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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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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见过。

    “这是不祥之物,”他又想,“必须调开去才好。”

    然后他用明朗、快活、幽默、豪放的笑声及谈话的火炬,把周围燃亮起来。

    “我早就想来了,”他兴高采烈地说,“就在前两天吧,我和捷云请好一天的假,可是刚要动身,又不行了。你瞧,临时发来紧要的公事哪!”

    “前两天吗?”主人说,“那太可惜。我们捉了很多虾儿,如果你们来了,岂不很妙?捷云,致平回下庄去了,你没看见他吗?”

    “哦,没有。”

    胡捷云闪烁其词。他向刘汉杰瞥了一眼,刘汉杰却轻松地看着别处。

    “哦,又是虾儿哪!”刘汉杰尖叫起来,“少兴叔,你还记得我上次来吃过的油炸虾饼吧?唉!那的确是又脆又香!我从来就不曾吃过这样好吃的虾儿!那么我回到家里去嘛,就吩咐女人去买了来照样油炸。可怎么样?不行,到了平阳,虾儿都有骨头了!”

    他说完呵呵大笑。

    “要吃虾儿那倒容易,”主人满面春风,“今天就可以捉去————你们是不是准备住一天?”他向厨房那面喊叫,“淑贞————”

    “那是一定!我们还要看看农场的咖啡。”

    淑贞走到主人跟前:“什么事?”

    “淑贞,”主人说,“有没有开水?致远他妈还没回来吗?”

    胡捷云在一边静听他们谈话,不觉暗自好笑。请假和今天住一天的事都是假的,他不知道刘汉杰为什么要扯这样大的谎。真是天晓得!

    这时那位山羊须的客人悻悻地站了起来。

    “我到寺里去走走,”他说,拿起椅旁的布伞和包袱,“我要找法空和尚谈谈。你知道吧,他对地理一向倒有很独到的见解。”

    他用伞端插进包袱,然后往肩上一掮,摇着那为陈腐和愚顽所固化的体躯蹒跚而去。他很瘦,两只手以及颈脖子上青筋暴露,穿着长过屁股的黄棉布对襟上褂,红口布的裤子,老式的加八拖跟鞋。这些都是只预备给将赴黑暗世界的“老人”穿戴的衣着,活人已很少穿的了,两只像猴子般长长瘦瘦的手自两边肩膀不安静地摆动着,仿佛脱臼了一般。集合这一切,就形成一种不愉快的印象:僵尸!

    实际,他是应该属于坟墓那方面的人了。

    “这是一个老古董,一个疯子,”主人轻蔑地说,“他的生活只要几堆骨头;开始是一堆,后来又加上几堆,现在这些骨头就搞得他昏天暗地,难得清醒。依他看来,我们的一切都做错了方向,都得重来一次。可是,‘正’的在哪里?他找得着吗?”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由少女手里接过开水冲进茶壶。

    突然,刘老太太在他们面前出现了,刘汉杰和胡捷云都装得若无其事地向她问候。她的脸上现着最大限度的惊愕、疑问、焦急和不安,不住拿眼睛注视着刘汉杰。后者转脸他顾,极力避开她的目光。

    她不得要领地在那里停留了片刻,然后退进屋里去了,胡捷云随即起身跟了进去。

    “你们来做什么?”一退到屋里,姑姑就棱起眼睛劈面问道,也不等他坐下,“总不是来和你姑父说致平的事吧?”

    “是的!”胡捷云诚恳而坦率。

    “什么?”姑姑突然变色。

    “汉杰要姑丈允许致平领着淑华走。”年轻人依旧不改那诚恳而坦率的口吻,“花莲他有一位亲戚,他打算让他们俩投奔那里去,这就可以————”

    “你说什么!哎呀,难道你们都疯了?”

    “姑丈一定会答应的,”胡捷云还想辩解,“刘汉杰说————”

    “不要做梦吧!哎呀,你们这是————”姑姑满脸悲愤,“哦,汉杰!汉杰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姑姑这种出人意外的感情的激烈爆发,弄得年轻人颠倒失措,没了主意。

    “姑姑,请你不要焦急,我们会把事情转好。”

    他像安慰又像哀恳似的这样说。

    “好吧!”姑姑绝望地说,已不再争辩了,“那么,致平呢?”

    “他也一块来了。现在寺那边。”

    刘太太听说,起身把衣裳整顿端正,然后大大方方地再走到外面来。

    亭子里主客两位正浸浴在高谈阔论的洪流里,滔滔不绝。刘少兴满面红光,说得手舞足蹈,唾沫四溅;空气已呈现出无比的融洽。

    “举凡社会上的一切风俗制度都为生人而有,它的目的无非要使我们生活容易过些。假使它变成我们生活上的累赘了,那么它即已失去它的本质了,这时我们非把它变通一下不可,否则它就要骑到我们头上来了。”

    “至理名言!”客人嚷着说,表示着十足的钦敬,“不过如果把‘变通’当作‘进步’讲,你看意思是不是更明了?变,就是进步,向着好的、善的、美的……”

    刘老太太站了起来。

    “你们就在这里谈吧,”她赔笑说,“我有点事要到东边的人家去,马上就回来。”

    她说完,正正经经大模大样地晃着她那发胖的身子向东边那条路走去。

    大家都拿眼睛朝她看。刘少兴的眼睛是猜疑和诘问;胡捷云则动摇而恐惧。

    刘致平在寺门前流连了一会儿,又和司机聊了一会儿天,然后司机登上山寺的石级,他走落河里。他的心中起落,百感交集。这里是磨刀河的下游,河道渐展,再去点儿,它便流入山峡进入平原上,落了几番雨,水虽清了点儿,但还是浅浅的,河石错落。他在河边树荫下抱膝坐着。他的脚边河水琤琤,头上夏蝉嘈嘈切切如急雨,声音形成了汪洋大海,把周围一切山川草木统统淹在里面,仿佛宇宙全体溶化成为旋律的波动了。

    这些声音有什么意义呢?它是不是同情他乖舛多难的命运,替他一掬伤心之泪?

    “原来如此,哦,哦!”那些声音仿佛在说。

    致平看看手表。差一刻十点。那么他们已去了半小时了。他们是不是已开始进行交涉?交涉得如何?父亲会答应吗?他会不会大大地震惊?或大发雷霆?他在心中描绘着种种可能发生的表情和场面,然后随着这些想象的情节时而惧、时而喜、时而心花怒放或黯然伤心。他并不怀疑刘汉杰那折冲樽俎的外交手腕,但是仔细分析他一路上所发表的言论,即可发现他自己对此是疑惧多于自信。也许他把事情看得过分严肃和重大。致平可是自始至终即把它看得简单而平凡。为什么同姓就会带来这样多的麻烦?他有点不能相信。或许他不明了他父亲的性格。对此,致平倒拿得很稳,父亲是一个无神论者。这一点就足以表明他的开明和不同凡响了。又:他头一个允许女儿————致平的姐姐————进产婆学校研究接生。这在当时是被人目为荒谬而下流的。

    这一切都在证明他不是没有容纳和消化新思想的胸襟。然则何独此事例外?想到这里,仿佛淑华就已倒进他的怀中变成他的妻子,仿佛他们这小夫妻已在东台湾筑起香巢过着不受干扰的新婚生活,它是那样地美满而幸福,温暖而清静。于是,他重新感到心脏的鼓动,鼓动刻刻增高,高到把他送到天上去。

    但是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谁能说事情一定会如他所料,连才智超群料事如神如刘汉杰者,还是那样悲观而动摇呢?倘使父亲竟将汉杰的要求一脚踢开,那将如何?倘使他竟不顾一切强把他们拆散,倘使用他的压力逼迫她另嫁他人;倘使他……然后……

    他的心一阵阵在绞,身子急速地一直往下沉、沉、沉————沉向黑暗而冰冷的深渊————

    他用手蒙起脸孔,好像他已对这茫茫人世失去一切生的依恋和希望了。

    那些声音又自他的脚边和头上向他诉说了!

    “原来如此,哦,哦!”

    他再度把头抬起。

    太阳依然明晃晃地在他头上照耀着,笠山山地和它的生活依然默默无语地在他前边陈展开来。即在不久以前,他还和淑华两人相伴进山,过着无忧快乐的一日;山风为他们歌唱,森林为他们装潢,春阳为他们祝福。如今风景依旧,可是她呢?

    啊呀,淑华,淑华呀————

    “原来如此,哦,哦!”那些声音又说。

    他又看看手表:十点二十五分;又是半小时过去了。这时他偶尔听见一阵涉水声。原来是他的母亲独自一个人向他走来了。

    “妈!”致平像在梦中相见。

    母子恰如久别重逢,心中千头万绪,但都一时说不出话。致平为了自己所做的事及目前尴尬的地位,万分惭愧,有入地无缝之感,脑袋沉重地俯视河水。

    “致平。”

    终于母亲打破沉寂,她本有一种被背弃及被欺骗者的恼怒,打算看见儿子时发泄发泄,但是乍见眼前的致平,在两日之间一变而为丧家之犬,欲归无门的可怜状,不觉软了心肠,怜疼爱惜之情油然而生。

    “致平,”她柔和地说,“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做,你们简直是疯了呢!你们这一来,倒把事情弄糟了。你们当你爸会答应,是不是?”

    儿子无话,头沉得更低。

    “你们傻想,他不会答应的!”

    母亲说着,微微叹了一口气,眼睛落在儿子那没有修饰的头发上。

    “致平,”停了一会儿,母亲又复开了口,声音更柔和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淑华呢?你不知道那是使不得的吗?你们是同姓,从来就没有人这样做过,那是会被人耻笑的,你要叫你爸把脸往哪里搁?天下又不是单有淑华一个女孩子,比她好比她漂亮的女孩子有的是,你可以随意挑选,只要不是淑华,随你中意哪个女孩子,我都可以叫你爸给你娶过来。”

    她停下来等致平答话,但致平只是顽固地沉默着。

    “你想想看,致平,”母亲又说,“有没有别的女孩子中意的?有,你就告诉妈!”

    致平摇摇头,却并不把它抬起。

    “没有!”

    “没有?难道说那许多女孩都没有好的,你都不中意吗?”

    “除开淑华一个!”儿子又说,头仍低着。

    “哎哟,致平,你这孩子!”

    母亲不觉一呆。她又看看儿子。那松松黑黑的头发,在她眼前鬈成一坨。为什么这孩子竟是这样死心眼儿?母亲有点光火,因此底下的话就说得严厉点。

    “致平,我不是说了只有她不行吗?为什么这样想不开?你这不是故意要跟你爸过不去吗?你爸吃的人家头杯酒,说的人家头句话,哪里能让别人说句闲话?你一定要听妈的话把淑华丟开不想!”

    “如果淑华不能娶,那我一辈子也不想娶了!”儿子的话虽说得很细,却很坚定。

    “哎哟!”母亲尖叫一声。

    儿子的执迷不孝和顶撞,大大地伤了母亲脆弱的心;她的头慢慢地沉下去。

    母亲的头沉下去,儿子的头却抬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话未免过于莽撞无礼,刺伤了母亲,但是他并不向她道歉,说句安慰话。一种不甘就范的、顽固、叛逆和反抗,一种古往今来把多少背教者和异端者盛上断头台去的、那罪恶而可怕的意识,把儿子的心顽强地封固起来。

    致平朝母亲看了一眼,深深地透了一口气。

    有很久的时间,母子二人无语静坐。

    然后致平站了起来,不安地朝着家里的方向望望。他听见自那向传来刘汉杰的唱歌声,那是闽人的小调《年纪吃到二十几》,歌声颇为快活,他不知道他如何会这样高兴,使他高兴的原因何在?河边的树丛挡住了他的视野,使他听得见声音却不见人。

    不久刘汉杰和胡捷云两人便走到河边来了,歌声戛然而止,汉杰还不改那潇洒自若的丰姿,身边的胡捷云却默不作声。立刻,刘致平便在他们那不同的态度里面读出共同的气色:沮丧、不快和愤懑;汉杰的笑是装出来的,致平感到一阵痛苦,一阵痉挛,当时几乎昏厥过去。

    “少兴婶,”刘汉杰朝他们走来,“我很抱歉没有照着你们的意思做。可是现在,”他的手一摆,“一切都完了!”

    刘老太太长叹一声,也懒得答话,在她的眼珠里摆着一种“事既至此”的静观的领悟。

    “现在,”汉杰转脸向致平,“我已不再能帮你什么忙了;你回农场去呢,还是和我们一块去呢。都随你的便。”

    致平面色惨白,两手无力地垂挂着,情思黯然。

    静默。一分钟过去了。猛地致平一转身向着母亲跪下去,脑袋俯伏在母亲双膝间。“妈!”

    母亲弯身抚摸着儿子的头,一块坚硬的东西自她胸中慢慢地上升到喉咙,梗塞在那里。

    “你不要伤心,致平,”母亲酸鼻,“天下有的是美貌女子,慢慢妈给你找一个来,你爸也会原谅你的。”几颗热泪自她眼眶滴落到儿子头上,“你要和汉杰他们一块去,是不是?好吧!你去玩几天,过些日子,妈会看你去。”

    刘汉杰、胡捷云二人把眼睛别过他处。

    致平起身。他的眼睛是润湿的,面孔僵硬如死,一刻前那倔强、顽劣和叛逆,已消逝无遗了,只剩下那失去了恋人,失去一切希望的人的悲哀、颓丧、绝望和痛苦。

    他们三个人默默地涉过河水,向停着汽车的寺前走去。

    后边母亲还不住地叮嘱:“你去玩几天,不要难过,过几天我就看你去————”

    “我真想不透,”汽车一开动,刘汉杰便啰嗦起来,“他的顽固守旧还在我的想象之外。开头,他对风水发表那些开明进步的主张,我认为是天助人愿,事情成功无疑了,暗地里还替致平庆幸好运交头了呢!哪知道后来我一提出那事,就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好像他还有些知道这事呢,你说奇不奇?”他摇摇头,“事情就这样完了!”他问致平,“你知不知道他说你什么?羞辱祖宗!唉!”

    致平深深地埋在车角落里,毫无表示,像是没有听见,也像是睡着了。

    “他又说起大正十一二年间,报纸也曾为了这问题大大地辩论过一时,结果是遇着极强烈的反对。据说反对的主要意见是:破坏风俗,社会发生紊乱。可是你能说那一定不是他的杜撰吗?”

    他说完,把脑袋向后面靠垫上一拋。显然,这次的谈判失败,已大大地伤了他的自尊心。也许它将作为一个不可磨灭的污点,在他个人的外交史上长留不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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