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蛟出门不远,见二营长迎面跑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寒暄,他往郑德彪的身后一闪。他知道时间宝贵,自己要是跟来开会的人都谈上几句,说不定就会误事。
命令虽然送到,误事这个忧虑始终像蛀虫似的啃着他的心。等二营长过了身,他在郑德彪身边机械地移动脚步,一边回想路上的经过,检查自己有没有耽误时间的地方。
郑德彪问了他一句话,没有听到回答,用胳膊撞了他一下说:“怎么,想娘家啦?”
“什么?”
“我问你:你们连打得怎么样?”
李腾蛟说了句“打了一整天”,拾起中断的思索。
郑德彪原以为李腾蛟还要说下去,尖起耳朵,走了十来步,没等到下文,又撞了他一下说:“魂给野鬼摄去了?我问你到底打得怎么样?”
李腾蛟的答复仍旧简简单单:“总算赚了十来倍。有些战士还嫌赚得闷气。”
“闷气!对啊!”郑德彪拍了拍手掌,对后一句话表示同情。“眼看敌人攻一次又一次,你只好蹲在工事里还手,真能气炸心肝。”
“你们呢?”李腾蛟问。
郑德彪打开了话匣子,谈起白天的战斗:全连打退了十一次冲锋,战士们一个个打红了眼睛。他自己从这个阵地跑到那个阵地,又指挥又打枪,捞不到一点儿休息时间。要是称一称,一天少说掉了三斤肉。
“战士们刚发现你的时候,你猜我在干什么?”郑德彪神秘地问,接着自个儿说下去,“我在交通壕里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一来,歪在壕壁上睡着了,是枪声把我惊醒的。”
斜刺里过来一簇黑影,郑德彪打开电筒一照,见两个战士扛着根粗树干,他喊了个名字,前面那个战士停住脚步。
“咱们连换下来啦?”
“刚换下来。”那个战士回答。
“怎么不休息?”
“活动活动,出出火。”
“不用扛啦。快回去!”郑德彪大声说。
那两个战士放下树干,莫名其妙地望了望连长,隐入前面的黑暗。
郑德彪猛想起一个问题:“老李!你一个人来的?”
“两个。”
“那一个呢?”
李腾蛟用牙齿啃着嘴唇皮。
郑德彪猜到是怎么回事,放慢步子,同情地问:“是个侦察员?”
“沈光禄!”
“沈光禄?”郑德彪睁圆了豹眼。
李腾蛟忍不住叙述了一下沈光禄的牺牲经过。
“有种!”郑德彪嚷起来,“他们弟兄俩都不孬,沈光福的手掌给机枪烫肿啦。”
“你不用告诉沈光福。”李腾蛟叮咛说,“免得他难过。”
说话间走进九连的驻区,刚换下来的战士们头顶星星,东一堆、西一堆地坐着,人堆里闪烁着卷烟的火光。
人堆里站起个黑影,扔掉手里的烟头,晃到他俩跟前,喊了声:“李连长!”
李腾蛟猛一愣,从声音相貌上,他又一次看到了沈光禄。
“我的弟弟表现得好不好?”沈光福关切地问。
一阵激动穿透李腾蛟的周身,他沉默了一忽,抑制住感情,平静地说:“很好。”
郑德彪忽地插进来说:“沈光福同志!你的弟弟牺牲了!”
沈光福一下怔在原地,抬起眼睛盯住李腾蛟,眼光里满含希望,期待从他的嘴里得到否定的回答。
李腾蛟转脸避开那副期待的眼光。
沈光福明白连长讲的是真话,他的头部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你的弟弟牺牲得很光荣!”郑德彪随即带着强烈的感情转述了李腾蛟的话。
沈光福听着听着,他的悲痛逐渐转为昂奋,听到末后,点了点头,一句话也不说,攥紧拳头,一转身,大步走了回去。
李腾蛟责怪地说:“你告诉他干什么?”
“瞒他有什么好处?”郑德彪的声气不壮,他本来也不想告诉沈光福,是一时憋不住冲口说出来的。
“告诉他有什么好处?”
郑德彪望着沈光福的背影,硬着嘴说:“他不会掉眼泪。准是擦枪去的!”
李腾蛟停立不动,竭力想用外界印象来冲淡被勾起来的感情。前面不远处传来砍树和挖土的声音,偶尔有手电筒光一闪,光影里显出扛在肩上的木头或是一双移动的腿。这种紧张忙碌的情景,使他想起自己的连队。他回过头,望到了团部的那点火光。此刻,在那里,紧张的会议正在进行,一个新的行动马上就要开始。突然间,那恼人的忧虑又悄悄地爬上来,代替了对自己连队的怀念。似乎为了增加他的忧虑,从岭后什么地方,响起了第一声的鸡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