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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道德与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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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中西之相异。

    人群大道,非限于政治一项。中国传统政治,选贤与能,广罗社会人才,以组成此政府。而人才贤能则必待教育。故道尤重于君,君道之上又有师道,为君者亦必有师。孔子为至圣先师,中国历代帝皇莫不知尊孔子。君道行于政,师道则行于天下之大群。中国人言天下,犹在国之上。故道统必尊于治统,而师道则绝不尚权力。

    西方人又谓知识即权力。中国则师以传道,非以传知识。道亦须知,而知识非即道。西方人凭知识向外求真理,中国人则内求之德性以明道。孟子告曹交,归而求之有余师,又曰:“尧舜先得吾心之同然”,则道在人心。中国人言道德若先天,西方人言知识则在后天。孔子之言道,有非人人之所知,但亦以先得人人之同然。故中国人言学,先德后知。西方人则知识为重,德性乃所不言。

    人性亦喜自我表现,又喜高出人上。中国人教人表现高出人上者,亦在其德性,不在其知识。知识而违于德性,则亦同为小人。德性人所同有,知识则可独出。故德性乃平等,可自由,可独立。知识不平等,乃成为一权力。中国人只争在己之德性上,不争外在之权力,乃以成其和。

    德性尤必见于群,如仁义忠信皆是,独立不惧,遁世无闷,必远离于权力财富举世所争之外乃能然。伯夷饿于首阳之山,而获万世之同情。孔子称伯夷为仁人,乃言其德性,非言其事业。其身独立于一世之外,而其心仍常存于万世之所同然,中国人称其人曰圣。西方则人世间无此等人之存在。

    中国人重德性,亦可谓乃是另一种个人主义。德性天赋,此为大同。但亦因时因地而人各异。故子路、颜渊不能尽同于孔子,禽滑釐不能尽同于墨子,老子更不能尽同于庄子。故德性虽平等,可自由,而必有其独立性。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乃求独立以自成其一己。又曰:“为仁由己。”则己之处大群,求能为一君子,即多得与人相同处。又曰:“富不可求”,富则必求异于人以见。故德性乃为至广大至悠久之个人主义,而争财富争权力则为短暂狭小之个人主义。近代人务求之外面之财富权力,乃愈见己之不独立不平等不自由。尽力以争,所争仍在外。真所谓道在迩而求之远,南辕而北辙,其终将何所达而止。此以成当前之悲局。但反而求之,道固犹在,则亦无足悲观。

    孔子常仁智并言。后儒以仁义礼智信为五常,后起阴阳家乃以五常配五行。人生原始当先有仁,人生演进乃继有智。是仁在先智在后,有仁乃有智,不仁则智又何途之用。今大体言之,中国人尚仁,西方人尚智。故中国人重道义行为人物,西方人重物质功利事业。中国史圣贤迭起,辉煌照耀。“高山仰止,景行行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其文化乃仁者之静而寿。孔子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如山巍然,屹立常在,万物滋生,蕴藏无穷,而山则仍然是一山。西方史如水流前进,“逝者如斯”。后浪推前浪,仅见波涛汹涌,而涓滴若无预。事业则愈变而愈新,功利则日扩而日大,其文化传统或可谓乃智者之动而乐。事业变,人物乃无足追忆。求其举世共尊,千古常在,则唯耶稣一人。但耶稣乃犹太人。抑且耶稣之见尊乃因其在天国,不在尘世。西方人物多以事业传,如哥仑布横渡大西洋,其平日为人,则无可称述。莎士比亚创为乐府,其人有无,尚难寻究。其他率类似。要之,重事不重人,即重功利不重德性。中国如大禹,治水乃其功业,其子方呱呱,三过其门而不入,乃其德性,功业无可详述,而其德性之一端,乃千古传诵不绝。又如关羽、岳飞,事业则失败,其品德则尊为圣。近代国人乃谓中国崇拜失败英雄。不知事业失败,乃其德性之完成。文天祥、史可法同然。孔子言“杀身成仁”,孟子则曰“舍身取义”。所取所成为仁义,所舍所弃则属其人之生命。中国人之教人有如此。

    又如三国时曹操,政治武功之成就外,文学亦卓越。然后人则崇拜诸葛亮,不崇拜曹操。同时又有管宁,并无事业,而后人崇拜,或有尤超诸葛亮之上者。至如吴泰伯虞仲,伯夷、叔齐兄弟,则更不待言。中国女性,刘向列女传以下,历代正史所载,难以数计。皆无事业,而以德性见尊。故中国人生,宜可以寿称。一人之生,可传数千年,常在他人心头口头,笔下歌下,追忆不辍,称道无穷,岂不可谓之寿。即读百家姓家谱亦可见。若论乐,则寿即是乐。女性如孟母,欧阳修母,乃及其他节烈,就其景况言,岂不悲多乐少。然就其心情言,则仍是一乐。人不堪其忧,回亦不改其乐,此等处皆似之。中国人之乐,乐在其德性,不在其事业。周濂溪教二程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皆不在饮食起居生活上,亦不在事业上,而在其德性上。近人谓西方文学重悲剧,实则西方人仅在生活上寻乐,而悲剧则涉及德性,乃以补西方人生之不足,故西方人重之。在中国则偏重德性人生,全部历史人物,几乎无不具有悲剧性。唯此种悲哀,乃为真乐至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试问人生到此境界,究竟是悲是乐。当知孔颜乐处,亦正在此等境界中。人生自有其心向往之欲罢不能之一境,此即情味无穷,又何必强加分别其为悲为乐。真人生即真乐处,而勤劳操作,自在其中。即寻不到真乐处,而勤劳操作,仍不能免。故曰“民生在勤”,“君子无入不自得”,“小人闲居为不善”,其理亦在此。若谓西方历史多悲剧性,则中国历史实多喜剧性。寿即是乐,五千年相传不辍,生命日繁,非有喜乐何以得此。

    中国人尚仁,亦兼重智。西方人尚智,则并不兼重仁。此如高山峙立,外观无水,内实涵水,不崩不裂,丛树灌木生焉。而且山静无争,水则流动有争。无堤防,则泛滥横越。故读中国史,实觉人生可乐。读西洋史,则时时有虞有防。孔子歌“梁木其摧,哲人其萎”,可为中国人写照。耶稣之上十字架,则为西方人写照。故孔子不言复活,非其悲。耶稣言复活,非其乐。

    今日国人争慕西化,到处寻乐。独立平等自由,若为人生三大乐处。夫妇和合,何必争独立。父慈子孝,何必争平等。出门则警察林立,读报则罪案罗列,又何再争自由。不仁不智,人生乐处又何在。中国人言人伦,言相人偶,言人与人相处,乃不争独立平等自由。披阅一部中国史,广土众民,相生相长,以有今日,岂非人生一大乐事。其由道德,抑由权力来,幸吾国人其回头深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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