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恋爱里的人儿，只觉得世界大，爱人远。你在时，你是全世界，你不在时，全世界是你，连梦里也不放过。朱生豪的眼里心里，满满的全是宋清如，不知道要怎样疼爱才好。

    他给她写信，总是用一些稀奇古怪、甜蜜浪漫的称呼和署名，既生动形象地表达了写信时的心情，又带着恶作剧的调皮。

    她是姐姐，他是弟弟；她是蠢孩子，他是大坏狼；她是好人，他是朱儿；她是我的小宝宝，他是朱大叔；她是小姐，他是堂·吉诃德；她是好友，他是不说诳的约翰；她是爷叔，他是猪猡；她是清如贤弟，他是吃笔者；她是傻丫头，他是黄霸天；她是好人，他是你脚下的蚂蚁。

    他的自称另外还有伤心的保罗、快乐的亨利、丑小鸭、吃笔者、阿弥陀佛、和尚、绝望者、蚯蚓、老鼠、罗马教皇、魔鬼的叔父、哺乳类脊椎动物之一、臭灰鸭蛋、牛魔王……

    他亲昵任性地称呼她：阿姐、傻丫头、小妹妹、小弟弟、哥儿，青女、宝贝儿、无比的好人、宋神经、天使、女皇陛下、宋姑娘、小姐、挚爱的朋友……

    自己的落款更是别心出裁：你脚下的蚂蚁、伤心的保罗、快乐的亨利、丑小鸭、综合牛津字典、常山赵子龙、大坏狼。

    朱生豪把对宋清如的爱都写到了信里。在信里，他们的身份和角色一时一变，不管对方是甚么，自己都是最般配的那一个。

    如果一个人乱叫你的名字，如果他无理取闹，那他一定爱你。

    我巴不得永远和你厮守在一起

    宝贝：

    现在是九点半，我想你大概已经睡了，我也想要睡了。心里怪无聊的，天冷下雨，没有东西吃，懒得做事，只想倚在你肩上听你讲话。如果不是因为这世界有些古怪，我巴不得永远和你厮守在一起。

    你说我们前生是不是冤家？我向来从不把聚散看成一回事，在你之前，除你之外，我也并非没有好朋友，不知道为甚么和你一认识之后，便像被一根绳紧紧牵系住一样，怪不自由的，心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轻了，但同时却又真觉得比从前幸福得多。

    不写了，祝你快乐！

    十九夜

    满心里都是你，想你有时要想得哭

    清如：

    在家里过了三夜，倒并不如想象得那样无聊，全然忘了一切，无所为地高兴起来，家里的婚事只是小热闹一下，一切像儿戏般玩着，那位弟妇我不知叫她甚么好，终于叫她做嫂嫂，比你大得多，不是孩子样儿。大表姐的第六个孩子，最小的甥女，和我很要好，陪着她玩。她的四哥在兄弟姐妹间乡气最重，是个戆大，人很忠厚，但不惹人欢喜，被妹妹欺侮得哭起来，我过意不去，领他到乡野里走，他很快活，虽然似乎很笨，对于大自然却很敏感，看见骑在牛背上的牧童，很是羡慕，说脱下长衫去做看牛童子，一定很写意。徘徊旧游地，那些静寂如梦的old spot[1]，对于灵魂是一种苏醒。我曾指点给孩子们我从前读书的小学，我对我的各个母校都眷眷不忘。我的中学时期是最枯燥颓唐的一段。

    昨夜回到自己房间里，才看见你一日所写的信，于六日到上海。我气量[2]确不大，平时勉力自扩，然有时无可如何，心里过于气闷之时，一遇可乘之机，便要借此泄泄郁恨，别人也许会认真，但你好得很，从不跟我闹气，因此我对你甚么话都不怕说出来，否则真会很羞的。

    到家里我可以不想你，但一回到上海，便满心里都是你，想你有时要想得哭，但不想更无聊。

    我不想望甚么，但愿一生有得好东西吃，他无所也不敢希冀，如祈福，我愿我有一个美满的来生，更愿来生仍能遇见今生的朋友以及永别的爱者们。

    今天去看盼了好久的银幕上的《块肉余生》[3]，迭更斯[4]的作品，即使还不能达到艺术的最高峰，总是非常富有感情的文字，我读他的小说总不能不流泪，电影上也有好几块能使软心的人呜咽、硬心的人心软的地方，但一般而论，迭更斯的作品结构都失之散漫，因此改编为电影，很不易讨好，全剧精彩的地方，都只在各片段。但制片者的努力是很可佩的，那么一本大书，那样复杂而多方面的故事，竟能如此有条不紊、简洁而无遗漏地演了出来。这片是All Star Cast[5]，内中人才很不少，但真做得好的，却似乎只扮演大卫童年的一角，那个孩子应该是不让贾克古柏的。

    在广东店里悄悄地吃了一碗叉烧蛋炒饭，便乘雨回家。今天虽是星期一，又天雨，而戏院仍满满的。

    弟　朱某顿

    我为之江恋你

    清如：

    天一晴，就暖，一阴一雨，就冷。今天又下雨了。然而晴雨终引不起我任何感兴，随便怎么总是一样的。但你的每一封信，给我的喜悦，却也可说是一线阳光的照耀，也可说是一阵甘霖的滋润。即使是深知如你也没法想象你的一句轻轻的话，对于我有何等感激奋发的力量。

    人真是感到辛苦得很，巴不得有一个月休息才好。如不是你安慰着我，我真不乐此身，老是这样活下去在这种寂寞的地方，真不是可以开玩笑的。何况心里的冤屈诉说不尽，我简直不愿想起从前的一切。除了你之外，我愿意忘记一切，一切都只是梦而已，只让我相信你是真实，我爱你是无限的。

    不要对自己失望，你有很好的天赋，作品的内容是会随生活经验而丰富起来的，至于读书乃是一种助力和修养，我永远期望你比我有出息一些。

    想起你在杭州的时候大概不会多了，我为之江恋你。

    愿你永远快乐！

    朱朱　十日傍晚

    十八天了，她还是没有来

    亲爱的朋友：[6]

    心头像刀割一样痛苦，十八天了，她还是没有来。

    我知道我太不配接受她的伟大而又纯真的爱，因此所享受的每一份幸福，必须付出十倍于此的痛苦做代价，因此我便忍受着这样的酷刑。

    她是个太善良的人，她对谁都那么顾恤体贴；她也是个太老实的人，她说的话都没有半分虚伪。她不会有意虐待我，或对我失信。可是她是个孝顺不过的女儿，在她母亲强有力的意志下，我的脆弱的感情，只好置之不顾了。我能怨她吗？不，我因此而更爱她。

    亲爱的朋友，恕我把你和她做一个比较，你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可爱最完美的一人，可是她的美丽、她的可爱，永远是发掘不尽的宝藏。你只是她过去生命中的一部分，是她美丽的灵魂投射在我心镜上的一个影子，因为我的感受力非常脆弱，不能摄取她的美丽灵魂的全部，然而我所能摄取的却已经深深地锁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甚么力量可以把它夺去。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就盼望天明，不料邻家的钟才敲上一点，这时间怎样挨过去。起来点了火，披上衣裳，坐在被窝里，写上几行，反正你也不在这里。她们也不在这里，一个人由得我发疯。

    明天大概不会下雨了，历本上说是好日子。你没有理由再不回来。要是你再不来，那我必须在盼望你的焦虑上，对你的平安忧虑了。最亲爱的人，赶快回来吧！大慈大悲的岳母大人，请你体恤体恤一个在热恋中的孩子的心，不要留着她不放吧！她多住三天两天，在你是不知不觉中很快过去了，可是她迟回来一天，这一天对我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啊！

    但愿你平安着！

    听见邻人家孩子呼唤母亲的声音，就勾起我失母的悲哀。二十年了，她的慈爱的音容，还是那么深刻在我的心上。我不愿把一般形容母亲的“慈祥”二字放在她的身上，因为她到死都只是一个□□的好心情的孩子。你是一个有母亲的人，你一定不会想到一个早年失母的人，是怎样比人家格外希望有一个亲切的人永远在他的身边。

    今天濂姐[7]回来，给她的母亲放衣服，我见了她，忍不住要哭。……

    今年的春天，我们婚后第一年的春天，是这样成为残缺了，我为了思念你而憔悴。

    梅花在你去了以后怒放，连日来的风雨，已经使她消瘦了大半。她还在苦苦地打叠起精神，挨受这风朝雨夕，等候着你的归来。

    昨夜一夜天在听着雨声中度过，要是我们俩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可是这雨好像永远下不住似的，夜也好像永远过不完似的，一滴一滴掉在我的灵魂上，无边的黑暗、绝望，侵蚀着我，我□□着做噩梦。

    要是这雨再阻延了你的归期，我真不知道我怎样还有勇气支持下去。每一天是一个无期徒刑，挨到天黑上了床，就好像囚犯盼到了使他脱罪的死亡，可是他还不知道他的灵魂将会上天堂或下地狱。要是做梦和你在一起，那么我的无恨的灵魂便是翱翔在天堂里，要是在噩梦或失眠中度过，那就是在地狱里沉沦。天堂的梦是容易醒的，地狱的苦趣却漫漫无尽，就是这一夜天便等于一个永劫。好容易等到天亮了，又开始了一个新的无期徒刑。

    我不愿向上帝祷告，因为他是从来不听人的话的，我只向你妈祷告。好妈妈，天晴了赶快放她走吧！

    天气是那样捉摸不定，又括[8]起风来。要是你今天来了多好。一定是你妈出行要拣好日子，明天下了雨怎么办？我一定经受不住第二次的失望，即使那只仅是一天的距离。今夜是无论如何不能入睡的了。

    明天，明天，明天，明天该是这半月来最长的一天，要是你不来，那一切都完了。

    （二十日）

    昨晚听了一夜的雨声，今天起来眼看着天色如此阴沉，心里充满了难言的悲哀。于是讨厌的雨又下起来了。下午抱着万一的希望，撑了伞走到烂泥的马路上，到车站去候你，结果扑了个空，回来简直路都走不动了，眼前只是昏沉沉的一片。今天她们都吃喜酒去了，剩下我一个人，中饭吃了半碗冷粥、□碗□□，晚饭吃了一碗冷开水淘冷饭，独身生活也过了这么许多年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凄凉过。

    大概你夜车是不会来的，即使来我也再没有勇气到车站来接你。明天也许会晴了，我希望你的不来只是为了天气的理由。

    亲亲，在我们今后的生活里，是不是要继续重复着这样难堪的离别呢？想起来真太惨人！为甚么我们不能每时每刻都在一起呢？

    （二十一日）

    又下雨了，这雨大概是永远下不完的，你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睡着了梦里也是雨声，醒来耳边也是雨声，我的心快要在雨声中溺死了。我没有再希望的勇气，随便天几时晴吧，随便你几时来吧，我都不盼望了，让绝望做我的伴侣。昨晚写了一封快信想寄出，可是想不出它有甚么目的，还是不要寄，让你想象我是乖乖的，不要让我这Intruder[9]破坏了你的天伦之乐吧。

    我一点不怪你，我只是思念你，爱你，因为不见你而痛苦。今天零点多钟便起来望天色，写了这几句话。我一点不乖，希望你回来骂我，受你的打骂，也胜于受别人的抚爱。要是我们现在还不曾结婚，我一定自己也不会知道我爱你是多么的深。

    虽然明知你今天不会来，仍然到车站望了一次。雨停了，地上收干了，鹁鸪也不叫了，空气中冷得厉害，明天你总不要再使我失望了吧？

    只要仍然能够看见你，无论挨受怎样的痛苦都是值得的，可是我们不能不为我们浪费的年华而悲惜。我们的最初二十年是在不知道彼此存在中过去的。一年的同学，也只是难得在一处玩玩，噩梦似的十年，完全给无情的离别占夺了去，大半段的生命已经这样完结了，怎么还禁得起零星的磨蚀呢？

    梅花已经零落得不成样子了，你怎样对得起她呢？

    今天以愉快的期待开始，好鸟的语声催我起来，阳光从东方的天空透出，希望能有一个happy ending[10]，结束这十多天来的悲哀。忙着把久未收拾的房间清理了一个早晨，现在还没有吃过早餐（昨天早上陆弟拿进一碗白米粥来，我吃了两顿，晚饭吃了一只粽子），坐下来写这几行。抬头望着窗外，我真不忍望那憔悴的梅花，可是园南的桃柳欣欣向荣，白云是那么悠悠地飘着，小鸟的鸣声依然好像怪寂寞的，要是这空气里再有了你的笑语□□，那么春天真的是复活了。相信我，这许多天来我不曾对你有丝毫抱怨，可是今天你再不来，我可不能原谅你了。

    想不到今天又是这样过去，我希望明天还是下雨吧，因为晴天只是对我的一个嘲笑。

    第三次从车站上拖着沉重的脚步归来，头痛，腰酸，身上冷得厉害，我的精神已经在这几天完全垮了。

    为甚么？为甚么？为甚么？

    二十三日下午

    我多么愿意自己是个诗人，只是为了你的缘故

    小姐姐：

    你好？我……没有甚么，很倦，又不甘心睡，也不愿写信。

    家里有没有信？我希望你母亲早已好了。

    又一星期过去，日子过得越快，我越高兴。我发誓永不自杀，除非有一天我厌倦了你。

    每天每天你让别人看见你，我却看不见你，这是全然没有理由的，我真想要你喂奶给我吃。

    有人说我胖了，我完全不相信，你相信不相信？你现在生得是不是还像我们上次会面时一样？也许你实在很丑也说不定，但我总觉得你比一切的美都美，我完全找不出你有任何可反对的地方，我甘心为你发痴。

    如果你不欢喜我说这样话，我仍然可以否认这些话是我说的，因为我只愿意说你所欢喜听的话。

    我是属于你的，永远而且完全地。愿你快乐。

    专说骗人的诳话者　十一夜

    如果我想要做一个梦，世界是一片大的草原，山在远处，青天在顶上，溪流在足下，鸟声在树上，如睡眠的静谧，没有一切人，只有你我，在一起跳着飞着躲着捉迷藏，你允不允许？因为你不允许我做的梦，我不敢做的。我不是诗人，否则一定要做一些可爱的梦，为着你的缘故。我不能写一首世间最美的抒情诗给你，这将是我终生抱憾的事。我多么愿意自己是个诗人，只是为了你的缘故。

    只有你是青天一样可羡

    清如：

    昨夜我做了一夜梦，做得疲乏极了。大概是第二个梦里，我跟你一同到某一处地方吃饭，还有别的人。那地方人多得很，你却不和我在一起，自管自一个人到里边吃去了。本来是吃饭之后，一同上火车，在某一个地方分手的。我等菜许久没来，进来看你，你却已吃好，说不等我要先走了，我真是伤心得很，你那样不好，神气得要命。

    不过我想还是我不好，不应该做那样的梦，看你的诗写得多美，我真欢喜极了，几乎想抱住你不放，如果你在这里。

    我想我真是不幸，白天不能困觉，人像在白雾里给甚么东西推着动，一切是茫然的感。我一定要吃糖，为着寂寞的缘故。

    这里一切都是丑的，风、雨、太阳，都丑，人也丑，我也丑得很。只有你是青天一样可羡。

    这里的孩子们学会了各色骂人的言语，十分不美，父母也不管。近来哥哥常骂妹妹泼婆。妹妹昨天说，你是大泼婆，我是小泼婆。一天到晚哭，闹架儿。

    拉不长了，祝你十分好！六十三期的校刊上看见你的名字三次。

    朱　初三

    梦里我总是英雄

    回答我几个问题：

    1.我与小猫哪个好？

    2.我与宋清如哪个好？

    3.我与一切哪个好？

    如果你回答我比小猫比宋清如比一切好，那么我以后将不写信给你。

    4.我要不要认得你？

    5.小猫要不要认得你？

    6.小猫要不要认得我？

    说起来很惭愧，昨夜我做梦，梦里我总是英雄，而且比醒的时候多情得多。因为英雄自古必多情，醒时不过是阿Q的兄弟阿R，自然只好不多情了。想想看多么好笑，我不给你信，你就会干死、枯死，那么我即使不爱你也只得爱你了。好，后天晚上同你捷克斯拉夫京城里看电影去。

    你是世上最可爱的老太婆

    澄哥儿：

    今天天气很好，心里有点松快，可是又闷得快要闷死的样子，要是身边有钱，一定在家里坐不住。你不知道那个Flaubert[11]多少可恶，净是些古怪的生字，叫人不耐烦看下去。唉，我昨夜做的梦真有趣，尸首从床板上跳起来，身上还淋着脓，哎，啧啧，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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