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一章 中国人民的心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避现实,逃避战争,然而在内地再没有一寸平静的土地了,哪儿是天堂?

    香港,这个美丽的海岛,暂时还是平静的,因此便成为富人的桃花源了。那儿有香,有色,有幸福,有享乐,而招引他们的最大的饼饵却是大英帝国的旗子,那面有着中国舞台上花脸一样斑斓纹理的旗帜!

    旅客们剥着蜜柑,吃着牛肉干,互相兴奋地谈笑着。西装男子翻开英文报纸,眼睛却望着一些穿长衫的客人,似乎在说:

    “英文都不懂,你们配到香港吗?”

    一个讨厌的消息忽然传开来。车厢里,千百只嘴金头苍蝇似的嗡嗡着:

    “怎么,还要换车吗?”

    “在哪儿?”

    “石滩!”

    火车开到石滩,已经是黑夜了。这里有一座桥昨天炸坏,还不曾修理完好。广州和九龙对开的火车必须停在桥的两端,等两方面的旅客互相换完车后,火车便各自驶回原站。

    这是一段长长的路,旅客须得提着行囊,走过破损的桥梁,才能跳上对岸那辆火车。

    夜很黑,虽然铁道两旁树木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挂一盏灯,这并不能给予乘客多大的帮助。

    我提着一只小皮箱,挤在人群里,脚下的碎石块时时会把我绊一个踉跄。人们争着向前抢,胸脯,脊背,大腿,胳膊,挤做一堆,搅成一团,反而半步也迈不动。

    “下边走,下边走……”

    我随着一部分乘客冲下高起的路基,沿着一带水边向前奔走。路是又黑又泞,随时都有跌进水塘的可能。

    “上边走,上边走……”

    怎么回事呀?原来已经来到木桥,于是大家又争着往上爬。爬呀,爬呀,脚下一滑,连人带行李滚下来,后边的旅客也被打倒。

    路基全是石块砌成,石缝生着青草,浓重的夜露把草叶都濡湿了。

    草露滑得像油,我摔了两三跤,等到第二次爬上路基,大队的旅客已经不见了。

    落后的人们慌慌张张向前奔跑,害怕耽误火车。跑过木桥,追上大队,我的衬衫早被汗水湿透。

    忽而,这又是怎样的一次冲锋呵!

    一团一团黑压压的东西塞满每个车门,没有头,没有脑。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随着黑色的怪物一起翻滚。

    只一跳,我仿佛跌进急转的漩涡,全身失去自主的能力,任凭人潮的振动而忽东忽西。

    可是我抓住铁栏了,蹬上梯级了,攀上火车了,终于挤进散布着汗臭的车厢。我的眼前是一片模糊,揉揉眼,汗水已经渗入我的睫毛。

    人们从过度的紧张跌入疲倦。大家坐着,站着,肉贴着肉,谁都不说一句话。

    而脚下,车轮飞快地碾动着,驶过石龙……平湖……粉岭,奔向最终的目的地————九龙。

    “进入英国管地了!”谁在快意地舒一口气。许多张脸立时转向车窗。窗外是漆黑的原野,漆黑的天空,夜风吹送着潮湿的青草气息飘进车厢,这里暂时还是“自由”的天地。

    抛在他们身后的是残酷的战争,丑恶的现实!

    潼关之夜

    经过整天劳顿的旅程,这是我第一次吃饭。一碗汤面,夹杂着泥沙的汤里加进多量的酱油,我的因饥饿而烧热的肠胃舒畅地膨胀起来。虽然小粒的沙石时时震动我的牙齿,我不曾埋怨堂倌一句。

    “有炒饭吗?来一碗鸡蛋炒饭。”第二个客人跨进来,身边带着一阵凉风,桌上煤油灯的火焰跳跃了两三下。他的脚步又轻又快,走向小饭馆里独一无二的食桌前,坐在我的对面。短时间,我们的目光交织成一条直线。他年轻而健康的脸膛曾经给我留下一点新鲜的记忆。就是今天下午,他身上穿的也是这件军用的黄色棉大衣,头上也是这顶垂着两只耳朵的灰色军帽,不过背后还背着一个大包裹,对于他矮小的身材似乎过分沉重。他坐在黄河渡船的舷板上,前后左右挤满人群。旅客们十分嘈杂,但这不能够淹没一个婴儿的啼哭声。婴儿的母亲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站在人堆里,不停地用手拍着小孩,虽然明知道这不能止住孩子的哭声。

    “给他点奶吃就好了。”有人这样说着。

    泪水沿着妇人瘦削的脸颊流下,滴到小孩的红棉袄上。她仿佛对自己申诉说:

    “哪有奶?大人都没有吃的!”

    他————年轻的军人————站起来,把座位让给抱婴儿的妇人,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块干硬的馒头交给她,用类似女人的柔声说:

    “孩子是饿了。嚼点馒头给他吃吧。”

    现在,当他同堂倌说话时,声音仍然带着女性的气味,这和他矫健的举动似乎不大调配。

    我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但彼此全把脸埋在食器上,保持着静默。

    刚刚吃完面,隔壁客店送我来吃饭的茶房过来招呼我说:

    “警察来查店了,请您回去看看。”

    巡警盘问得很详细。他们从我的行李中检出一本《中国分省新图》和一些零碎的通讯稿,于是抱着绝大的怀疑,追询我许多问题。最后,我拿出八路军的护照,他们才认为满意。退去时,一个警察摇摆着头说:

    “对不起,越是你们知识分子汉奸越多!”

    像是黄蜂的毒刺,这几句话刺痛我的心。不到一刻钟光景,我听见警察从对面房间走出来,皮鞋后跟撞击在穿堂的砖地上所发的声响,渐渐地消失下去。谁在敲我的门?

    “请进。”

    板门轻快地推开,那位青年军人站在我的眼前。一种熟悉的柔软的话语滚动在我耳边:

    “请别见怪,同志也是从八路军前方来的吗?————我住在对面房间里,警察问你的话,我全听见了。”

    原来我们是同时离开前线,同时坐上同蒲路的窄轨火车,同时渡过黄河,现在更住到同一个客店里,我们热烈地握着手,五分钟以后,便成了很熟的朋友。

    “杨同志……”

    “黄同志……”

    我们毫无拘束地哗笑着。

    我提议到路上散散步,他高声叫道:

    “茶房,锁门。”

    这家旅店坐落在潼关城外,接近陇海路车站。虽然不过八点钟,除去饭馆和水果店外,马路两旁的店铺已经早早关上门。灯光从闸板的隙缝泄露出来,仿佛一星一点的磷火。潼关的城墙和城楼衬映在星空之下,画出深黑色的轮廓,比较白天似乎更加突兀,雄伟。

    我们横穿过一条小巷,停留在黄河岸上。河水在暗夜里闪动着黑亮的波光,时时还有一点两点潮湿的渔火浮动在水面上。

    这其间,黄同志不停地哼着各种救亡歌曲。他手里拿着一只电筒,四下照射着,忽然,我听见他兴奋地喊道:

    “喂,你看,这里全是战壕。”

    果然,显示在白色电光下的是许多条挖掘得十分整齐的壕沟,蜿蜒在河岸上,一直伸入到无边的黑暗里。

    “来,我们下去看看。”他说着,敏捷地跳下去。我跟随在他后面。他把身子俯在战壕边上,电筒一扳,做了一个射击的姿势,继而懊恼地咕哝着:

    “你不知道,杨同志,我们两个从广东跑到山西,本来都想加入游击队,谁知八路军只准他加入,偏叫我到延安去学习。”

    “他是谁?”我一点不明白他的话。

    “我的丈夫呀!”

    “怎么,你是位女同志?”意外的惊讶使我不自觉地把语音特别提高。

    黄同志用电筒向我脸上一扫,也许我的表情太惊奇,遏制不住的笑声从她的嘴里迸发出来,仿佛黄河的浪花,四处飞溅着。末了,她喘息着说:

    “算了吧,男女有什么关系,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你们结婚多久了?”

    “两年,还有一个男孩子————”她突然静默下来。她的革命意志虽然坚强,但她的心始终有血有肉。她一时沉入寂静地回忆中,更用简单的语音把我领进她那回忆的门限。

    她的小孩刚刚一周岁,又白又胖。她的热情高扬在民族革命的怒潮里,时时吸引她走向生死的战场,然而小孩总在牵掣她。她的丈夫几次激励她说:

    “勇敢点吧,你该做大众的母亲,不要做一个小孩的母亲。”

    她当然是勇敢的。因此,一天早晨,她同丈夫背着一点应用的衣物,带着点钱,离开家庭。

    抛在身后的是他们可爱的小孩和一封留给父母的信。

    有时乘船,有时坐车,有时步行,他们跋涉在遥远的旅途上,终于到达预定的目的地————山西。

    冷风夹着大片的雪花,飞舞在北方荒寒的大地上;居民潜伏在黄土小房里,吃着粗糙的粮食,过着艰苦的生活。

    可是他们呢,这一对生长在南国的夫妇!他们耐不住寒冷,睡不惯火炕,吃不下小米。

    “动摇了吗?”时常,他们彼此故意讥笑着。

    然而,当他们看见前方的战士们怎样在吃苦,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他们感到羞惭,感到渺小。

    “我一定打游击去,决不后退!”丈夫坚决地说。

    “我一定追随着你!”妻子也不曾动摇。

    虽然她很勇敢,可是环境并不允许她。她被分配到延安“抗大”去学习。

    “去吧,革命不一定在前线。”丈夫极力安慰她。

    当天,黄同志就离开前线,恰巧同我走到一路。

    “我真焦急,只想立刻飞到延安。”她张开两臂,做一个飞翔的姿态,黑暗中,差一点打掉我的帽子。

    谈话愉快地进行着,没有人留心到渐渐逼近的轻细的脚步声。突然,我的眼睛受到强烈电光的照射而感到晕眩,同时听见有人在壕沟上骂道:

    “什么人?滚上来!”

    这意外地袭击使我们暂时失去镇静,但不久就恢复了我们的神智。我们爬出战壕,黄同志亮一亮电筒,发觉对方是一位武装的士兵,右手拿着手枪,左手是一只正在放光的电筒。

    “你们是什么人?”士兵激怒地喝道。但当他知道我们是来散步,而且验过我们的护照,就十分客气地说:“对不起。我刚在城门口放哨,看见这边一亮一亮的,当是有汉奸了。”

    他走开几步,停住脚,又叮咛我们说:

    “近来这里很严,同志们最好早早回客栈去。”

    ……这是一个多么富有传奇意味的夜晚————在潼关。

    昨日的临汾

    鸡叫了。

    曙色像一片翠蓝的湖水,流动在原野的尽头。从模糊的轮廓里,我可以辨出远处的村落、树木、齿形的临汾城墙……下车时,本来计划先找一家小店歇歇脚,可是敲过几家店门,每一处都驻满军队。北方的早春又是那么寒冷,我不愿意滞留在阴晦而冰冷的车站里,只好决定进城,虽然时间是那样早。

    翻起大衣的领子,两只僵硬的手交插在袖口里,我的思绪随着牛车的颠簸而波动着。我感到烦躁,容易动怒————这或许是由于牛车的行动过分迟缓,但从风陵渡到临汾,火车的速度并不比牛车快许多。我分析不清自己激动的情感,这种夏天暴风雨来临以前一样的窒息,却使我沉默不住了。我不耐烦地向车夫说:

    “城门能开吗?”

    “差不多啦。”车夫望一眼渐渐开朗的高空,转过脸对着我打了一个呵欠。我的心一跳,第一次注意到他可怕的面貌:一张麻脸,粗硬的胡须同鬓角的乱发纠缠到一起。当我到山西前线来时,一位熟悉山西情形的朋友曾经警告我说:

    “你得小心点,路上可有散兵剥人的衣裳!”

    车夫虽然不是散兵,他那一副狞恶的脸面却不能不使我有所戒备,特别是现在————日本强盗已经侵入介休,夸口说准备在二十天里攻到风陵渡,进逼潼关天险。而我一路上所见的我们后方的情景,竟是那么纷乱。许多富人都在逃跑,军官的家属更多。这些太太们领着自己的儿女,携带着很多大包裹,由穿军服的随从护送着。在风陵渡口,我还遇到一个乡下青年,背着简单的行李,要搭火车到运城去。他曾经对我叹息说:

    “乡下不能住啦,军队里拉人,只好跑出来……”

    这一切,使我疑心自己跌进污浊的泥塘里,见不到一滴清水。

    现在,因为我在车站一带踯躅了不短的时间,询觅客店,同车的旅客早就零星散了。旷野里死沉沉的,没有第二个行人,只有我坐的这一辆牛车碾动在不平坦的大道上。

    “临汾炸得很厉害吧?”我随时都在注意车夫的举动。

    “没有什么,鬼子的飞机倒是常来。”他扬一扬鞭子,抽了一下黄牛的臀部。

    “鬼子来了你怕不怕?”

    “要怕,我就不当自卫队了。”他变得十分兴奋,自动地同我攀谈起来。

    在别的村庄里,弟兄两个仅有一个参加自卫队,但在他的村里,车夫说每个男人都要武装自己,只要他的年龄是在十六岁到三十八岁之间。自卫队受着定期的训练,明白这次战争是我们生死存亡的关头。最近,因着前线吃紧,车夫对我说,他们村里赶打了一百五十把大刀,预备砍鬼子的脑袋。

    “你们没有新式的枪吗?”我不禁这样问。

    “鬼子会送来的!鬼子要是来,我们都躲到野地里,等到黑夜摸进村子,把他们杀光,手枪盒子炮不有的是!”他说得那样自信,每个字都像一块铁,有着极大的力量。这使我感到羞惭,我以前竟会疑心他是个危险的人物!

    “山西还是活着的!”我默默地念着。

    城门刚刚打开,经过守门士兵的几句盘查,牛车赶进城里,临汾仍然在睡梦中呢。

    醒了,一切都醒了。

    临汾的气象竟是意想不到的活泼和紧张。墙壁上随处张贴着警惕的标语。从标语下,我知道这边有少先队、牺盟会等许多救亡的团体。

    火药的气息已经可以嗅到,敌人的飞机几次来抛炸弹,保卫祖国的战士被急迫地运往火线————然而民众的精神和生活并不曾遭到何种侵扰。商店大开着门,不宽阔的泥土筑成的马路上填塞着行人,热闹,紧迫。行人当中,时时可以见到穿着灰军装的青年男女,那都是民族革命大学的学生,造成临汾活泼气象的主要动力。这些革命青年们一边在训练自己,一边在干着救亡和锄奸的工作。临汾的革命空气固然浓厚,但汉奸的活动也确实可怕。张慕陶是被捕了,可是小一点的汉奸仍然像是寄生在人体上的虱虫,无耻地蠕动着。朋友告诉我一件事实:

    是旧历元宵的夜晚,许多救亡团体利用百姓们积习难除的旧习惯,举行一次提灯大会,游行,喊口号,宣传。队伍像是一条龙,游走在夜的市街上,群众的情绪,同挥舞着的火炬一样的炽热和明亮。

    谁在放枪?啪啪……

    队伍紊乱了,枪声淹没在人的吼叫声里:

    “打倒汉奸!”

    因着混乱的状态,汉奸并不曾捉住,一位纠察队员却被枪杀了。这一次游行虽然发生了不幸的变故,所得到的效果,反而特别大。因为血的宣传是比任何口号和演说都来得深刻动人!老百姓对于汉奸是那么痛恨,时刻都在消灭他们。因此,我曾经亲身遇到一件有趣味的小事。在一个村庄里,由于乡公所的领导,农民们有一次隆重地举行春耕运动大会。因为有事住在这个小村里,而且想看看农民的集体活动,我也跑到乡公所。

    村里的百姓大半全集拢来了:有驼背的老人,筋肉结实的壮年汉子,顽皮的小孩,以及穿着红绿衣裤的妇女。锣鼓的闹人声响,从人堆里传出来,每个农民的脸上挂着兴奋的色彩。乡公所的墙边摆满了三角形的大旗,红的,蓝的,紫的……孩子们在绕着旗杆互相追逐。我在人丛里挤了一会儿,走到乡公所办公室的窗外,那儿晒着许多椭圆形的蓝色小牌,上面用白粉写着:“抗日军人家属光荣”。

    这当儿,一位穿着黄布制服的中年男子从房里走出来,含着笑向我打个招呼,而且回答我的问话说:

    “我们村里已经有二百多人打鬼子去了,谁家有当兵的,就在他们门上钉一块————先生是哪一部的?”

    “我住在八路军政治部。春耕大会几时开呢?”

    “人到齐了,现在就要游行,下半天才开会演戏。”他的眼睛不住地打量我的服装,那并不是八路军一律穿的灰色军服,而是一套鬼子穿的什么玩意儿。

    “好的,午后我来参加你们的大会。”我向他点点头,在农民们惶惑的目光下走出乡公所。

    刚走了不远的路,后边有人把我叫住:

    “同志,请等一等。”

    来人左臂上绾的一块白布徽章,明白地告诉我他是八路军的人员。他一开口就说:

    “请别生气,乡下人看见您奇怪,恐怕你是……”

    “————我是汉奸?”

    “哈哈,当然不是。不过他们心细,所以找我同你谈谈。”

    我把身边带的证明书给他看过,彼此笑着走开。我不曾想到山西的民众,这样有组织,这样富有政治警觉性,我不能不高兴。

    离开临汾不久,敌人便逼近这座古城,在汾河上扬起险恶的风涛。虽然他们会得到这个城池,但他们永远得不到我们的民众。瞧吧,在吕梁山,在石楼山,在姑射山,我们将有广大的游击战展开。我们不怕任何利器,我们有坚强的精神堡垒建筑在民众火热的心脏上!

    铁骑兵

    一过雁门关,气候显然不同了,重阳前后,天就飘起大雪来。就在一个落雪的夜晚,一连活动在左云附近的八路军骑兵冒着风雪,朝南转移,想转到比较安定的地区休息些时候。通过一条公路时,不想日本兵得到汉奸的报告,忽然开来几辆装甲车,把队伍切断,打起机关枪来。

    隔断在公路北的只有一班人。他们想冲过来,可是敌人火力太紧,只好像一群脱离轨道的流星,离开大队,单独活动去了。

    星群脱离轨道,一定要陨落,八路军掉队了,却能自动地打游击。班长是个矮汉子,左脸腮有一条刀伤,弯弯的,像是月牙。他带着这一班人十分巧妙地甩开了追击的敌人,东冲西撞,想再追上大队。不巧敌人这时开始了秋季“扫荡”,到处出动,他们只好朝北开去,接连十几天,走的全是不熟悉的地方。

    这天晚上,他们跑到二更天,跳出敌人的合击圈,正想寻个宿营地睡觉,班长忽然听见远远地有一片吵叫声,再仔细一听,才辨出是河水的声音。

    他们来到河边,星光底下,看见河面不过半里来宽,隔河有几点火光,像是村落。班长毫不迟疑,第一个鞭着马走下河去,其余的骑兵也跟了下去。夜不十分冷,河水没冻,可是很急,而且越走越深,最后没到了马肚子。

    班长心里想:“这是什么河,好深!”就勒转马头,退到岸上,沿着河朝上走,要找个浅些的地方过河。上流的水更急,总过不去。他们便顺着另一条路,跑到半夜,不见人家,最后爬上一个山头。在山顶上,他们全都惊住了。原来山下模模糊糊地显出一座城,到处亮着电灯,好像星星。

    班长的脸颊抽动着,月牙形的刀伤也像活了似的动起来。嘴里骂道:“龟儿子!咱们闯到什么地方了?”总是敌人的地方。他灵机一动,吩咐骑兵朝着城里放了一排马枪。这一下子不要紧,竟惹起城里的骚乱,步枪、机关枪、掷弹筒、过山炮,一时从城里响起来,乱放一顿。骑兵们却悄悄地退下山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鸡叫时,他们终于来到一个村子,敲开庄户人家的门,不弄饭吃,也不要睡觉,开口先问:“老乡,你们这里是什么地界?”

    农民热情地招呼他们说:“这是包头啊。围城就在那边山脚下……听听,炮响呢,不知日本鬼子又捣什么鬼?”

    骑兵们都不觉呀了一声,紧接着又问:“那么前边是什么河?”老乡说:“是黄河,水才急呢,一根鹅毛掉下去,也会旋到水底下去。”骑兵们一齐惊得瞪着眼,随后不觉大笑起来。第二天,包头的百姓纷纷传说八路军有一团人来攻城,差一点把城攻破。城里的日本兵大半调到雁北进行“扫荡”去了,竟以为八路军转到外线,要捣毁他们的老巢,吓得急忙退回包头,“扫荡”便停止了。十天以后,那班骑兵也平平安安地转回根据地,寻到了大队。

    用生命建设祖国的人们

    我刚从朝鲜回来。这些天,心里总是充满东西,坐不住,睡不稳,只想跳起来,全身投到什么地方去。还记得回来时刚过鸭绿江那天,我一大早跳上火车,扑着祖国的心窝奔去。同车的有位志愿军指挥员,鬓角上露着星星点点的白头发,他离开祖国有两年多了。我们尽对面坐着,谁都不言语,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窗外飘过去祖国的天,祖国的山,祖国漠漠无边的田野。火车开到本溪,窗外闪出庞大的烟筒,远近是许多复杂的工厂建筑。那位指挥员眼里露出又惊又喜的光芒,悄悄喊:“我就是想看看这些呀!”

    我见到祖国人民的大建设,闻到祖国人民幸福生活的气息,我的心却飞到朝鲜————我不能不想到我们的志愿军。就在这一刻,那千千万万好同志啊,在风里,在雪里,在坑道里,在废墟上……正用他们无比的英雄气概,清除着那些破坏人类生活的暴徒。没有他们,怎么能有今天的祖国?他们是在战斗,也是在建设————他们是用整个身子,整个生命,给祖国的建设打下牢固的基础,给人类的未来铺下和平的大道。

    他们是真懂得生活啊。那时候我还在前线,有一天,我到一个高射炮连队去。连队扎在山头上,战士们都住在临时新挖的掩蔽部里。掩蔽部又阴冷,又潮湿。脚下一踩一咕哧水,但是收拾得整齐的很:墙上贴着毛主席像,空罐头盒里插满大把的野菊花,土炕上摆着一排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一律是颜色鲜明的花布被。这些被子不是公家发的,是战士节省下自己有限的一点津贴费,托人从祖国买来的。这还不算新奇,还有更新奇的呢。就在这个阵地上,在一门大炮前,我发现一丛叫不上名的野花,红艳艳的,怪好看的。不知谁怕霜打了它,特意用松枝细心细意搭了座小棚,遮着这丛红花。这丛红花不是移来的,从根起就长在那儿。战士们挖阵地,安大炮,后来也不知用这门炮和敌人打了多少仗,始终也舍不得损坏这棵花,一直保存下来。

    不要笑我们志愿军太孩子气了吧,我懂得他们的感情,他们的心。那些心是又朴素,又善良,又单纯。他们过的是紧张而艰苦的战斗生活,他们却有着高贵的理想,热烈的愿望,渴望着把生活建设得更美好。那些花布被,那丛红花,就说明了他们对生活的愿望啊。要不是这种热烈的愿望,他们怎么能献出自己,甚而献出自己的生命,去保卫祖国,保卫人类的生活呢?在这个连队里,我就见到这样的高射炮手。这个炮手有一回跟空中敌人作战,阵地上打得烟雾弥漫,灰土罩严了,什么都看不见。耳朵边上忽然听见唰一下,炸弹从头顶落下来了,他在心里叫起来:“可别落到炮上呀!”身子急忙往前扑,一扑扑到瞄准镜上。炸弹就落到阵地前面,尘土爆起多高,炮也不响了。指导员冒着烟土跑上去一看,气浪把两个人吹下炮来,那个炮手伏在瞄准镜上,后背血淋淋的,人也昏了。指导员要去抱他,他一下子醒过来,甩着手叫:“放!放!放!”坐到炮位上又打起来。

    看看这个好同志!事后他对人说:“我伤了不要紧,镜子伤了,就不能瞄准打敌人了。”当天他带着伤,就用这门炮打掉一架敌机。

    这个同志姓曹。可是知不知道他的姓名又有什么关系呢?像这样的人,在我们志愿军里,上千上万,到处都是。

    提起汽车司机马连昆,我不能不怀着特别的敬意。这个英雄在前线上开着车,牵引着大炮转来转去,重重地打击着敌人。有一天晚上,他又拉着炮往前走,路上通过几道照明弹封锁区,不料叫敌人炸了。马连昆崩的满身是血,昏迷不醒,一醒就问:“咱们的车还有吗?”同志们告诉他还有。

    他说:“只要有车,我们的炮就能转到阵地上!”说完话,痛得牙咬的咯崩咯崩响,却不喊不叫。一会儿又说:“我已经不行了,同志们不用留恋我,赶紧把炮拉走吧!”又喊:“毛主席万岁!志愿军万岁!”言语就不清了。

    我们有这样的汽车司机,也有这样的火车司机。记得是一次很急的任务,天落霜了,前线紧等着要一列车被服。一个年轻的司机连夜拉着被服往前线送,天亮前后叫敌机发现了,叮住就不撒嘴。敌人左一梭子机关炮弹,右一梭子机关炮弹,打得火车前后左右爆起一溜一溜的火光。

    那司机正在要求入党,对司炉喊道:“这是党考验我们的时候了!”冲着前面一路飞跑。一转眼天就明了。附近的朝鲜老乡听见火车咯噔咯噔这个响啊,打开窗门一看,大吃一惊,都跑了出来。早晨的雾散了,田野里漫着层白霜。只见地面跑着列火车,天空追着架飞机。飞机打一个盘旋,又一个盘旋,对着火车连扫带射,那火车却不理,咕咕咕咕,只管往前冲。老乡们看痴了,也忘了隐蔽,都鼓起掌来,大声喊道:“哎呀,开车的志愿军真勇敢!”是勇敢。那司机就是这样一直把火车开进大山洞去,安安全全藏好,松了口气,慢慢走到洞口,探着头望了望天:那架敌机不死心,还在转呢。

    那司机望着飞机大声笑着说:“劳你驾,一直送到家门口!”

    这司机是谁,我想也没有提名道姓的必要。难道这样的英雄人物还是个别的吗?不过有个青年战士,直到现在我还懊悔不知道他的姓名。但在我一生中,永远不会忘记他。一闭眼,我就想起他的样子:方方的脸,弯弯的眼睛,见人就一笑,显得又平静,又温和,又有毅力。我见到他,完全是个偶然的机会。

    那时候三次战役刚结束,我有事往汉城去,走了一宿,天傍亮在一家朝鲜老百姓屋里找到个宿处。院里放着几副担架,抬担架的是些东北来的民工,正在小休息。当中一个民工年纪大点,特别爱说话,眉飞色舞地谈着前线的情形。

    那民工说:“仗打得可好啦!咱不知道,怎么这些同志就像是天神下界,简直天下无敌!”接着长篇大套地说起来了。他说有个战士,也就是二十岁左右,从平壤追击敌人时,脚后跟冻烂了。用布包着,走起来一瘸一瘸的,谁见了都心痛。指导员想叫他留在后边,那年轻人说:“指导员放心吧,我掉不了队。掉队还叫个志愿军啦!”人家孩子就不掉队,爬大山,走雪路,脚肿得穿不上鞋,用烂棉花包扎着,谁痛谁知道,可是人家就不掉队。

    打汉城外围议政府时,那青年在火箭筒排里,背着炮弹跟班长到公路旁边去打坦克。敌人的重坦克有好几辆,呼隆呼隆冲上来了。射手开了两炮,打坏头一辆,第二辆坦克又绕上来,想必是发现了我们的火箭筒阵地,冲着我们直打机枪。射手倒了,班长也挂了花。那青年赶紧接手去打火箭筒,可是先前没使过,连打几发炮弹,一发也没打中,坦克倒迎面冲上来了,眼看着要压到他的头顶上。

    那青年想要再打,谁知炮弹没了。他喊了声:“为了祖国!……”迎着坦克站起身子,一甩手撇出颗手雷去。坦克冒了黑烟,他人也倒了……

    我听那上年纪的民工讲到这儿,从心里觉得可惜,哎呀一声问道:“他人也牺牲了吧?”那民工笑笑说:“牺牲?这样的人还能牺牲!”又用烟袋锅一指担架说:“那不是躺在那儿。”这老汉真会弄玄虚,原来谈论的就是他抬的伤号。我很想看看那青年,那民工却把自己的老羊皮袄盖在伤员头上,盖得严严实实,不漏一点风。我掀开老羊皮袄,那青年冲着我笑了笑,虽说受了伤,脸色还是那么平静,那么开朗。我刚想和他谈几句话,问问他的姓名,那民工朝着我嚷起来:“你这个同志,真是!不怕冻坏他吗?”一把推开我,又把老羊皮袄好好盖严,抬起担架赶他们最后一段路去了。

    这些人,这些人,这些人啊!从前线到后方,在整个朝鲜战场上,你怎么能数得清,记得完呢?他们离开祖国,离开家,挨冻受累,流血流汗,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我们的祖国啊。爱就应该是忘我的。他们爱祖国,爱人民,爱和平,谁还去计较个人的利害,个人的得失,个人的生死呢!这是种大无畏的自我牺牲的精神。他们自己却从来不认为是牺牲。这算什么牺牲?我们做的正是我们应当做的事。

    冬天一来,朝鲜前线上又该是漫天风雪了。我离开朝鲜那天,同志们握着我的手,殷勤地说:“你走了,可回来呀,回来多告诉我们些祖国建设的情形。”

    现在新的年代已经开始,祖国的伟大建设也开始了。不论在祖国,在朝鲜前线,我们的人民一定能在毛主席的光辉照耀下,共同创造新的历史,新的时代。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