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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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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柚子是我姨妈,也就是我妻姑妈的女儿。妻比柚子大两岁,我比妻小一岁;我用不着喊妻作姐姐,柚子却一定要称我作哥哥。近两年我同妻接触的机会自然比较多;当我们大约十岁以内的时候,我同柚子倒很亲密的过了小孩子的生活,妻则因为外祖母的媒介,在襁褓中便替我们把婚约定了,我和她的中间,好像有什么东西隔住,从没畅畅快快的玩耍过,虽然我背地里很爱她。

    妻的家几乎也就是我同柚子的家。因为我同柚子住在城里,邻近的孩子从小便被他们的父亲迫着做那提篮子卖糖果的生意,我们彼此对于这没有伴侣的单调生活,都感不着兴趣;出城不过三里,有一座热闹村庄,妻的家便在那里。何况我(们)的外祖母离了我们也吃饭不下哩。

    我同别的孩子一样,每年到了腊月后十天,总是屈着指头数日子;不同的地方是,我更大的欢喜还在那最热闹的晚上以后,————父亲再不能说外祖母年忙不准去吵闹了。我穿着簇新的衣服,大踏步跑去拜年,柚子早站在门口,大笑大嚷的接着,————她照例连过年也不回去,这也就是她比我乖巧的好处。(现在想起来,也许是我的家运胜过她的〈的〉原故。)大孩子们赌纸牌或骨牌,我同柚子以及别的年纪相仿的小孩————我的妻除外————都团在门口地下的青石上播窟眼钱,谁播得汉字那一面,谁就算输。在这伙伴当中,要以我为最大量。外祖母给我同柚子一样的数目,柚子掌里似乎比原来增加了,我却几乎耍得一文也没有。柚子忽然停住了,很窘急的望着我,我也不睬她,仍然带着威吓的势子同其余的孩子耍。剩下的只有两只空掌了,求借于一个平素最相信我的朋友。柚子这才禁不住现出不得了的神气喊道:“焱哥,不要再耍罢!”我很气忿的答她:“谁向你借不成!”

    许多糖果当中,我最爱的是饧糖。每逢年底,外祖母把自己家的糯谷向糖店里去换,并且嘱咐做糖的师父搓成指甲大的颗粒;拿回家来,盛在小小的釉罐里,作我正月的杂粮。柚子本不像我贪吃,为我预备着的东西,却也一定为她预备一份。外祖母当着我们面前点罐子,而且反复说道,反正只有这么多,谁先吃完了谁就看着别人吃。我心里也很懂得这话里的意义,我的手却由不得我,时刻伸到罐子里拿几颗。吃得最利害,要算清早打开眼睛睡在床上的时候,————这罐子本就放在床头。后来我知道我的罐子快完了,白天里便偷柚子名下的。柚子也很明白我的把戏,但她并不作声。末了仍然是我的先完,硬闹着把柚子剩下的拿出来再分。

    外祖母的村庄,后面被一条小河抱住,河东约半里,横着起伏不定的山坡。清明时节,满山杜鹃,从河坝上望去,疑心是唱神戏的台蓬————青松上扎着鲜红的纸彩。这是我们男孩子唯一的游戏,也是我成年对于柚子唯一的贡献。放牛的小孩,要我同他们上山去放牛;他们把系在牛鼻上的绳索沿着牛头缠住,让牠们在山底下吃草,我们走上山顶折杜鹃。我捏着花回去,望见柚子在门口,便笑嘻嘻的扬起手来;柚子趁这机会也就嘲弄我几句:“焱哥替芹姐折花回来了!”其实我折花的时候,并不想到柚子之外还有被柚子称作“芹姐”的我的妻。柚子接着花,坐在门槛上唱起歌来了。

    “杜鹃花,

    朵朵红,

    爹娘比我一条龙。

    哥莫怨,

    嫂莫嫌,

    用心养我四五年;

    好田(好)地我不要……

    …………”

    “柚子只要好妆奁!”我得意极了,报复柚子刚才的嘲弄。

    抱村的小河,下流通到县境内仅有的湖泽;滨湖的居民,逢着冬季水浅的时候,把长在湖底的水草,用竹篙子卷起,堆在陆地上面,等待次年三四月间,用木筏运载上来,卖给上乡人做肥料。外祖母的田庄颇多,隔年便托人把湖草定着。我同柚子毕竟是街上的孩子,见了载草的筏,比什么玩意儿都欢喜,要是那天中午到筏,那天早饭便没有心去吃。我比柚子固然更性急,然而这回是不能不候她的,有时候得冒火,帮着她拿剪刀同线,免不了把她芹姐的也误带了去。白皑皑的沙滩上,点缀着一堆堆的绿草;大人们赤着脚从木筏上跨上跨下;四五个婀娜的小孩,小狗似的湾着身子四散堆旁;拣粪的大孩子,手里拿着铁铲,也偷个空儿伴在一块。这小孩中的主人,要算我同柚子了,其余都是我两人要来的。这湖草同麻一般长,好像扯细了的棕榈树的叶子,我们拾了起来,系在线上,更用剪刀修成唱戏的胡子。这工作只有柚子做得顶好,做给我的好像更比别人的不同,套数也更多哩。

    我小时欢喜吃菜心,————现在也还是这样,据说家里每逢吃菜心的时候,母亲总是念我。四月间园里长一种春菜,茎短而粗,把牠割下来,剥去外层的皮,剩下嫩的部分,我们吃〔叫〕菜心;烹调的方法,最好和着豆粑一齐煮。这固然也是蔬菜,却不定人人可以吃得着;外祖母园里采回的,可说是我一人独享的了,柚子名义上虽也同坐一席。外祖母欢喜上园割菜,太阳落山的时候,总是牵我同柚子一路去。说是割春菜,不但我喜得做猪 叫,在外祖母也确是一年中最得意的收获;柚子呢,口里虽然说,“你有好的吃了,”仿佛是妒我,看她遇见一棵肥硕的,却又大大的喊起“焱哥!焱哥!”来了。

    夏天的晚上,大家端竹榻坐在门口乘凉;倘若有月亮,孩子们便都跑到村东的稻场,————不知不觉也就分起男女的界限来了。女的在场的一角平排坐着,一会儿唱月亮歌,一会儿做望月亮的游戏:从伙伴中挑两个出来,一个站开几步,抬头望月亮,一个拿块瓦片,挨次触着坐着的手,再由那望月亮的猜那瓦片到底是谁捏着,猜着了,归被猜的人出来望,否则仍然是她望。我们男孩站在场中间,最热闹的自然是我,我最欢喜的是同他们比力气,结果却总是我睡在地下。我愤极了,听得那边低语:“看你的焱哥!”接着是柚子的声音:“衣服弄坏了!衣服弄坏了!”

    我们一年长大一年了。父亲再也不准我过这没有管束的生活了。我自己也好像渐渐懂得了什么,以前不同妻一路玩耍,不过莫明其妙的怕别人笑话,后来两人住在一家也觉着许多不方便。那年三月,外祖母引我同柚子进城,经过我的族人门口,屋子里走出来一位婶娘,请外祖母进去坐坐,并且指着柚子道:“这是奶奶的孙女儿,我们家的媳妇?”柚子的脸色,比时红得像桃子一样,我也笑着不大过意。同年六月,我进县里的小学,柚子听说仍然依着外祖母的日子多。在这几年的当中,我也时常记起外祖母的村庄,但是,家里的大人都说光阴要爱惜,不准我自由走亲戚;外祖母间几天进城一趟,又找不着别的藉口。有一回因事到姨妈家去,柚子适逢在家,害了几个月的病,起不下床来,我只得在姨妈面前问一声好。后来我同哥哥到省城,在家的机会更少,我的记忆里的柚子也渐渐忘却了。外祖母也在这期间永远同我们分手了,————父亲怕我们在外伤心,事后三四个月才给我们知道。姨妈的家况,不时由家信里带叙一点,却总不外乎叹息。

    据说外祖母替姨妈定婚的时候,两头家势都很相衬。姨妈的公公,为人忠厚,又没有一定的职业,不上几年工夫,家产渐渐卖完了。姨妈初去,住着的一所高大房子,却还属自己,————后来也典给别人。外祖母家这时正兴旺,自然不忍心叫姨妈受苦,商量姨妈的公公,请他把姨父分开,欠人的债项,姨父名下也承受一份。从此姨父姨妈两人,由乡村搬到县城,凭了外祖母的资本,开一所染店。我在十二岁以前,完全不知道这些底细,因为住在街上开店,本不能令人想到境遇的不好,而且姨妈铺面很光敞,柚子与两位表兄所穿带的,同我们弟兄又没有什么分别,在外祖母家也是一样的欢喜不过:当时稍为有点想不通的,母亲总是嘱咐我不要在姨妈家里吃饭罢了。姨父晚年多病,店务由姨妈同两表兄主持。两表兄丝毫不染点城市的习气,不过早年来往外祖母家,没有尝过穷人的日子,而且同我一样,以为理想容易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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