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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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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今之时,最好谈谈恋爱

    他的书信中,常常提到译莎的事情。我们从这些信件中,能看到他翻译工作中的很多细节,《暴风雨》译了三遍,前两遍具毁在炮火中;为了想一个句子的译法,苦想了一个半钟头;某一处不满意,某一篇完成了,狂喜……宋清如始终是他最虔诚的倾听者。

    “饭可以不吃,莎剧不可不译。”他沉浸其中,甘苦艰辛全不在意。莎士比亚有幸遇到了中国的朱生豪,名著仍不失为名著。

    我很想再来看你一次

    好好:

    你有一点不好的地方,那就是爱用那种不好看的女人信笺。

    你不大孝顺你的母亲,我说你应当待她好些,如果怕唠叨,那么我教你一个法子,逢到你不要她开口而她要开口的时候,只要跑上去kiss她,这样便可以封闭住她的嘴。

    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说我将成为一个民族英雄,如果把Shakespeare译成功以后。因为某国人曾经说中国是无文化的国家,连老莎的译本都没有。我这两天大起劲,Tempest[1]的第一幕已经译好,虽然尚有应待斟酌的地方。做这项工作,译出来还是次要的工作,主要的工作便是把僻奥的糊涂的弄不清楚的地方查考出来。因为进行得还算顺利,很抱乐观的样子。如果中途无挫折,也许两年之内可以告一段落。虽然不怎样正确精美,总也可以像个样子。你如没事做,替我把每本戏译毕了之后抄一份副本好不好?那是我预备给自己保存的,因此写得越难看越好。

    你如不就要回乡下去,我很想再来看你一次,不过最好甚么日子由你吩咐。

    我告诉你,太阳底下没有旧的事物,凡物越旧则越新,何以故?所谓新者,含有不同、特异的意味,越旧的事物,所经过的变化越多,它和原来的形式之间的差异也越大,一件昨天刚做好的新的白长衫,在今天仍和昨天那样子差不多,但去年做的那件,到现在已发黄了,因此它已完全变成另外的一件,因此它比昨天做的那件新得多。你在1936年穿着1935年式的服装,没有人会注意你,但如穿上了17世纪的衣裳,便大家都要以为新奇了。

    我非常爱你。

    淡如 廿五

    我欢喜你给我取一个名字

    清如:

    从前我觉得我比你寂寞,现在我觉得你比我更寂寞得多。我很为我们自己忧虑。

    今天下午我试译了两页沙士比亚,还算顺利,不过恐怕终于不过是poor stuff[2]而已。当然预备全部用散文译出,否则将要了我的命。

    你天津的事情有没有成功?我觉得教书不甚合你的个性,但也许世上还没有发明出一种为我们所乐就的职业。

    不知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大表姐有四个儿子,二个女儿,第四个的男孩子是个心地忠厚,但在兄弟行中是最不聪明的一个,今年也怕有十三四岁了,一次被他的最小的妹妹欺负到哭起来,也没有人帮他。我因为是他的“老朋友”,便挈着他到近郊走走安慰安慰他。他一路拭眼泪,一路向我说做人的无趣,谁都不待他好,他说他不高兴读书(因为总是留级),学商也没有趣味,顶好是穿了短衣,赤了脚,做个看牛孩子,整天在田野里游荡,“多么写意!”这些话要是给他母亲听见了,准要说他没出息一顿骂,但我觉得一点都不错。

    我想不出再要向你说些甚么话,我也想不出你有些甚么话好对我说,但你无论向我说甚么无聊的话,我都一样乐意听的,而且你也不要以为我不肯听你话,因为在世上你是我惟一肯听话的人,不是我现在不再每天给你信了?因为你不欢喜太多的信。虽然我巴不得一天到晚写信给你,即使单是握着笔,望着白纸,一个字写不出,这么从天亮呆坐到天黑也好,因为这样我可以不想到别的一切,只想着你,只有在想着你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幸福不曾离弃我。我希望有一天我们将永远在一起,不再分离,即使是在很老很老的时候也好,甚或在死后也好,如果人死后灵魂尚存在的话,不知道这是不是奢望。

    一切的祝福!

    我欢喜你给我取一个名字,你曾许过我。

    你的兄弟 廿一

    等你给我取名字

    好人:

    今夜我的成绩很满意,一共译了五千字,最吃力的第三幕已经完成(单是注也已有三张纸头),第四幕译了一点点儿,也许明天可以译完,因为一共也不过五千字样子。如果第五幕能用两天功夫译完,那么仍旧可以在五号的限期完成。第四幕梦景消失,以下只是些平铺直叙的文字,比较当容易一些,虽然也少了兴味。

    一译完《仲夏夜之梦》,赶着便接译《威尼斯商人》,同时预备双管齐下,把《温莎的风流娘儿们》预备起来。这一本自来不列入“杰作”之内,Tales from Shakespeare[3]里也没有它的故事,但实际上是一本最纯粹的笑剧,其中全是些市井小人和沙士比亚戏曲中最出名的无赖骑士Sir John Falstaff[4],写实的意味非常浓厚,可说是别创一格的作品。苏联某批评家曾说其中的笑料足以抵过所有的德国喜剧的总和。不过这本剧本买不到注释的本子,有许多地方译时要发生问题,因此不得不早些预备起来。以下接着的三种《无事烦恼》《如君所欲》和《第十二夜》,也可说是一种“三部曲”,因为情调的类似,常常相提并论。这三本都是最轻快优美,艺术上非常完整的喜剧,实在是“喜剧杰作”中的“代表作”。因为注释本易得,译时可不生问题,但担心没法子保持原来对白的机警漂亮。再以后便是三种晚期作品,《辛伯林》和《冬天的故事》是“悲喜剧”的性质。末后一种《暴风雨》已经译好了,这样便完成了全集的第一分册,我想明年二月一定可以弄好。

    然后你将读到《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一本恋爱的宝典,在沙氏初期作品中,它和《仲夏夜之梦》是两本仅有的一喜一悲的杰作,每个沙士比亚的年轻的读者,都得先从这两本开始读起。以后便将风云变色了,震撼心灵的四大悲剧之后,是《裘力斯·凯撒》《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考列奥莱纳斯》三本罗马史剧。这八本悲剧合成全集的第二分册,明年下半年完成。

    但是我所最看重,最愿意以全力赴之的,却是篇幅比较最多的第三分册,英国史剧的全部。不是因为它比喜剧悲剧的各种杰作更有价值,而是因为它从未被介绍到中国来。这一部酣畅淋漓、一气呵成的巨制(虽然一部分是出于他人之手),不但把历史写得那么生龙活虎似的,而且有着各种各样精细的性格描写,尤其是他用最大的本领创造出Falstaff(你可以先在《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间认识到他)这一个伟大的泼皮的喜剧角色的典型,横亘在《亨利第四》《亨利第五》《亨利第六》[5]各剧之中,从他的黄金时代一直描写到他的没落。然而中国人尽管谈沙士比亚,谈哈姆莱德[6],但简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同样伟大的名字。

    第三分册一共十种,此外尚有次要的作品十种,便归为第四分册。后年大概可以全部告成。告成之后,一定要走开上海透一口气,来一些闲情逸致的玩意儿。当然三四千块钱不算是怎么了不得,但至少可以优游一下,不过说不定那笔钱正好拿来养病也未可知。我很想再做一个诗人,因为做诗人最不费力了。实在要是我生下来的时候上帝就对我说,“你是只好把别人现成的东西拿来翻译翻译的”,那么我一定要请求他把我的生命收回去。其实直到我大学二年级为止,我根本不曾想到我会干(或者屑于)翻译。可是自到此来,每逢碰见熟人,他们总是问:“你做些甚么事?是不是翻译?”好像我惟一的本领就只是翻译。对于他们,我的回答是“不,做字典”。当然做字典比起翻译来更是无聊得多了,不过至少这可以让他们知道我不止会翻译而已。

    你的诗集等我将来给你印好不好?你说如果我提议把我们俩人的诗选剔一下合印在一起,把它们混合着不要分别那一首是谁作的,这么印着玩玩,你能不能同意?这种办法有一个好处,就是挨起骂来大家有份,不至于寂寞。

    快两点钟了,不再写,我爱你。

    你一定得给我取个名字,因为我不知道要在信尾写个甚么好。

    十月二日夜

    世上比你再可爱的人是没有了

    清如:

    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了不得的人?今天我精神疲乏得很,想不要工作了,不工作又无法度日,影戏又没有甚么好看,想去重看《野性的呼声》,因为对它我有非常好的印象(不管它把原著改窜到若何程度,单就影片本身说,清新,乐观,没有其他一切文艺电影的堆砌的伟大,又没有一点恶俗的气味,旷野中的生活是描写得够优美的,对白也非常之好,况且还有Loretta Young的津津欲滴的美貌),可是抬不起脚来。睡又不肯睡,因为一睡下去,再起来人便真要像生病的样子,夜里一定得失眠,而且莫想再做甚么事。于是发了个狠,铺开纸头,揭开墨水瓶的盖,翻开书,工作;可是自己的心又在反叛自己的意志,想出种种的理由来躲避,诸如头痛啦,眼皮重啦,腰酸啦,没有东西吃啦;幸亏我的意志还算聪明,想出一个法子来哄慰我的心,于是开开抽屉来,取出你的尊容来,供在桌子上我的面前,果然精神大振,头也不痛啦,眼皮也不重啦,腰也不酸啦,至于没有东西吃也没有甚么关系。现在已把Tempest第三幕翻好,还剩三分之一的样子,希望在四五天内完全弄好。

    总之,世上比你再可爱的人是没有了,我永远感谢不尽你待我的种种好处。我希望有一天……不说了。

    无数的爱。

    朱 二日晚间

    不知你有没有回乡下去。

    《暴风雨》已是第三稿

    好友:

    秋天了,明天起恢复了原来的工作时间,谢天谢地的。今后也许可以好好做人了吧。第一译莎剧的工作,无论胜不胜任,都将非尽力做好不可了;第二明天起我将暂时支持着英文部的门户,总得要负点儿责任,虽则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干。

    昨夜睡中忽然足趾抽筋,下床跑了几步,一个寒噤发起抖来,疑心发疟疾了,钻到被头里去,结果无事。

    《暴风雨》的第一幕你所看见的,已经是第三稿了,其余的也都是写了草稿,再一路重抄一路修改,因此不能和《仲夏夜之梦》的第一幕相比(虽则我也不曾想拆烂污),也是意中事。第二幕以下我翻得比较用心些,不过远较第一幕难得多,其中用诗体翻出的部分不知道你能不能承认像诗,凑韵,限字数,可真是麻烦。这本戏,第一幕是个引子,第二、三幕才是最吃重的部分,第四幕很短,第五幕不过一班小丑扮演那出不像样的悲剧。现在第三幕还剩一部分未译好。

    现在我在局内的固定工作是译注几本《鲁滨孙漂流记》Sketch Book[7]等类的东西,很奇怪的这种老到令人起陈腐之感的东西,我可都没有读过。

    你相不相信在戏剧协社(?)上演《威尼斯商人》之前,文明戏班中便久已演过它了,从前文明戏在我乡大为奶奶小姐们所欢迎(现在则为绍兴戏所代替着,趣味更堕落了,因为那时的文明戏中有时还含一点当时的新思想),那时我还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戏院中常将《威尼斯商人》排在五月九日上演,改名为《借债割肉》,有时甚至于就叫做《五月九日》,把Shylock代表日本,Antonio代表中国,可谓想入非非。此外据我所记得的像Much Ado about Nothing[8]和Two Gentlemen of Verona[9]也都做过,当然他们绝没有读过原文,只是照Tales from Shakespeare上的叙述七勿搭八地扮演一下而已,有时戏单上也会标出莎翁名剧的字样,但奶奶小姐们可不会理会。

    有时我也怀想着在秋山踽踽独行的快乐。

    《未足集》和《编余集》,这两个名字一点不能给人以甚么印象,要是爱素朴一点,索性不要取甚么特别的名字,就是诗集或诗别集好了。

    再谈,我待你好。

    朱 卅一

    今晚苦译,我不希望开战

    好人:

    今晚为了想一句句子的译法,苦想了一个半钟头,成绩太可怜,《威尼斯商人》到现在还不过译好四分之一,一定得好好赶下去。我现在不希望开战,因为我不希望生活中有任何变化,能够心如止水,我这工作才有完成的可能。

    日子总是过得太快又太慢,快得使人着急,慢得又使人心焦。

    你好不好?

    不要以为我不想你了,没有一刻我不想你。假使世界上谁都不欢喜你了,我仍然是欢喜你的。

    你愿不愿向我祷求安慰,

    因为你是我惟一的孩子?

    Shylock 廿四夜

    住陌生处,抄《威尼斯商人》

    宋儿:

    今夜住在陌生的所在,这里并不预备久住,因为他们并没有空屋,做事不方便,否则环境倒是很好,因为居停是同事又是前辈同学,人也很好;有了相当的房子就搬走,大概少则住个把星期,多则住个把月。

    抄了一千字的《威尼斯商人》,可也费了两个钟头。

    没有话说,睡了,待你好。

    也也 廿日夜

    神气的人总归是神气,吃笔的人总归是吃笔

    七日一星期这种制度实在不大好,最好工作六星期,休息一星期,否则时间过去得太快,星期三觉得一星期才开始,星期四就觉得一星期又快完了,连透口气儿的功夫都没有,稍为偷了一下懒,一大段的时间早已飞了去。

    不过这不是感慨,因为随便怎样都好,在我总是一样。

    《皆大欢喜》至今搁着未抄,因为对译文太不满意;《第十二夜》还不曾译完一幕,因为太难,在缺少兴致的情形中,先把《暴风雨》重抄。有一个问题很缠得人头痛的就是“你”和“您”这两个字。You相当于“您”,thou,thee等相当于“你”,但thou,thee虽可一律译成“你”,you却不能全译作“您”,事情就是为难在这地方。

    预定《罗密“奥”与朱丽叶》在七月中动手,而《罗密“欧”与朱丽叶》不久就要在舞台上演出,我想不一定有参考的必要,他们的演出大抵要把电影大抄而特抄。

    在等候着放假了吧?“放假”这两个字现在对我已毫无诱惑。

    我想你幸而是个女人,可以把“假如我是个男人……”的话来自骗,倘使你真是个男人,就会觉得滋味也不过如此。世上只有两种人,神气的人和吃笔的人,神气的人总归是神气,吃笔的人总归是吃笔。

    阿弥陀佛!

    《梵尼斯商人》完成,大喜若狂

    好人:

    无论我怎样不好,你总不要再骂我了,因为我已把一改再改三改的《梵尼斯商人》(“威尼斯”也改成“梵尼斯”了)正式完成了,大喜若狂,果真是一本翻译文学中的杰作!把普通的东西翻到那地步,已经不容易。沙士比亚能译到这样,尤其难得,那样俏皮,那样幽默,我相信你一定没有见到过。

    《温德莎尔的风流娘儿们》[10]已经译好一幕多,我发觉这本戏不甚好,不过在莎剧中它总是另外一种特殊性质的喜剧。这两天我每天工作十来个钟头,以昨天而论,七点半起来,八点钟到局,十二点钟吃饭,一点钟到局,办公时间,除了尽每天的本分之外,便偷出时间来,翻译查字典,四点半出来剃头,六点钟吃夜饭,七点钟看电影,九点钟回来工作,两点钟睡觉,Shhh[11]!忙极了,今天可是七点钟就起身的。

    As You Like It[12]是最近看到的一部顶好的影片,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我对于Bergner的爱好更深了一层,那样甜蜜轻快的喜剧只有沙士比亚能写,重影在银幕上真是难得见到的,莱因哈德[13]的《仲夏夜之梦》是多么俗气啊。

    《梵尼斯商人》明天寄给你,看过后还我。

    朱儿

    五天后出院,回沙士比亚那里去[14]

    Silly 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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