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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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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子》七篇,序《诗书》,述仲尼。(《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论语》之言,无所不包;而其所以示人者,莫非操存涵养之要。《七篇》之指,无所不究;而其所以示人者,类多体验扩充之功。(朱熹《论孟精义·自序》)揆叙民物,本之性善;所以佐明六艺之文义,崇宣先圣之指务,王制拂邪之隐括,立德立言之程式也!(赵岐《孟子篇》叙)练撰为篇,发其指意。

    【解题及隶经始末】古之贤圣,有所造述,大都系氏以子而为题目;如《汉书·艺文志》载儒家有《晏子》、《曾子》、《孟子》;道家有《鬻子》、《管子》、《庄子》、《列子》;法家有《李子》、《申子》、《慎子》、《韩子》之属,是也。《孟子》者,盖孟轲所作之书。孟,氏也。(焦循《孟子正义》曰“孟氏也”,如下云“出自孟孙”,则与鲁同姓。后世姓氏不分,氏亦通称姓。)子者,男子之通称也。此书,孟子之所自作也,故总谓之《孟子》。《论语》是诸弟子记诸善言而成编集,故曰《论语》,而不号《孔子》;《孟子》是孟轲所自作之书,如《荀子》,故谓之《孟子》。(何异孙《十一经问对》)其书列于诸子,遭秦火得不焚灭。(赵岐《孟子题辞》曰:“孟子既没之后,大道遂绌,逮至亡秦焚灭经术、坑戮儒生,孟子徒党尽矣。其书号为诸子,故篇籍得不泯灭。”则是秦人焚书不及诸子也。《论衡·书解篇》“秦虽无道不燔诸子”。又《正说篇》“秦用李斯之议燔烧五经”,与赵岐说合。)《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咸入儒家。唐文宗开成二年,国子学石刻《十二经》,亦有《论语》而无《孟子》,至宋仁宗嘉祐六年,刻《篆正二体石经》,中有《孟子》。《孟子》隶经自此始!(按阮元《孟子注疏校勘记》引据各本目录中有杭州府学宋高宗御书《石经》残本,不及《嘉祐石经》,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中有“宋高宗书《孟子》”一条亦不及《嘉祐石经》,叶昌炽《语石》中有“石经”一则称“宋《嘉祐石经》但有《易》、《诗》、《书》、《周礼》、《礼记》、《春秋》、《左氏传》合《孝经》为七”然读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集》中有《寄题丁俭卿新获嘉祐二体石经册》七言古一诗题下云“丁俭卿舍人凡新得宋《嘉祐二体石经》三百七十余纸,为《易》、《书》、《诗》、《春秋》、《礼记》、《周易》、《孟子》七经,《玉海》等书。述汴《石经》,不言有《孟子》。表章亚圣,自此刻始,是足补史志之阙”则是孟子之有石经盖断自宋嘉祐始矣。)然欧阳修撰《唐书·艺文志》,仍以《孟子》入诸子儒家,一仍汉隋《书志》之旧,而不之改也!厥后,高宗南渡,御书《石经》,绳其祖武,不遗《孟子》,而陈振孙《书录解题》乃以《论》、《孟》同入经类,其说曰:“自韩文公称‘孔子传之轲,轲死不得其传”;天下学者咸曰孔孟。孟子之书,固非荀、杨以降所可同日语也。”自是《孟子》乃翘然别出于诸子,而与《论语》并崇为经焉!

    【《孟子》之作者】说者不一:有以为孟子自作者,汉儒相传之古说也;有以为弟子共记者,唐人后起然疑之说也。按孟子自作之说,由来已久,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称“孟轲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后,作《孟子》七篇。”此先汉古说,明云“七篇为孟子自作”也。其后赵岐《孟子题辞》云:“孟子以儒道游于诸侯,莫能听纳其说,于是退而论集所与高弟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应劭《风俗通·穷通篇》云:“孟轲游于诸侯,所言皆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困殆甚,退与万章之徒,序《诗》、《书》仲尼之意,作书中外十一篇,”皆以为孟子所自撰,与《史记》同。至宋儒撰《孟子正义》引唐林慎思《续孟子书》二卷,以为:“《孟子》七篇,非轲自著,乃弟子共记其言。”韩愈《答张籍书》亦云:“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既没,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自是唐人乃有以为“弟子共记”,而不出孟子之自撰者矣!然余读林慎思《续孟子·序》称:“孟子书先自其徒记言而著。”其说亦与赵岐之称“论集所与高弟弟子难疑答问”者无殊指;盖弟子先撰记所闻,而孟子因论集其书也。《朱子语类》曰:“《论语》多门弟子所集,故言语时有长短不类处。《孟子》疑自著之书,故首尾文字一体,无些子瑕疵,不是自下手,安得如此!”然《孟子集注序》说引《史记列传》,以为《孟子》之书,孟子自作,韩子曰:“轲之书非自著。”谓《史记》近是。而《滕文公》首章道性善注,则曰“门人不能尽记其词”;又第四章“决汝汉”注曰“记者之误”;又若以为弟子记,与韩愈如出一吻者,弟子以问?朱子答曰:“前说是,后两处失之!熟读《七篇》,观其笔势,如镕铸而成,非缀缉所就也!”(王应麟《困学纪闻》)阎若璩《孟子生卒年月考》曰:“《七篇》为孟子自作,韩昌黎故乱其说;然莫妙于朱子曰:‘观《七篇》笔势如镕铸而成,非缀缉可说。’余亦有一证,《论语》成于门人之手,故记圣人容貌甚悉;《七篇》成于己手,故但记言语或出处耳!”此其驳韩愈之说是矣!顾余读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曰:“孟子所见诸侯皆称谥,如齐宣王、梁惠王、襄王、滕定公、文公、鲁平公是也。夫死然后有谥。轲无恙时,所见诸侯,不应皆前死!且惠王元年至鲁平公之卒,凡七十七年。轲始见惠王,目之曰叟,必已老矣;决不见平公之卒也!后人追为之,明矣。”而若璩则从而为之解曰“卒后,书为门人所叙定,故诸侯王皆加谥焉”;则有当分别论者,何以言之?盖书中有王而加谥者,曰梁惠王、梁襄王、齐宣王,先孟子而卒者也。有王而不谥者,事皆系齐,疑曰“湣王”。后孟子而亡者也。至滕亡于孟子未卒之前,则孟子及见文公之死而称其谥,亦无足怪!独鲁平公卒于孟子之后,邹穆公无考;傥穆公之卒,亦如鲁平之在孟子后?吾意孟子所记,必俱如湣王之公而不谥。厥后门人淆误是惧,乃援滕文公之例,就其可知者,一体加谥以为识别焉耳?(考证详后。)然则以时君之皆举谥,而证《孟子》之非自作者,固未为知言也!或者谓“书中于孟子门人多以子称之,乐正子、公都子、屋庐子、徐子、陈子皆然,不称子者无几。果孟子所自著,恐未必自称其门人皆曰子”。此又不然!按“鲁平公将出”章,“乐正子入见”赵岐注:“乐正,姓;子,通称;孟子弟子也。”(《梁惠王》下)然则子者,自如赵岐所云“男子之通称”;不必弟子之于师。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孟子曰:“子诚齐人也。”此则孟子自称其门人曰“子”之证一矣。孟子去齐,有欲为王留行者,客自称曰“弟子”,而应之曰“我明语子”,此则孟子自称其门人曰“子”之证二矣。如此之类,难以悉数;何得以此证孟子之非自作哉!

    【《史记》之孟子】按《史记·孔子世家》叙生卒出处最悉;而《孟子列传》阙焉勿详。就其可考者言之:《六国表》魏惠王三十五年大书曰:“孟子来,王问利国?对曰:‘君不可言利。’”(《梁惠王》上“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章)此与《十二诸侯年表》,鲁定公十年大书“孔子相”,皆特笔,史公所矜重者!其见于《魏世家》者,曰:“三十五年,惠王数败于军旅,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邹衍淳于髠孟轲皆至梁。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以羞先君宗庙社稷;寡人甚丑之!叟不远千里,辱幸至敝邑之廷,将何以利吾国?’孟轲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则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则庶人欲利。上下争利,国则危矣!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年事与《六国表》同。是年齐宣王七年,周显王三十三年,太史公因《秦记》,采《世本》、《战国策》,著所闻为表,其年系当无大误。既一年,惠王卒,子襄王立;(《梁惠王》上“孟子见梁襄王”)《表》亦与《世家》同。又十一年,而齐宣王卒,子湣王立。湣王立之六年,宋君偃为王。(《滕文公》下“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章)是年魏襄王卒,子哀王立。又二年而燕王哙让国于子之。又二年,当周赧王元年,鲁平公始立;而哙及子之皆乱死。《燕世家》云:“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为臣!国事皆决于子之,三年,国大乱。百姓恫恐,将军巿被与太子平谋,将攻子之,诸将谓齐湣王曰:‘因而赴之,破燕必矣!’齐王因令人谓燕太子,太子因要党聚众,将军巿被围公宫,攻子之,不克,将军巿被及百姓反攻太子平,将军巿被死以徇。因构难数月,死者数万,众人恫恐,百姓离志。孟轲谓齐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王因令章子将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众以伐燕。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燕君哙死,齐大胜,燕子之亡。”(《梁惠王》下“齐人伐燕”两章,《公孙丑》下“沈同以其私问曰”章、“燕人畔”章)年事与《六国表》同。又二年,为楚怀王十七年,秦败楚将屈丐;而《楚世家》:“怀王十六年,绝和于秦,发兵西攻秦,秦亦发兵击之。”厥为秦楚构兵之始。(《告子》下“宋将之楚”章)此诸国事皆与孟子相涉者。自魏惠王三十五年,至是凡二十四年;当孟子初至梁,梁惠王谓之曰“叟”,度其年当长于惠王。惠王以魏文侯二十五年生,生三十而即位;即位三十五年,年六十五矣。孟子又长于惠王,其游梁殆且七十也。(桐城吴汝纶《孟子考证》)《史记·孟子列传》称“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是适梁在游齐之后;而《孟子》书先梁后齐者,此盖篇章之次,而非游历之次也。赵岐注:“孟子冀得行道,故仕于齐,不用而去,乃适于梁。建篇先梁,欲以仁义为首篇,因言魏事,章次相从,然后道齐也。”(见《梁惠王》上“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章。)其言可谓明且核矣!然《史记》“梁惠王不果所言”之后,别无下文;而苏辙《古史列传》则曰“先事齐宣王,后见梁惠襄,又事齐湣”则是孟子见梁惠王之前,先游齐,见宣王;而孟子见梁襄王之后,复去齐仕湣王。兹以《史记》载伐燕一事,与孟子互证之,其言可信,盖伐燕事在湣王十年也。《荀子·王霸篇》谓“齐闵北足败燕”,其以败燕属齐闵,与《史记》合。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公孙丑》下)王不称谥,盖谓湣王。湣王走死,在伐燕之后三十年,非孟子所及见。盖孟子及见齐宣王梁惠王襄王之卒,故并称谥;而不及湣王之死,故但称王;可断言也。然则《梁惠王》下“齐人伐燕”两章之称“宣王问曰”,“宣王曰”;盖承前十章之“齐宣王问曰”“孟子谓齐宣王曰”而误衍一“宣”字(《朱子语类》谓“湣王后来不好,门人为孟子讳改为宣王”其言迂曲不可信。)耳!“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为辅行”,“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公孙丑》下)凡不系谥者,皆谓湣王。据《史记·六国表》及《田敬仲完世家》,湣王六年,宋自立为王;十年,伐燕;三十八年,灭宋。而《战国策·宋策》载:“宋康王之时,有雀生。史占曰:‘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康王大喜,于是灭滕,伐薛,取淮北之地,乃愈自信!”是滕最早为宋所灭,当在“宋自立为王”之初;而滕文公问事齐事楚、问齐人筑薛,尚不以宋为患,则又远在“宋自立为王”之前,意者当在孟子游齐适梁之前耶?然则孟子及见滕文公之卒而称其谥,殆可断言!然滕于《六国表》无考。而《六国表》载鲁平公元年,则当齐湣王十年伐燕之岁,而“孟子见梁惠王”之后二十二年也。明年,秦楚始构兵,计其时孟子年当九十余矣;而遇宋于石丘,折之曰“秦楚何说以利”;(《告子》下“宋之楚”章)嘅鲁侯之不遇,解之曰“行止非人所能”;浩然之气,老当益壮!其前后略可考信于《史记》者如此。惟司马温公作《通鉴》,乃舍《史记》不之信,而从《竹书纪年》,以魏襄王在位之十六年,归之惠王为后改元;若曰:“《纪年》魏史出汲冢,所书魏事,必得其真,故从焉。”其后阎若璩作《孟子生卒年月考》以折其说曰:“不然!《纪年》云‘惠成王九年四月甲寅,徙都大梁’;不知是年秦孝公甫立,卫公孙鞅未相,魏公子卬未虏,地不割,秦不逼,魏何遽徙都以避之耶?即一徙都如此!尚谓其生卒年月尽足信耶!此余之所以信《史记》以信《孟子》也!”温公舍《史记》而信《纪年》,傎矣!至纪齐年,则又并无依据,夺湣益威,以伐燕归之宣,以求合于《孟子》;于是齐梁二国年系并失,而《孟子》事始末,无征不信,末由考见矣!余故采桐城吴氏之说,本史迁传信之记,疏通证明,折衷诸家,论世者傥有取焉!

    【《孟子》之本子】考《孟子》书之最古者,当推西汉《河间献王本》,《汉书·景十三王传》称“河间献王修学好古,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籍《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是也。然则《孟子》初本为古文矣!惟未著篇数。《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儒家《孟子》十一篇,应劭《风俗通·穷通篇》云“作书中外十一篇”,是为十一篇本;惟中外篇目不详。赵岐《孟子篇》叙曰:“《孟子》七篇所以相次叙之意:孟子以为圣王之盛,惟有尧舜,尧舜之道,仁义为上;故梁惠王问利国,对以仁义为首篇也。仁义根心,然后可以大行其政;故次之以公孙丑问管晏之政,答以曾西之羞也。政莫美于反古之道,滕文公乐反古;故次以文公为世子,始有从善思礼之心也。奉礼之谓明,明莫甚于离娄;故次之以离娄之明也。明者当明其所行,行莫大于孝;故次以万章问舜往于田号泣也。孝道之本,在于情性;故次以告子论情性也。情性在内而立于心,故次以尽心也。尽己之心与天道通,道之极者也;是以终于《尽心》也。”至《题辞》称“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又有《外书》四篇:《性善辨》、《文说》、《孝经》、《为政》,其文不能宏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记也。”然后知世所传《梁惠王》、《公孙丑》、《滕文公》、《离娄》、《万章》、《告子》、《尽心》七篇为中或曰内;余《性善辨》、《文说》、《孝经》、《为政》四篇为外也。惟赵岐删其《外篇》,存其《内篇》,著《孟子章句》;是为七篇本。自后传《孟子》者,壹以赵岐《章句》七篇为本;而外书以久废阁致亡!其佚文称引见于汉以前书者;《荀子·大略篇》曰:“孟子三见宣王而不言事。门人曰:‘曷为三遇齐王而不言事?’孟子曰:‘我先攻其邪心。’”《韩诗外传》曰:“高子问于孟子曰:‘夫嫁娶者,非己所自亲也。卫女何以得编于《诗》也?’《孟子》曰:‘有卫女之志则可,无卫女之志则怠!若伊尹于太甲,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夫道二:常谓之经,变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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