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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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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课之后,我回到宿舍,见了他的铺位搬得精光,知道他拒绝我的送车了。

    我同他在这间屋子里住了将近一年,讲话却在一个月以前,他从医院归来,我才向他开始。他说,医生说,虽然吐血,并非痨病。然而他渐渐黄瘦下去了。

    朋友们当作问好很郑重的问他,“这不是玩的!”他好像优游不过,答着,“不要紧。”然而他的眼睛张大而发亮,每每于朋友走开之后,抬头觑着挂在墙上的镜子。我微笑而低声的告他,“今天好得多,”他的答语却是“未见得,”便是正在那里收拾药瓶或写家信,也即刻停止,掉转身来,现出“这可当真?”的神气。

    当着同住的朋友,他总是说着不久就归家的话。公用的痰盂,在去年初进来,我们彼此连名姓都不知道的时候,便已决议:放在适中地方,不得距离谁更近或更远。现在当然谁也不便推翻,他却暗地嘱咐听差,稍为偏近他那一方。每逢清早听差拿出去泼到〔倒〕,在他似乎索性自己做了主〔为〕爽快,然而他又没有这样宣言,有事喊叫的时候,较别位先生和气而吞缩一点罢了。

    没有自己顶要好的朋友住在里面作介绍,想插足于宿舍,颇不是一件容易事。他还只是说着“回去”,同住的一位便当着我们申明,“我已有一个朋友填缺,”随即把那朋友带进来同我们结识,————首先当然要结识他。他同结识一切朋友一样,满脸陪笑,眼睛呢,衬着苍黄的面色,更大而亮。轮到结识我的时候,我说,“你权且不必忙,他是病人。行止不能像我们斩截,而且他的家很远,还得觅伴。”这朋友比时也连声称是,随后间几天进来一趟,我很窘,他————病人,仍然总是陪笑。

    他决定走的日期了,伴却没有觅着。动身前一晚,候补人这才很安心的走进来打量怎样布置。忽然正在高声嚷着英文读本的声音停住了,走出一位平素最热心于赶机会的英雄,好像不如此不足以表明懊丧与满足的真情,提议明天到市场去买点心,合欢送欢迎而为一会。被迎者极力称谢不敢;他,被送者,没有听见发言,其时我倒在床上,然而我的脑里已经绘出他的图形来了。

    果真如他向我所说,记着家里母亲的罣心呢,还是另有不得不回去的原因?在我颇是一个疑问。那天早晨,我帮着他收拾东西,他再三催我上课。他很讲究整洁,吃药罢,也要用精致的杯碟,药瓶排在书架上,很像是医院里陈列的卖品。我却最是疏简,看他把衣服分作寒暑,很平展的垒在箱里,完全没有我动手的必要,所以名义上是帮助,其实是搅扰。然而他好像很乐意我的搅扰。检到皮袍,他忽然住手了,很踌蹰似的用了仅能听见的声音:“没有晒。”“既然预备回去,为什么不晒?”我突然很粗重的这样说,把刚才小心侍候的私心,统行忘却了。随又笑道,“不妨,留着将来放在我的箱里。”从书夹中偶然翻出一张相片的时候,我又很卤莽的喊起来了:“好胖!”他也摔开衣服,仔细看了一看:“送你罢,还是去年的。”

    我极力劝他不要多带行李。他并不明言反对,只是低着头把预备带走的柳条箱同网篮装得满满。我气愤而且埋怨,“你不知道!你是病人!”马上又责备自己的唐突了。他好像也有点奇怪:“以前连话也不多讲的人……?”从休息的时候偶然用询问的眼光向我一瞥,可以认识得出来。最后我告诉他,下午有两点钟功课,待我回来,一路到车站。他很冷淡的说着“不必”,我只当是照例的推辞,吃过午饭,同别的朋友一路上课堂。

    为什么拒绝我呢?难道不愿吃他们的点心,拒绝我因而好拒绝他们吗?我不知道他们买与不买,买回了,也还有被款待的人在;只是我,见了这搬得精光的铺位,同剩下的几个空药瓶,禁不住怅惘。

    我也原是病人呵。没有谁的病比我更久,没有谁尝病的味比我更深:有时如和风拂枯草,便是现在病了,也决不抱怨病不速愈;有时如疾雨打孤鸿,现在本无病,想起来也惟恐病之将至。

    我的病状很罕见。起初于颈之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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