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卷九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朱,而皆来赴诉于舜;凡讴歌功德的,不去颂美丹朱,而皆来颂美乎舜。人心翕然来归,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者,所以说非人所能为,实天意之所在也。舜见天意如此,逃之而不可得,然后自河南复还中国,绍尧而践天子之位焉,无非承天之意而已。向使乘尧之崩,不为南河之避,而径居处于尧之宫,迫胁乎尧之子,是乃篡君之位而据之耳,岂得谓天与之哉?观此,则舜之有天下,不但尧不能容心于与,而舜亦未尝有心于得,徒泥其禅授之迹者,则亦未明乎天道矣。”

    “《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太誓》,是《周书》篇名。

    孟子告万章说:“即舜为民心之所归,便知为天心之所与,此非无征之言也。《书经•太誓》篇有云:‘天未尝有目以视,而于人之善恶无所不见,但从我民众目所视以为视耳;未尝有耳以听,而于人之淑慝无所不闻,但从我民众耳所听以为听耳。’《书》之所言如此。可见帝天之命,主于民心;而民心所归,莫非天意。我以朝觐、讼狱、讴歌之归舜,而明其为天心之所与者,正谓此也。然则舜有天下,天之所以寄视听于民者审矣,岂待尧之荐而遂与之哉?尧不能以天下与舜,益可见矣。”详观此章之言,可见帝王历数之传,皆有天命,神器至重,非可以妄得而窃据也。然天命固未易得,尤未易保。盖创业之主,收已集之人心易;守成之主,联不散之人心难。欲固结民心,以永保天命者,惟慎修其德,以无忝于受命之主而已。《诗》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守成之主,宜留意焉。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

    万章问于孟子说:“人皆言尧、舜盛德之至,故以天下为公,不传之子而传之于贤。及至于禹,而其德遂衰,于是不传于贤而传之于子,始以天下为一家之私矣,果有此事乎?”孟子答说:“人以德衰议禹,此言非是,禹之心殆不然也。盖天子不能以天下与贤,亦不能以天下与子,授受之际,但看天意何如。若使其子不肖,而天意欲属之贤,则举天下而与之贤,故尧以之禅舜,舜以之禅禹,非有意于公天下,天意在贤,不能违天而与子也。若使其子既贤,而天意欲属之子,则举天下而与之子。故禹可以传启,启可以承家,非有意于私天下,天意在子,不能违天而与贤也。夫以帝位相传,一听于天若此。则与贤者,其德固为至盛;与子者,其德亦非独衰。人乃执尧、舜以议禹,何其所见之陋哉?”

    “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

    阳城、箕山之阴,都是地名,在今河南嵩山下。启,是禹之子。益,是禹之相。

    孟子告万章说:“吾谓与贤、与子,莫非天意,何以见之?昔者舜荐禹于天,任以为相,十有七年。迨舜崩,三年之丧既毕,禹因舜有子商均在,乃远避于阳城之地,其心只欲让位于商均耳;乃天下之民,皆归心于禹,而翕然从之;凡朝觐、讼狱、讴歌者,皆不从商均而从禹,就与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的一般。当时人心如此,则天意在禹可知,舜安得不举天下而授之禹乎?若禹、益之时,则与此不同矣。禹亦尝荐益于天,任以为相者七年。迨禹崩,三年之丧既毕,益因禹有子启在,亦远避启于箕山之阴,以让位焉。但见天下之臣民朝觐、讼狱的,不往归益而来归启,说道:‘启乃吾君之子也,吾不归吾君之子而谁归乎?’讴歌的亦不讴歌益而讴歌启,说道:‘启乃吾君之子也,吾不戴吾君之子而谁戴乎?’人心归启如此,则天意在启可知,禹安得不举天下而传之启也?观于舜、禹之事如此,则禹之不得不传子,与尧、舜之不得不传贤,其心一而已。乃议禹为德衰,何其敢于诬圣乎?”

    “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孟子告万章说:“舜、禹、益皆有圣人之德,而当时民心所以归舜、禹而不归益者,其故为何?由其所遇之时不同耳。盖尧之子丹朱,其德不类于尧;舜之子商均,其德亦不类于舜,民心既已不服矣。而舜之相尧二十有八年,禹之相舜十有七年,其历年既多,施恩泽于民最久。以相之贤,而遇子之不肖,此民所以不归尧、舜之子而归舜、禹也。若启之贤,能以敬德相承,嗣守禹之典则,民心之归服既有素矣;而益之相禹仅仅七年,其德泽施于民者,又非如舜、禹之久。以子之贤,而又遇相之不久,此民之所以不归益而归启也。夫均之为相,而舜、禹之历年俱多,益之历年独少,其久近相去如此。均之为子,而尧、舜之子独不肖,禹之子独贤,其贤、不肖相去又如此。以气数言,若似乎不齐;以机会言,则适相凑合。是皆冥冥之中有为之主宰者,一天之所为而已,岂人力之所能与哉?盖人力可以荐贤于天,而不能使为相之皆久;人力可以传位于子,而不能使其子之必贤。其有久、近,贤、不肖者,皆天意之所为。圣人一惟听天之命而顺受之耳,岂能容心于其间哉!”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

    天,是理之自然。命,是人所禀受。

    孟子承上文说:“尧、舜、禹之时,相不皆久,子不皆贤,固皆有天命存乎其间。而所谓天命,又非可以强为而力致也。盖凡事有待于经营而成者,皆属人为,未可以言天。惟是因物付物,不见其作为之迹,而予夺去就,冥冥之中自有主张,此则理之自然而不可测者;父不能为其子谋,君不能为其臣谋,所以叫作天。天岂可得而违之乎?凡事有可以希望而得者,皆属人力,未可以言命。惟是与生俱生,不由于冀望之私,而穷通得失,禀受之初自有分量,此则数之一定而不可移者;子不能得之于父,臣不能得之于君,所以叫作命。命岂可得而拒之乎?然则舜、禹之有天下,固此天命;益之不有天下,亦此天命。岂可以禹之传子而遂议其德之衰也哉?”

    “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

    孟子告万章说:“益之不有天下,固由于天;而自古圣人不有天下者,则非独一益为然也。盖凡起匹夫之微,至于登帝位而有天下者,非是说德为圣人而即可以有天下也。必玄德若舜,而又有天子如尧者以荐之,然后能继唐而帝于虞;祗德若禹,而又有天子如舜者以荐之,然后继虞而王于夏。向使徒有圣人之德,而无天子之荐,则舜终于侧微,禹终于躬稼而已,安能以匹夫而遂有天下哉?所以天纵大圣如仲尼者,其德虽无愧于舜、禹,然而上无尧、舜之荐,则亦徒厄于下位,老于春秋而已;此仲尼所以不有天下也。观仲尼不有天下,则大德受命,固有不能尽必之于天者;而益之不有天下,又何疑哉?”

    “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

    孟子告万章说:“观仲尼之事,则知有德者有荐者,方可以有天下。然亦有不尽然者。盖天命固不轻以予人,亦不轻以夺人。故凡继先世之统而有天下者,非是说德不如舜、禹,而天遂废之也,其祖宗之功德未泯,天心之眷顾未衰;若自绝于天,而为天心之所弃者,必减德如桀,然后废之南巢;暴虐如纣,然后废之牧野。向使桀、纣之恶未甚,则商未必能灭夏,周未必能灭商,何至于遽失天下哉?所以继世之君如夏启、太甲、成王,其德虽不及益、尹、周公之贤圣,然皆能嗣守先世之业,则天亦不能废子而立贤,夺此以与彼也,此益、伊尹、周公所以不有天下也。夫以伊尹、周公之圣,而不有天下,其何疑于益?以太甲、成王之为君,皆足以继世,又何疑于禹?比类以观,而天之所以与子之意见矣。”

    “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

    太丁、外丙、仲壬都是成汤的子。太甲,是太丁的子。艾字,解作治字,是斩绝自新的意思。典刑,是典章法度。

    孟子承上文说:“益之不有天下,吾既详言之矣。若伊尹之不有天下,为何?盖伊尹以圣人之德辅相成汤,伐夏救民,以王于天下,其功业可谓盛矣。迨成汤既崩,太丁未立而殁,其弟外丙立二年,仲壬立四年,皆不久于其位。于是太丁之子太甲立焉。太甲既立,又不能率乃祖之攸行,把成汤所建立的典章法度都坏乱而不修,成汤一代之家法几于坠矣。以此主暗国危、人心未附之时,伊尹岂不可遂有天下?然其心不忍主德之不明、汤祀之遂绝也,乃因亮阴之制,安置太甲于桐宫者三年。盖桐宫乃汤墓所在,放之于此,正欲其追念乃祖,而发其修省之机也。太甲果能翻然悟悔,自怨以示惩创之意,自艾以加克治之功。居桐之日,果能去其不仁之习而自处于仁,改其不义之行而能迁于义;三年之间,一惟伊尹教我之言是听是从,而大异于颠覆典刑之日矣。伊尹见其改过自新,克终厥德,乃复自桐宫而迎归于亳都,奉之以君天下,而继成汤之统焉。此虽伊尹之忠,本无利天下之心;亦由太甲之贤,终能守成汤之业。则伊尹之不有天下,亦何莫而非天之所为哉?知伊尹则知益矣。”

    “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

    孟子承上文说:“伊尹之不有天下,固由于继世之有贤君矣。乃周公以元圣之德,居冢宰之位,摄国日久,得民最深,宜其有天下。而亦不有天下者,为何?盖因继世之君,有若成王,基佑命于夙夜,绍谟烈而重光,为周家守成之令主。所以周公虽圣,亦不得而有天下。就如益之在夏,遇有敬承之启,则夏之天下非益之所得有也;伊尹之在殷,遇有迁善之太甲,则商之天下非伊尹之所得有也。盖天不能废启以与益、废太甲以与伊尹,则岂得废成王而与周公哉?此所谓天与子则与子,而非人之所能为也。三代皆然,夫何独疑于禹,遂议其为德衰也哉?”

    “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孟子承上文说:“历观帝王之统,与贤、与子,皆出于天。则尧、舜、禹之德,信无分于盛衰矣。然此非我一人之私言也。闻诸孔子说道:‘唐、虞之世,尧禅舜,舜禅禹,以天下为公而不私其子。夏后殷周之盛,启继禹,太甲继汤,成王继文、武,以天下为家,而不必于贤。或禅或继,其迹虽若是乎不同,然禅者非以揖让为名,继者非以世及为利。天命所向,人心所归,义在于与贤则与贤,是禅位固理之所宜也;义在于与子则与子,是继世亦理之所宜也。圣人不过上奉天命,下顺人心,求合乎当然之理而已,岂有一毫私意于其间哉?’知禅、继之同归于义,则我所谓与贤、与子,皆出于天,其言固有征矣。今乃议禹为德衰,何其谬于孔子之言也哉!”

    按,孟子此两章书,发明天人之际最详。而前章言天,专主民心;此章言天,兼论世德。言民心,以见非盛德之至,不可以得民,而天意不轻于予人;欲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者,知有定命也。言世德,以见虽中材之主,亦可以保命,而天意不轻于夺人;欲天下后世之为人君者,思常厥德也。使臣非舜、禹之圣,而谓天位可奸;君非帝启、太甲、成王之贤,而谓天命可恃,则皆自取覆亡之祸者耳,于天何与哉?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

    割烹,是庖人宰割、烹调之事。要,是干求。莘,是国名。

    时战国策士游说诸侯、希求进用者,藉口伊尹以自饰其卑污之行,因说伊尹曾以割烹之事要求商汤。万章疑而问于孟子说:“伊尹相汤伐夏,为一代佐命之元臣。时人乃说他未遇时节,欲见汤而无由,因投托汤妃有莘氏,作为媵臣,负鼎俎之器,执割烹之役,以此见幸于汤,遂说汤伐夏救民,以成王业。果有此事乎?”孟子答说:“否。此非伊尹之所为也。盖凡出而大有作为的人,其穷居必大有涵养。伊尹当未仕时,躬耕于有莘之野,此时只是一个畎亩之农夫。乃其迹虽甚微而志则甚大,其心思所向,只把尧、舜之道欣慕而爱乐之,其他嗜好无一可以动其心者。盖尧、舜之道,达则可以兼善天下,穷则可以独善其身。伊尹居畎亩之间,虽未有天下之责,而其自待则甚重。故大而辞受之节,只看道义上何如。若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不但不为小利所动,就是禄以天下之富,亦却之而弗顾;系马千驷之多,亦鄙之而弗视。盖其心惟知有尧、舜之道,千驷、万钟亦不足为之加损也。小而取予之微,也看道义上何如。使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不但大处不肯苟且,就是以一介与人,亦不肯失之伤惠;一介取于人,亦不肯失之伤廉。盖其心惟知有尧、舜之道,一介取与亦不肯轻易所守也。夫伊尹乐尧、舜之道,至于辞受取与之间一无所苟如此,则其律己之严,自耕莘之时而已然矣。若夫割烹之事,岂以乐尧、舜之道者而肯为之哉?”

    “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

    聘,是征召。嚣嚣,是无欲自得的模样。

    孟子告万章说:“伊尹穷居乐道,一无所苟,故其出而用世,尤不肯轻。当其耕莘之时,商汤闻其贤名,使人执币帛以聘之,迎之致敬以有礼,亦可应召而出矣。乃伊尹抱道自高,嚣嚣然说:‘凡人有慕于外,斯有动于中。我今一无所求于世,何用汤之币聘为哉?一受其聘,则食人之食,便当忧人之忧,与其受职而任事,岂若我处于畎亩之中,诵诗读书,由是以乐尧、舜之道,若神游于二帝之庭,而与之相为授受哉?’内既自乐于己,外自无求于人,汤之聘币诚不足为荣,而自不屑于就矣。夫汤以币聘伊尹,而伊尹犹不肯轻出如此,岂有割烹要汤之事哉?”

    “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

    幡然,是变动的意思。

    孟子告万章说:“伊尹以道自乐,固不肯轻于应聘。而成汤敬重伊尹,必欲致之,不以一聘而遂已也。乃三次使人往聘之,其礼意之勤如此。于是伊尹始幡然改变其初志,说道:‘我今处畎亩之中,乐尧、舜之道,非不充然其有得;然徒诵说向慕之而已,而尧、舜终不可作,唐、虞之世终不可得而见也。与其心慕尧、舜之君,吾岂若出而为上、为德,使我之君即为尧、舜之君,而媲美于放勋、重华之盛哉?与其心慕尧、舜之民,吾岂若出而为下、为民,使我之民即为尧、舜之民,而上同于时雍风动之休哉?与其心慕尧、舜之世而不可见,吾岂若致君为尧、舜之君,而身亲见其道之行于上;泽民为尧、舜之民,而身亲见其道之行于下哉?’盖独善一身,不若兼善天下之为大;远宗其道,不若躬逢其盛之为真。成汤之聘,信有不可以终违者矣。夫其应汤之聘,必有待于三往之勤,而其用世之心,又必欲亲见尧、舜之威,则其自待者不苟,而待斯世斯民亦不轻矣,岂有割烹要汤之事乎?”

    “‘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

    知,是知识。觉,是觉悟。“觉后知”“后觉”的“觉”字,是开发蒙昧,恰似呼唤梦寐的人醒转来一般。

    孟子又告万章说:“伊尹应汤之聘,而必欲亲见其道之行者,为何?惟有见于其责之不容辞耳。其意说道:‘天生此民,禀性虽无不同,闻道则有先后。故有生于众人之中,而闻道独先的,这叫作先知、先觉。天生此先知的人,非使之独知此理,正欲其启迪后知,使同归于知而后已也。天生此先觉的人,非使之独觉此理,正欲其开悟后觉,使同归于觉而后已也。天之所望于先知、先觉,其厚如此。我今在天生此民之中,独能全尽人道,则我乃天民之先觉者也。先觉之责在我,则上天之意可知,我不忍后知后觉之人终于蒙昧,将以先知先觉之理,与斯民共明之,此我之心,亦我之责也。使非我有以觉之,则当今天下,得知觉之先而为后知后觉之所倚赖者,将属之谁乎?既不能委其责于人,则不得不任其责于我矣。’然则伊尹之应聘而出,固将上承天命,下觉群蒙,而岂肯轻身以要汤哉?”

    “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

    孟子承上文说:“观伊尹自任以先觉之责,则其尧、舜君民之志,岂徒托之空言者?其设心以为:‘我既为天民之先觉,则天下之民皆吾一体,必举天下之民皆遂乐生之愿,而后行道之心,可以少慰耳。使或众庶之中,但有匹夫匹妇颠连失所,不获被尧、舜之泽者,是即我于生养安全之道有所未尽,就如我推而纳之沟中的一般。’其心恻然不忍,不得不汲汲于往救之矣。夫以匹夫匹妇之微,而体恤如此其周;则举四海九州之大,无一民一物不在其担当负荷之中,其以一身而自任以天下之重有如此。惟其重于自任,是以急于救民,见得夏桀无道,暴虐其民,其心有大不忍者。于是感三聘之勤,始就汤而说之以伐夏,于以除有罪之桀,救无辜之民焉。正欲使斯民皆被尧、舜之泽,而在己无负先觉之责也。夫伊尹切救民之志,成辅世之功,其挟持如此其大,干济如此其弘,而肯为割烹要汤之事哉?”

    “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

    远,是远遁。近,是近君。

    孟子又告万章说:“观伊尹相汤而能成救世之功,则知不肯要汤而甘为辱己之事。盖天下国家之本在身,必己身先正,然后可以正人。吾未闻枉道以求合,己不正而能正人之不正者也。况于辱己以干进,则不止于枉己。欲正天下,则不止于正人。使伊尹而割烹要汤,辱己甚矣,岂能尧、舜君民,而成正天下之业乎?然人之所以致疑于尹者,徒泥其近君之迹,遂议其行之未洁耳。不知圣人之行,不能以尽同。或远遁于山林,或近君之左右;或不屑就而去,或不屑去而留。据其迹虽若各有所当,然要其归,则远而去者志在独善其身,固不肯苟同于流俗之污;近而不去者志在兼善天下,必不肯轻变其平生之守。总之归于洁身,无枉己、辱己之事而已矣。若因伊尹之得行其道,而遂以割烹之事诬之,则是圣人而有辱身之行,何足以为圣人也哉?”

    “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

    《伊训》,是《商书》篇名。造字、载字,都解作始字。牧宫,是夏桀所居。亳,是成汤所都之地。

    孟子又告万章说:“欲知伊尹无辱身之事,当观伊尹有得君之由。盖其起畎亩之中,一旦居阿衡之位,诚非无因而自致者。但其所以致此,乃因伊尹乐尧、舜之道,而成汤慕之,故尹虽无求于汤,而汤不能不有求于尹。是尹之要汤,吾闻其要之以尧、舜之道而已。若谓割烹要汤,则尹之所挟持者,固不在鼎俎之间;而汤之所慕好,夫岂在滋味之末?非吾之所尝闻矣。《商书•伊训》之篇载伊尹自言:‘天讨夏桀,始攻于牧宫之地,由我辅佐成汤,创其事于亳也。’观书所言,则伐夏救民之事,尹盖以身任之矣。自任如此其重,而岂有割烹要汤之事哉?诬圣之言,不辩而自明矣。”此可见圣贤出处,固以道而不苟;明良遇合,实相待而有成。汤不得尹,则无以革夏正;而尹不遇汤,即有尧、舜君民之道,恶能自究其用哉?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

    主,是住宿其家。痈疽,是疡医。侍人,是内侍。瘠环,是人姓名。好事,是喜造言生事的人。

    万章问于孟子说:“君子以守身为大节,宜乎择地而处,不失身于可贱之人也。或人乃谓孔子周流至卫,因疡医治痈疽之人得近于卫君,乃即馆于疡医之家;及至于齐,因侍人名瘠环的得近于齐君,乃即馆于瘠环之家。盖欲借二人之力以自通,故不嫌于自屈也。果有此事否乎?”孟子答说:“听言当折诸理,论人当考其素。岂有大圣如孔子,而肯主非其人者哉?此言大谬不然也。为此言者,多由世间有一般好事的人,欲假借圣人纳交之事,以自掩其趋权附势之私,故驾造浮诞不根之言,创立新奇可喜之说。既非考据于经传,又不照管乎道理,徒眩惑愚人之听而已。知道之君子,岂可为其所惑哉?”

    盖是时王纲既坠,圣学不明,游谈横议之徒,人人得为异论。如前章议舜为臣父、议禹为德衰、议伊尹为割烹,而此章又议孔子主于痈疽、侍人瘠环,大抵皆出于好事之口,变乱是非,肆言而无忌惮者。其言虽不足为圣贤之累,而为世道人心之害不浅。故孟子每每详辩而力辟之,所以扶世教、正人心也。

    “于卫主颜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

    颜雠由,是卫之贤臣。弥子,是卫之幸臣。

    孟子告万章说:“欲知孔子不苟于所主,观于居卫之事可见。孔子尝周流至卫,闻颜雠由是卫之贤大夫,因馆于其家,而以之为主。时卫之幸臣有弥子者,其妻与子路之妻为兄弟之亲,因对子路说道:‘孔子欲得位而行道,非我之力不能。若肯来投我,以我为主,我当荐之于君,使得大用。卫卿之位,可立致也。’子路遂以弥子之言告于孔子。孔子答说:‘位之得失,自有天命,非人力之所能为。弥子安能使我得用于卫?而我亦何必主于其家乎?’观孔子之言如此,可见孔子进而用世,不急于进也;雍容揖逊,而进必以礼。退而引去,不难于退也;明决果断,而退必以义。礼义在我,惟尽其所当为而已。至于爵位之得与不得,一惟听命于天,说道:‘得之有命,不足以为喜;不得有命,不足以为忧。’其以义命自安如此。向使不择所主,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义当退而不退,不知有义之可守;命不当得而得,不知有命之可安,是无义无命也。孔子肯为之哉?”是孔子当平居之时,而不肯苟于所主者如此。

    “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

    桓司马,名魋,是宋大夫。要,是遮截的意思。司城贞子,是宋之贤大夫。周,是陈侯的名。

    孟子又告万章说:“孔子择人而主,不特见于处常无事之日;虽造次之时,亦有不肯苟者。昔者孔子周流列国,尝不得志于鲁,心中不悦,去而适卫;又不得志于卫,心中不悦,去而适宋。此时适遇宋司马桓魋,以孔子貌似阳虎,将要截孔子而杀之。孔子计无所出,只得换了常穿的衣服,微行而过宋,去适陈国。当是时,孔子在厄难之中,危急存亡之际,以全身远害为重,若不暇择人而主矣。犹且主于司城贞子之家,盖以贞子前为宋司城之官,其贤行著闻于宋;后为陈侯周之臣,其贤行又著闻于陈,故托之以为主也。夫以孔子处患难之时,犹不肯轻于所主如此。况处齐、卫无事之时,而肯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也哉?”

    “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近臣,是在朝之臣。远臣,是远方来仕之臣。

    孟子又告万章说:“君子小人,其类自别;故取人之道,各以其类观之。我闻近臣处于国中,常为人所主者。欲知近臣之贤否,但观其所为主的是何等样人:其人果贤,则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而近臣之贤可知;若同乎流俗,则近臣亦流俗之辈矣。远臣来自他邦,常主于人者。欲知远臣之贤否,但观其所主的是何等样人:其主果贤,则是依仁而居,托义而处,而远臣之贤可知;若比之匪人,则远臣亦匪人之徒矣!是或主人,或主于人,虽若非素定之交,而为小人、为君子,则各有相从之类。然则痈疽、侍人,其非孔子之类明矣。而乃谓孔子主于痈疽、侍人,则是以至圣而主于至不肖之家,何其不类之甚也!尚可以为孔子哉?好事之说,可不辩而益见其妄矣。”大抵君子小人,其人品较若黑白,本无难辨。而臣下每失之诡随,人主每失之偏任者何?君子以同道为朋,务在进贤;小人以同利为朋,务在植党。君子之朋主于济国,故疏于防奸;小人之朋志在得位,故工于诋正。是以直道难容,枉道易合,此忠佞之分也。人主不可不察。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

    百里奚,是秦大夫。自鬻,是自卖其身。

    万章问于孟子说:“古之贤人,若百里奚相秦以成霸业,其功名至显盛矣。或人乃言其进身之始,欲往见秦穆公而无资,遂自卖其身于秦国养牲者之家,得其五羊之皮,为其家喂牛,以此夤缘求见于穆公。穆公以为贤,遂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不识此语果诚然乎?”孟子答说:“否。此言殆非然也。盖古人未遇之时,虽不免累于困穷,乃其得君而仕,则必不肯甘于污辱。为此言者,多由好事之人,喜为不经之论,欲自掩其污辱之行,而假借于古人之名耳。岂以百里奚之贤而肯为食牛干主之事哉?”是时列国游士,若弹铗吹竽、鸡鸣狗盗之徒,挟其术以干世主之好,故往往借圣贤之事以自文其私。如前以割烹要汤诬伊尹,此又以食牛干秦诬百里奚。大要皆以不正之心度圣贤,故孟子皆断其出于好事之口,所以辟邪说,正人心者,至矣。

    “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

    虞、虢,都是国名。垂棘、屈,都是地名。宫之奇,是虞臣。

    孟子又告万章说:“吾于百里奚,而谅其无食牛干主之事者何?亦观其平日去就之间而已。盖百里奚虽仕于秦,而生长于虞,本虞国之人也。当其在虞,何尝知有秦?只因晋人听荀息之计,兴伐虢之师,恐道经于虞,为虞所阻。乃以垂棘所出之璧玉,与夫屈地所产之良马,行赂于虞,以为假道之资,因越虞以伐虢,实欲先取虢而并及于虞也。虞公贪受璧、马之赂,而不顾亡国之患。是时,虞臣宫之奇以为虞之与虢,有辅车、唇齿之义,虢亡则虞不能独存。于是谆谆然谏止虞公,而虞公不能听也。百里奚见得晋人之计已成,虞公之昏难悟,以为空言何补?遂不谏而去之秦。此其去虞从秦之由如此。向使虞公能听忠言而却晋人之赂,则虞可以不亡,而百里奚可以不去。其去虞而适秦,乃迫于虞之亡,而非有利于秦之用也,何为而有食牛干主之事哉?”夫以虞公,一贪璧马之赂,而良臣遂去,国随以亡。货利之足以坏君心、速败亡之祸如此。是以明君贱货而贵德,不宝珠玉而宝善人也。

    “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汙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

    孟子既述百里奚处虞之事,遂断之说道:“凡出处大节,惟智者能辨之。百里奚知虞公之不可谏,脱身去秦,此时年已七十矣,其阅世既久,见理甚明。若食牛干主之事,污贱可耻显然易见,而百里奚曾不知其为辱?贪昧甚矣,岂可谓之老成有智虑者乎?然不智,则必不能知语默之宜。百里奚知虞公之惑于利,谏之必不肯听,遂止而不谏,此其当默而默,非有见几之明者不能,岂可谓之不智乎?不智则必不能知去就之分。百里奚知虞公之将亡,不去且及于难,乃先去以远祸,此其可行则行,非有保身之哲者不能,不可谓之不智也。不智则必不能知废兴之机。当其去虞而举于秦,知穆公之贤可与有为也,遂委质以相从,受任而辅国,此其可仕则仕,非有择主之智者不能,岂可谓之不智矣乎?其智既有足程,其中必有定见。彼食牛干主,少知礼义者所不屑,而谓智者肯为之哉?”

    “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

    自好,是自爱其身。

    孟子承上文说:“百里奚之为人,不但其有过人之识,而且有辅世之功。盖使其仕秦而得君行政,曾无功业之可闻,则亦未足以见其贤也。今观其相秦而佐穆公以治国,使其君威令布于诸侯、声名显于天下,而其余休遗烈且可传之后世,保子孙而泽黎民,其功业之显盛如此,是何等样贤相!而岂庸庸琐琐、不贤者之所能为乎?夫既有贤者之事功,则必有贤者之志节。若使自卖其身以成就其君,冒污辱之羞,赴功名之会,此虽乡党之常人,稍知自爱其身,而顾礼义、惜廉耻者,亦不肯甘心于此;曾谓贤如百里奚,有尊主庇民之功,而肯为降志辱身之事哉?好事者之言,诬亦甚矣!”

    观于此章,百里奚一人之身耳,在虞无救亡国之祸,在秦遂成致主之功,非其佞于虞而忠于秦也,听与不听、用与不用耳。贤才之用舍,关人国之废兴如此。任贤图治者,宜鉴于斯!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