗纸上,映着一只高大粗壮的黑影。
一个老女人的声音:“江得拉,你要干什么?”
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向神发誓,说你同意了!”
老女人的声音:“我不能发誓!”
男人的声音:“只要你发誓,我们给你牛羊财宝,这一生你吃穿不尽……嗯?”
老女人的声音:“我做不了主,等我丈夫迎亲回来再答复你们……”
男人的声音:“共产党把你们教乖了,还不如说让卡子上的骑兵来答复我们!”
风沙中,一队骑兵在奔驰。
突然,在黑暗的草地上有一个女人尖声尖气地“嗬欧,嗬欧”喊了两声。高原上的妇女,夜里总要这样喊几次,以防狼来袭击羊群。
窗子上的黑影闻声倏地闪开:“坏了,有骑兵!”
男人的声音:“稳住,别慌!”
一个老女人的影子扑上窗子,叫喊着:“江得拉,你逃不掉啦!同志……”
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
“噗”的一声把灯吹熄了。
一串急剧的马蹄声,从墙外过去。
风息了,四野寂静无声。
漆黑的夜,满天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