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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理想与存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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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在仁义中,唯当戒不仁不义。老子谓:“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亦明其先后。人在洞窟中畜爱其羊,此亦有道有德。故道德仁义,唯恐失之,非患不得。故孟子有由仁义行与行仁义之分别。今人则尽计功利,不守道义,贫由富人饿死,弱由强人杀死,不仁不义,又何功利可言。

    孔子言治道,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不得已而去兵去食,民无信不立。”韩非言治道,则曰:“耕战”,又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则二者当去。秦始皇帝喜读韩非书,汉武帝则表章五经,罢黜百家。秦始皇帝开始统一中国,而统一之局维持两千年以来,则有赖于汉武帝。今人则言工商建国,农与兵皆当机器化工业化,物力居上,人力为次。又分开发国家与未开发国家两等,开发皆指工商业言,未开发国家中能知从事开发者,则为落后国家。工商业落后,而再从事上进,则当从民生工业改进为策略工业。民生工业主内部之自给自足,策略工业则主向外推销。最高先进则为推销军用品,至于推销农产品,则仍为落后。主向外推销,则必重大贸易商,必重机器化生产。又曰自动化生产,不赖人力。孟子有王霸之辨,曰:“王者以德服人,霸者以力服人。”近代则尽仗力,无德可言。又必能仗物力。推销军火,即得他人信服。然则此后世界进步,将为物世界,而人世界则为落后未开发世界。宗教信帝力,但帝力终不如物力之客观具体而可信。民主政治则力在多数,舍却一力字,尚何可言。

    南郭子綦隐几而坐,嗒焉若丧其偶,曰:“今者吾丧我。”郑玄言:“仁者相人偶。”一人隐几,本已无偶。偶亦寄寓义,心寓于身,身与心偶。吾丧我谓心忘其身,则此心可作逍遥游齐物论矣。此即浑沌之帝,无分别,无对偶,则隐几丧我,亦即此心投入大自然与为一体,亦成为神矣。道家以静坐工夫学为神仙,即本此。至于吐纳铅汞之术,并此身而长存,则更属后起。儒家不主忘我,只求知己。必与人相偶,与人对立,始有己。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人己一体,始是仁之境界。宋儒亦静坐,如程门立雪是矣。静非以忘我,乃以存我。一时视听俱泯,思虑不起,亦如浑沌,然乃以养其一体之真而已,此之谓存养。醒则尚有进学工夫。至象山之静坐,只主明一心,不知此心必有偶。舍却人伦,舍却此身,此心复何在。固当于存养之外,复有进学,不得即以存养为进学,此则陆学之偏。近代则专以此心对物,不以此心对人,专尚知识,不重情感,是为个人主义。其心只在一身,此亦与儒家言立己不同。

    文学而商品化,则于文学价值必有减失。如近代电影编制剧本者,内心空洞,仅为揣摩观众心理,恋爱神怪战争冒险,曲折离奇,紧张刺激,皆为迎合观众要求。其实观众亦以空洞心情,徒求消遣娱乐,走入电影院。两皆虚无,而千万影片,层出不穷,如是而已。当在三十余年前,大陆以梁山伯祝英台故事用绍兴调播为电影,香港南洋各地一时风靡,香港某电影公司遂以黄梅调改编,全台湾观众如痴如狂,有两老友面告,彼等皆连续观赏至六七次不厌。迄今此片尚重制新版,达三次以上。梁祝故事不知始起何年,由何人编造,中经几何转变,久已家喻户晓,耳熟能详。但古老传说受人欢迎,乃大出时代新人精心创作之上,此亦有大值深思者。化腐朽为神奇,岂亦如此之类乎。而众人之喜新厌旧,如梁祝此片,亦可供作一大讽刺矣。又如桑园会,秋胡戏妻,此故事始见于汉乐府。当已有两千年之历史,及今演为平剧,受人喜爱。而如搜孤救孤,此故事起在孔子前,则至今已逾两千五百年。何待创作,始得成为文学。故中国文学乃系长寿的,而西洋文学则多较短命。故中国文化理想,一天人,合内外,大人而不失其赤子之心。否则又乌得有若是之长寿。

    中国为一人对人世界。而西方则为一人对物世界。南北朝时代,佛教传播,如道安、慧远竺道生诸高僧,虽非佛徒,同知崇仰。至如云冈石刻,极状伟宏丽之致,然国人少所称道。西化东渐,云冈石刻之价值遂超道安、慧远、竺道生诸高僧而上之。唐代佛教大盛,天台、华严、禅三宗,以及玄奘行事立说,虽非佛徒,同亦传述加敬。敦煌在偏远地,洞窟中遗留有佛教文物,国人初未注意,英法人来此,大量窃取,藏入伦敦、巴黎国立博物院中,举世哄传。国人游英法能传抄影印加以阐说,即为无上新发明。而旧所称述传诵之诸高僧诸经典,则转可置之不问,懵焉不知。佛、法、僧同为释门三宝,今则见之物乃加珍视,传之人则尽加鄙视。即此一端,其他亦可推。

    余幼时乡里间到处有土地庙,备受乡人崇敬。稍长得进入城市,游城隍庙,庄严肃穆,亦受感动。后乃饱闻国人言,此等皆不科学,皆迷信,足征吾民族之落后。及游欧美,到处见礼拜堂,较之幼年所见之土地庙城隍庙,建筑上已无可伦比,而其得人崇敬,则尤远超于余幼年所知土地城隍之上。然念上帝天堂灵魂,亦未经科学证明。苟使西方人心中抹去了一上帝,各地皆毁去了礼拜堂,则今日之西方世界,岂不更将有甚大变化,难以揣想。今日国人既尽排除了一切不科学之迷信,而耶教信仰亦未得吾国新文化运动者之尽量宣传,但一时亦尚为盛行。民无信不立。今日西方人既信科学,又信宗教,复信财富,更信核武器。所信复杂,转亦不知何以为立。而我国人,则国家民族古今一切言论行为尽所不信,唯信西方人所谓之科学。任重道远,专习西方科技中一项目,又何以胜此重任上此远道。且此又为西方每一科技所不论。然则听天由命,恐仍不出吾古人之所言矣。其奈之何!其奈之何!

    余又闻非洲人言,彼辈所愿,乃一非洲黑人之上帝。中国亦有上帝,但分派土地城隍赴各城市各乡村管理一切,不由上帝一人独管,亦不只派一独生子来作代表,故能于此广土众民绵延四五千年之大国,管得有条有理,使被管者皆得互信互安。此等管法,虽非自然科学可证,但在人文科学中,亦说得通。何以今日国人于政治上则必斥为帝皇专制,而在信仰上则又斥多神,必使一神尽管此上下古今一切世界人事,则诚难乎其为神矣。耶稣言,“凯撒事凯撒管”,则西方人心中之上帝,不管人间政治。帝王能专制,则尽可专制,则中国传统政治之帝王专制,岂不早得上帝之默许。其中是非,诚难得定。不知吾国人究何去何从。或由非洲人言,则中国人岂不亦愿有一中国之上帝。

    耶稣当时自称为上帝独生子,但不言有母。耶教中有圣母,乃后起事。但耶稣有母,岂不上帝亦有妻,则亦为多神,非一神。今国人信耶教,必尊之曰一神教,但亦信有圣母,然又宁得谓圣母非神,又宁得谓上帝夫妇不平等。中国古代君王亦有后,但其临朝听政则后不得预,此却近西方之上帝。近世西方国际外交,或总统,或首相,皆夫妇相偕,此事始于第二次大战后之巴黎和会,美国总统所提倡。此真凯撒之事上帝不管。若在中国,则祭天大礼亦唯君王一人主祭,后不能预,此则较近当年耶稣设教之真情矣。然今日国人又必斥我中国为重男轻女,夫妇不平等。要之,今日国人心理,在西方则无一而非,在中国则无一而是。实则今日国人所崇信者,实非西方之上帝与耶稣,仅乃西方当前之富强。果使耶稣今日生中国,其言论行事,或仍将上十字架,如是则国人模仿西化始可谓得其真传矣。

    中国传统文化深邃精义之所在,乃为对时间之认识,儒书中庸称之曰“悠久”,道家庄周则名之曰“倏忽”。庄子应帝王,中央之帝曰浑沌,南北之帝曰倏忽。不加分别,斯为浑沌。一加分别,即成倏忽。倏忽积而为悠久,悠久实即是倏忽。贵为天子,贱为庶民,其分别亦在倏忽间。不百年同为枯骨,同沦腐朽,其分别又何在。西洋史上先有罗马帝国,后有大英帝国,及今视之,岂不倏忽同尽。老子言:“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一切诸异,不必强为之同,时过即同。众妙之门亦在时。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孔子圣之时,正为其与日俱新耳。自十有五而志于学,至于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毕生尽在化境中。今人只顾目前,不能同其旧,乌能开其新。舍其旧而新是谋,另起炉灶,既非是旧,亦即非新。既非倏忽之事,亦非悠久之事。不知倏忽,斯不知悠久。不知悠久,宜亦不知其倏忽矣。

    本与旧不同,旧可失,本不可失。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梦见周公,乃示其志学之后。为鲁司寇不得志,则辞去,不复梦见周公,乃自叹其衰。则旧可去,有不可去。美国立国两百年,岂为获交于以色列。今乃不能舍去以色列,则往后之美国,亦可想而知矣。大英帝国先则逐步攫取,次则逐步退回。今香港不久亦重归中国。欧西人不再执世界之牛耳。美苏抗衡之局代兴,但核武器竞赛,究何结局,此亦难判。要之,西方人重物轻人,此下当不再主宰此世界。而吾国人则一意崇慕西化,又当如何。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吾中华自羲黄以来,历五千年,孔子亦两千五百年下一后生。自此两千五百年,代有后生,善为主持。则今日处其变,他日处其常。后生可畏,又焉知来者之不如往。企予望之,企予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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