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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文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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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乃大行。中国人所谓通天人合内外,亦如是而已。唯人生复杂多变,故须学乃能尽人以尽天,成己以成人,而推之于成物。而主要契机则在己。故人类之忠信,乃与万物自然之忠信大不同。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若不为己而仅为人,则于己不忠,而亦难信于人矣。

    孔子又言仁。仁亦人之性。唯忠信,十室之邑有之,仁则非学养之高不能至。忠信如人之在婴孩幼童期,仁则百年期颐,非尽人可达。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乃勉人之辞。曰“若圣与仁,则我岂敢”乃自谦之辞。孔子又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仁之达于人赖于艺。孔子当时有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孔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则礼乐之本皆在人心之仁。周公修礼制乐,治平天下。顺一家之心斯家齐,顺一国之心斯国治,顺天下之人心斯天下平,其本亦在仁。故必依于仁而始游于艺。艺亦须学,孔子即以六艺教,其本则在仁,在人之心,在道义,而功利亦兼在其内。

    孔子又曰:“君子不器。”器则仅供人用,宁有人生乃仅供人用者。凡艺则必赖器,礼乐射御书数皆有器。然器供人用,心则用此器者。人身亦如一器,心则用此身者。人生大道必养此身以供用,非即以养此身为人生之大道。误以养身即为人生大道,一切艺皆为养此身,流于不仁,而艺遂为杀人之利器。如今之资本主义工厂机器,以及帝国主义之核子武器皆是矣。

    樊迟问为农为圃,孔子曰:“我不如老农老圃。”又曰:“小人哉,樊迟也。”农圃亦有艺,人生所不可缺。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为农为圃,岂无忠信。然仅求供用,则为小人。子路长治军,冉有善理财,子贡能言语,擅任外交使节,但军事财务外交亦皆艺。专于一艺,仅供人用,故孔子亦以子贡为器。但为瑚琏,藏于宗庙,不易使用,乃器中之贵者。而其斥冉有则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君子不器之义斯可知。

    颜渊曰:“夫子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文亦皆艺。孔门六艺,即夫子之文章。唯能博,斯可游。但必约以礼,即内心之自忠信而达于仁。故孔子称之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不限一艺,则不为一器。非无用,乃可大用。藏而不用,即吾道不行。孔子之学,其要在此。或疑此与科学现代化太不合。然如前英国首相邱吉尔,亦曾任海军部长,但非学海军出身。其在第二次大战时,岂不对英国有大用。英国最先采用中国考试制度,然专治某业,仅能出任某一部之常务次长,而部长与政务次长则非专治此业者。又如美国今总统里根,曾为电影明星,然并不以电影演员之一艺而获选为总统。则今日西方政治上之用与不用,尚亦无逃于孔子当年之理想,但不能如孔子之明白提出以教人。

    近代西方人所明白提出教人者,则以专习一艺为主。如专习广告,则专为商业骗人。专习核子武器,则专为杀人刽子手。而对于超乎群艺之上,以领导运用此群艺之一道,则转无此教,乃亦无此学,此则终成为西方文化一大病。或疑西方有哲学,不知西方哲学非如孔子之志道据德依仁游艺之学。严格说来,西方哲学亦仅一艺,可列入孔门文章之内。而夫子之文章,则非西方哲学所能尽。近人或以孔子为一哲学家,则远失之。

    中国人之学都不限于一艺。即如文学,古代如屈原作离骚,岂得谓其乃有志专为一文学家,专限于一艺。后世如陶潜、杜甫、韩愈、欧阳修,亦岂得谓其专求为一文学家,专限于一艺。诸人实皆志道据德依仁而游于艺,乃发为诗文。则亦其游于艺之表现成就有如此。西方文学如小说如剧本,则专为供人闲暇之娱乐。其故事不外恋爱、战斗、神怪、冒险、侦探等,紧张刺激,曲折离奇,出人意外,入人心中,如此而止。岂得与中国文学,上自诗骚下变为陶杜韩欧者相比。然中国亦有流传在社会下层之小说剧本,亦以虚造故事供人娱乐为宗旨,其内容,其题材,亦大体若与西方相似。然终不脱中国传统,仍存有其志道据德依仁之意味,与诗骚陶杜韩欧一脉之上层文学相仿佛。

    即如水浒传,叙述鲁智深、林冲、武松、李逵诸人,岂不一一具有孝弟忠信仁义武侠之纯真天性之流露,岂不与中国人相传人伦大道有其内在精神之相关。尤其如忠义堂一百零八位好汉中,为之魁者,独为一无才无能之宋江。此亦中国传统政治理想之一端,岂西方小说剧本中所能有。西游记中之唐僧亦然。据此一例,其余可推。又如在晚清流传之平剧,如过五关斩六将,如四郎探母,如三娘教子,如二进宫,故事各异,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生大道,亦已散见杂出。如恋爱,如战斗,如神怪,如冒险、侦探等,平剧中亦色色俱备,然孝弟忠信仁义诸德,则为中国平剧中共同所有。此则西方小说剧本中独付缺如。即偶然触及,亦不加重视。此诚中西文学一大相歧异处。

    在中国,亦非无专擅一艺者。如在战国,扁鹊之于医,伯牙之于琴,陶朱公之于商,李冰父子之于水利工程,亦皆名传一世,迄今未息。然试检之班固汉书古今人表,此诸人亦备列,乃绝不登入上三等。中国人于人品高下自有衡量,尤其如名医,岂不为历代所重。如治水专家,更属难能可贵。音乐占六艺中之第二,岂不为人人所同好。商人之见于史籍者,自春秋郑国弦高以来,亦历代有之。唯能游于此,斯为上乘。专于此,则终有不足。又如诸葛亮创为木牛流马,近人称之,谓其即如近代之机器人。然诸葛亮之为诸葛亮,岂即在此。

    今日之世界,艺之进步则已前无古人,而又一日千里,无可计量。但有艺而无道,人专一艺,则人尽为器,但供使用。今日之世界,可谓乃一器世界,而不见为人世界。重其器,轻其人,谁用其器,妄自求用,世界之乱,其端在此。诚不知何以为救矣。今当易孔子之四语曰:“志于利,据于物,依于器,专于艺。”其庶有当于今日之世。而无奈其无当于性与天道,其奈之何。

    今再退一步言之,亦可谓西方宗教亦即志于道。然其道乃为灵魂上天堂,非为肉身处人世。宗教信徒为医师为律师,亦以救人,则亦依于仁而游于艺。然凯撒事归凯撒管,则其道有限。果使主政者,从军者,治学者,经商者,亦一切以宗教信仰为主,亦一切如在教堂中作礼拜,一切以十字架为精神,则西方世界亦当早已改观。而无奈西方教徒之礼拜,之祷告,之歌颂,亦一切如一艺。其最高目的,亦仅止为一己之灵魂上天堂。而其视上帝,视耶稣,乃亦如一器一物,可以唯我之求,供我利用,则诚无奈之何矣。今再深切言之,不知有己,何从知有上帝。己如一物,上帝亦仅如一物。此真无法相喻矣。中国人所谓一天人,合内外,乃由己之心合之一之。己不立,则何天人内外之有。故孔子之言志道据德依仁游艺,非善通于中国学术,中国之文化者,亦诚无足以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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