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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黄河之水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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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不仅是在看画卷,却又像是在零零乱乱翻着一卷历史稿本。在山下岱庙里,我曾经抚摸过秦朝李斯小篆的残碑。上得山来,又在“孔子登临处”立过脚,秦始皇封的五大夫松下喝过茶,还看过汉枚乘称道的“泰山穿雷石”,相传是晋朝王羲之或者陶渊明写的斗大的楷书金刚经的石刻。将要看见的唐代在大观峰峭壁上刻的《纪泰山铭》自然是珍品,宋元明清历代的遗迹更像奇花异草一样,到处点缀着这座名山。一恍惚,我觉得中国历史的影子仿佛从我眼前飘忽而过。你如果想捉住点历史的影子,尽可以在朝阳洞那家茶店里挑选几件泰山石刻的拓片。除此而外,还可以买到泰山出产的杏叶参、何首乌、黄精、紫草一类名贵药材。我们在这里泡了壶山茶喝,坐着歇乏,看见一堆孩子围着群小鸡,正喂蚂蚱给小鸡吃。小鸡的毛色都发灰,不像平时看见的那样。一问,卖茶的妇女搭言说:“是俺孩子他爹上山挖药材,捡回来的一窝小山鸡。”怪不得呢。有两只小山鸡争着饮水,蹬翻了水碗,往青石板上一跑,满石板印着许多小小的“个”字。我不觉望着深山里这户孤零零的人家想:“山下正闹大集体,他们还过着这种单个的生活,未免太与世隔绝了吧?”

    从朝阳洞再往上爬,渐渐接近十八盘,山路越来越险,累得人发喘。这时我既无心思看画,又无心思翻历史,只觉得像在登天。历来人们也确实把爬泰山看作登天。不信你回头看看来路,就有云步桥、一天门、中天门一类上天的云路。现在悬在我头顶上的正是南天门。幸好还有石磴造成的天梯。顺着天梯慢慢爬,爬几步,歇一歇,累得腰酸腿软,浑身冒汗。忽然有一阵仙风从空中吹来,扑到脸上,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清爽异常。原来我已经爬上南天门,走上天街。

    黄昏早已落到天街上,处处飘散着不知名儿的花草香味。风一吹,朵朵白云从我身边飘浮过去,眼前的景物渐渐都躲到夜色里去。我们在青帝宫寻到个宿处,早早睡下,但愿明天早晨能看到日出。可是急人得很,山头上忽然漫起好大的云雾,又浓又湿,悄悄挤进门缝来,落到枕头边上,我还听见零零星星几滴雨声。我有点焦虑,一位同伴说:“不要紧。山上的气候一时晴,一时阴,变化大得很,说不定明儿早晨是个好天,你等着看日出吧。”

    等到明儿早晨,山头上的云雾果然消散,只是天空阴沉沉的,谁知道会不会忽然间晴朗起来呢?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冒着早凉,一直爬到玉皇顶,这儿便是泰山的极顶。

    一位须髯飘飘的老道人陪我们立在泰山极顶上,指点着远近风景给我们看,最后带着惋惜的口气说:“可惜天气不佳,恐怕你们看不见日出了。”

    我的心却变得异常晴朗,一点都没有惋惜的情绪。我沉思地望着极远极远的地方,我望见一幅无比壮丽的奇景。瞧那莽莽苍苍的齐鲁大原野,多有气魄。过去,农民各自摆弄着一小块地,弄得祖国的原野像是老和尚的百衲衣,零零碎碎的,不知有多少小方块拼织到一起。眼前呢,好一片大田野,全联到一起,就像公社农民联的一样密切。麦子刚刚熟,南风吹动处,麦浪一起一伏,仿佛大地也漾起绸缎一般的锦纹。再瞧那渺渺茫茫的天边,扬起一带烟尘。那不是什么“齐烟九点”,同伴告诉我说那也许是炼铁厂。铁厂也好,钢厂也好,或者是别的什么工厂也好,反正那里有千千万万只精巧坚强的手,正配合着全国人民一致的节奏,用钢铁铸造着祖国的江山。

    你再瞧,那在天边隐约闪亮的不就是黄河,那在山脚缠绕不断的自然是汶河。那拱卫在泰山膝盖下的无数小馒头却是徂徕山等许多著名的山岭。那黄河和汶河又恰似两条飘舞的彩绸,正有两只看不见的大手在耍着;那连绵不断的大小山岭却又像许多条龙灯,一齐滚舞————整个山河都在欢腾着啊。

    如果说泰山是一大幅徐徐展开的青绿山水画,那么这幅画到现在才完全展开,露出画卷最精彩的部分。

    如果说我在泰山路上是翻着什么历史稿本,那么现在我才算翻到我们民族真正宏伟的创业史。

    我正在静观默想,那个老道人客气地赔着不是,说是别的道士都下山割麦子去了,剩他自己,也顾不上烧水给我们喝。我问他给谁割麦子,老道人说:“公社啊。你别看山上东一户,西一户,也都组织到公社里去了。”我记起自己对朝阳洞那家茶店的想法,不觉有点内疚。有的同伴认为没能看见日出,始终有点美中不足。同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其实我们分明看见另一场更加辉煌的日出。这轮晓日从我们民族历史的地平线上一跃而出,闪射着万道红光,照临到这个世界上。

    伟大而光明的祖国啊,愿你永远“如日之升”!

    万丈高楼平地起

    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遥遥对峙,形成渤海海峡,正是兵书上所说的咽喉地带,无怪乎都称这儿是京都的门户。1959年初夏,我来到海峡,爬上一座高山,想瞭望瞭望海山的形势。山上是一座阵地,只有守卫京都门户的战士,没有人家。一到山顶,却听见几声清亮的鸡叫,使人想起温暖的乡村生活。接着便看见一只芦花大公鸡,冠子火红,昂然立在山头,旁边是只母鸡,带着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小鸡,四处觅食吃。

    我感到怪有趣的,便对同来的赵团长说:“你们在阵地上还养鸡,真有意思。”

    赵团长笑着说:“也不光养鸡,还有别的呢。”

    还有羊。有山羊,也有绵羊,它们白天由着意满山游荡,拣最鲜嫩的青草吃。天一黑,自己便回到战士们砌的羊圈去,倒也省心。在背风的山洼里,战士们栽上苹果树,结的苹果已经有小孩拳头大。又在阵地前面种满黄花,一到傍晚,满山香喷喷的。战士们下山顺便总采一包半开的黄花,带下山去,晒干了,可以当菜吃。至于在近海养海带,出海捕鱼,更是战士们出力经营的事业。

    我对赵团长说:“我们的战士不仅是兵,倒更像瓦工,手儿巧得很。”

    赵团长说:“是啊,这是咱们军队的老传统,不光会打仗,还会建设————走到哪里建设到哪里。”

    赵团长的话并不错。我们不会忘记,抗日战争时期,战士们在陕北南泥湾开出了大片大片的稻田,把一向干旱的西北高原变成陕北江南。我们也不会忘记在朝鲜战场上,炮兵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后,立时又栽花植树,把阵地调理得跟花园差不多。

    可是赵团长并未完全理会我的意思。战士们平时自然是在建设,其实,即使在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建设呢。我觉得,自从解放军的前身红军诞生那一天起,战士们一直在进行着庄严无比的建设————建设我们的理想,建设我们的生活。

    这是一个最普通的战士给我的启示。那个战士姓什么,叫什么,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的模样儿却一直刻在我的心上:长方脸,红红的,聪俊的大眼,一见人就笑。我是在解放战争当中北出长城,路过紫荆关时碰见他的。当时军队翻到紫荆关顶,都坐着休息。那个年轻的战士坐的离我不远,两手捧着一个搪瓷碗喝开水,一面喝,一面嘻嘻嘻不住嘴地笑。

    另一个脸色阴沉的老战士说:“瞧你!咧着个嘴,光会笑,有什么好笑的!”

    那小战士说:“我就是笑你————你的脸怎么总像老阴天,一辈子不带笑的?”

    我看得出这个青年参军不久,浑身带着股可爱的稚气,便问他先前在家干什么。

    那老战士哼了一声说:“种地呗!他还能干什么。”

    青年战士抢着辩解说:“你知道啥?我跟我爹学过瓦工,我还会盖房子呢!”

    那老战士说:“你歇着去吧!现在咱们是打仗,谁用你盖房子!”

    小战士急得说:“怎么不用我盖房子?往后,都住大高楼,你瞧是怎么盖起来的吧!”

    老战士说:“可眼下我就瞧不见什么大楼。”

    小战士笑起来说:“那算你是睁眼瞎子。万丈高楼平地起————现在正在打地基呢。明儿就要盖起一百层的高楼,你想来住,怕没有你的份儿。”

    我听了,心里一动。这虽是几句半开玩笑的话,却含着耐人寻味的思想。从这个青年身上,我看出了战士们那种远大的理想。于是,我眼前仿佛现出一座正在修建的大厦,大得看不见边。在建筑者的行列里,有工人、农民,也有战士。他们每个人都在一铲土、一滴汗、一滴血地劳动着。为着这座大厦,他们还有什么代价不肯付出去呢?回想一下,有多少战士,勇敢地付出自己的生命,用整个身体当基石,为大厦打基础。如果要在这座大厦上题字,那就应当是:“社会主义大厦”。

    这段插话,相隔已经十年多。自从紫荆关分手后,我也再没有碰见过那个叫人喜欢的青年。不想十几年以后,在渤海海峡上,当我看见战士们是那样热情地建设着自己的生活,忽然间又想起了他的话来。他的话给我的启示那样深,今天想起来,还像昨天一样新鲜。我不知道那青年现时在哪儿。如果他还健在,算来也是将近三十的人了,也许会对人说:“你瞧,大楼不是盖起来啦!”

    是初步盖起来了。比起天安门,比起天安门前新修的“人民大会堂”和“革命历史博物馆”,这座祖国大厦不知要大多少倍。可是这座大厦还远远没有完工,还得付出更大的劳力,才能建筑得更美、更高,高得一直顶着太阳。

    今天,当我们庆祝建国十周年的时候,我愿意记下我在渤海海峡上所深切感受到的,献给那无数曾经为这座“社会主义大厦”奠基的战士,也献给那无数正在继续建设这座大厦的同志。

    龙马赞

    我们正生活在毛泽东时代。什么是这个时代的精神特色呢?值得反复深思。

    我刚刚到张家口一带做了一次短短的旅行,足迹到处,只觉得生活好似漫山遍野蒸发着的春雾,腾腾上升,充满青春的生命力。当然,我看见的,只不过是我们时代的一些小小的投影,但从这些投影里,或许也能反映出这个时代的精神面貌吧。

    且让生活本身出来说话。

    我到了蔚县。这个不大的古城坐落在河北西部太行山脉的山口上。当年解放战争时期,人民受着国民党反动派的压榨,不知有多少白天和黑夜,苦痛地望着那片莽莽苍苍的大南山,盼望解放军有一天能从南山翻过来,把他们从苦难中拯救出来。一九四八年初春,我就是随着解放军翻过南山,踏到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上来的。现在相隔十二年,又是初春,旧地重来,我觉得每个人,每座山,每棵树,都十分熟悉。可又一点都不熟悉。早先是一片荒凉的山谷,今天不管是平川或是坡地,田地都经过细心的翻耕,那么精致,那么匀称,远远一看,好像一匹一匹展开的灯芯绒一样。而在这偏僻的川原上,人民还开起煤矿,建起水泥厂、造纸厂、纤维板厂。……尤其有意思的是挖掘南山的地下水。南山历来缺水,打井也打不出水,山脚下的农民得赶着小毛驴跑到几里外去驮水,才能有吃的,否则就得喝烂泥坑里存的又黄又臭的雨水,当地农民叫作“麻潢水”。水缺,庄稼自然种不好。蔚县川最有名的白麻,南山脚也无法种。其实南山的水并不缺,只是都渗到地下,流不出。大跃进以来,公社的农民开始挖掘地下水,沿着南山的重要孔道,像北口、九宫口、松枝口,到处一齐动手。我特意跑到北口看了看。地下水早已挖出,碧粼粼的一片,好似一湾小湖。还得把水引出山,农民就开山凿洞,打成一条一千多米长的隧道。过不了几天,那地下水就可以穿过山洞,滚滚滔滔涌进渠道,一直流到蔚县城。

    开山的农民正在歇息,有些人挤到风机房里,围着一炉子煤火取暖。施工所的支部书记老何,将近四十岁,当年担任过区小队的指导员,围着南山打游击。我极想知道挖掘地下水的详细经过,请老何说说。他蹲在煤火跟前,潦潦草草谈不几句,话头一转,兴高采烈地说:“你等着瞧吧,这水一出山,蔚县川就会是另一个样儿。万世千秋,再也不愁水了。”我想把话头稍微往后拉一拉,问道:“挖地下水该遇到些困难吧!”

    老何说:“有是有,一克服,又没有了。你看没看见,我们正在下头修发电站,一放水,有了电,村村户户亮堂堂的,万世千秋,再也不愁黑夜了。哎,哎,你想想,那时候该是个什么样儿呢?”说着,他笑了,旁边听的农民也笑了。

    我注意到,“万世千秋”是老何爱用的口头语。他最关心的也确实是万世千秋的事业。昨天已经过去,今天就要变成昨天,明天才是无限远大的。当我觉察到我们的人民竟是生活在理想的明天里,我的心都震动得有点儿发颤。

    难道不是这样么?不信请再会一会龙烟铁矿烟筒山的电工梁荣。没到烟筒山之前,先就听说工人们创造出种种奇迹。一到,亲眼看见的竟比耳闻的还要新奇。我看见一台绞车,机器闸和控制器都拆了。机房的门挂上锁,根本无人管,只在路旁电线杆子上装着个小木头盒儿,上头有几个电钮。谁要用绞车,一按电钮,绞车的钢绳便会自动上下,搬运矿石。我又看见一台抽风机和一台压风机,两座机房都紧锁着,窗上严严实实地钉着油毡,显得怪荒凉的,机器却在日夜转动,原来在另一间压风机房里装着个控制盘,可以用电钮同时控制这三间机房的机器。本来每天要三十人轮流管理三个机房,现在只需三个人便绰绰有余了。又省人,又省事,效率提高不知多少倍,岂不是奇迹。创造这些奇迹的便是普普通通的电工梁荣。梁荣才三十一岁,生得瘦嶙嶙的,举动挺安静。他告诉我他在钻研使这些机器自动化时,怎样焦思苦虑,夜晚睡不着觉,披着衣裳站在机器旁边苦捉摸。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淡淡一笑说:“为什么?为的是一个理想呗。”

    正是这种光辉灿烂的理想鼓舞着我们的人民,大家才一齐放开大步,想尽方法用最高的速度,向着理想飞奔。你看吧,从农村到城市,从工厂到矿山,到处蓬蓬勃勃,真是万马奔腾,气象万千。在张家口一带,一个人只要稍微细心点,准会时常发现工人或者农民的左胸上钉着一小块红布,上写着“赛跑运动员”的字样。谁要以为这真是体育场上的运动员,那才笑话呢。这其实是生产战线上举行的一次别出心裁的赛跑运动会,参加的人都订出自己的生产指标,凡是能按期完成的,都算夺得冠军。在这场轰轰烈烈的竞赛当中,每个人都想争第一,夺冠军,争先恐后,表现出极强烈的荣誉感。他们要荣誉,要的不是那种个人的荣誉,而是集体的荣誉。这从龙烟铁矿庞家堡的矿工张振旺的行动中就充分地显现了出来。

    张振旺很年轻,生得眉眼细致,十分精干。人聪明,又肯钻,最擅长打眼放炮的诀窍,采矿的进度比一般人高出许多,因此大家都叫他神炮手。领导上见他有能耐,叫他去帮助别人。他丝毫不隐藏自己在技术上的心得,实心实意地推动落后的矿工前进,使别人的纪录也在不断上升。当他听说有个红旗快速掘进队,采矿的成绩远远赶到他前头去,他乐得闭不上嘴。当然,他心里也在使劲,定要不断前进,紧追上去。想懂得张振旺的心情,并不难。他爱的不是自私的个人荣誉。有人能超过他,创造出更大的成绩,为无产阶级争得更大的荣誉,作为无产阶级的一员,他也感到光荣。张振旺是这样,许许多多先进的人物又何尝不是这样。这就是我们的人民。他们具有高贵的品质,都愿意为着明天的理想献出自己最大的力量,做出最出色的贡献。我看,这也就是毛泽东时代最突出的精神特色。亲爱的同志们,你说是不是呢?

    从张家口去蔚县的路上,路过一座堡子,堡子大门的墙上画着幅彩画:一匹宝马驮着极珍贵的财富,四蹄腾空,飞奔向前。题的字是“龙马驮宝”。我感到画意新鲜,因而写成这篇《龙马赞》,赞颂我们像龙马一般飞奔的人民。

    荔枝蜜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蜇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耗尽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四周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得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过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那蜜蜂忘记了早晚,有时趁着月色还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大。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蜜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盛。一走进“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每块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细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

    老梁叹息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东西,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得蜜多,自己吃得可有限。每回割蜜,给它们留一点点糖,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这样好的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蹋吗?”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吗?”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动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蜜蜂。

    茶花赋

    久在异国他乡,有时难免要怀念祖国的。怀念极了,我也曾想:要能画一幅画儿,画出祖国的面貌特色,时刻挂在眼前,有多好。我把这心思去跟一位擅长丹青的同志商量,求她画。她说:“这可是个难题,画什么呢?画点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说,颜色也难调。你就是调尽五颜六色,又怎么画得出祖国的面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搁下这桩心思。今年二月,我从海外回来,一脚踏进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论季节,北方也许正是搅天风雪,水瘦山寒,云南的春天却脚步儿勤,来得快,到处早像催生婆似的正在催动花事。花事最盛的去处数着西山华庭寺。不到寺门,远远就闻见一股细细的清香,直渗进人的心肺。这是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朱砂梅,一树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树诗。白玉兰花略微有点儿残,娇黄的迎春却正当时,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来不知还要深多少倍。

    究其实这还不是最深的春色。且请看那一树,齐着华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见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这句诗的妙处的。

    想看茶花,正是好时候。我游过华庭寺,又冒着星星点点细雨游了一次黑龙潭,这都是看茶花的名胜地方。原以为茶花一定很少见,不想在游历当中,时时望见竹篱茅屋旁边会闪出一枝猩红的花来。听朋友说:“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茶花。花期一到,各样品种的花儿争奇斗艳,那才美呢。”

    我不觉对着茶花沉吟起来。茶花是美啊。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劳动创造的。是谁白天黑夜,积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浇着花,像抚育自己儿女一样抚育着花秧,终于培养出这样绝色的好花?应该感谢那为我们美化生活的人。

    普之仁就是这样一位能工巧匠,我在翠湖边上会到他。翠湖的茶花多,开得也好,红通通的一大片,简直就是那一段彩云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领我穿着茶花走,指点着告诉我这叫大玛瑙,那叫雪狮子;这是蝶翅,那是大紫袍……名目花色多得很。后来他攀着一棵茶树的小干枝说:“这叫童子面,花期迟,刚打骨朵,开起来颜色深红,倒是最好看的。”

    我就问:“古语说:看花容易栽花难————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难吧?”

    普之仁答道:“不很难,也不容易。茶花这东西有点特性,水壤气候,事事都得细心。又怕风,又怕晒,最喜欢半阴半阳。顶讨厌的是虫子。有一种钻心虫,钻进一条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

    我又问道:“一棵茶花活不长吧?”

    普之仁说:“活的可长啦。华庭寺有棵松子鳞,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一开花,能开一千多朵。”

    我不觉噢了一声:想不到华庭寺见的那棵茶花来历这样大。

    普之仁误会我的意思,赶紧说:“你不信么?大理地面还有一棵更老的呢,听老人讲,上千年了,开起花来,满树数不清数,都叫万朵茶。树干那样粗,几个人都搂不过来。”说着他伸出两臂,做个搂抱的姿势。

    我热切地望着他的手,那双手满是茧子,沾着新鲜的泥土。我又望着他的脸,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不必多问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个曾经忧患的中年人。如果他离开你,走进人丛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寻到他————他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劳动者。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整月整年,劳心劳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们的生活。美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

    正在这时,恰巧有一群小孩也来看茶花,一个个仰着鲜红的小脸,甜蜜蜜地笑着,叽叽喳喳叫个不休。

    我说:“童子面茶花开了。”

    普之仁愣了愣,立时省悟过来,笑着说:“真的呢,再没有比这种童子面更好看的茶花了。”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脑子,我得到一幅画的构思。如果用最浓最艳的石朱红,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我把这个简单的构思记下来,寄给远在国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许她肯再斟酌一番,为我画一幅画儿吧。

    秋风萧瑟

    夜来枕上隐隐听见渤海湾的潮声,清晨一开门,一阵风从西吹来,吹得人通体新鲜干爽。楼下有人说:“啊,立秋了。”怪不得西风透着新凉,不声不响闯到人间来了。

    才是昨儿,本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可是那天,那山,那海,处处都像漫着层热雾,粘粘渍渍的,不大干净。四野的蝉也作怪,越是热,越爱噪闹,噪得人又热又烦。秋风一起,瞧啊:天上有云,云是透明的;山上海上明明罩着层雾,那雾也显得干燥而清爽。我不觉想起曹孟德的诗来。当年曹孟德东临碣石,望见沧海,写过这样悲壮的诗句:“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于今正当新秋好景,恰巧我又在碣石山旁,怎会不想望着去领略一番那壮观的山海,搜寻搜寻古人遗失的诗句?

    我们便结伴去游山海关。一路上,看不尽的风光景色,很像王昌龄在《塞上曲》里写的:“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自然另有一种幽燕的情调。

    山海关是万里长城尽东头的重镇,人烟不算少,街市也齐整,只是年深日久,面貌显得有点儿苍老。关上迎面矗起一座两层高的箭楼,恶森森地压在古长城上,那块写着“天下第一关”著名的横匾就挂在箭楼高处,每个字都比笸箩还大,把这座关塞烘染得越发雄壮。根据记载,明朝以前,这里没有城郭,只有一道城墙。明朝初年大将徐达才创建山海关,并且派重兵把守。登上箭楼,但见北边莽莽苍苍的,那燕山就像波浪似的起伏翻滚;南边紧临渤海,海浪遇上大风,就会山崩地裂一般震动起来。我曾经上过长城以西的嘉峪关,关前是一片浩浩无边的戈壁大沙漠,现在又立在山海关上,我的想象里一时幻出一道绵亘万里的长城,也跳出一些悲歌慷慨的古代游侠儿,心情就变得飞扬激荡,不知不觉念出陈琳的诗句:“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身后好像有人在看我,一回头,近处果然站着个人,二十六七年纪,穿着件茧绸衬衫。他生得骨骼结实,面貌敦厚,眉目间透出股英飒的俊气。从他那举动神态里,一眼就辨别出他是个什么人。他的眼神里含着笑意问:“是头一回来吧?”

    我说:“是啊。你呢?”

    “来过不知几回了。”

    “那么你该熟得很,讲点长城的故事好不好?”

    那青年人稳稳重重一笑说:“故事多得很,可惜我的嘴笨,不会讲。”

    我说:“实在可惜。要是长城也懂人事,每块砖,每粒沙土,都能告诉我们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那青年人的脸色一下子开朗起来,笑着说:“你以为长城不懂人事吗?懂的。听一位老人家说,每逢春秋两季,月圆的时候,你要是心细,有时会听见长城上发出很低很低的声音,像吟诗一样。老人说:这是长城在唱歌,唱的是古往今来的英雄好汉。”

    我听了笑起来:“有意思。叫你这一讲,长城还真懂感情呢。”

    青年人也笑着说:“感情还挺丰富。有时也发怒。遇上月黑风高的晚上,飞沙走石,满地乱滚,长城就在咬牙切齿骂人了。”

    “骂谁呢?”

    “骂的是吴三桂那类卖身投靠的奴才,当年把清兵引进山海关,双手把江山捧给别人。”我就说:“长城自然也会哭了。”

    青年人带着笑答道:“长城倒不会哭,另有人哭。夜静更深,你要是听见海浪哗啦哗啦拍着长城脚,据说那是孟姜女又哭了。”

    关于孟姜女,这儿有不少牵强附会的事迹。近海露出两块礁石,高的像碑,矮的像坟,说是孟姜女坟。出关不远有座庙,内里塑着面色悲愁的孟姜女像。庙后有块大石头,上面刻着“望夫石”三个字。据说孟姜女本姓许,因为是长女,才叫她孟姜女。她丈夫范郎被征去修长城,孟姜女受尽折磨,万里寻夫。范郎死了,她坐在长城根下,哭啊哭啊,哭倒了万里长城,自己也跳海自尽了。古代有关长城的故事或是诗文,多半是描述筑城戍边撇妻离家的痛苦,孟姜女是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个故事。文天祥题孟姜女庙的楹联里也有这样一句:“万里长城筑怨”。

    今天我们登上长城,感情却全是另一样:多雄伟壮丽的奇迹啊。这是我们祖先用智慧、勇敢、毅力,积年累代修起来的。这不仅是捍卫过我们民族的古垒,也是人类历史上绝世的创造之一。我们为自己祖先所付出的生命血汗感到无上光彩。

    我跟那青年正谈着,一个结伴来的女孩子跑过来,红领巾像片火云似的飘拂着。她欢蹦乱跳地问:“你们谈什么?这样有趣。”

    我说:“谈长城。你看了长城有什么感想?”

    女孩子用右手食指按着脸腮,歪着头想了想笑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有意思。不过我想,现在咱们再不必修什么长城了,没有半点用处。”

    我说:“修这样的长城,是没用处。不过还是得修。应该用我们的思想信仰修另一种长城。

    这道长城不修在山海关,不修在嘉峪关,修在你的肩上,我的肩上,特别是在他的肩膀上。”说着我指了指那眉目英飒的青年。

    那青年望着我笑问道:“为什么特别在我肩上呢?”

    我说:“因为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人。”

    “你说我是个什么人?”

    “你讲话很有浪漫主义的诗意,像个诗人,可是你的举动神态告诉我你是个军人————对不对?”说得那青年含蓄而亲热地笑了。

    正当中午,太阳有点毒。一阵风斜着从关外吹来,凉爽得紧。我不觉吟咏着毛主席的词:“萧瑟秋风今又是,……”

    那青年军人和女孩子一齐应声念道:“换了人间。”

    渔笛

    起调

    我有一种癖好,见了新奇花草,喜欢掐一枝半朵,夹在书页里,觉得这样可以在自己身边多留住一分春光,两分秋色。来到渤海湾不久,就发觉满野深绿浅翠的树木丛里,远远摇摆着一棵树,满树开着粉红色的花。说是马缨吧,马缨花早已谢了;有点像海棠,更不是开海棠的时候。究竟是什么花儿,得到跟前去看看。

    隔一天黄昏,我扑着那棵红树走去,走近一个疏疏落落的渔村。村边上有一户人家,满整洁的砖房,围着道石头短墙,板门虚掩着,门外晾着几张蟹网。那棵红树遮遮掩掩地从小院里探出身来。院里忽然飘出一阵笛子的声音,我不觉站住脚。乍起先,笛子的音调飞扬而清亮,使你眼前幻出一片镜儿海,许多渔船满载着活鲜鲜的鱼儿,扬起白帆,像一群一群白蝴蝶似的飞回岸来。不知怎的,笛音一下子变了,变得哀怨而幽愤,呜呜咽咽的,想是吹笛子的人偶然间想起什么痛心的旧事,心血化成泪水,顺着笛子流出来,笛音里就溅着点点的泪花。这是个什么人,吹得这样一口好笛子?也许是个不知名的乡村老艺人,一生经历过无数忧患,在这秋天的黄昏里,正用笛子吹着他今天的欢乐,也吹出他早日不能忘记的苦痛。我极想见见这位乐师,便去叩那两扇板门。

    笛音断了,门打开,站在我眼前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手里拿着支古旧的横笛。

    笛子吹出的故事

    十四年前,这支横笛是一个叫宋福的渔民心爱的物件。别的渔民从大风大浪里一回到岸,不知明儿是死是活,常常是喝酒赌钱,醉心地贪恋着眼前的欢乐。宋福独独不然。宋福最迷的是丝竹弹唱,一支笛子吹得更出色。正月新春,元宵灯节,哪儿有热闹,你叫他走几十里路,赶去扮演上一出戏文,或是吹着笛子替人托腔,他从来没有不肯的。出海打鱼,笛子也不离身。风平浪静的日子,如果海上飘来一阵悠扬的笛音,人们准知道这是宋福扬帆回来了。宋福就是这样一个心境开朗的人。他生得方面大耳,心肠又热,伙伴们谁都喜爱他。

    不幸的是正当宋福壮年时候,妻子死了,跟前只剩下个十多岁的小女儿。

    女儿叫翠娥,生得很秀气,是个灵巧孩子,长年受到她爹爹的熏染,也爱摆弄笛子。耳韵极强,悟性又好,春天听见鸟啼,秋天促织唱,或是海潮的声音,翠娥都能吹进笛子里去。正是贪玩的年龄,生活却把孩子磨炼得很懂事。妈妈一死,做饭,做针线,样样都得翠娥动手。幸亏邻舍家有个夏大嫂,常来帮着她缝缝洗洗,料理家务。这个中年寡妇来得脚步儿勤,宋福一有空也去帮着她推磨压碾子,做些力气活,这就不免要惹起一些风言风语。

    有一回翠娥到井边去打水,一个妇女笑着说:“小娥呀,你爹是不是要给你寻个后娘呀?”另一个妇女接口说:“你瞧着吧,不烧火的冰炕后娘的心,都是冷的。后老婆一进门,翠娥就该遭罪啦。”

    第三个妇女就说:“依我看,夏家的倒不是那种歪辣货,只怕船主刘敬斋不甘心。你没见,那老色鬼就是那偷腥的猫儿,整天跟在夏家的后头,恨不能扑上去,一下子把人吞到肚子里去。宋福跟夏家的相好,那老东西就掉到醋坛子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翠娥听在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担忧。夏家大婶心肠好,人又精明利落,她早盼望着能跟她常住在一起,省得她爹三更半夜出海去,丢下她孤孤零零一个人,听见耗子啃锅盖,也害怕。只是又关刘敬斋什么事?这个船主养着十几条渔船,她爹跟别人合伙租的就是他的船。要是船主一翻脸,可怎么好?

    吃午饭的时候,宋福捡了一盘子新蒸的红薯,对翠娥说:“给你夏大婶送去吧。昨儿吃了人家煮的花生,也该送人家点东西。”

    翠娥端着那盘子红薯刚走到夏大嫂门口,听见院里正吵嘴。从门缝一望,只见夏大嫂站在房檐下,满脸怒气,指着刘敬斋高声说:“你给我滚出去!我一不租你的船,二不欠你的债,你凭什么欺负人?”

    刘敬斋的几根老鼠胡子都翘起来,恶狠狠地骂:“臭娘们,你装什么假正经?让你再泼,刀把握在我手里,也跳不出我的手心。姓宋的那穷鬼敢沾你一沾,我不给你们点颜色看才怪。”翠娥吓得连忙跑回家去。宋福问是怎么回事,翠娥红着脸讲不出口,吞吞吐吐半天,才把自己听见的都告诉了她爹爹。

    宋福听了冷笑一声,沉默了一会说:“小孩儿家,少听这类闲话。”也不再说别的,接过那盘子红薯,亲自给夏大嫂送去。

    村里传开了流言蜚语,说什么夏家的寡妇不正派,伤风败俗,有人亲眼看见宋福半夜从她家里跳墙出来。夏大嫂性子刚强,气得哭。宋福一想:你姓刘的无非利用我和夏大嫂常来常往,就背后造谣,索性挑明我们两人的感情,看你还有什么花招。于是请人做媒,要娶夏大嫂。事情并不像宋福想的那样轻而易举。夏大嫂的婆家人不知叫谁挑唆的,非先要四十块现洋的彩礼,不准媳妇改嫁。一个卖力气挣饭吃的渔民,一时哪里掏得出?刘敬斋又三番两次到宋福家来,说是明年开春要把租给宋福的渔船收回去,自己用,不过看在乡里乡亲的面上,事情还可以商量。

    宋福气呼呼地对渔船上的伙伴儿说:“要收船随他收去,这口怨气我吞不下去。我宋福生平走得直,坐得正,大天白日见得人,怕他什么?”便趁着落雪以前,不管好天坏天,差不多天天出海捕鱼,指望多分几个钱,再借点债,早早成全他和夏大嫂的心愿。

    深秋晚景,海上风浪特别大。这一天后半夜,翠娥起来,扒着窗户眼一望,一颗星星都不见,恐怕要变天,怯生生地问道:“爹,你还出海不?”

    宋福走到门外望望天,迟疑一下,还是穿上老棉袄,带着应用的东西走了。翠娥关上门,吹灭小煤油灯,又躺下,可睡不着。一颗心悬空挂着,摇摇晃晃不能安定。这一阵子,爹的性情好像有点改变,常常一个人坐着发愣,笛子挂在墙上,蒙着层灰尘,也不爱吹了。翠娥是大海喂养起来的孩子,爱海,也懂得大海的脾气最暴躁,翻脸无情,什么悲惨的事都做得出来。这样天气爹还出海,谁料得到会发生什么事呢?

    翠娥最忧虑的事情终于来了。天亮不久,刮起狂风来,平地卷起滚滚的黄沙,一直卷到半天空去。大海变了脸,黑沉沉的,波浪像无数山峰似的忽而立起来,忽而又倒下去。全村凡是能动的人都跑到海边上,有的站到山头上,望着大海哭啊,叫啊,烧纸啊,磕头啊……海上出现一只渔船的影子,四面八方都叫起来:叫儿的,叫丈夫的,叫爹的……一片凄凄惨惨的声音————但愿是自己的亲人回来吧!翠娥跪在海滩上,也哭着叫,叫的嗓音都哑了。

    那条船到底从狂风大浪里逃出来,停到岸上。原来是宋福的渔船。翠娥乐的满脸是泪,喊着爹爹冲上去,只看见了那几个跟爹合伙的叔叔大爷,可是她爹在哪儿呢?

    一个渔民拧着湿淋淋的衣裳冲着翠娥就问:“你爹是怎么回事?害得我们白等了他大半夜,也不上船。算他走运,少受这一场惊。”

    翠娥睁大眼说:“我爹四更天就离开家,怎么会没上船来?”

    那渔民瓮声瓮气说:“就是没来嘛。你回家找找吧,说不定在哪儿睡香觉呢。”

    翠娥一口气奔回家,又奔到夏大嫂家去,到处不见爹的影儿。有人揣测:也许他进城借债去了。翠娥放下点心来,只得等着。赶过晌,一位大爷走来说:“你爹找到啦。”

    翠娥欢喜地问:“在哪儿?”

    那位大爷低着眼说:“跟我来吧。”就把翠娥领到海滩上。

    沙滩上躺着宋福的尸体,两手反绑着,嘴里塞满乱棉花,脖子上结着根绳子,脖颈子叫绳子磨得稀烂。显然,他是叫人在脖子上坠了个什么东西,丢到海里淹死的。这一阵大风大浪把那东西冲掉了,尸体便潮上岸来。

    翠娥一见,昏过去了……

    尾音

    不用说,我遇见的那个吹横笛的女子正是翠娥。事情已经过去十四年,她心上受的伤也已结疤。可是,每当秋风海浪,一吹笛子,又会触痛她旧日的伤口,不知不觉便吹出呜呜咽咽的音调。

    这件凶案的内情究竟怎样?翠娥告诉我说,当时大家就看得清清楚楚。不久,刘敬斋家里果然有人泄露出一个秘密:他后院原本有一盘磨,有一晚间,上半扇磨不知怎的忽然不见了。又不久,夏大嫂的婆家人逼着她改嫁给刘敬斋当小老婆,逼得她无路可走,投井死了。

    翠娥的故事很悲惨,却也平常。旧时候,这类惨事还不是到处发生?她爹的案情明明像雪一样白,却又跟无数旧日的冤仇一样,凭你喊冤告状,也得不到昭雪。直到一九四八年冬天,翠娥一睁眼,在她生命的海平线上忽然泛起红光,一轮红日腾空跳出生活的海洋,于是上天下地闪射着一片光明。这是翠娥生命史上的一次日出,也是中国人民历史上的一次光辉灿烂的日出。坏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好人也踏上幸福的道路。翠娥的生活怎样?有些话我不便多问,但从她屋里那种布置看来,她不再是孤孤零零一个人,而是生活在有别于父亲的男性抚爱中。

    至于我探索的那棵红树,是木槿。花色有粉的、红的、紫的、白的,初秋就开,一朵连着一朵,好像永远也开不尽。朝鲜的无穷花,正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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