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龙和虎牙两村的委员到齐了。申晚嫂还没有把话说完,梁树第一个抢着说:
“我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末一件小事,你们两个主席还做不了主!”
“你说是小事?”梁七郑重其事的说。“五十斤谷子,是件大事啊!五十斤谷子,以前可以逼得人家上吊,卖儿卖女哩!”
“现在不同了嘛!以后全乡的田都要经过你们的手哩,该怎么办呢?”
“再多也不能乱来哟!”梁七坚持着。
许学苏和赵晓两人,心里都在称赞梁七的认真负责。申晚嫂也受了他的感染,觉得他做得对。她说:
“会还是要开的,多一个人商量,多一点好处嘛!”
“人家有急事,大伙儿应该帮忙,哪能象从前那样呢。不用商量吧,赞成的举手!”麦炳更痛快,说完他举起手来。
梁七开了房间的门,两三个人不到一会,将谷称好了。
“我来送去!”麦炳准备将箩筐扛上肩。
“慢着!”梁树拦住了他。“撑船撑到岸,做人情做到底,阿麦,你认识剃头师傅刘三,他会接骨,去请他来,给容老头子看看!”
“哗————张飞会绣花,梁树粗中有细哪!”
五十斤谷子送到容清家里。容清抓着梁树的手,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吞吞吐吐的说不出口,后来,还是重复地说:
“你们真是好人,真是好人!”
容清老婆差不多全身靠在申晚嫂身上,哭得很伤心。麦炳奇怪地问她:
“人回来了,谷子又送来了,你为什么还要哭呢?”
“开天辟地没有的事啊!嗯,嗯……”容清老婆哭得更厉害。
“是啊,开天辟地没有的事啊!”群众在议论着。
“五十斤谷子是小事,这一份人情可有千斤重啊!”
“他们真象个办事人的样子!对自己人多照顾啊!”
“他们对敌人又狠哩!这一回是选对‘头人’了!”
“申晚嫂可真能干,那时候人家说她什么什么的,我就不相信。”
“那时候,好象大金山的钨砂,给土盖上啦!”
申晚嫂可真象出土的矿砂,亮晶晶,浑身是劲。一天到晚忙着,不晓得什么是累。
深夜回到家里,许学苏想睡觉了,她不许她睡,要她讲道理,仿佛从她的讲话中,看到了一个新世界。许学苏讲了不少,对她说:
“晚嫂,睡吧!明天再谈。你忙了一天,也该休息了!”
“阿许,你怎么这样的!”申晚嫂抱怨她。“要说就说完嘛!”
“你不累?”
“我不累!我恨不得一天当两天过!糊糊涂涂几十年了,还能再糊涂下去?现在有好多东西要学嘛!呵,你累了,睡吧!……不过,我还要问你一句,只问你一句!”
从一句问话开始,一扯又是一两个时辰。许学苏看到申晚嫂的渴望的眼睛,她明白她的焦急的心情,自己也是从这样一条路上走过来的。她把自己所知道的,尽量告诉她。
“阿许,旧时我是睁眼瞎子,什么也看不到。现在我好象是牛喝水,要喝就喝个饱。你不笑我吗?”
申晚嫂对什么都有兴趣。她的心情开朗了,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可爱的,连从前看来是愁闷的大峒乡那些烂房子,也变得可爱起来。当她到山上做工的时候,她往下边一望,峒面一丘一丘的田亩,稻秧绿油油,整整齐齐,河水闪闪发光,山坡下黄牛慢吞吞的呜叫,回声拖得很长,显得很安详。她不自觉地赞叹:
“我们这个地方多好呵!这些庄稼快是我们的了,多好呵!”
一条交叉的山路,象两条蛇似的,在山腰会合之后又分开了:一条沿着斜坡盘绕过去,一条向更高的山脊爬去。路旁的梨树,结了青中带黄的梨子。其中有一棵梨树,寄生着牵牵绊绊的长春藤,在靠近树干分叉的地方,长春藤分几路绕上去。
“活象一只手抓住它。嘻!”申晚嫂天真地笑着。“这条路到观音崖,这条路到牛背岭。多好的地方啊!”
她再向前看,横过一条又深又陡的山沟,对面山上有一片广阔的杉木林,她的笑容马上不见了,脸上突然阴沉下来。那是刘大鼻子的山林。苍翠茂盛的杉树,密麻麻盖满山坡。杉树的叶子又嫩又浓,一片墨绿色,树林的边上,突出的崖石,是红赭色,衬着高高的蓝天,景色很好看。但是,申晚嫂看到一片墨绿,马上想到刘大鼻子铁青的脸色,马上想到刘申最后到这里砍木头的事,刘申被打伤了,吐血,血,那红赭色的崖石,映着太阳,真象一摊干血迹。她仿佛给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痛苦地扭着头。
“刘大鼻子!你害人多惨!我一定要报仇!……”
申晚嫂好象在盟誓。她咬紧牙齿,望着杉树林。许学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着:
“大峒乡就是一个刘大鼻子害人?就是你一个人要报仇?”
“当然不是!”申晚嫂几乎发出声音来。她责备自己:“你是主席呀,大家的‘头人’嘛!乡里的敌人还没有打倒,你应该做些什么呢?是啊,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正在申晚嫂思前想后的当儿,忽然有少女清脆的声音:
“晚婆!”
村里的两个女孩子迎面走来,笑嘻嘻地招呼她。“你们拾柴火?”
“是啊,晚婆!”
她们走过她的身边,另一个女孩子低低地说:
“你叫她主席嘛!”
“主席————”那个女孩子顽皮地叫了一声,伸伸舌头跑了。
“小鬼!”
申晚嫂望着她们蹦蹦跳跳的走远,隐约看得见小辫子甩来甩去的。她突然想起,那个叫她主席的女孩子,是和阿圆同一天生的。
“她多伶俐啊!……我的阿圆呢?”
她以前处在艰难的环境中,阿圆是她的希望;约定的日子过去,赎不回来了,她就想念得更厉害。这种想念藏在她的心里,就连在金石二嫂面前,也不敢透露,怕因此触动她的愁肠,想念金石,会大哭一场。后来巧英回来了,她把她当作女儿似的看待,可就忘不了阿圆,越是对巧英好,越惦记阿圆:
“我的乖乖怎样了呢?可怜啊,这末小的年纪,懂得什么呀?那些狠心的地主,怕不折磨死你了。打在你身上,疼在妈心上。……”
她给苦难锻炼成一块钢,什么打击都不能叫她流泪,只是一想到阿圆,就软弱下来。阿圆如果在她身边,她可以用生命去庇护她,现在离得远远的,有力量也使不出。
“能让她有一天好日子过,我的心也没这么疼了。”
许学苏曾经和邻区土改队联系,请他们在迳尾黎木林家查一查阿圆的下落,阿圆已经转卖给德庆县的地主了,到底在哪儿,一时还搞不清。
“可怜啊,越来越远了!我们母女就这样拆散了吗?”
她为这事哭过几场。自从当了主席,整天忙忙碌碌,心思放在大家的事情上边,暂时搁下了。今天一看到那个伶俐的女孩子,心紧缩起来,胸口好象被人打了一拳,隐隐作痛。
“我的阿圆,怕比她还高些?从小就聪明,当然比她伶俐。难说哇,在妈妈面前,无忧无虑,在地主家挨打受骂,就是一根针也要磨秃了!……”
四围静悄悄,似有似无的传来低微的女孩子的笑声,在她听来,仿佛是阿圆最后一句哀怜的请求:
“姆妈,你等我呀!”
申晚嫂忍不住了,伏在树上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