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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雅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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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俗为高。中国以一广土众民之大国,统一政府高高在上,君相之位,贵莫与伦。自秦以下两千年,为士者,不论在朝在野,不论治乱昏明,要之,当有一番自立不屈之气概,不为当前政权所掩抑。又其民阜物丰,从事工商业,易有成就,致富不难。然在社会上,亦终无豪商巨贾大企业之得意兴起,如近代西方之资本家。此正缘中国传统观念,富贵皆不能免俗,乃皆淡漠视之。此实中国传统文化一项内在精神之所寄,所当特别提出,而继之以深入之阐发者。

    权势所在,财利所集,则必为众情所共赴。而中国传统观念,则深思远虑,视之为畏途。防微杜渐,戒人勿近。而统以一俗字包括之。人既鄙耻其俗,则权势财利,可于人群大道少所牵掣,而每一人之内在心情,乃可多有其自由发抒之机会,而不致为外面事态所沈溺。今再以中国历史上学术思想之转变言之,西汉以经学取士,迄于东汉,群目以为禄利之途,而民间之古文学,乃与朝廷博士之今文学代兴。魏晋以下门第鼎盛,而佛教东来,高僧迭起,乃以出家为人生最高之向往。唐代禅宗如日中天,北禅成为两京帝师,三朝法祖,而神会荷泽辨道,不啻公开向朝廷作翻案。厥后南禅掩胁天下,五宗七叶,全国皆南禅,而神会之名字与其著作,转归湮晦。最近始于巴黎重睹敦煌孑遗之孤本,乃知在当时有此一番惊天动地之大事。然何以南宗诸禅之祖师皆不乐予以称道,遂使此事于短期间即归消沉,若不复为人所知。此亦中国人观念,哄动热闹,喧张翻滚,大众奔凑,一时甚嚣尘上,皆不免于俗情俗态。而鄙夷视之。方外自属尤甚。苏轼诗:“屡接方外士,早知俗缘轻。”此见中国僧侣更不喜世俗嚣张。今人乃以西方观念读中国史,遂认此事为不可理解。

    又如唐代以诗赋取士,宋代易之以经义。然王荆公三经新义,亦招来同时之诟议。元明清三代,以朱子四书义取士,而当时群鄙之曰时文。姑不论其内容,政府所提倡,社会所群趋,即不免为俗套。今人又群以中国自秦以下两千年,乃一帝王专制政府,一若唯帝王一时意志所向,即举国遵奉,而不知其有大谬不然者。中国观念中,又有道统治统之分。道统属于雅,此始可尊。治统则可雅可俗。果失雅正,即不为群所尊。故自古无不亡之皇朝,而孔子则永为中国人所尊。此可谓无统,必附于道以成统。则中国人论政治,实亦凭于其雅俗之辨以为判。

    西方人似无中国所谓雅俗之辨,亦可谓有俗而无雅。如希腊各城邦各有其俗,但如何得为一希腊之大雅君子,则各城邦人士均无此想。如宗教,如科学,以及各项学术分派皆以成俗,非以成雅。耶稣之上十字架,以及罗马耶教之地下活动,岂不皆以此俗反他俗。但及耶教风行,教会教皇,蜂起矗立,便又有新教,起而反对。科学亦如宗教,其先在落寞中为人所不为。但其后则与宗教成为对立之两型。如哥白尼之天文学,即遭教会压制。其他大批科学家,亦几乎莫不如此。马丁·路德与哥白尼,皆受囚禁。而伽利略则遭遇更酷。其实宗教科学外,哲学亦然。苏格拉底被判死刑。凡一俗起,即遭他俗之反对。此乃违时违俗,并非违理违道。班固汉书有言:“依世则废道,违俗则危殆。”此两语,在西方历史上,表现得更鲜明。

    事态时代化,习俗难返,流弊滋生,此一层,亦在西方史上表现得更清楚。即如科学,在今日之西方,岂不已成世俗化。寻求真理之精神日减,供给俗用之趋向日增,其所以为学者已变质。姑举爱因斯坦为例。初发表相对论,几于欲索解人不得,此真乃一种超俗之新理论。但原子能被发现,美国制造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究不能不说其亦由爱因斯坦所发动。要说明一个秩序井然的宇宙存在,此显是一项真理寻求,但变成为一项大量杀人之武器,终不能不说是一项世俗应用。最高宇宙真理,一经世俗运用,而转成为一项大量杀人之武器,可使人类在刹那间全归绝灭。原子能的惊人力量,不得不谓之亦出于真理。但今天人类的迈向原子时代,却不能说其亦是一真理,只能说其仍是一世俗。真理与世俗间,岂不应有一分别。中国传统观念,力求提出道与俗,雅与俗,正与俗,真与俗的一切分别,正为此故。唯其如此,故在中国传统文化四五千年的长期演进中,世俗力量,终不能过分得势。在西方文化中,则正因此一分别未能鲜明提出,遂不免世俗力量时时上升。苏格拉底、耶稣之遭遇,在中国史上固未见。而如爱因斯坦,虽不愿接受原子能之父之称号,但原子时代,究是由其开始。此亦可谓俗势终于胜过了真理。西方史上一切悲剧皆由此。

    今天的中国人,一味西化,道俗、雅俗、正俗、真俗之辨,不复关心,而且尽可能加以放弃与否认。尽求科学化,一若科学即是真理,不悟羼进了世俗,则真理可成为非真理,抑且反真理。今天的中国人,又甚至认为能供世俗应用,才始是真理。则如耶稣上十字架,当时其所宣扬,尚未为世俗接受信仰,岂得因此即认其为非真理。又如爱因斯坦之相对论,是否当因其发展成了原子弹,乃始可十足认其是真理。又如康德在十八世纪之末,写了永久和平一书,主张有一个强大的国际联盟来维持世界之永久和平,此一理想,至今已弥见其不失为人类和平前途一真理,但此理想,迄今亦仍未能为世俗所好好接受与运用,又岂得即此而便认其非真理。

    上举西方史上宗教、科学、哲学诸项来阐明中国传统观念中道俗雅俗之辨之涵义,可会通于西方历史之具体演进而无碍。此下试再举艺术、文学为例以加说明。中国人辨雅俗,主要本在文学艺术两项,已如前举。在西方历史上,宗教、科学、哲学诸项,显可援用中国道俗之辨来作说明,而艺术与文学,则西方人似乎更偏尚通俗一面,与中国传统观念中雅俗之辨更有距离。俗则必尚新,必趋变,无传统可言。近代西方画家如毕加索,在其中年以前,实于彼邦传统画法,有甚深造诣。但晚年则画风一变,大异往昔。在世俗眼光中,新与变,总觉可喜,而毕加索之画,遂更轰动。但循此以往,另有新毕加索继起,仍必求变。毕加索亦仍必被遗弃。全部西方绘画史全如此,全以能变能新轰动一时,但不久即又为后人之求新求变所弃,而弃之唯恐不速不尽。在中国传统观念下,则一画家果能获得同时及后人多数之爱好欣赏,自必有画理画法寓其中,一为共通之理法,一为独擅之技巧。若过分注重其前者,则理法不免成为俗。唯注意其后者,则理法虽创自前人,然可以为后世继续发扬光大,成为传统,而永垂不绝。庄子曰:“超乎象外,得其环中。”象亦称相,属外在。环中当属体,乃内在。外在之相,与俗共见,内在之体,则作者一心之技巧,唯待知者知。固须内外共成一体,但西方则似偏重外,中国则偏向内。但中国人之重其外,亦有过于西方人之重其外。故在中国画史上,历代画品非无变,但规模格局,比较近似守旧,只在守旧中不断有开新。西方则在不断开新中,到底亦脱净不了旧。其不同只在此。孔子说郑声淫,淫即指其太过渗进了俗的成分。俗声俗调一时成为风气,最多只如李斯所说之随俗雅化,究与雅声有辨。俗情雅意互为消长,苟不能超乎象外,即不能直探环中。明代理学家倡为流行即本体之说,究非真言。果违本体,流行何足贵。故庄子屡言技而进乎道,而并不贵于道之流为技。绘画与音乐皆如此。

    文学亦然。韩愈倡为古文,唯“陈言之务去”,陈言即是俗套。韩愈又言:“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尤其精。当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韩愈于音乐诗文一贯说之,郁于中成其体,泄于外成其象。善鸣绝非世俗。又曰:“人之于言有不得已。”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声出于口,皆有其弗平。若俗情,则其所谓不平与不得已者皆甚浅。亦可谓无所思,无所怀,随于众以成俗。时俗既迁,风气随之。故其人苟习熟时俗,则天下靡靡,日入于衰坏,恐不复振起。又曰:“与世沈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韩氏所论,皆从古今道统大本原处出发,不依世俗之毁誉从违为进退。后人称其文起八代之衰。若依当时俗见,则一部文选已足,而韩愈力求跨越,一意上追三代两汉,亦欲以复古为开新,亦甚赞陈子昂与李、杜。此虽韩愈一人之言,而全部中国文学史演进精神,亦可谓无逃其所指陈。

    宋元以后,戏剧说部,骤兴特起,如王实甫之西厢记,施耐庵之水浒传,尤其脍炙人口,迄今不衰。然戏剧说部,终不免以英雄美女,战争恋爱,为其主要中心题材,此皆于世俗大众,有刺激,有兴奋,有迷恋,有向往,为俗情所共凑,然究非人道大统本原之所在。渲染过分,近于孔子所欲放之淫。故终不得预于中国文学之正统。远自诗骚,下迄近代,在诗文辞赋之正统文学中,亦未尝不及于英雄与美女,战争与恋爱,然皆避俗而归雅,亦不以为文学之中心题材。故立言得与立功、立德并称三不朽。而又连称文化、文教,凡言文,必不忘于教与化。犹如凡言技艺,必不忘乎道与德。故文艺必主于雅而忌于俗,此为中国一传统观念,亦中国文化一特殊精神之所寄。

    今人慕效西化,崇尚通俗,好言地方化、时代化,独避言一雅字。于绵延五千年之文化传统,转成广土众民之大一统国家之所以然,全不顾及。则兹篇所陈,亦仅拾古人余吐,殊不值时贤一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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