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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静与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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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一静,互为其根。”又曰:“主静立人极。”人极与太极不同。太极自无生有,人极则自有生无。羊虎同群,性不同。羊不杀虎,虎必杀羊。人为五行之秀,万物之灵。使人治其群,则驱虎于深山,善牧其羊。此则羊与虎皆所不能,唯人能之。故太极之下,唯可立人极。天地能兼生羊与虎,但不能使羊与虎必相远勿相近,唯人能之。故曰人能赞天地之化育,而与天地参。如火盛人能喷水以灭火,水盛人能筑为堤防,使水不泛滥。人能尽五行之性,以善其人群,此乃一种人文科学。何以能此,则必全人之性,存而勿失,此曰静。故主静立人极。

    人有欲,则动而向外,孟子称之曰“放心”。心放在外,则性亦渐失而不见。故曰“存心养性”。先存其心,而后性有所养。静则心不动而存。故孟子曰:“我四十不动心。”又曰:“养心莫善于寡欲。”欲与情有别,先养其性与情,则所欲皆一发于正。性情为之本,则所欲亦可一内外。务于外,求其所欲,则内失性情之正,而欲乃无穷,终不能达,亦于外物有害。如是则人生一于动而无静,与天地之一动一静互为其根者又大相违。中国人称之为天人之争。天指性言,人指欲言。宋儒曰性即理,则性欲之争即理欲之争。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主得所欲即为理,较宋儒言,可谓大失之。当谓符于理乃为可欲,则始得之。

    近代科学家乃谓发明物理可以满足人欲,斯又失之。人欲日滋月长,无可满足。所谓物理,亦本于人之性情而见。以人情见物理,与以人欲见物理,所见之理大不同。如虎遇羊,认为可噬,此乃在虎有欲噬之心,非在羊有可噬之理。而虎之欲噬之心,则本于其性。性不同,斯理亦不同。人性之善,较近于羊。而人性之智,则远过于羊。故人性可以谓之仁,而羊性则终不得目之为仁。盖仁必兼智,智必待学。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西方人之学,则重智不重仁,又不同。孔子本于性情以为学,西方之自然科学则不仁无情,有失于人之全性。不仁无情而济之以学,则其为害恐将有甚于其为利矣。此诚近代国人好治西学者之所当究。

    人性皆然,何以东西方有如是之不同。孔子曰:“性相近,习相远。”西方古希腊以商业为主,商业内不足而求之外,求有得,则益进不已,遂唯见欲而不见性。然亦不得谓西方人性恶,能改其习而返之正,则善性亦自见。但少成若天性,积几千年之传统,一旦改弦更辙,亦自难。唯当就其习以为改,或主先复兴宗教,使与科学持衡得平,为其改革之一途。但如最近耶回之争,则又无奈之何矣。

    陆象山言,“人方求增,我唯求减”。西方财富权力,日增无止境。人生正当理想,亦莫如求减。权力减,财富减,庶得与贫弱日增其同情。私欲日减,同情日增,则人性渐复。或疑事减则若闲,不知人生正大有事在。居家则奉老抚幼,此属门内事。出门则爱国家,爱民族,以忠信爱其群,岂不大有事在。事在性情在生命,与在功利在物欲,所事不同。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西方人所有事,重在功利物欲,所患不在忘,在助。揠苗助长,反以丧苗之生。象山主求减,亦在求其勿助长。其门人乃一意静坐,若将忘其必有事,宜为朱子所斥。西方人求助长,印度人则求忘。濂溪主静立人极,静非忘,减亦非求无事。唯事来务助长,则必功利物欲之归矣。

    生命寓于时间,时间当下即是,亦转瞬即逝。勿可忘,忘则不觉有时间之存在。但亦不可助长,求其时之住,与其延长,与其速,与其即来,皆不可能。时间刹那即变,但变亦有常。时间永古长在,但亦倏忽即变。如婴孩以至老死,乃有新生继起,此即道家所言之自然。道家转而为长生家言,则又失其真。长生家有铅汞之术,乃引生西方之化学。但铅汞非生命,求以非生命助长其生命,西方一切现代科学皆由此。乃使此下将成为一物世界,而驾于生命之上,生命仅居次位。果使生命得替代,则此下将为一无生命之世界。人之求于物质机构者,其果如此乎?

    近人多言科学可减少工作时间。尽得闲暇,自寻快乐,岂非人类文化一大进步。然生命即工作,中国古人言,“小人闲居为不善”。于工作外求闲暇,闲暇中求快乐,人生一切堕落,一切罪恶,皆由此起。一阴一阳之谓道,工作劳动乃生命之阳面,闲暇休息乃生命之阴面,一动一静互为其根。人当于工作中有闲暇,闲暇中有工作,和合为一体。果分别为二,则无往而不失其生命之正矣。故娱乐工作亦为一体。

    中国文学自豳风以至清末,多悯农诗。而农自可乐。工附于农,不附于商,工农皆一生命表现,亦即艺术表现,亦即德性表现。西方商业社会盛行博物院,其中陈列多采自巴比伦、埃及,希腊仅居其次。尤著者乃如埃及之金字塔。凡此皆非人生工作,乃于人生外别创工作。不于工作上表现出生命,乃俯顺屈服牺牲生命以为工作,表现生命中一奴性,亦以显示当时埃及皇帝无上之欲望与权力。以一人之意志,奴役万人之生命,乃有此金字塔之制成。中国最近发掘得秦始皇墓,庶相近似。然始皇墓始终湮没不彰,不为汉后人所知。阿房宫为人所知,则一炬成灰,后世不加惜,反加快。而如四川灌县之水利工程,则修益加修,精益加精,直至于今不废。李冰父子二王庙,亦永受后人祭祀崇拜。即以灌县离堆工程与二王庙之建筑,与埃及金字塔相比,亦可见中西文化相异之一斑。离堆工程,自秦迄今两千年,杀身舍生者又何限,但皆成仁取义而去。故离堆工程遂得为中国名胜古迹之一。

    娱乐亦性情,工作者先有乐,乃可得人之同乐。金字塔乃孟子所谓之独乐乐,灌县离堆工程则孟子所谓之众乐乐。金字塔遂使埃及人永失其生命,而灌县离堆工程则使两千年来四川人同得其乐。故离堆工程乃一生命工程,而金字塔则不得称为生命工程。亦可谓近代西方科学之一切进步,多非生命进步。而中国自大禹以至李冰父子,大圣大贤,一切工程一切建设,不仅科学,亦寓有宗教教育之大生命意义在内。凡中国至今尚存之一切传统,一切建设,一切工程,皆如此。此皆中国人所谓之礼乐,乃即生命之崇高表现,而岂专在物质机械上用心者可比。

    娱乐中又有绘画与歌唱,此两事原始人类即知即能,然中西双方传递有不同。西方人绘画但求其与外物近似,如画山水,即坐山水前临摹,谓之写真。中国人五日一山,十日一水,提笔作画,乃画我心中之山水,故曰写意。写真即科学,写意乃人文。心领神会,即同是我之生命。故中国人画人物亦曰传神。西方人论女性体段重三围,中国人则曰临去秋波那一转。三围之美具体在彼身,诱生我欲。临去秋波,抽象一动,在彼亦在我,此谓之情。使其无此一转,则三围之美又与我何涉。故三围仅物质之可欲,而一转乃生命之相通。中西双方审美观念之不同又如此。近人又必谓西方重客观乃科学,中国主观非科学。但非主无客,无情不美。中国俗语情人眼里出西施,实亦一种人文科学。

    歌唱,歌者先自乐,而闻者亦同其乐,此乃生命之真乐。歌以求人乐,则歌者先无乐,闻者之乐亦复不真。诗三百,歌者先有其乐。离骚九歌,亦歌者先有其哀。汉乐府亦诗骚之流,每一歌中亦自具一番真情。唐诗人白乐天,咏浔阳江头商人妇之琵琶曲,亦以自鸣其哀怨斯始为贵。若以歌为技,为谋生一职业,斯又何贵。

    中国近代京剧,有讽有谏,有劝有惩,功在教谕风化。操此业者,固亦藉以谋生,然毕生情趣,亦寄寓其中,故不为高雅君子所弃。又演剧娱神,民亦同乐。若以演剧为纯商业,观剧为纯娱乐,则中国风俗初不如此。谭鑫培梅兰芳名震一世,但其登台,终非专供人乐。而善唱善演,亦终不如画家之闭门挥毫自得其乐之为高。此皆中国旧观念,莫不有甚深生命意义寓之。

    中国又有武功一项,如武当山,如少林寺,道士僧尼,出家闲暇,乃以习武。不为表演,不为比赛,师徒相传,积数百年,乃成绝艺。偶一用之,乃为侠义,无他心。得人崇敬,亦出真诚。清末义和团,亦本侠义心,事败称拳匪。但凭枪炮杀人灭国,恣意所欲,中国人心有不服,乃称八国联军,庄严肃穆,又何词讥之。此则史学文学分道扬镳,各自专门,记载史事不知以文学用心,乃有此弊。至于中国功夫,亦非西方所能。最近忽有人在电影中表演,大获西方人佩服,中国功夫乃成现代一专门名词。但此等功夫纯是一种生命精神之凝聚。若在电影表演,则是西方功夫,绝非中国功夫,此又不当不辨。唯今国人一经西方人称赞,又有重利可得,相习成风,则诚可悲叹矣。

    中国人传统心习,看不起机器。但机器胜过功夫,即据义和团一例可见。中国以人为万物之灵,机器则灵过于人。人转为机器操作,得闲暇,别寻快乐,乃成为人生之唯一目的。则人生之意义与价值又何在?孔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又曰:“颜子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颜所乐,即在其日常工作中。西方人谓文化自闲暇来,中国则文化自勤劳来。文化即人生,人生乃勤劳,非闲暇。

    故工作当自性情来,不当自欲望来。性情中亦自有欲望,但不当为欲望而漫失其性情。性情出于天赋,亦即自然,中国人合称之曰性命。天人合一即在此。不知性命,徒求生活,则兽生禽生,生而无灵,何得谓之人生。中国人最所寻求者正在此。寻得到此,则工作闲暇快乐苦痛皆一以贯之,又何分别可言。寻不到此,而唯机器功利之为见,则人生最高境界亦唯一项机器一番功利而止。象山之言减,濂溪之言静,诸葛亮言“澹泊明志,宁静致远”。澹泊斯能减而静。孔子曰:“富贵不可求,从吾所好。”孔子之所好,亦唯心存淡泊始能明之。中国人之理想人生大率如是,而岂能语于今日之西方功利昌行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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