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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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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围着悠闲的看,仿佛那是街头一种歌咏竞赛。走路用潇洒、缓慢的步调,吃红烧肉加糖,穿衣穿薄薄的春绸,头戴一顶大红结子瓜皮小帽,每天把整个的清晨和下午消磨在闲谈的茶室里。最有名和最热闹的是吴苑。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阖闾死的时候,用了三千宝剑殉葬,仿佛他诅咒战争,也仿佛他解除了苏州人的武装,抹杀了自己的锋芒。

    吴县的地形也和人物一样十分柔媚旖旎,山是清秀的小山,水是轻柔的涟漪。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而阳澄湖蟹肥的时候,又正好是留园菊花盛放的日子。人们在夕阳斜照里散步可以到虎丘去;也可以搭船夜泊枫桥,虽然寒山寺月落乌啼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钟声。天平山和灵岩山最是清奇,但是因为道路略远,一些景色也比较荒凉冲淡,游人就少多了。但是,因为京沪铁路和苏嘉铁路在这里交汇,而东北是水草漠漠的阳澄湖,南方是橙波万顷的太湖,自然而然的,使吴县成了国防线的中心。它北接常熟,南连吴江、嘉兴,昂着头,直着腰,站立在抗战的岗位上。

    假使中国的军队能够在国防线上拒止日本军队,或者能够坚守镇江、句容,溧水的一线,那么南京安如磐石,是毫无问题的。

    但是,敌人在十一月五日的晨雾里在杭州湾的金山卫登陆,十一月七日越过黄浦江,十一月九日、十日进迫松江和石湖荡,十一月十八日攻陷嘉兴。同时,在长江上的第十舰队、第十一舰队积极活动,在常熟的白茅口登陆,形成了两翼包围的态势。

    敌人攻入了白茅口,就分兵南下,侧击吴县。同时京沪铁路方面的敌军也开始从昆山、唯亭进行正面的攻击,苏嘉铁路上的敌军由吴江北上。这样,吴县三面受敌,在十一月十九日失陷,国防线没有发挥它的威力就落入敌人手中。

    十一月二十日,战事转入澄镯路。十一月二十九日敌人攻占了武进。于是,开始两路进攻江阴:一路从无镯经青阳镇向北挺进;一路从武进大回旋向萧山、青山胁迫,空中飞机猛烈轰炸。十二月一日攻陷了县城,十二月三日占领了要塞,开始破坏江阴封锁线。

    接着,敌人一路由武进,金坛,丹阳、句容急进,一路于略取吴兴、长兴、宜兴以后,从吴兴沿京杭国道北进,并且分兵向广德、宣城西进攻袭芜湖,掌握京芜铁路。沦陷了南京的大外围,完成了大包围南京的计划。

    于是,敌人在天王寺,句容集结后,以三个联队至四个联队兵力的先遣队,完全机械化,作为主力分三路向南京直进。右翼从京杭国道攻汤水镇,中央沿碎石路攻淳化镇,左翼向湖熟镇和秣陵关方向攻击前进。一部沿京沪铁路向镇江的新丰镇攻击。

    会场的空气是严肃而紧张的,仿佛是结了冰的流水,从侧面看是一个寒冷、凝固的平面,没有——尾活泼的小鱼。人立在旁边,有一种不安,像小虫爬在皮肤上,感受着冷光的侵袭。但是冰层下面仍旧是翻腾不定的洪流,仍旧是横冲直撞的活力,永远不会驯服,永远不会死亡,永远不会改变方向。人像据枪瞄准的时候一样,谨慎的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并竭力把握自己,像一艘木船给卷在浩瀚的风浪里一样把握自己。这些人把会场排列成一个整齐的方阵,正襟危坐的向说话的人注目,有的还偶然拿起笔来在手册上写一两句。

    灯光辉煌的照在墙上,照出一个坚强的、挺立着的黑影。一个巨大的拳头一下打了下去,以后又高举起来,略微一停,仍旧打下去。……

    “陶得门是什么意思!”一个尖锐的高音,仿佛落日晚风里披鬣疾走的雄马在怒嘶,那样激动,使音波反复回旋撞击在会场四面的墙上,撞击在所有人的心上;仿佛狂风掠拂着山巅的巨松,使它发出洪吟。“现在中国还有和讲么!今天只有坚持到底,抗战!”拳头打下去。“抗战!”拳头高举起来,激怒的振颤着,但是立刻又苍鹰飘落的直打下去。“根本没有讲和的余地!根本没有讲和的余地!我要做岳武穆,大家要做岳武穆。我要做文天祥,大家都要做文天祥!这个是————”沉毅、豪迈的黑光从大眼中跃出,疾速的扫一下望着他的头脸。“我们,我们要对得起我们的总理在天之灵,要对得起我们阵亡的将土,他们的孤儿寡妇,要对得起我们的百姓,我们要对得起我们的父母,要对得起自己。我们,我们是革命军人。这个是,讲和就是亡国!是我们革命军人、革命党员的耻辱!是违背中国人的道德!我们一定要继续打下去,打到一兵一卒,打到最后一寸土,我们,哪怕一个南京危险,就是十个南京给敌人拿去,我们也不停止,也不讲和!……”拳头不断的打着,眼仿佛更大,光也更黑,直柱的鼻子在灯光下闪出淡淡的兴奋的红色。“万没有讲和的道理。我们一定要抗战,一定要胜利,我们,我们有必胜的信念。什么讲和!我们已经认识清楚,谁是中国真正的朋友,谁替敌人说话,中国明明白白。就是讲和,也轮不到陶得门!何况我们没有和,我们有什么和可讲!只有打下去,只有打到完全胜利!假使有人问,什么时候中国讲和?我给他回答:绝不是现在兵临城下的时候!除非是把日本打出中国的领土以后!……”

    人静静的。有的头脸微风一样的摇晃着,全力的直望他的大眼,眼光涌出振作和感激。大家全那样注意他,差不多每一个细部都注意到了:他的宽阔光泽的额头,他的威严,凸出的颧骨,他的刚硬、平整的胡子,他的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的一次一次激昂的、高举起来的拳头,他的一下一下打下去的、那有力的动作,他的放大的、映在墙上的黑影,他的突起在额边的绿脉,他那急促的、张动不定的口。

    他说下去,把话结束:

    “我已经下了决心。我是统帅,我要给大家做一个模范。南京我自己守!”

    人立刻骚动起来,仿佛台风袭到港口,平静的波浪立刻汹涌起来,喧嚣起来。

    一个人一下立起来。

    “不!————”

    这个人,说话是沉浊的湖南音,沙哑、扁阔,慷慨激昂得要跳跃的样子,高大的骨架立着,象风云满天时的大旗一样。他用自负而犷悍的声音说道:

    “最高统帅有更高的任务,而且关系着一国的存亡安危。守南京,是小小的事,不是最高统帅的事。我自告奋勇,南京我守!我决不让松井石根便宜!……”

    他们争执起来。但是经过讨论以后,大家都附和湖南人。要坚持抗战,不讲和,不屈服,要坚守南京,但是南京得交给湖南人。于是事情决定了,一只多骨而粗大的手热烈的伸过来,从讲台上走下来,绕过几个座位走到湖南人面前,他们握了手,一种春天一样的温热彼此对流着。

    “现在,我把南京交给你!这个是,我完全相信你,全中国都依赖你!”

    湖南人脸上泛出胜利的光彩,仍旧是自信的调子,答道:

    “我一定守六个月!”

    “我只希望你守三个月,让我布置。能守三个月就好了。”

    “太平军也守了三年。六个月我有把握。”

    散会了。湖南人杂在纷乱的脚步声和马刺的颠动声里走出来。夜色是深黑的,从长江方面吹来的大风立刻吹干了他的渗透在额上的热汗,但是背脊仍旧是那样焦热,仿佛多穿了一件衣服。他是太欢喜了。一个卫士影子一样默默的给他开了车门。他含着笑,像是对这个卫士笑的。他感觉生命洋溢,权力在握,战争和胜利成为他的仆人。他走上汽车去。他想要说,“南京是我们的”,但是到说出口的时候,“我们”变做“我”字。弹簧的坐垫今夜特别舒适,汽车驶在平滑的沥青路上发出一种好听的沙沙声。他把两只脚伸直,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南京————是我的!————”

    大街上各处都张贴着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的布告,报纸的号外也发表了他的宣言,这里一群那里一群的人拥挤着看。人正沉醉在上海的顽强抵抗里。一下子,战争就这样立在面前了,谁能够说这不是一个梦呢?货物、机器、家具、饰物等等,全没有打算撤走过,谁能够没有一点茫然的样子呢?街道风夹杂着尘土吹来吹去,一阵落叶才向东飞去,一阵落叶又从西北的马路上旋滚而来。人们兴奋的跑来跑去,或者不知道为什么立住,在路上向天空看,搔一下并不发痒的头皮。在相见的时候,第一句话总是问,有什么新消息?而所得到的答复,却是自己已经在昨夜的号外上看到过的,或者是一些没头没脑的谣传。在新街口,妙机公司的被烧得像一个壳子的乌焦的墙上,张贴了一张什么东西。立刻围上了一群人,后来的人在后面乱钻,先到的给后面的人压迫得叫骂起来。一个近视眼怕眼镜给人挤落,无法可想的拿在手中,谨慎而冷落的立在人群旁边,用耳朵听,眼前活动着一些模糊的影子。

    军队的行动也十分匆促。总兵力约十五万人,两个师配备在长江北岸的浦口镇和江浦县,主力集中在长江南岸。长江南岸又区分作外线和内线。外线从龙潭,汤水,索墅镇、湖塾镇到秣陵关,展开了六个师,内线沿城据守,陆军以外,有六个宪兵团和武装了的警察,此外,有重炮兵、高射炮兵和要塞炮兵,有一队战车,有两千辆以上的新军用卡车,有够作战部队吃六个月的米面,有无数的弹药和充足的仓库。这些部队,大部分是从前方抽调回来的精锐,有污黑的脸和作战经验,缀佩着各种番号的臂章,操着各地的方言,特别不同的是鄂音和喉音的广东话,风起云涌的四川话。这些部队,有的曾经卫戍过南京,有的原是在南京附近训练的,对南京的土地有一种特别深厚的亲切感。

    十二月一日,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召集了参谋会议,作战计划决定了。

    立刻,圆锹,十字镐、沙包、钢板动员起来。

    燕子矶没有一个游人,让西北风吟啸在枯树上,让黄浊的江湖冲击着沙岸。小丘陵起伏在淡淡的没有血色的日光里,上面纵横交织的野战工事密布着,有的地方给雨水冲下来的红土填塞起来,有的地方布满了紫黑色的、刺人的荆棘,有的地方交通壕断成两截,有的地方前方崖孔坍塌下来成为碎泥,有的地方散兵坑里全是蒿草,臂座破碎得不堪使用,有的掩蔽部顶的木材已经开始腐朽了。这是藏本事件的时候教导总队构筑的,现在已经无用了。于是,一队一队的陆军散开在这些丘陵上,圆锹,十字镐飞舞起来,一锹一锹的新土用鲜丽的颜色不断的投在透明的空中,又轻轻的落在地上,落在荒草上,一片红黄。

    在淳化镇,工事全是新筑的,索墅镇也一样,有的圆形的轻机关枪掩体构筑在小小的枯黄的树林的林缘上,有的班阵地构筑在波状地上,像一些蚯蚓,有的把道路掘断,掘成外壕阻止战车,有的在水塘边的高草地上用荆棘一样的有刺铁丝装设了屋顶形的铁丝网。这些工事曲曲折折、参参差差的延伸过去,向常绿树林,向村落,向灰黄的山坡,向仿佛有暗蓝色的烟霭的地平线,向无尽的天空。

    龙潭、汤水镇、湖熟镇、秣陵关、浦口镇,什么地方都动起手来。

    野战工事以广大的正面和强大的纵深包裹了南京。

    在城墙上,士兵们蚂蚁一样工作着,忙碌着,应该有一挺重机关枪的位置就挖一个重机关枪掩体,应该配备一排人的地方就做一个排阵地。在城墙脚下,掘了深深的洞穴,用圃木和沙包做了掩蔽部。城门关了起来,一个一个装满了泥土的麻包堆塞着,仿佛是一家米行。八个灰布棉衣的兵,扛着一块一公分厚的钢板,喧叫着,在一堆木头边缓慢的走。一个兵一头黑汗,一个力小的兵给钢板压得像青蛙一样喘息。两个通讯兵蹬高板爬在电线杆上架设重被覆线。一辆涂着泥土的卡车装载着一大堆麻包疾驶而来,一下停止在一群士兵旁边。

    街道上也开始构筑巷战工事。到处都是麻包、木头、泥土、钢板、钢条,有刺铁丝或者无刺铁丝、铁丝夹,圆锹,斧头、十字镐、锯子。……

    一件麻烦的事是,国防工事的图表不在了。这些工事,每一个有一张蓝晒纸印的图,说明着它的种类和番号、它的位置,它的邻接工事的关系,测定了它的前地要点和距离,记载着它的射界的大小。这样,就无法知道重机关枪掩体到底有多少,指挥部到底在什么地方,只有在丘陵上和原野里跑来跑来,去寻觅,去向人询问。但是这些国防工事,有的给崩土掩埋着,有的给乱草深盖着,往往走在它前面的人还不知道。

    并且,这些国防工事,每一个有一副特制的锁和钥匙,上面刻着“M”“K”“B”“F”的字样和号码,假使失去钥匙,入口的钢门就无法可开。而锁又是那样坚固,仿佛原是一整块的钢铁,假使锁着,用十字镐也打不开,徒然震得手痛和出汗。这锁和钥匙,平日由监护工事的部队负责保管,交代的时候是一件也不允许失少的。但是现在这些锁和钥匙大部分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有的钢门虚掩着,甚至开得大大的,这却解决了眼前的困难,而那些锁着的,人只有望着它叹气。这个钢骨、水泥的宝贝!

    一天空袭了四次。

    总之,南京已经准备好了。

    一九三九、九、十一。

    西安、祟耻路、六合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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