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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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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村里等你不着,”淑贞说,“就自家先来了。”

    待淑贞走后,淑华板起面孔不高兴地说:“你不能随便什么地方都这样,我要生气的!”又说,“让人家看见了像什么话?”

    晚饭他们吃得很静。致平频频用眼睛偷视淑华,但她假装没有看见,不加理会。饭后她把膳具收拾完毕,便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致平终于不能不开口了。

    “我们坐一会儿吧?”他说。

    “要坐你自己坐,我要睡觉了。”淑华有点好笑。显然她已不再生气了,但似乎存心要跟他过不去。

    那一夜致平又睡不好,辗转到天亮。

    第二天,他起了个绝早。那时天刚蒙蒙亮,离日出还远。天上有疏疏的灰云。群星渐落。

    他有点恍恍惚惚,无精打采。他看见淑华屋里的灯光,知道她们姐妹俩也已起床,便径向那里走去。

    屋里只有淑华一人在灯下梳头,却看不见淑贞的影子,大概是到河边洗衣服去了。

    淑华伸直身子偏过头来看他。接连两夜的失眠,他的眼睛四周圈着淡淡两只黑晕。

    “你昨晚没睡好呀?”

    她笑着问,有点幸灾乐祸的口气,好像他的失眠是天理报应,与她无干。

    致平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

    “活该!”她说着,瞟了他一眼,又开始梳头。

    她还穿着水色印花贴身短褂,这是专在夜间穿的寝衣。短褂有很多皱褶,领子沾着薄薄一层油垢,有种分不出什么味道的香气。穿着短褂的淑华是比较丰满的,胸部明显地隆起。

    “讨厌!”她发觉他还站在那里呆看,谴责地说,“人家梳头要你看什么?还不出去呀!”

    但是致平只是不听,仍旧痴痴地看着。一夜的怨气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淑华的头发是黑黑的,柔软而光滑。她把它松散,并且分开:一半垂盖面庞,一半披在肩头。这时她还是睡眼惺忪,意态慵懒,颜色显得有点苍白,双颊还留着夜来枕头的印痕。

    头发披散时的淑华有如天女散花般神秘,出水芙蓉似的超脱,那容姿使致平心旌摇动,而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两条红绒绳自耳后系在她颏下。绳子只是松松地系着,因为她是俯着脑袋的,因此它便把她那松弛的两颊勒出一道深痕。这使致平联想起儿时的旧事。那时村里在演神戏,后台用竹篱隔开,木梯上去便是戏台。孩子站在戏台下,脸孔贴着篱笆看着戏子们装扮,有一个女戏子正在梳头,就像现在淑华一样颏下系根绳子。女戏子很瘦,绳子并没有在她颊上勒出印痕,倒把两只眼角拉得向下弯着,眼睛突出。那模样看上去非常古怪。女戏子给他的印象是好笑、滑稽,但是淑华则使他感动,深深地感动。

    淑华把头梳好,一转脸,只见致平还站在老地方目不转睛地朝自己看着,仿佛是个呆子。她有点气。于是不由分说把他推出去,随手把门带上。

    “你看你那傻样,”她娇嗔地说,“看得人家都不舒服!”

    天渐渐亮了。

    早饭后,致平往饶丁全家去了一趟。丁全自前天因病回去以后昨天一整天和今天一上午都没有消息,不知是否已经痊愈。农场的牛只无人管理,致平心里十分挂念,觉得不去看看,似乎有点过意不去。

    但是丁全家里却只有父亲饶新华一人在着。据老头儿说丁全昨天吃了几服青草,今天一清早起来饭也没吃就走了,他还当他是回农场去了呢。

    天气闷人,一转下午,天空堆聚了一大堆乌云,云又浓又密,然后接着就是潇潇瑟瑟一场春雨。草树和地面都像酒鬼,一个个张开了大口喝着,一个个喝得摇头摆尾,看上去有点醉醺醺。

    雨不大不小,一直落到入夜。

    丁全在雨声中回来。

    “你身体好了?”吃饭时致平问,“早上我到你家去过,老头儿也不知道你上哪里去了。”

    “哦,”丁全含糊地说,“我到别的地方去了。”

    致平奇异地望望丁全的脸孔。

    饭后,致平刚刚坐到自己房里书桌前,丁全便走了进来。

    “今天,”丁全拉了把椅子坐在桌边,“我到草桥那里去过了。”

    “哦!那么你见到福全了?”致平把脸抬起来。

    “见到了。”

    “他怎么样?”

    “他很快活。”

    “哦!”

    “出了年,”丁全又说,“我那位亲戚租给他三分田,他全种稻子了,稻子发育很好。”他把视线从致平的脸上移向他处,继继说下去,“福全说假使我也去了,两人合力做,还可以多租点田。”

    “那是很好的。”致平沉吟地说,“那么你想去?”

    丁全点头:“想!”

    会话暂时间断。

    沉默片刻后,致平又问:“你爸还生福全的气吗?”

    “老头儿很固执。”丁全说。

    “那么他不会允许你去的!”

    “我知道。”丁全说着站了起来,“我要回去一趟,我还有点事。”

    “还在下雨呢?”

    两人一齐转脸往门外看。

    “没关系,”丁全说,“我有蓑衣。”

    丁全走后,淑华在门口出现了。

    “我当你睡了呢!”致平高兴地说。

    “可不是就要睡了,”淑华装腔作势地说,“你还不睡呀?”

    “不要睡吧,”致平央求她,“还早呢!”

    看着致平着急的样子,淑华不觉好笑。

    “你坐着总不老实,我恨死了。”她说。

    “我会老实的。”致平乖乖地说。

    “你这坏————”她瞪了一眼,“我去拿篮子来。”

    过了一会儿,果然她手里挽了只针黹篮回来了。

    阿弥陀佛!致平快活得差一点没跳起来。

    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沉默时就可以听见淑华的针线和布料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屋外,温暖的春雨在静静地下着。入春来把自己有限的生命耗在热烈的追求里面的生物,这时都已屏住声息,停止活动,为了下一次更大的追求而蛰伏起来。在沉静中孕育着生命活动的广泛的开始。

    又静又远,只有寂寞的雨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时间过得很快,壁钟在打了九下之后,不久接着又是第十下。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淑华停了针说。

    “梦见什么?”

    她柔媚地一笑:“梦见你和燕妹在一起。”

    “我和燕妹?”

    “是的!她嫁给你了。”

    “你又胡扯了。”

    “你不信,我不说了。”她拿起篮子,“我要睡觉去了。”

    “那不行!”致平站起来,“我还要听,你再说下去。”

    “完了嘛!”她笑了笑,“就是你很疼她,你们俩很要好!好了吧?”

    “更胡说了!”

    他说着,向她奔去。

    她想躲闪,但已来不及,急忙说:“你闹,我可就————”但是致平已把她抱在怀里了,他深深地吻着她。

    他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把她的手牵在手里,静静地抚摸着,一颗心跳得几乎撞破胸壁。

    淑华两颊绯红,温顺而柔静,俯视前边的地面。灯火在她那背着灯光的脸部投下了蛊惑平静的阴影。这光与影发挥着雕刻的效果,把她的鼻子衬托得更直,更清秀,睫毛修长而清楚。一对眼睛在它下面,柔情似水。

    致平的情绪紧张到极点,血液在两边的耳门骨突突地狂奔。跟着,一阵巨大的热烈的浪潮淹没了他。他又把她拉进怀里,二人的嘴唇再一度紧紧地合在一起。

    淑华再由那屋出来时,已经是又过两小时以后。那时已是深更;雨停了,天上开始现出点点星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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