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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平常与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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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西方今日之科技,亦属一种智慧,而总有其不识大体不得大体处。故乃对其大体为害甚大。

    孟子以伊尹为圣之任,伯夷为圣之清,柳下惠为圣之和,其任其清其和,亦皆得谓之识时务。则识时务不仅为俊杰,抑更可为圣。孟子又称孔子圣之时,则变通任清和而随宜使用,尤更为识时务。识时务即识大体。孔子之赞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行与藏即任清和之更迭变换而使用,此之谓圣之时。孔门唯颜渊能有之。子路仕于卫而死,复何所成?冉有仕于季氏,季氏富于周公,孔子曰:“冉有非吾徒,小子可鸣鼓而攻之。”是子路之善治军,冉有之善理财,其在具体事务上之智慧,虽可谓未必差于孔子,而其对时务之笼统大知识,则距孔子甚远,皆不得谓之识时务。孔子作春秋,曰:“春秋天子之事也。”而春秋之一褒一贬,游夏之徒不得赞一辞。是游夏在文学之科亦不得谓之识时务。不知又历几何世几何人之会合攻专,而始有春秋三传之结合。孔子又称管仲,曰:“管仲相桓公,不以兵力。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则管仲宜亦可谓之识时务。但自有孔子,而孟子则曰:“乃吾所愿,则学孔子。”“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是则天子之事即时务乃王道,管仲则仅为霸道。孟子王霸之辨,为此下两千年中国儒道所承袭。可见知与识大不同。知有管仲,岂能即识王道。知治军理财一切文学之变,又岂能识王道。知仅是一分别名辞,识则必达于笼统境界。王道乃笼统之更大者,又岂专务政事文学者之所能识。

    今再严格分别言之,则识最居首,慧次之,智又居其次,知则最当居末。书曰:“非知之艰,行之唯艰。”而孟子以不学而知为良知。但人断不能不学而有识。俗有云“有眼不识泰山”,则有眼能见不能识可知。故国人每以学识连言。而智慧见闻则皆从学功夫中所当有。此四字之大分别乃如此。而西方人似乎仅重一知字,此亦其文化相异之基本所在矣。

    近人竞慕西方,亦崇其个人主义与功利观点。此须用智慧随时随地随事随人作具体分别之应付,俾易于有得。如冉有可谓理财专家,而孔子曰非吾徒也。孔子所言,乃为人生大道,虽若笼统,然易世以后,季孙之富终于何在。则孔子之言,岂不信而有征。今人看法则不同,认为冉有之后当求另一冉有继之,则季孙氏不患不长富。故唯求变求新,但求进步,不肯求所当止。人生千变万化,岂有一可止之境。西方社会与西方人生,自希腊至罗马,至近世之英法,而至当前之美苏,变则变矣,然希腊罗马乃至英法,其一时盛况皆不可得而止,岂美苏当前之盛境独可止。人心不定不静不安,纵亦有虑有得,然不旋踵即失之。孔子曰:“虽百世可知。”此知则即是识。由识自能有慧。个人主义与功利观念尽在眼前,宁论百世。故西方传统重当前之智慧,不重笼统之知识,此则与中国大异。近人以笼统讥中国,亦此意矣。

    孔子言“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又言“去兵,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其言兵与食,皆具体易知。言信则笼统不易知。但死生乃宇宙生命大自然一体之两端,人生亦然。希腊、罗马、英、法、美、苏,虽极一时之富强,其民皆有死,岂不易知。但生必有死,又死必有生。耶教所信,乃信在上帝天堂,不信及于尘世。中国人则信人同此性,人同此心,人同此德,人生大道乃本此心此德而立,可永存不息。故己之一生,即存在通达于他人之生命中,而有其不朽。果得有此信念,虽若笼统,即可信人生之不朽。而西方人不之信。民信而立,所立者即其位。故中国人必求正名定位,又岂西方人仅争平等之所能知。中国民族之立于宇宙间,则广土众民已绵亘五千年之久,此非孔子所谓信而有立之确证乎。则中国人所言虽笼统,亦皆有具体分别可证,亦唯国人之善体之而已。但若必求说明,则千言万语终有不尽不明处,亦唯反求之己心而可得。亦幸国人共识之。

    (三)

    平常乃一笼统语,而中国人则最重平常。安分守己,乐天知命,平平常常做一人,其中即可有杰出人。不安分,不守己,不乐天,不知命,不平不常,只想做一杰出人,则人而非人,绝不得成为一杰出人。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此一语七字,在中国流传甚广,影响亦甚大。但孟子意乃指尧之好贤,舜之孝,尧舜之让。指其德性,不指其地位事业与功名,尧舜德性,平常人所同有,故平常人同得为尧舜,非不能。但孟子也说人有所不能。孟子曰:“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违其心志,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可见人是有所不能的。如尧舜为天子,出任人群大任,岂人人能之。

    尧舜为人,史迹荒远,难以详考。但知尧为天子,闻舜至孝,嫁以二女,遂得舜之详。适逢洪水为灾,擢舜摄政,又以天子位让之,舜又以让禹。果使尧为天子,洪水未兴,则尧亦平平常常过了,那能成得像今所传之尧。次言舜,无势无位,生在一平常家庭中,亦仅得做一平常人。乃不幸父顽母嚚弟傲,生在一不平常的家庭中而舜还想做一平常人,能孝能弟,于是历尽几多曲折艰难,而终以大孝名。经尧物色去,获禅天子位。同是在一不平常环境中,成得一不平常之杰出人。

    再次言禹。其父鲧亦当是一平常人,并非一恶人坏人,所以尧使之治水。果使他是一恶人坏人,尧也不会使他来治水。舜殛鲧,而使禹。禹既先知其父治水之失其道,又念其父被殛,乃尽心力以治水,以赎父之愆。是禹亦在一不平常之处境下,而得成一不平常之杰出人。乃亦受舜禅为天子。果使无此洪水大灾,鲧与禹亦自在一平常父子标准下,不失为一平常人。但鲧禹又焉得乞求天降洪水,以期己之不平常。

    今再就此三人论。治水大业成于禹,但非在上之尧舜授以此大任,则禹亦无以成其业。尧舜之于禹,正如孟子所谓天之降大任于是人。尧舜之德,实已上通于天。天生斯人,即赋之以斯德。故人皆可以为尧舜。但孟子继杨朱墨翟而起,其时则杨墨之言盈天下,天下不之杨则之墨,人人不愿为一平常人,斯诚一世之大忧。故孟子乃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其意即犹谓人人能做一平常人,即已为尧舜。尧舜亦只是一平常人,无烦勉求杰出。孟子乃唱导天下以人人尽所能行之一正道,乃为平常人立教。谓平常人尽不平常,如舜以若是之父母而能孝,则平常人又谁不能孝。以尧居天子位遇艰难能让位,则平常人又谁不能让。孝与让,皆平常人德性所俱有而俱能。孝且让,斯即不平常矣。若必求如舜之为大孝,如尧之能以天下让,时运环境不同,则孔孟亦所不能,其他人亦谁欤能之。故孟子自称则曰:“乃吾所愿,则学孔子。”但并不言愿学尧舜,亦不言人皆可以为孔子,则孟子之深义亦大可寻求。

    人生必当为一平常人,但平常人中,又必当有杰出人。唯不能寻求违异于平常以为杰出,唯当在平常中能杰出。杨墨则务求违异于平常以见其杰出,故孟子指示一正道,即平常亦即杰出,如尧舜是已。如禹如周公如孔子,此亦皆杰出,则非尽人能为,此须进于学,成于才,乃能达。志学求达,此乃极平常事,为平常人所当勉。孟子曰:“我四十不动心。”即犹如孔子之四十而不惑,此即志学勉达后所成,但岂平常人所能。此则已见在平常中杰出,而岂事业功利名望地位之所谓。当知此等在大群中既不能平,又不能常,虽若杰出,存心于此,则绝非人生之正道。

    庄老道家则只教人为一平常人,不教人为一杰出人。老子曰“绝圣弃知”“绝学无忧”。为一平常人,归而求之有余师,固不待学。佛教东来,教人学释迦,亦求为一杰出人。中国高僧如生公,则谓一阐提亦具佛性,顿悟成佛,乃与佛教大义有违,生公之说,实旁采孟子义。及唐代禅宗继起,乃有即身成佛,立地成佛之说,则远非佛教之本义。佛教必求出家,尽屏人事,反己求之,庶得不学而能。若求为孔孟圣贤,在大群中做人,或将出任天下之大任,则焉能弃家而绝学。

    南宋陆象山言:“尧舜以前曾读何书来。”不教人读书,以一平常人,得为尧舜则可。以此为六祖慧能,求成一佛,亦无不可。但绝不能在平常人中,为一杰出人,出任天下之大任。当知象山教人不读书,在当时已为不平常。所以,不见有大害,因同时有朱子。朱陆门人互通声气,治象山之学者,常有朱子学在旁作警戒,故得规矩无大差。及明代王阳明,在龙场驿历尽艰辛,乃问使孔子亦如我今日,当作何处置。遂发明其良知之学。但阳明此一问题,在当时实是一极不平常之问题。以一平常学者来作问,当问我学孔子,当如何来效法始可。今谓果使孔子处我境,亦只得如此处。则未免自视太高,太杰出了。此等想法,乃使人不能真杰出。若问我处孔子境,亦得如孔子般处否?则其间自当有学。要我学孔子,乃一平常人想法。要孔子亦如我,此乃一杰出人想法。此后阳明离去龙场驿,出任政府重任,乃有事上磨练之教。则已知人当在事上磨练,不能仅凭良知。然事上磨练已不易,仍当先在学上磨练,惜乎阳明在此终未有大发挥。

    继阳明而起者,有王龙谿王心斋,专以阳明良知之学来教平常人,乃二王亦见为杰出。尤其如王心斋,本一摆地摊之小商人,其在乡任教,陶匠樵夫,皆闻其风而起。殆皆上承孟子所谓人皆可以为尧舜义。然天下尚有大任则恐非龙谿心斋之教所能尽。更降而有罗近溪,乃至有李卓吾,则离题更远。卓吾本一政府官吏,乌得摇身一变即为一佛徒。以卓吾之才情,入深山中为佛徒,亦得为慧能,为一代宗师。何得身披僧衣,仍预尘事,仍滞仕途仅凭一己良知,岂得尽弃人世规矩历史经验于不顾。即昔之狂禅,亦不若是之狂。孟子仅言人皆可以为尧舜,并不曾言人皆可以仅凭一己之良知。后人之言良知,实已非孟子所谓之良知,孟子所言乃一平常语,而后人之论,则甚为杰出。亦已不待论而知。

    禹治水有大功,不得谓人人可以为禹,而中国人则认立德尤在立功之上,其义深矣。继尧舜禹而起者,有商汤周文王武王周公,文王之德尤在汤武之上,而周公则最难为。使武王不遽死,或成王年已长,或管蔡不如是之无道,则周公尚不若是之难为,亦无以成今传之周公。唯周公兼德业于一身,有似于禹。但禹治天灾,周公则处人事,其难则犹甚于禹。孔子志道志学,乃独以周公为其最高之准则,曰:“甚矣,吾衰也,我久矣不复梦见周公。”斯见孔子一生志业之所在。

    孔子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则十室之邑皆有忠信之德如孔子,但不能如孔子之好学。好学必先立志,即人人立志好学,亦不能人人如孔子。但孔子又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是孔子已知其道之不能行,而犹学不厌教不倦。其门人弟子则曰:“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孔子之贤于尧舜者何在,此则值后人之深思。孔子亦居平常位,为一平常人,而已能与尧舜同跻圣人之列。则果使孔子亦居尧舜之高位,当尧舜之大任,尧舜又何得与孔子相比。墨翟继孔子起,亦立志好学,但曰:“非大禹不能为墨”,则又岂得人人而为禹。杨朱继墨翟而起,又唱为我之学,拔一毛利天下不为。杨朱宜非一不学无志人,然欲尽人如杨朱,斯亦甚难。而当时则杨墨之言盈天下,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此则当时学风尽求为一不平常人,而不计其可能与否。故孟子曰:“乃我所愿,则学孔子。”则因孔子为学之造诣虽不可企及,而孔子为学之路向则仍不异于平常人。仅曰“三十而立”,又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此非平常人之所想望乎。是则孟子之学孔子,亦非求超出平常为一杰出人可知。

    今日之世情,则人人尽求为一杰出人,再不愿为一平常人。争富争贵者不论,即日常游戏,参加一运动会,亦必求列为冠军。人人又尽加以荣誉奖励,则世道所趋,更何可问。人人能为之事,我不能不为,此乃平等而不自由。人人不能为之事,我亦不能为,而必求能为,此则自由造成不平等。此亦中西文化相异一要点。而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之说,乃误解为人人皆可杰出为世界第一人之想。而不知最杰出者,仍当不失为一极平常人。则误解孟子义,其为祸之大,乃必有出乎李卓吾之上者。而今人治学亦正不以李卓吾为怪,而更有重加以崇奉而取法者。世道人心如此,使孟子复生,不知又将何以为言。此诚大堪警惕矣。

    (四)

    中国人好言心,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但心有深浅厚薄高低之不同,因此杰出人要得一知己不易。

    西汉初贾谊,少年杰出,汉文帝赏识了他的陈政事疏,但同时朝廷先进绛灌之徒都不赏识他。文帝无奈,命他为长沙王太傅。贾谊屈居远僻,不免自伤悼,自比屈原。再见文帝,作长夜谈。文帝说,久不见贾生,自谓进步了。再见贾生,乃知仍不如。但当时朝廷形势依然,乃命其为梁少王太傅。梁王出猎,坠马身死。贾谊亦忧伤不寿。一代伟人,遽此长逝。数十年后,司马迁为太史公书,以贾谊与屈原同写一列传,贾谊遂成此下两千年来,中国历史上一杰出人物。

    使贾谊于文帝世,果得大任用大作为,恐亦未必有大成就大建立,使其名望地位更远超于今传之上。贾谊亦幸而仍为一平常人,乃更见其为一杰出人。此则诚学者所当深切以思,恳挚以玩之一途。

    北宋苏东坡与王荆公,各为诗文来批评贾谊。东坡作贾谊论,说他修养不足,政治前途须耐心等待,忧伤遽逝,岂不可惜。荆公作诗咏贾生,则谓贾生因梁王坠马未善尽师傅之托付,遂自忧伤而卒。两人批评大不同。谁得贾谊内心之真?贾生初赴长沙,或亦自伤不遇。待其再见文帝,仍不识文帝心情,一意只在自求进取,那亦无足深取。荆公之评应得其真。今姑不论贾生,即就荆公东坡两人之批评,亦自见两人之心,深厚浅薄高低之不齐。单就两人在其当时之一切表现言,即把他们批评人的来批评他们,亦宜不太离谱。

    余尝深玩荆公之诗文,较之其并世前辈欧阳六一,同辈如曾子固苏东坡,亦绝不少杰出处。而荆公特多受当时与后世之诟病,此亦因其得神宗之赏遇,过分杰出于寻常之上之故。此亦学者知人论世之所当深思。倘以邦国相拟,今人之议论,岂不于美苏为集中特甚,亦以其地位杰出之故。明白得此一番道理,则中国之特能于衰后转盛,亡后复兴之所以然,亦可研思以得矣。

    今再以美国论,人称美国为一移民国家,其国中各处移民杂居。英伦最先移民,实属少数。但彼等乃美国之主人,乃处处必求杰出于其他移民来此之上,此实美国前途殊堪忧虑之一端。而何以善其后,则不仅深谋远虑所未及,抑且亦少明白提出认为一问题。是诚堪忧虑之更甚矣。又如苏维埃远自俄罗斯彼得大帝以来,以俄国较其他欧洲现代国家为落后,一意追求前进,迄今仍专求杰出,不甘平常,乃其立国最大之病根。

    中国人则时时处处教人为一平常人,又时时处处每以杰出他人为虑。此诚一极平常,而又极杰出之一大道理。“贫而乐,富而好礼”一语,则更寓精义,更当实践勿违。当知贫应是人生一平常状况,富则乃属人生一杰出状况,故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岂务求争前唯恐落后者之所能体谅其心情。此诚值得提醒国人崇慕西化者之再加深思。

    民国以来,批评成风,尤好批评古人,号为文化自谴。而孔子遂为批评最高对象。打倒孔家店,口吻浅薄,号为新文学。当时论语受批评最普遍者有两章,一为女子小人为难养,一为子见南子。此事在当时子路已怀疑,但孔子不自表白。人之一心,岂能事事自加表白,此亦见己心之无深度无高度。故孔子对子路亦仅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孔子他日又曰:“人不知而不愠。”老子亦言“知我者稀,斯在我者贵”。中国人不求人知,乃为人生一要端。子路伉直善改过,其从孔子忠诚不变,偶有怀疑,当已冰释。及卫乱,孔子在鲁,早知子路之不归。子路死,孔子自哀曰“天丧予,天丧予”,若其恸颜渊。则子见南子一事,孔子子路已绝无芥蒂可知。在鲁在卫在陈在楚,亦绝不有为见南子而稍减其对孔子之敬礼,何期两千年后,乃成为批评孔子一好题目。即此见批评者之浅薄,于孔子曾何损。

    某年前,有十数大学生见余,谈及中国文化传统。余告以当稍读几部中国书,论语尤当先读。一女学生即问,孔子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何义?则此一语受国人疑难已历数十年未变。余告以此语当注意难养二字。若母若妻若女,岂得认为仅受我养,又复难养。又岂得谓近之不逊,远之则怨。则此章女子显指家中佣仆,不指凡天下之女性。余家一女佣,正如孔子言,甚感其难养。诸位崇慕西化,今台北家庭雇女佣者日少,渐已接近美国,而孔子已先两千五百年言之,岂得为此一语,遽弃论语而不读。

    近年来则风气又变,古人已不值批评,乃转对同时人批评。批评他人,不啻即表扬自己。风气如此,自己即同在受批评之列。知名度愈高,受批评亦愈烈。人与人不相敬,不相信,又何以成群而相安,更何相乐之有。

    西方人重人事,不重人心。一事之是非从违,乃不得不以多数人意见为定。而多数人之心则率浅率薄率低,深厚与高度则仅可从少数人心求之。故当前西方民主政治,实是一平常人政治,非中国古人所追求之贤人政治。使贾谊从事竞选,参加会议,必不得多数赞同。此层在近人中,唯孙中山先生一人提及,但亦绝不为大多数崇拜孙先生者所称道。中山先生言知难行易,而唯知心为尤难。但人群相处互不知心,则又何以自安而自乐。

    既知己心之可贵,斯知知心之难求。所以中国古人说:“得一知己,死而无憾。”然人不知我无可责,己不知人斯可惭,亦可耻。父母不知我,无可责。我不知父母,当自愧自疚。此舜之所以成为大孝。所以知人为贵。能友一国之士,友天下之士,而犹不自足,乃求尚友千古,此为中国人处人处己之最高理想,最高态度。中国文化之最高可贵正在此。人与人相友,何与人与人互相批评,其间究当作何分别?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颜渊最能学孔子,正为颜渊能自知于孔子犹有不知处,故曰:“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不知为不知,斯为颜渊之知。故周濂溪言学颜渊之所学。濂溪不敢言学孔子之所学,而濂溪遂亦卓绝于千古。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者正在此。而今人则岂肯自承于孔子有不知,仅以能批评孔子自负。人心人道如此,可慰抑可乐?

    今人好学西方,如希腊之亚里斯多德,曰“我爱吾师,我尤爱真理”。今人亦当谓“我爱古人,我尤爱真理”,岂不即已西化。真理则在亚里斯多德之一己,不在其师柏拉图,此之谓自由平等独立。东施效颦与邯郸学步,则非西方人所贵。今以颜渊之学来学西方,则又当为西方人之所惭所耻矣。

    孔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今当易其辞曰“西方无所学,必也争乎”。罗马与希腊争,英法与罗马争,美苏又与英法争,善学美苏则当与美苏争。批评自己中国古人,又曷若能批评西方之更为西化?如参加西方运动会,即在能与西方争。今全世界无一处不相争,即美苏亦无奈何。国人求现代化,莫如不让而争。古人已死,与我无可争,转移目标,始为善学。美国行民主政治,苏维埃则为极权统治,唯中山先生乃创为三民主义与五权宪法,斯则可谓善学西方者。不知国人以为如何。

    孙中山先生亦为中国五千年历史上一杰出人,但同时实亦是一平常人。论其生前实绩,辛亥革命成功,身居临时大总统位共几月,即谋和让位于袁世凯。及再起革命,偏据南土,又共几年,即北上与张作霖段祺瑞谋和,而病逝北平。其创立之三民主义与五权宪法,皆待后人为之实现完成。故中国人论人生,必在大群中有其历史绵延,中山先生一生之意义与价值即在此。其所唱之民族主义,或亦以此为要。愿国人之崇奉孙先生者,其再熟思而深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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