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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性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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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中国人言性命即犹言人之生命。实则性命二字,当作分别观。中庸言:“天命之谓性。”人性禀赋于自然,若天所命。人之为生,贵能知性兼知命,而善加保全,并加发扬。诸葛武侯曰:“苟全性命于乱世。”乱世性命不易保。苟全则指其他一切于不计,唯求全其一己之性命,则正见其事之不易。饥思食,寒思衣,亦性亦命,而一身温饱,不得谓之性命之全。

    性与命之分别,性在己在内,而命则在天在外。孝亦性,在己之内。所孝为父母,则在外。人之父母各不同,此皆天所命。舜与周公,父母兄弟各不同,斯即命不同,但其孝则同。舜处境之艰,远异于周公。而其孝,乃若更大于周公。

    中国人又称不孝曰不肖。实则舜之不肖其父母,即其孝。周公圣父贤兄,求肖若更难。则所谓不肖,实非谓其不孝。尧子丹朱,舜子商均,同称不肖。一则不能肖于其父之为大圣,一则不能肖于其父之担当当时天下之大任。其所谓不肖当如此。非谓其不能孝。若不能孝,则不唯不孝其父,并亦不肖于人矣。抑且尧禅舜,舜禅禹,乃禅以天子之大位。丹朱、商均当仍居于其父尧、舜所传邦国诸君之小位,为当时一诸侯,非废为一庶民。此虽史所不详,亦可推而知。而丹朱、商均之孝其父母,或尚更胜于常人。此可不再论。

    由上言之,境有顺逆,行有难易。舜处逆境,其孝若难实易。周公处顺境,其孝若易实难。丹朱、商均处境更顺更易,而实更难。故性与命有别。孔子志学周公,而其处境则较周公为难。故周公得成为一西周,而孔子不得成为一东周。后人处境,多似孔子,少似周公,故师孔子,不师周公。孔子乃为至圣先师,而周公则否。故周公之政治事业,虽大于孔子,而文化事业则为逊。此则不在其性,而在其命。

    故人文修养有两大原则,一曰尽性,一曰安命。诸葛武侯言:“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而刘先主三顾之于草庐之中,武侯遂不得不出。推荐武侯者为徐庶。徐庶母见拘于曹操,徐庶不得不北上以侍其母,乃无一辞一行以终其身。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徐庶之与诸葛,在三国时代,一出一处,诚可谓知命而安之两大贤。中国历史类此人物,不惶枚举,此皆中国传统人文修养之所成。

    宋儒张横渠西铭,以事天地与事父母并言。而曰:“富贵福泽,将厚我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生我顺事,死我宁也。”富贵之与贫贱,一顺境,一逆境,皆天命,皆当顺受。此即孔子之所谓知命,亦即孟子之所谓尽性。尽性乃所以顺命,而知命则所以尽性,故性命虽别,而尽性安命,修养则一,非有异。今人或不知尽性,而仅求安命,或不知安命,而仅求尽性,则胥失之。

    知命乃知其外,尽性则尽于内。人生内外一体,不能有外无内,亦不能有内无外。尽内所以事外。如孝,如凡五伦之道皆然。人相与则为伦,人不能无伦,不能离伦以为人。伦在外属天,顺事之,则本性。喜怒哀乐爱恶欲谓之七情,果无外,则何来有情。而情则在己心之内,方其未发谓之中。发于外,乃谓之和。人之五伦其相处亦贵能中和,能内外和合而为一。于人如此,于天地万物亦如是。故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其主宰则在己之一心,尽性安命,非有二也。

    昧者不察,认为喜怒一在心,不悟吾心仅能喜能怒,而所喜所怒则在外。乌得有能而无所,有心而无物。释迦主外不见物,即内不见心,此为大涅槃。但此为死道,非生道。儒、佛不同。曾子曰:“死而后已”,横渠曰:“殁我宁也。”自古皆有死,然死道即在生道中,唯生乃有死,故死道亦生道之一。人生贵求生道,死道乃亦兼在其内,此孔子之所谓执其两端。

    西方人唯求所喜所乐之事,而不知能喜能乐之己。仅求之外物,不重其内心。不知有能喜能乐,乃亦不知有当喜当乐。一切科学发明,仅求可,不求当。故重功利而轻道义。以外在之命为敌,而不知以内在之性为主。有敌无主,则争亦成空。故凡人之喜怒哀乐。皆当一内外,兼能所。喜不专在外,亦在内。有能喜乃知所喜。不有所喜,亦何见能喜。外面一切空,己亦不存在。庄子曰“至人无己”,此非真谓无己,乃谓无人己之分为无己。贵能和于人以成其为己,有己无人,则必并己而失之。

    故外面一切存在,实皆存在于己心。而己之心则并不专存于其己,上自千古,下迄千古,人同此心,则此心乃千古万古心,非一时一己心。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舜与周公,与历代之孝子,其心同。中国人以孝为道为德。道在外,行之千古。德在内,存于一己。则己即千古,千古即己。道德即人之性命。性得于一己,故曰人性。命行于千古,故曰天命。行于千古,在外有命,使人不得不安以顺之。但顺之即若主之,则若命之在我。张横渠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如舜与周公是已。

    孟子曰:“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臭,四肢之于安逸,性也,有命,君子不谓之性。仁之于父子,义之于君臣,智之于贤者,礼之于宾主,圣人之于天道,命也,有性,君子不谓之命。”孟子性命之辨,亦即庄子所谓内外之分。后人言:“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先后之辨,亦即内外之辨。口、目、耳、四肢之欲,皆本于天,是亦性。于此求之,即后天而奉天时。仁孝之于父母,此亦人性,亦禀赋之于天。父顽母嚚,舜不违其孝,乃成为大孝。孝乃人之同行,舜之孝则后天而奉天时。然其孝乃有人之所难能,则为先天而天弗违。上古尝有不葬其亲者。群不知葬,己亦不之葬,此亦后天而奉天时。唯见父母之尸,狐狸狗食之,蝇蚋咕嘬之,而心有不安,乃归反摞犁而葬之,此则亦是先天而天弗违。天何尝教人葬其亲,故人之葬其亲,乃先于天之意,而天亦不之违。然此不安之心,则亦出于天。而葬亲求安,则非天之命。故孟子曰性也有命,而君子不谓之命。天非以葬父母命我,乃本我性而葬我之父母,则我之于天,可谓乃先意承志,横渠之所谓为天地立心亦此意。

    至如埃及之金字塔,则在尼罗河旁,另创一新天地。若谓死魂复归,则保留木乃伊即可,又何必建筑此金字塔。此亦违于人性。一人所好,非人人同好,则不谓之性。人文然,物质建设亦然。虽亦有当于物质之性,而无当于人文之性。则此等建设,并无当于天地人三者会合之总体。只是在人文社会内,别创一特殊之形与质,而与人文总体则有碍。近代科学演进,种种发明宜可援此推说之。中国万里长城,则保国卫民,本之人之性。因天地自然大形势而立此边防,亦可谓之天命。故游万里长城,所见乃天地大形势,与土石物宜中,而人心人力隐焉。当从国防之意义与价值上论其是非得失,与埃及金字塔大异其趣。金字塔则唯见人力,不见人心,除收藏木乃伊外,并无其他一切之意义与价值。又乌得以伟大建筑一观点,与万里长城相提并论。

    天地之大德曰生,人群之生,不得不谓之天意。人有群则不得不立之君以为治,人属平等,谁为君,谁为臣,天未立此分别,人自立此分别,而天亦不之违。人之贤愚,天亦未为人分别,亦人自加分别。教人为贤勿为愚,亦先天而天弗违,亦即横渠所谓之为生民立命。

    人之生,有父母。长大成人,则可离父母而独立。此亦天命。故子女之独立为生,乃后天而奉天时。而心有不安,遂终身侍父母,创为孝道。此则人性,非天命。然性由天赋,故孝为天道。实则人自创之,而天弗违而已。故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此皆大圣之立德,亦即大圣之先觉而先知。故继往圣之绝学,乃可开万世之太平。

    舜父顽母嚚,而以大孝化之,亦即化其父母之天。荀子言人性恶,唯可化性起伪,舜之父母终与舜相和谐,即其化性起伪。化而起之者则为舜。是荀子言亦有验。唯舜之父母,终亦可化可起,此可化可起者即其性,即亦天之所命。则孟子言人性善亦非无据。唯荀子据舜之父母为标准,孟子则据舜为标准。荀子化性起伪之伪,即人生之有为。天属自然,人属有为。以有为变自然,则自然不能无违,此则为性恶论之无当。

    西方古希腊自始即为一商业社会。须先知外面需要,再由我来制造。宋人端章甫适诸越,则唯有饿死而归。故商业必依外以定内。心理习惯所影响,故其科学哲学皆主向外求。虽知有天人之分,而不知有性命之辨。注意偏在孟子性也有命之一面,以个人主义之物质生活为重。至于孟子命也有性之一面,如仁之于父子,义之于君臣,则非其所重。而智之于贤者,圣之于天道,则更非所知。故其所谓智,亦仅向外寻求,即此以为贤,非中国人之所谓贤。既无贤,斯无圣。故西方文化,乃有天无人,有命无性,有外无内,有自然无人文。此终人心所不安,乃言自由平等独立,皆主向外抗争。本无内而求有一内,诚不自然之至矣。

    故西方知有个人生命,而似不知有群体生命。有个人之物质人生,无群体之精神人生。换言之,有小生命,无大生命。希腊有城邦,无国家。罗马帝国实非国,故不久而崩溃。现代国家林立,而不知有天下。即在同一国之内,亦仅知有个人,由外在种种物质条件而结合以为群,非有其内部精神心灵之凝合而成群。故其群乃亦建于法制,而非一生命体。自中国人言之,则可谓西方人乃知有命而不知有性。

    耶稣创教乃曰,上帝之事由彼管,凯撒之事凯撒管,此亦分天人而为二。但凯撒则终钉死耶稣于十字架。故耶稣非教人以争,而其徒则必结党以争以传其教。灵魂上天堂,仍属个人事,但求免上十字架,则不得不结党以争。故世界之有末日,不待灵魂尽上天堂之后。而信与不信之相争,已足陷斯世于末日。甚至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英法军德意军同信耶稣,同在战壕,同祷上帝,迅赐胜利,早获和平。求和平亦不求之人必求之天,知命不知性,西方史悲剧率类此。中国人之生命观,与西方个人各具一灵魂之观念大不同。中国人认大群同此一生命。不仅人,甚至动植物无生物,亦各有其生命。此乃一种自然生命,而人文生命亦由此来。故天乃一大生命,有空间,有时间,乃综合此一天体而谓之神,谓之上帝。非由上帝之神来管理主宰此一天。

    人之中有小人,即分别之个人。有大人,则个人而融入大群体。圣亦然。孟子曰:“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则圣犹天地。各人小生命由天赋,自然人文之大生命,则由人中之圣之神合于天而融合之。故曰“先天而天弗违”。今日眼前之大群体,岂能离天而独立。群体之上有一天,然此群体则实非由天所创,乃先天之意而由人自创之。但其所凭以为创者则仍本之天。故先天后天其实则一,唯圣乃能一天人,此其所以为神也。

    周濂溪有言:“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天能创,圣亦希天而创,故曰圣合天。文王在上,克配上帝,西周八百年之天下,亦由文王首创之。故由中国人言,则凯撒必效上帝。凯撒事固非上帝所能管,但凯撒亦必代表上帝来管人间事,不能由己意来管,此始为中国人理想。而西方则凯撒事凯撒管,似上帝不能管凯撒。于是耶稣之后,又来了穆罕默德,而此世乃管得更乱。

    科学重物,异于宗教之重天。然其重外则同。天生电,非以供人。乃科学能役电以供人,亦若先天而天弗违。但发明原子弹,则绝非天意。循此发明,将可不举手,不动足,安坐一室,而人类宰尽杀绝而无遗。则科学岂不更胜于天更较宗教为可信?实则宗教科学皆在争,不仅异教有争,即同教亦有争。科学更不论。所争则在财富,在权力。西方人言智识即权力,故知识亦所重。但不重德性。耶教主原始罪恶,无德性可尊。故信仰天,不信人。一落人间事,难免有争杀。科学能助争杀,故为当前所重。但亦岂天命所许。

    止争止杀,实乃人生之大任。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伯里奚举于市。故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孟子此章,先举个人,推及群体。就个人言,凡其所举,非哲学家,非科学家,亦非宗教家,而均得为政治上一杰出有成功之人物。在西方均属凯撒一边,而绝少其例。此皆本于人之性,而亦若出于天之命。中国人谓人生大任,必降于劳苦忧患之社会,而非温饱安乐之社会。果使此社会唯求温饱安乐,此乃死道,非生道。西方人言文化生于闲暇,孟子则主文化生于劳苦忧患,两意适相反。耶稣犹太人,犹太乃当时一备受流亡奴役之民族,故得出生耶稣,膺此大任。其教播之罗马,必先在地下,不得在地上,乃得发扬光大。此亦劳苦忧患,而非温饱安乐之所能致。而耶教在西方,终不能克尽厥职。温饱安乐,哲学科学易于上扬,宗教信仰转滋衰落。性也有命,务求饱逸安乐,则必出于争。故孟子曰“君子不谓之性”。君子之尽其性则多在劳苦忧患中。董仲舒亦有言,质朴之谓性。又谓性必成于教化。质朴赋于天,教化出于人,两者相融,斯能成其德而当大任。西方人于此不深知,此乃其大缺点所在。

    今试问中国之大群人文精神,其渊源究何在?牺农黄帝以上不可详,尧、舜、禹三代,实有其远大之影响力。当尧之时,部落酋长号称万国。洪水泛滥各地,无法自救,尧居天子位,乃命其臣鲧治之。水不治,灾益烈,乃访求得舜,使摄政。舜改命鲧子禹。禹之治水,跋涉山川,在外十三年。尧已老,天下人心所仰望者则在舜于禹。于是尧传舜,舜传禹。此皆一以天下心为心。洪水既平,天下人心尽在禹,而其子启乃承父为天子。此亦天下人心所同归。则当时中国之得成其为中国,亦中国之人心共成之。此为并世其他民族其他国家所无有。而洪水为灾,亦即天之命此大任。亦即孟子所谓生于忧患也。唯忧患乃易见人性,亦见天之命。中国文化精神之渊源即在此。

    今再言尧、舜、禹乃中国古代三大圣人,皆生于天,故中国人心中有圣即有天,唯圣配天。此即中国人之信仰,亦可谓当尧、舜、禹之时而已大成。则中国人之观念实亦一本于事功,此亦人心之共同自然。唯能在事功观念上,又增出一德性观念,此则为中国人所独。德性亦天亦人。人与天地参,在其事功上,而其基础本源,则在德性上。天之生人,性中有欲。德性立,则欲成和而不起争。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已。孟子性也有命,命也有性之精义亦在此。

    孟子又言:“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历举禹周公孔子三大圣人,亦皆指事功言。自大禹治水,乃有中国之天下。自周公之制礼作乐,乃有中国之社会。自有孔子之设教,乃始启中国文化之大统。此为以下中国大功大利大本大源之所在。但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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