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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存藏与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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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中国与西方,社会不同,人生不同,因此历史演进与文化传统亦各不同。姑举三项言之。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中国乃一农业社会,耕稼本为己,剩余乃及人。西方是一商业社会,须货品先有销路,供给了别人需求,自己才有利润可得,故其人生乃先为人。此其一。

    人生有工作有休闲。农业工作即为己,故于工作与休闲上不加大分别。商业工作在为人,获得休闲乃为己,故视工作与休闲若为人生之两体,意义价值均大不同。此其二。

    中国人常讲中庸之道,凡事甚难恰到好处,过与不及总不免。务农为己,一家百亩,常觉够了,每不贪多。贪多反致荒芜,并无益处。商业应外面需求,愈多愈好,每感欲罢不能,总喜增不喜减。此其三。

    但就自然言,有时增不如减。如一日三餐,多吃反伤健康,少吃转合卫生。又如睡眠,多睡反增倦。以言财富,贫而乐,其事易。富而好礼,其事难。抑且贫有限,勤劳即可免此限。富无限,向外追求总难满意。又安贫易,保富难。故以社会整体言,不患贫而患不均,但唯中国人始能有此想法。西方人唯望财富提高,无限度,有危险。

    继此又有两观念分歧。贫能俭、有贮蓄,三年耕有一年之蓄,九年耕有三年之蓄,则无患矣。求富则贵能经营,余赀存积,不如再投入商场,多财善贾,富上加富。故贫人易于安其故常,此之谓保守。富人易于继长增高,此之谓进取。保守心向内,进取心向外。此一歧,乃生出一切更大之不同。

    无限进取,无限向前,但仍只为一己生活打算,而工作与休闲,在其意象中,分别乃更大。工作仅生活一手段,休闲转成生活之目的。本来人生即是一工作,休闲乃得继续再工作,故工作休闲,实是人生之一体。从自然生命言,休闲乃手段,工作为目的。今乃倒转,休闲若转成为目的。但人生不即是休闲,于是乃又从休闲中别寻快乐,工作转成负担,不知人生快乐正在工作上。如此一倒转,整个人生观乃不得不大变。于是人生中乃又有专寻快乐之工作,西方文学即由此起。甚至言文化即起于闲暇。中国人则曰民生在勤,不啻认勤劳即生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工作中自有休闲。一阴一阳,阳即工作,阴即休闲,岂非一体。中国人重勤劳,亦非于休闲有轻忽。农民则减轻其租税,工人则先加以廪给,工农皆世袭,积年累世于不慌不忙不知不觉中得精进,勤劳乃成一快乐,岂休闲之务求。

    再申言之,人生乃全从其生命之内部自身演进,生命以外,更无其他功利可图。生命平安快乐,即是生命进步。此非哲理乃实事。人生自婴孩始,婴孩决不为其自身生活有计划有打算。更不把其当前生活作为一种手段,以别有期图。一哭一笑,一休一息,即其生命,亦即其工作与快乐之所在。若谓婴孩赖别人辅养,则长大成人后,岂不仍有赖于别人,不得独立为生。鲁滨逊漂流荒岛,亦有一犬,并有漂流前之一切经验,人生绝非一人独立为生可知。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中国人最高理想之人生,要能勿失其赤子心。天真快乐,本色依然。中国人最重孝弟之德,孝弟即是赤子心。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能孝能弟,斯能在大群中做一人。光大悠久,其本皆在此。

    中国古代风俗,工农皆世袭。老斫轮言得心应手之妙,不能以喻其子。然其子自为婴孩,即已视其父之斫轮。初长成人,亦即追随习斫,亦自能得心应手。其孙又然,累代相传。斫轮非其一家之劳作,乃其一家之生命。生命继续不已。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累代相传之斫,必当较前进步。即其生命进步,其快乐又可知,又何待于斫轮外别求闲暇为乐。抑且仅求闲暇,亦非真乐。孔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此乐乃学不厌教不倦之乐,即孔子生命之乐。若在饭饮枕上求,非生命乐,为乐至浅且暂,实亦无乐可言。

    中国人言乐,主存藏,不主表现。有存藏,自能有表现。能表现,仍贵能存藏。存藏在内为己,表现在外或为人。老斫轮所乐,即在其日斫不已得心应手之生命中。非求其斫轮之得人欣赏,或获厚利,更非于斫轮后求获休闲,别寻他乐。子子孙孙,世袭其业,世传其乐,人生如此,更复何求。此即中国文化真精神所在。亦可谓中国文化乃一生命文化,存藏在己。不失其赤子之心,即此意。

    人生婴孩期,亦可谓即自然生命一种最高艺术之表现,此下各期生命贵能承之不失。赤子之心,即其生命艺术最深厚之根源。赤子初生,乃与自然大天地同体。中国最佳之田园诗山林诗,亦可谓皆从此心来。最佳之亭园建筑,亦从此心来。最佳之山水禽鸟花卉一切绘画,亦从此心来。此皆所谓不失其赤子之心之一种表现,即一种极深之守旧,所守即此心。人之耄老,登一山,沿一水,坐一园亭中,仰天俯地,乐不可言,亦仍此赤子心。天真纯洁,活泼自然,无旁杂,无纠缠,无拘束,此是人之真生命,何乐如之。

    今人最好言新。如旅途中,遇见家人,父母夫妇兄弟,或旧相识,其内心之乐,较之途逢新人,相差又如何。少小离家老大还,旧家旧乡皆可喜。乡音无改,斯即生命之无改,更可喜。鬓毛衰,则无可奈何。身变而心不变。但儿童已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本属旧人,乃成新知,则又可悲之至。实则生命是一旧,乃可乐。日新月异,生命何在,可乐又何在。

    中国人又言:“人唯求旧,物唯求新。”此物字乃指日常所用言,若传家保藏之物,则亦唯旧乃贵。如一花瓶,乾隆窑景泰窑可贵,宋窑唐窑尤可贵。如墙上一画,明画元画可贵,宋画更可贵。天地大自然如一大物,中国之园亭建构,则把此大物依稀仿佛存藏其中,常供游人玩赏,又何等可贵。可知人心所贵,终在旧,不在新。中国山川名胜,岂不凡新皆由旧,愈旧而愈新。

    如登泰山,如游西湖,乃及其他名胜,其间皆存藏有累代积世相传之人心。而此等心则绝非功利、机械、变诈、争夺、霸占心,大体是至诚恻怛之一片天真赤子心。即如名胜中多有古刹,乃有前世高僧来此潜修。后人仰慕瞻拜,亦以新心接旧心,亦即孟子所谓不失其赤子之心。而生命快乐即在其中。埃及金字塔罗马斗兽场,无可同类相视。

    读中国书,如游中国名胜。如古诗三百首,每一诗,均三千年前中国人之生命心情,从一不知名人口中吐露,从一不知名人笔下写出。如关关雎鸠,乃中国古人夫妇和爱心,任由后人心自加体会。文学全是一生命,是一古今不朽之大生命。一吟咏,一写作,同是一生命工作,而快乐自在其中。天方夜谭一千零一夜,则与中国古诗三百大不同。其述故事,乃求听者爱听。乃为人,非为己。希腊荷马史诗亦然。大众所喜,乃为文学。舞台戏剧亦如是,乃为观众之欣赏。凡所表现,主要皆在外,不在内。

    屈原离骚,犹离忧。心藏忠君爱国之忧,一吐为快。此亦生命一工作,亦生命一快乐。司马迁太史公书亦然。其写作心情,在报任少卿书中,已表露无遗,是亦司马迁生命所在。以自己生命来体会到古人生命,宜其书之超绝千古,无与伦比。此等心情,此等工作,可谓乃中国传统之文化心情,文化工作。故曰:“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人类自有一大生命存藏,中国之史学文学,皆此大生命之工作表现。西方文学则皆以个人主义之小生命工作,故不求传统,仅重开创。至于史学,则晚近始有,非古代西方人所重。

    文史外,一切学问亦无不然。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学与习,皆即己之生命,岂不可悦。远方朋来,与我同此生命,岂不可乐。纵无人知,己之生命则仍然,故曰:“人不知而不愠。”必待外面人知,则生命之意义价值亦浅薄难定矣。

    孔子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此八字,述出了孔子毕生学不厌教不倦之一番赤子之心来。赤子初生,其父母即是一古,与我同是一人,而信之好之。孔子之生,中国文化传统已历两三千年,孔子乃此文化传统中一婴孩。及其长大成人,能为中国文化传统一孝子,一忠臣,心愿已足。人由天生,天命人在人群中做一人,此乃人之性,即天之命。故中国人言“安分守己”,“乐天知命”。孔子之为人,亦何尝不如此。

    孔子曰“我无行而不与二三子”,此乃孔子之表现。颜渊言“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矣”,此则孔子之存藏。泰山其颓,哲人其萎,表现只是一时髦,一摩登。逝者如斯,生命如此,孔子大圣亦终如此。高山仰止,景行行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存藏乃始是真生命,真传统。今人则必谓孔子乃二千五百年前一人物,此即知表现不知存藏,其深受西化亦可知。故在西方人生中,独耶稣一人能复活。在中国人生中,则人人皆得有不朽,此其异。

    孔子作春秋,相传由闻西狩获麟而作。今人则谓之迷信。孔子闻获麟而心忧,则孔子作春秋,亦犹后起之屈子作离骚,同是一生命工作。孔子春秋因鲁旧史,亦是述而不作,唯寓褒贬深意。如隐公元年春王正月,正月前加一王字,此即有深意。孔子亦未必对其弟子详加解释,或偶有申述,其弟子传习之,又详加讨论,乃有公羊榖梁左氏三传,而左氏传尤网罗遗闻,详加记载。此一经三传,乃历百年以上,不知几何人之工作而始成。在中国则称之曰春秋一家。此如百亩之田,父传子,子传孙,以耕以耘,乃一大生命工作,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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