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漫，花坞夕阳迟；严维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皆神品也。其他登妙品者，则不可枚举也。按此所谓逸品，所谓神品，皆指其功在密附言之。

    然物有恒姿至晓会通也　此言写景文之作术也。物有恒姿至或精思愈疏，谓物之姿态有恒，而人之运思多变，或率尔操觚，竟能密合，或镂心洒翰，转益浮词也。寻心物之感，其机至微，其时至速，故有卒然遇之，不劳而获者，亦有交臂失之，回顾已远者，此中张弛通滞之数，虽有上材，恒不能自喻其故，文家常言，以为天机骏利易于烛物，六情壅塞难于用思，通塞之宜，文之工拙分焉，斯诚不刊之论矣。然欲令机恒通而鲜塞，亦自有术。刘氏《神思》篇云：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盖谓不虚不静，则如有物障塞于中，而理之在外者，无自而入，意之在内者无自而出，关键不通，斯机情无由畅遂也。此虽为一切文言，而写景尤要。是故缀文之士，苟能虚心静气以涵养其天机，则景物当前，自能与之默契，抽毫命笔，不假苦思，自造精微，所谓信手拈来，悉成妙谛也；不则以心逐物，物足以扰心，取物赴心，心难于照物，思虑虽苦，终如系影捕风矣。

    诗骚所标并据要害至善于适要虽旧弥新　此言写景变化之法也。夫文贵自出心裁，独标新颖，谢朝华之已披，启夕秀于未振，焉取规摹仿效，致来因袭之讥。然写花鸟，绘烟岚，则诚有不尽尔者。盖物色古今所同，远视黄山，气成葱翠，适当秋日，草尽萎黄，古有此景，今亦无以异也。是故古人之作，虽已泄宇宙之秘，穷化工之妙，清辞丽句，脍炙文林，然后贤有作，倘能即势会奇，因方借巧，妙得规摹变化之诀，自成化腐为新之功。又况意之为用，其出不穷，同叙一景而以悲愉各异，则后者初非袭前，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杜甫《后出塞》。与萧萧马鸣，悠悠斾旌，《诗·大雅·角弓》篇。一叙愁惨之象，一状整暇之容，语同而用意别，特作者临文偶然凑合，非相袭也。同赋一物而比兴不同，则诸作各擅其胜，如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端不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自沈，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此因比兴之不同而各据胜境也。由此观之，雨滴空阶，月照积雪，亭皋叶下，池塘草生，凡诸美景，虽至不可纪极之世，言之亦无害为佳构，李文饶所谓文章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不其然哉。

    文章变化之法，古人有不易其意而别造新语，或规摹其意而形容之者，有翻意者，有点化成句者，有用意造语不嫌雷同者，而且文诗赋词得相通变，学者措意于此，其于刘氏所谓因方借巧，即势会奇，可以知所从事矣。兹各举例明之：

    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少陵渊明，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模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如郑谷《十月菊》曰：自然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此意甚佳，而病在气不长。曾子固曰：诗当使人一览语尽而意有馀，乃古人用心处，所以舒王《菊》诗曰：千花百卉凋零后，始见闲人把一枝。坡则云：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李翰林曰：鸟飞不尽暮天碧。又曰：青天尽处没孤鸿。其病如前所论。山谷《登达观台》诗曰：瘦藤挂到风烟上，乞与游人眼暂开，不知眼界开多少，白鸟去尽青天回。凡此之类，皆换骨法也。顾况诗曰：一别五十年，人堪几回别。其诗简缓而立意精确。舒王《与故人》诗曰：一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与尘埃，不知乌石江边路，到老相寻得几回。乐天曰：临风杪秋树，对酒长年身，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东坡《南中》诗曰：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凡此皆夺胎法。《冷斋夜话》

    杜牧之《阿房宫赋》云：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盛言秦之奢侈。杨敬之作《华山赋》有云：见若咫尺，田千亩矣；见若环堵，城千雉矣；见若杯水，池百里矣；见若蚁蛭，台九层矣；蜂窠联联，起阿房矣；小星荧荧，焚咸阳矣。《华山赋》杜佑常称之，牧之乃佑孙，是仿敬之所作信矣。《野客丛书》：或读《阿房宫赋》至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击节叹赏，以为善形容广大。仆谓盖体魏卞兰《许昌宫赋》，曰：其阴则望舒凉室，羲和温房，隆冬御，盛夏重裘，一宇之深邃，致寒暑于阴阳。非出于此乎?《瑞桂堂暇录》

    右不易其意而造其语，及规模其意而形容者。

    王曰：山谷《酴》诗：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一联，盖出于商隐之意，而翻案尤工耳。商隐诗曰：谢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炉更换香。《冷斋夜话》

    徐世俊曰。张仲宗《踏莎行》：醉来扶上木兰舟，将愁不去将人去。引用李端诗：青枫绿草将愁去，远入吴云暝不还。此返用之而胜。王阮亭曰：有词翻来极浅反为入情者，孙葆光云：双桨不知消息，远汀时起 ；洪云，醉来扶上木兰舟，醒来忘却桃源路；无如查云：斜阳影里，寒烟明处，双桨去悠悠。翻令人不能为怀。并《古今词话》

    词家多翻诗意入词。李后主《一斛珠》末句云：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杨孟载《春绣》绝句云：闲情正在停针处，笑嚼红绒唾碧窗。此却翻词入诗。《词筌》

    右翻意者

    诗家有换骨法，谓用古人意而点化之使加工也。刘禹锡云：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山谷点化之则云：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孔稚《白苎歌》云：山虚钟磬彻。山谷点化之则云：山空响管弦。学诗者不可不知此。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李嘉诗也，王摩诘衍之为七言，曰：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而兴益远。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摩诘诗也，杜子美删之为五言句，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而语益工。诗人点化前作，正如李光弼将郭子仪之军，重经号令，精彩数倍。《韵语阳秋》

    王勃《滕王阁序》：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即王《头陀寺碑文》。层轩延袤，上出云霓，飞阁逶迤，下临无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即庾子山《马射赋》：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湛渊诗话》

    《铁围山丛谈》云：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隋炀帝语也。少游《满庭芳》引用之，云：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古今词话》

    右点化成句者

    唐人诗句不厌雷同，绝句尤多。试举其略：杜牧边上闻胡笳诗云：何处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鸟没狼烟，游人一听堪头白，苏武争禁十九年。胡曾诗云：漠漠黄沙际碧天，问人云此是居延，停骖一顾犹魂断，苏武争消十九年。戎昱《湘浦曲》云：虞帝南巡不复还，翠蛾幽怨水云间，昨夜月明湘浦宿，闺中环度空山。高骈云：帝舜南巡不复还，二妃幽怨水云间，当时珠泪垂多少，只到而今竹尚斑。李贺《咏竹》云：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笼十万枝。皮日休《咏白莲》云：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升庵诗话》

    右用意造语不嫌雷同者

    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至情晔晔而更新　数语尤精。四序纷回，入兴贵闲者，盖以四序之中，万象森罗，触于耳而寓于目者，所在皆是，苟非置其心于翛然闲旷之域，诚恐当前好景，容易失之也。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因采菊而见山，一与自然相接，便见真意，而至于欲辩忘言，使非渊明摆落世纷，寄心闲远，曷至此乎?物色虽繁，析辞尚简者，盖以一时之内，一地之间，物态皆极缤纷，表之于文，惟须约其词旨，务令略加点缀，即已真境显然；陶诗：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高树颠四语，着墨不多，而村墟景象，如溢目前，若事铺陈，诚恐累牍连篇有所不尽也。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日新者，味即文味，情即文情也。夫既以闲旷之兴领略自然之美，则观察真矣，复以简至之辞摄取物象之神，则技术巧矣，写景如是，而文之情味有不引人入胜者哉?

    若乃山林皋壤至抑亦江山之助乎　此言物色之有助于文思也。彼灵均之赋，隐深意于山阿，寄遥情于木末，烟雨致其绵渺，风云托其幽遐，所谓得助江山，诚如刘说。他若灵运山水，开诗家之新境，柳州八记，称记体之擅场，并皆得自穷幽揽胜之功，假于风物湖山之助。林峦多态，任才士之品题，川岳无私，呈宝藏于文苑。所谓取不尽而用不竭者，其此之谓乎。

    赞曰山沓水匝至兴来如答　此与本篇首节意同。纪昀曰：诸赞之中，此为第一。正因题目佳耳。

    [1] 原为直排，改为横排后应作“上写山”，为保持原貌，不改，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