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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进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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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贾谊,抱有政治理想,而不得意于进,后世群尊之。次有董仲舒,同抱有理想,同不得进,后世亦尊之。公孙弘拜相封侯,极一时之显荣。而曲学阿世,后世乃无称。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贾董之名,贾董生前岂知。但后之学人,宁退不进,乃群以贾董自勉自慰。

    故秦汉以下两千年之中国传统政治,纵多不符理想,而终有一政治理想存藏于社会之下层,使上层政治领袖心知愧怍,有所羞耻,有其廉节,而现实政治亦遂不致于大坏。如曹操有述志令,不敢身受汉禅,不得已而貌为周文王。此亦有一种内心潜力隐作主宰。争权争位,亦必曲折以赴,不敢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以为之。故在中国历史上,伪君子常多于真小人,此亦文化传统之潜力有以致之。

    耶稣言,凯撒事凯撒管。既降生为人,尘世百年,不能无所作为,亦不得尽诿为凯撒事。为凯撒者,亦不得尽符于理想。西方自古希腊起,学人各务为一专家,如文学、哲学、科学等,不关心政治。即构思立论及于政治,亦非有心从政,实因其亦并无从政之机会。政教之分,早不自耶稣始。在如此情势下之政治领袖,乃多如凯撒。希腊时代有苏格拉底,罗马时代有耶稣,皆受极刑。教人者与治人者,常可有大冲突,故学人常自居一旁,自守一职业,直至今世犹然。如大学教授,即以传授专门知识为己任。而政治活动,则另有人为之。大学演进逐渐有政治经济法律外交诸课程,然亦皆如专门知识,备现实政治界引用,亦如孔子之所谓器。而君子一观念,则为西方人所无。

    政治领袖如何产生,近代西方民主政治由多数选举决定。而多数民意,则仅为一种欲望,非可谓即是政治理想。此等欲望,要得要不得,又如何来达成,则仍待政治领袖作决定。西方政治领袖又必定期改选。也有在其任内引发内战者,如美国林肯总统时之南北战争。唯一般有志政治活动者,多好进不好退。结党竞选,成为政治一大事。而政治领袖此种不好退之心理,其从政之或私或偏,亦所难免。

    即如最近英阿福克兰战争,本因阿根廷当局身处困境,借出兵福岛以转移国人之视听。英国亦自有困境,当局者本受群情反对,正该引咎乞退。乃转因出兵获胜,又得安于其位。故政治本在解决问题,而西方政治则多引生问题。政治非以求安定,转以增动乱,其病则在此。西方人好争平等,重法不重礼,于上位政治领袖称为公仆,亦不特加尊视。一旦退,即鄙夷如常人。故在位必凭其权力多求表现,即多滋事端亦所不惜。心理不平常,斯其表现亦宜然。

    王荆公得宋神宗尊信,擢为首相,推行新政,亦其平日之政治理想所寄。反对者群起,荆公终亦乞身引退。而神宗尊信不辍。既复起,又乞退。旧党用事,尽废荆公之所为,而荆公隐沦在野,亦唯以吟咏自遣。此亦中国政治家传统风格。即其前,范仲淹庆历变政,亦遭反对而退,亦宁静如荆公。一部中国二十五史,以政治为中心,而尤以不得志而退居下僚,乃及隐沦在野者为其主干。人心重视从政,但不看重做官。从政乃以行道,做官则以求贵。能以做官与从政分作两项看,此亦中国儒家修身养心一大要端。

    故中国传统,身居高位,必务自谦抑。尤其为一国之君,更不轻易表达其自己之主张。即如秦始皇帝焚书,亦下政府公议,而出丞相李斯之奏请。在历代政治文件中,唯皇帝诏旨最无浮文费辞,不夸张,不阐扬,只简单扼要一表示。绝少有政治上之大理论大发挥。政治上之大理论大发挥大文章,则尽在奏议中。而宰相大臣亦少此类文字。大奏议则多出新进后起下僚低位。后世传诵者,亦不为帝王之诏旨,而必为臣僚之奏议。此亦中国政治传统精神之所在。奈今人则尽以帝王专制四字诃之。此亦自表达其不读书无知识而止,他又何言。

    今人一依西方,好言平等。唯政治则显不平等。中国人称选贤与能,又称贤者在位,不贤则不得高踞人上。然使其人果贤,苟居上位,则益当不敢以贤自负,必更自谦下。贤君则敬其宰辅,贤宰辅则敬其僚属。苟其倨傲自肆,即不宜踞上位。至少当貌为谦下,乃得有安居上升之望。此乃中国传统政治风气,亦传统政治心理所使然。故中国传统政治必尚礼,礼主敬,不仅当敬其在上位者,尤当敬其在下位者。在上位,既受人敬,斯亦不得不益谦。此亦中国尚礼精神之一种精义所在。故中国人又提倡尊君,而今国人则斥之曰帝王专制。必对人不尊,乃见为平等,斯诚无礼之至矣。

    近代西方民主政治必自露头角,广自宣传,到处演讲,认为非我莫属。意态自傲,恬不为怪。及其出膺大任,既有种种法制束缚,又有议会从旁监察,加之评议。果使其以谦退自居,将不得成一事。故西方政治家必当有傲气,有霸道,法治则所以防其傲与霸。中国重礼治,好让,所以全其谦。西方好争,无法则益以长其傲。风气相异,乃其心理相异,据此可见。

    中国人在谦退中,实有一番自尊。西方人在争傲中,其内里实含有自卑。其中尚有心理深处,今不深论。唯中国人反己自问,能自知己尊,则乐此不疲矣。西方人务外,反诸己,则常感自卑。此乃双方心理有异。今日国人备受外力压迫,乃亦常有自卑感,故崇慕西化而不知耻。专言政治,在下者不知尊其上,而在上者亦无自尊求退心,则政治自宜西化,再无旧辙可寻。新政治,旧心理,俨如河汉之隔,又乌得以新政治来推论旧心理。

    今全国十亿人口,使不先教以尊上,则政治何由得统一而安定。然又必社会同识尊贤更胜于尊上,乃使贤者甘居下不争居上,于是乃能使社会下层高出于政治之上层,而政治亦得其安定。中国人群知尊君,乃其尊孔尤胜尊君。即为君者,亦知尊孔。而治孔学儒家传统者,又率重政治尊上位,斯则中国秦汉以来二千年长治久安之道之所寄。大群相处,人心感召,成为风气,尊贤尊上,遂为中国人最所重视之两要项。中国自秦汉以下历两千年,政风学风,常此相沿,迄无大变,虽遭衰乱,仍得复兴,此谓之政教合,但亦当深究其所以合。孔子之所以成为至圣先师,常受国人崇拜,中国之所以成为广土众民大一统之民族国家,其传统文化之所以常照耀于当世,为其他民族所莫逮,则亦唯此之由。今则人心变,风俗变,政风学风均随而变。学者不复以人群治平大道为己任。出仕从政,视为一己之私业。争权谋位,与经商谋利,致富致贵,成为人生中两重要专业。又受社会重视,群奉以为趋新之西化。而西方世界,自两次世界大战,迄今未百年,每下愈况,前车屡覆,后车终蹈前轨,无可改辙。危机昭彰,举世不安。诚使国人能于旧传统之政风学风,大体稍有领悟,重加研阐,或不仅可以救国,亦将可以救世。孔子曰“后生可畏”,或终必有迷途知返之一日,企予望之,企予望之。

    (三)

    人生有快乐当求,但亦有苦痛当避。唯快乐每在外,不易知,不易求。苦痛则即在身在心,既自知之,亦当易避。并有寻求快乐而转增苦痛者,亦有避免苦痛而即感快乐者。寻求快乐在遇事知有进,避免苦痛在遇事知有退。中国人生每在求其易,求其退,而不在求其难与进。此亦中国文化一要端。

    男女各有求。在恋爱中求快乐,其事实不易,故西方文学多悲剧。夫妇和合,而快乐随之。其事在我,较易著手。中国小说戏剧中多以团圆收场,亦教人退而则求其易也。父母子女,不和不睦,苦痛易生。兄弟姊妹,离心离德,快乐亦自远离。故中国人以齐家为修身要务,亦即教人求快乐而已。商人重利轻离别,为一时求利而轻离其家,斯则苦痛即随来,而快乐则可望而不可即。

    人有志在求利,而离家去乡,一时不感其苦痛者。亦有安于家乡,而一时不感其为快乐者。则贵有知者之善为指示,善为教导。中国则得天独厚,以农立国,安于家乡,其乐无比,而其事亦易知易得。如古希腊以海屿为生,所得于天薄,不如中国,固易知。而如印度,则得天似较中国更厚。身披一衣,即可御寒。手摘一果,即可饱腹。生事易足,而转亦感人生之多苦。生老病死,莫非人生苦处,乃求涅槃。佛教虽有种种高深理论,虽尽求避免苦痛,而终亦无快乐可得。耶教虽亦知寻求快乐,但不求之于人生之当世,而求之死后之天堂,则亦终非人生之正道。

    中国人虽知求快乐,而西力来侵,乃亦有快乐难求之感。西方人求富求强,乃使我有贫弱不能自安之苦。今日国人乃明白自认为后进国家,尽其所能以追随西方而前进。而今日世界形势,已明见前进无安乐之望,则当奈何。而国人对自己传统文化之亲敬心,则更为不可忽。举其要而言之,则仍当知退不求进,知易不求难。我当不求富,仅求贫而安。当不求强,仅求弱而存。不求如美如苏,同为世界大强国,而仅求得喘息之余地,则庶可矣。

    即以战争言,则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何谓不可胜,我以广土众民十亿人口之大国,而又有累积五千年文化传统,使有自信,即为不可胜矣。以前如蒙古满洲,皆以异族入主。然仅掌握我之政权,不能转变我之社会,彼则一意师法我之传统以为治。今日则其事大不易,西方人不能移来我土,仅求我之服从。如最近俄国之于波兰即其例。故最近世界已可使人不再有亡国之忧。一国之亡,转增天下之大忧。如中东之巴基斯坦即其例。自欧洲两次大战后,而天下形势已变,此一层不当不知。

    我既无亡国之忧,又何必定求强。但如当前日本之不求强而尽求富,则断无美好前途可言。今日立国,尽可求为一中等国家,即人亦可尽求为一中等人,斯则为当前最可安而易求者。今日当前之最大问题,则为如何移易国人之慕外心为自信心。此须有人来作提倡,而其提倡则必有当前实例,使人易知易从。

    吾当前国人果当何以自处,亦非无例可求。主要当戒者,在莫过分夸耀他人,自居为专家先知,而徒淆国人之视听。果肯人人以中国人自处,人人以中等人自处,则庶乎近之。

    近日有一惊人大罪案之发生,即抢劫某银行之独行大盗是也。方其案未破,人人认为此大盗不知系何等人物。及破案,则亦一计程车司机。识其人者,亦以寻常人视之,乃不知其能为此一大罪案。其犯此大罪,亦仅为不甘为一寻常人而已。人人不甘为一寻常人,此乃当前世界人类一共同心理,而种种危乱不安,则胥由此起。苟使人人皆肯安心为一寻常人,则世界自可改观,而中国传统文化则唯此是尚,即所谓中庸是也。人人肯为一中人,肯为一庸人,则社会自安,天下自平,无他道矣。

    立人如此,立国亦然。百年前之大英帝国,自不当以一中等国视之。然今日已降为一中等国。果能即此自安,亦尚有其前途。而当前之英阿战争,即英国人不肯以一中等国自安,此下后果尚难预言。要之,为祸不为福,则似可预言者。人人分析英阿之战,率以其所使用之武器言,不知尚有两国人民之心理作用,则更为重要。今日人人言平等,但亦人人知有不平等。阿根廷自不能与英国作平等看,此虽阿根廷人亦自知之。故其双方相战,而阿根廷人之勇气乃可倍加于英国人之上。即如美国在南越之战,其所遇北越人,作战心理之强,亦何尝不如此。即当前苏俄之在阿富汗,亦有如此心理之对比。再就第二次世界大战论,日本军队之对美军,则奋勇有加。中国军队之对日军,则亦如日军之对美。就当时中国人心理言,非不知日本之军备武装视我远胜。然而彼亦学习西化,与我相似,心有不服,斯则顽抗难驯。果使中国军队与美英对垒,衷心崇仰,佩服已至,则不知仍能保有此一腔愤慨敌情否。唯当前人类同尊西化,而仅求平等,少如中国人之虚心热忱,一以自卑为怀。遂使强者有其弱处,弱者有其强处,非武器一端之所能衡量。故今西方人竞言平等,已使此世界难安于不平等之处。战争如此,商业亦然。今日世界经济不景气,亦有此等心理作用之存在。此亦中国人所谓中庸之道。且勿太尊视所谓先进国,太轻视所谓落后国,而一以中庸之道对付,宜亦可少其差失矣。

    今人又好言自由。其实循乎中庸,则其自由亦易而多。必求超乎中庸,则其自由亦难而少。如一中等财富之家,则自由多。必为一上等财富之家,斯其自由必随而少。家如此,国亦然。一中等国家,其自由转多。力求为一超等大强国,其自由亦必减而少。如今美国,于英于以色列于日本,皆可谓其亲善之邦。然其于此三国,所拥有之自由又几何。即如其最近之对中国大陆与台湾,首鼠两端,捉襟见肘,亦见其左右之为难。要之,今日全世界已同趋于西化,则天下唯有分裂,不和不让,相争不已。一若唯有美国,唯有民主自由,乃可和合天下,而重归之于一。则不知到此时亦尚有中国之存在否。今则自居为后进国,唯美国之马首是瞻。到那时则岂不又将并此国家与民族亦相随于尽,而唯美国之巍然独存于一世之上乎?要之,今日国人只求站在美国一边,其意若谓国内之错综复杂,自可迎刃而解。固不知吾国人之是否抱此期望,而据今日之言论行事为判,则一似非此亦无他途之可期。今日国人亦尚言文化复兴,然所谓文化,亦有一准则。不合西化,不合美国,已尽屏于其所谓文化之外,其他复何言。中国人言物极必反,当前西方文化,亦可谓已到极而必反之程度,而国人则不知情。

    然则今日国人思路之变,实已到达一急需之境。百年以前,国人唯慕西化。百年以来,世变已亟,而国人之思路尚不变,则何以为适应。中国实为一中庸性之民族,不喜走极端,好易而不喜难,好退而不喜进,此亦似为我国民性之弱点。然处当今之世,则转见其优处。今日为国人计,当勿好高,勿骛远,勿求速,勿求全,务尽一己之实力,唯期一己之安心。勿求为人上人,勿图虚名,勿希奇功,脚踏实地,步步为营,乐天知命,不知不愠,各求为一普通寻常之中庸人。则极其所至,最低限度,宜可无大灾祸之来临。试细读中国古圣先贤,上自孔孟,下迄程朱,凡所教人之言,莫不如是。若必轻鄙前人,争为时髦,居心浮薄,宜非福泽之所归矣。日日言现代化,则唯有随现代以俱尽,其他则无可期。国人其尚加警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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