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接到她被捕消息,才离开厦门的。”四敏接下去说,“她本来住在闽东一个农民家里,被捕了,解到福州保安处,我一赶到福州,便托人营救。保安处要价八百元,同志们好容易帮我凑足了款,但保安处把钱要了去,把人杀了……”
外面风一个猛劲扫过去,夜潮捣着滩岸,怒叫着,声音好像从裂开的地层底下发出来。
“人家告诉我,她是唱着《国际歌》就义的,身上中了五弹……”四敏继续说,左边的脸压在枕头上。“同志们不让我去看她的尸体,只让她的亲兄弟收埋了她……这些日子,她的影子一直跟着我……我一想到她,就好像看见她昂着头,唱着歌,向刑场走去……”
说到这里,四敏把盖在他身上棉被的线缝扯开,从里面谨慎地抽出一个小小的纸团来。
“这是她写给我最后的一张字。”他说,“就义那天,她设法叫人送来给我。我得保留它。剑平,你能不能想法子替我收藏?”
“行,交给我吧。”剑平把纸团接在手里说,“我可以把它藏在我家的墙壁里,什么时候你要,你就向我拿。”
“你可以看看她上面写的什么。”四敏说,把床头的手电筒按亮了,递给剑平。
剑平细心地把纸团摊开,拿手电筒照着,那上面写的是娟秀整齐的小字:
……我今天就要离开你了。这时候,你是唯一使我难过也是唯一使我坚定的人。我对我自己说,假如人死了可以复活,假如生命可以由我重新安排,而且,假如你像四年前那样再对我说:“我走的是最难走的一条路。”我仍然要回答你:“让我再走那条最难走的路吧,让我再去死一回吧。”
替我吻我们的苓儿。我把没有完成的愿望和理想,全交给你们了。不要为我悲伤,应当为我们的信仰,为广大活着的人奋斗到底。悲伤对你和对我同样是一种侮辱。特别是你,你是比我坚强的。
我衷心地希望,很快会有人代替我,做你亲爱的同志和妻子。而且,她也会像我一样地疼爱苓儿。(要是你拒绝我这最后的希望,我将永远不原谅你。)
另者:我还欠蔡保姆十二元,听说她已返龙岩,你应当设法寄还她。
剑平一边看,一边感动得眼睛直发潮,他极力忍着眼泪,好像害怕它滴下来会沾染了纸上的庄严和纯洁似的。
“多坚贞……”他关了手电筒,喃喃地自语。
松声和涛声又随着夜风来到屋里,月亮爬过床沿,照得半床青。
“我很惊奇,”四敏带着伤风似的沙声说,“她就义这一天写的字,跟她素日写的一样端正。”
“是的,这些字都是一笔不苟的。”剑平说,“可以想象她写的时候,一定是非常严正,同时又是泰然自若的。”
“她就是那样的性格。”四敏说,“表面上看她,她似乎激烈,而其实她是冷静的、沉着的。”
“四敏,我为我们有这样一个同志而骄傲!”
“我还记得,四年前,我们化装冲过白区的封锁线,她对我说:‘要是我被捕,我一点也不害怕;但要是你被逮走了,我留下来,那我就宁愿和你死在一起。’她的话还在我耳朵里,想不到现在死的是她,留下来的是我。”
“不要难过,”剑平说,“她不会白白死的,你也不会白白留的。”
“对,她不会白白死的。我常常对我自己说,我不能光为她伤心,我应当昂起头来,顽强地活着,用双倍的精力来工作……”
月亮慢慢移到枕头边,照着四敏额上冒出来的湿汗,微微地闪亮。
“你的孩子呢?”沉默了半晌,剑平问。
“还留在农民家里。”
“妥当吗?”
“暂时只好这样,我又不能把他带在身边,那农民是个赤卫军,两口子都很疼他。”
剑平不由得想起刚才信里那句话:“她也会像我一样地疼爱苓儿,”便说:“四敏,我认为我们应当让秀苇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要让她知道?”
“我们没有必要瞒着她。”
“不,不能告诉她。她究竟还是党外的人,尽管她和我们很接近。”
“我可以叫她不要告诉别人。”
“也不行!”四敏眼睛露出严峻的神情。“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们不能让党外的人知道。”
剑平不作声。
“你得听我,绝对不告诉她!”四敏又叮咛着。
“好吧。”
四敏疲倦地微笑着,合上了眼睛。
剑平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看看四敏睡了,便替他盖好被,放轻脚步走出来,回到自己的寝室。
剑平躺在床上,整夜不能合眼,蕴冬同志的信,四敏的话,不断地在他胸里翻腾。
“干吗四敏不让我告诉秀苇呢?……”他反复地想;“对呀,他是有意的,明明是有意的……‘假如离开你可免灾祸,我宁愿入地狱跟着你’。————秀苇的诗!这不说得很清楚吗?她爱的是四敏!矢志不渝地爱着!……过去她不得不跟四敏割断的缘故是因为有蕴冬,现在她可以没有这个顾虑了……要是他们能够恢复旧情,那一点也不奇怪……倒是我成了别人的绊脚石了……假如说,爱情的幸福也像单行的桥那样,只能容一个人过去,那么,就让路吧,抢先是可耻的……”
四敏躺了两天,热退了,他马上又起来工作,精神还是那样饱满。并且,他不再抽烟了。
他私下对剑平说:“过去蕴冬老劝我戒烟,我不听,现在没有人劝我,我非得戒不可。”
剑平想说:“谁说没有人劝你呀?秀苇不是劝过你吗?”话到唇边,又咽下去了。
使得秀苇和剑平暗暗欢喜的,是四敏戒烟以后,身体有了显著的变化:他改在夜里八点半睡觉,早晨三点半起来工作,饭量也增加,咳嗽也减少,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校医来检查他的身体,不再劝他吃鱼肝油,也不再提“肺结核”那个病了。
现在他们三个在厦联社一起工作,谁也不再回避谁了。秀苇在四敏面前,一直是坦然的,她从不掩饰她跟剑平的关系。她把从前由于感情的误会而引起的痛苦撂在一边,好像她相信四敏对待她是完全无邪那样,她也用完全无邪的心对待四敏。正因为彼此心中没留下任何渣滓,所以两人在一起,反而觉得比以前自然、亲切。
但不知怎的,剑平有时还不自觉地流露着不安。他不愿让四敏看见秀苇对他的亲密。好像这样的亲密,对一个第三者是一种抱歉,一种伤害似的。
一个强烈的意念常在剑平的心中起伏:
“把蕴冬的消息告诉秀苇吧。我怎么能装傻呀?”
但一想到他要是说出蕴冬的消息,秀苇就可能离开他,他又禁不住从心里战栗起来。当他意识到这种战栗是由于软弱的自私时,他又痛恨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