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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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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不快然自足而无所悔恨乎?若礼所得为而不肯自尽,是爱惜财物而薄于其亲矣。吾闻君子送终之礼,必诚必信,惟恐一有不慎,为终身之悔。岂忍惜世间财物,却在父母身上减省,而不尽其心乎?吾之致美于木,亦不忍俭于亲耳,奈何以过厚为疑耶?”然孟子之葬亲,虽得为而未尝越礼,虽有财而未尝过费,惟反诸心之不可解者,求所以自尽而已。彼墨子之徒,以薄为道,则以天下俭其亲;而战国嬴秦之君,至虚地土之藏以为观美:亦岂君子之所谓尽心者耶?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沈同,是齐臣。子哙,是燕君。子之,是燕相。

    是时燕王子哙惑于邪谋,传位于其相子之,国内大乱。齐之君臣欲乘其乱而伐之。故沈同自以己意私问孟子,说:“燕国乱矣,举兵伐之可乎?”孟子据理答说:“燕之罪可伐也。盖燕国受之天子,传之先君,子哙所当世守而勿失者。若未请命于天子,不该将土地人民私授与人。子之位在人臣,若未奉天子之命,不该私受国于其主。譬如有仕宦之人,平日你喜悦他,却不请命于王,就将你的禄秩官爵私自与他;那仕宦的人,也不曾奉有王命,就私受爵禄于你,于理可乎?盖爵禄虽在子,而黜陟予夺皆出于君,私相授受,皆不可也。燕国君臣之授受,何以异于此?以爵禄私相授受,在有国所必诛;以土地私相授受,在王法所必讨:何不可伐之有?”孟子之意,直谓燕有可伐之罪耳。至于所以伐燕者,又必有道,而惜乎沈同之不能再问也。

    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天吏,是奉行天讨之君。

    孟子答沈同之问,止谓燕国君臣有可伐之罪,而非谓齐之可以伐燕也。及齐人兴师伐燕,或人疑其计出于孟子,乃问说:“伐国之事,人所难言。今闻夫子劝齐伐燕,果有是事否?”孟子答说:“我实未曾劝齐伐燕。但谓我为劝者,却有个缘故。前日齐大夫沈同尝来私问我说:‘燕之无道,可伐与?’当时我应他说:‘可伐。’盖燕之君臣,把天子付予、祖宗传下的土地私相授受。这等逆乱纲常、违犯法纪,如何不可伐?彼就以我之言为然,不复再问,而遽伐之也。彼如再问:‘那个可以伐之?’则我必将应之说:‘除非是奉行天命、诛讨有罪的天吏,才可以伐之。苟非天吏,是以暴而易暴,亦不可也。’譬如今有杀人的,或问说:‘这杀人之人可杀与?’则将应之说:‘可。’盖杀人者抵罪,如何不可杀?彼如再问:‘那个可以杀之?’则必将应之说:‘除非是奉行君命、专理刑狱的士师,才可杀之。苟非士师,是以下而专戮,亦不可也。’今燕之君臣,不告于天子而私相授受,其悖乱之罪,诚为可伐。然齐非天吏,亦不请于天子,而兴兵讨伐,其专擅之罪,也与燕国一般;以齐伐燕,是即以燕伐燕也。我何为而劝之哉?”夫兵以义动,师贵有名。向使齐王能以燕国之乱告之天子,声罪致讨,无一毫自利之心,庶几称天吏矣。惟其欲乘人之乱,取以自利,全是战国阴谋,此孟子所以甚言其不可也。

    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畔,是背叛。陈贾,是齐大夫。管叔,是周公的兄,名鲜。监,是管理国事。

    齐人既伐燕而取之,后来燕人不服,共立燕太子平为王,叛了齐国。齐王乃与群臣说:“向年我欲取燕,孟子劝我当顺民心;及诸侯将谋救燕,孟子又劝我置君而去。我不曾听他的言语。今燕人背叛,是我不用忠言之过,心甚惭愧,无颜面见得孟子,将如之何?”这是齐王悔悟的良心。群臣若能将顺而诱掖之,亦为善之机也。齐臣有个陈贾,是阿谀小人,乃对齐王说:“何必以此为患?臣且问王:王自家忖度,与古之周公孰仁孰智?”齐王惊叹说:“这是何言?周公乃古之圣人,我何敢比他!”陈贾便举周公的事来说:“王以周公为仁且智,非后世可及。不知周公于仁、智,也有不能完全的去处。当时武王克商,立纣子武庚,周公使其兄管叔去监守武庚之国。及成王初年,管叔遂与武庚同谋,以殷叛周。假使周公预知管叔之必叛,故意教他去监国,是驱之使陷于罪,忍心害兄,这便是不仁。假使不知管叔之将叛,误教他去监国,是亲兄之恶,尚然不知,这便是不智。这等看来,仁、智二字,以周公之圣尚且不能兼尽,而况于王乎?燕人之叛,正不必以此为惭也。贾请往见孟子,以周公为辞以解之,王无患矣。”夫齐王之惭,尚有迁善之机;而陈贾之解,反导之以文过之失。小人逢君之恶,其情状类如此。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曰:“然。”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

    陈贾欲借周公以释齐王之惭,因往见孟子,问说:“周公何许人也?”孟子答说:“德如周公,乃古之圣人也。”陈贾问说:“闻周公封武庚于殷,使管叔往监其国,管叔反与武庚同谋,以殷叛周。不知果有此事否?”孟子答说:“史书所载,诚有此事。”陈贾乃故意问说:“周公用管叔之时,亦预先知道他将叛而使之与?”孟子答说:“周公若知管叔将叛,岂肯使之?以理度之,必是不曾先知耳。”陈贾因借此发问说:“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夫子既以周公为圣人,宜乎尽善尽美,无有过失;乃不免用差了人,则圣人且有过与?”陈贾之言及此,自谓可以为齐王解矣。然不知圣人之所处,与常人不同。孟子答说:“圣人岂可轻议!但遇着天理人情照管不到的去处,其迹或涉于过差,而不知其有不得不然者。当亮其身之所处何如耳:周公于管叔为弟,管叔于周公为兄。当初使之监殷,只道他是王室懿亲,故以爱兄之念,诚信而任之,实不料其至于此也。然则周公之过,岂非天理人情之所不能免者乎?若逆料其兄之恶,而以疑贰之心待之,则不宜有此过矣,然岂圣人之所忍哉?”孟子之言,正与孔子观过知仁之意相合。惟其过于爱、过于厚,此所以为圣人也。若世之自陷于有过者,安可借之以自文耶?陈贾乃欲以此释齐王之惭,不惟巧于逢君,抑亦敢于诬圣矣。

    “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孟子知陈贾为齐王文过,乃直折之,说:“凡人不能无过,但所以处过者不同。古之君子应事接物,也有一时意虑不及、偶然差错了的,却能自认其过,改从那好的一边去,不肯护短;如今的人,或偶有差误,本出无心,却惮于更改,就顺着那差的一边去,不肯认错。古之君子,当其有过,明白示人,无一毫遮饰,就如那日月方食的一般,天下之人谁不望见?及其汲汲改图,复于无过,就如日月复明的一般,依旧光明圆满,天下之人谁不瞻仰?这样心事,何等明白正大,即有一时之过,亦安足以病之?至于今之君子,岂徒顺从其过不肯改图?又要假借一段说话弥缝掩饰,以欺人之耳目。此古之君子能立于无过,今之君子所以卒归于有过也。自爱其身者,固当以古人自处;爱人以德者,又岂可以今人待之哉?”

    陈贾之意,本欲借周公之过以解齐王之惭,是乃为君文过,而不知其陷君于有过也。故孟子正言以斥之如此。夫圣如成汤,而称其改过之不吝;圣如孔子,而幸其有过之必知。圣人亦何尝自谓其无过哉!惟过而能改,不惮舍己从人,以迁于至善,则非常人之所能及耳。齐之君臣,专以文过饰非为事,此国事所以日非,而终至于乱亡也。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孟子为卿于齐,本欲行道。及久于齐而道不行,无虚受其职之理,故致还卿位而归焉。齐王见孟子要去,乃亲自来见,说:“前日夫子未至吾国,寡人仰慕道德,愿一见而不可得。及夫子不弃寡人,千里而来,使寡人得侍贤者之侧,莫说寡人喜悦,即同朝士大夫,莫不甚喜。今又以寡人不足有为,弃之而去。虽夫子高尚之志已不可回,而寡人愿见之心自不容已;不识此别之后,尚可再来使寡人得见否乎?”夫齐王虽不能用孟子于在国之时,而犹欲见孟子于既去之后,其一念好德之诚,尚有未泯者。孟子乃婉辞以对之,说:“我虽去国,私心惓惓,常在王之左右。继见之期,但不敢预以为请耳,然此心固所愿也。”盖孟子严于守己,而又不欲轻于绝人,其汲汲行道之本心,固已见于言外矣。

    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

    时子,是齐臣。六斛四斗叫作一钟。矜,是敬。式,是法。

    孟子虽决于去齐,犹未出境,齐王以为尚可复留。一日,谓时子说:“我待孟子以卿相之位,他不肯留,必谓我尊敬之未至耳。我今欲当国之中,于士民凑集的去处,建造一所房屋与孟子居住;那从游的弟子众多,特与万钟之禄以赡养之。既有居止之安,又有廪给之富,或者可以复留。使我诸大夫及国中之人,都得以亲炙其光辉、瞻仰其仪范,人人得以尊敬而取法。此我之所大愿也。子何不为我告于孟子,备道所以勉留之意,庶几可以援而止之乎?”夫齐王不能尊德乐道,尽用贤之实,而徒欲以宫室廪禄为虚拘之文,宜孟子之终不留也。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

    齐王欲留孟子,命时子致意。时子难于径达,乃因孟子弟子陈臻转道齐王之语。陈臻亦不知孟子欲去之心,即述时子之言以告之。孟子以道既不行,义在必去,却又难于显言,乃姑答陈臻说:“齐王有意留我,其意诚然。然我之当去而不可复留,固自有为,时子岂知之乎?且王以万钟留我,不过以富诱之而已。设使我有欲富之心,则前日位在客卿,常禄十万,尚辞之而不受。今乃受此万钟之养,是辞多而受少也,欲富者固如此乎?况我本非欲富而以是留之,亦非所以待我矣。”盖孟子以道为去就,齐王以禄为优礼,宜不肯复留也。

    “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

    季孙、子叔疑,都是战国以前的人。异,是怪。龙断,是冈垄之高处。

    孟子又答陈臻说:“我今既辞卿位,若复以万钟留齐,是不得于彼、而求得于此也。与子叔疑何异?当时季孙曾说:‘怪哉!子叔疑之为人。使自己居位为政,不见用于其君,也只是奉身而退便了;却又使其子弟为卿,代之秉政,不过志在富贵而已。世人之情,亦孰不欲富贵?但一得一失,自有义、命,何可尽取?乃子叔疑失之于身,复欲得之于子弟,是独于富贵之中,展转营谋,不肯割舍。如登在冈垄高处,左右顾望,惟图专利的一般,不亦怪哉!’今我道既不行,而复受万钟之养,则何以异于此?”盖君子仕止去就,惟视道之行否。其君用之,则忘身殉国,不敢辞难;否则洁己全身,不肯枉己:此圣贤出处之大节也。若乃于富贵利达之中,存患得患失之念,如所谓私龙断者,则乡党自好者不为,岂君子自处之道哉?齐之君臣,不知去就之义,而徒欲以厚禄羁縻贤者,其不知孟子亦甚矣!

    “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有司,是监市的官。罔,是网罗括取的意思。征,是税。这一节是解上文“龙断”二字之义。

    孟子说:“季孙以龙断比子叔疑。如何叫作龙断?盖古时设立市场,聚集民间的货物,使彼此更换,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两平交易,各得其所。那有司之官,不过替他平物价、理争讼,以法治之而已,初未征其税也。后来有一等贱丈夫,贪得无厌,必求那冈垄最高明的去处,登而望之,左顾右盼,看那一项可以居积,那一处可以兴贩,既欲得此,又欲取彼,把市中财利一网括尽,不肯放过些须。这等专利的小人,个个都贱恶他,乃征取其税,以示裁抑。后世缘此,遂有商税。是征取商人之法,实自此贱丈夫始矣。季孙所谓龙断之说如此。其意盖讥子叔疑自己不用,又为子弟求官,罔利无厌,与龙断无异也。今我既辞十万之禄,复受万钟之养,不得于此而求得于彼,是亦一龙断矣,如之何其可哉?”此孟子所以决于去齐,而时子或未之知也。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

    昼,是齐邑名。古人席地而坐,年长者为之设几。隐几,是凭着几案。

    齐王不能用孟子,孟子以道不得行,辞之而去。行到西南境上昼邑地方,暂且止宿,盖去国不忘君之意也。当时有个齐臣,见孟子行得迟缓,意其可以复留,乃不奉王命,而自以其意来见孟子,欲为王留行,是不知留贤之道矣。及既坐而言,孟子只由他自说,竟不答应;且凭着几案而卧,若不曾听闻者,以示绝之之意焉。盖为国留贤,虽是美意,然平时不能左右齐王,成就他用贤之美;临时又不知遵奉王命,道达他留贤之诚。徒欲以一人之口舌,挽回贤者之去志,多见其不知量已。此孟子所以重绝之也。

    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

    客,是为王留行的人。

    因见孟子不应其言,以为慢己,乃忿然不悦,说道:“夫子之去留,系齐国之轻重,故弟子不敢轻率,斋戒越宿,方敢进言,何等样诚敬。夫子乃卧而不听,明示拒绝。弟子请从此辞,不敢复见矣。”夫齐人不自省悟,而反责望于孟子,是不知留贤之道者。孟子欲晓告之,乃命之坐,说道:“子知我之所以不应乎?请明告汝。大凡贤者之去就,视人君之礼遇何如。昔者子思在鲁,缪公深知其贤,以师道尊之,常使人伺候起居,通其诚意,所以能安子思也。若使缪公无人在子思之侧,则其尊贤之意无由自达,子思必见几而作,不能一日安于其国矣。泄柳、申详二子,都是贤者。缪公虽尊之不如子思,然有推贤荐士之臣,常在君侧为之维持调护,所以能安其身也。若使二子无人在缪公之侧,则其君敬贤之礼有时而衰,二子亦必洁身而去,不能一日安其身矣。此可见贤者之居人国,其上必有好贤之君,尊崇听信,寄之以腹心,而后可留;其中必有荐贤之臣,弥缝匡赞,通之以情意,而后可留。盖以道自重,当如是也。今子之来,果王之留我,而使子道其诚耶?抑子请留于王,而为之通其意耶?苟为不然,则非所以处我矣。我之不应,岂为过哉?”

    “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长者,是孟子自称。虑,是谋。

    孟子承上文说:“观子思与泄柳、申详之事,则留贤之道可知矣。子之留我,诚出自王之诚意,如缪公之于子思,则待我以礼,安敢不答?乃今观子之来,未尝出于君上之命,而欲以一人之私意决贤者之去留,是子为长者谋画,视缪公之待子思,不及远矣!我之自处,未尝敢轻于子思。而不以子思待我,这是子绝我乎?却是我绝子乎?夫敬人者,人恒敬之。子之留我不以其道,是先绝我矣;我之卧而不应,岂为先绝子乎?”

    盖孟子于齐,道虽不合,未忍遽去。使留行者能以尊贤之义开导齐王,因以齐王之诚勉留孟子,未必不可挽回也。齐人乃欲以己意留之,其见绝于孟子,宜哉!尝即子思、泄柳、申详之事而论之:古之贤士,皆知以道自重,而上亦重之,非其君忘势而下交,则其左右之贤者秉公而推荐,如三子者是已。战国以后,士习日卑,乃有阿时好以结主知,因君侧以求先容者,则泄柳、申详犹耻为之,而况子思乎?观孟子之言,亦足以维士习之变矣。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

    干泽,是干求恩泽。濡滞,是迟留的意思。

    孟子去齐,止于昼邑地方,三宿而后出境。齐人尹士见孟子去不果决,乃私与人讥议,说:“出处乃士人之大节,甚不可苟。故进必择君而仕,不为利禄;退必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这才是难进易退的道理。今齐王之不可为汤、武,人皆知之。使孟子不知而来见,则智不足以知人,是不明也;使知其不可犹且来见,则志惟在于利禄,是干泽也。且千里而来见王,本欲行道;今不遇而去,便当洁身。却乃迟迟其行,三宿而后出昼,是何其依违于进退之间,若是其濡滞也!以孟子平日的抱负,吾甚敬之。今所为若此,吾甚不悦,不意孟子而有此举动也。”夫尹士之言,似亦知守身之常法者。而圣贤委曲行道之心,则岂硁硁者所能识哉!

    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

    高子,是孟子弟子。

    高子闻尹士讥切孟子之言,乃述以告孟子。孟子晓之说:“君子之出处去就,若只顾自己高洁,这也不难。惟是爱君忧国,委曲从容,尚有出于常情之外者。尹士之言,乌能知我之心哉?我当初千里而见王,非是逆料王之不可为汤、武而姑就之也,以为道在于我,可以辅世长民。若一见之后,有所遇合,或可佐王以成汤、武之业,而吾道庶几可行,是我之所愿欲也。至于不遇故去,岂是我之本心?只为言不见用,吾既不能舍所学以从人;道不得行,吾又不可居其位而食禄。展转思惟,实不得已而后去耳!夫向日之来,本欲求伸其素志;故今日之去,犹未忍遽替其初心。始终只要行道济时,使天下被汤、武之泽而已,何害其为濡滞哉?尹士恶足以知此。”

    “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

    孟子答高子说:“我之去齐,实非本心,盖有甚不得已者。即三宿而后出昼,于我之心,犹以为过于急速,而有不能恝然者焉。何也?盖人情或暂蔽而复明,或始过而终改。王之不能用我,虽是一时迷惑,然犹望其从容悔悟,庶几能改,不至于终迷而不悟也。若使王能知既往之失,痛加省改,则能以王道为必可行,以吾言为必可信,必将追我而反之矣,吾何为而速于去哉?所以三宿出昼而不嫌于濡滞也。”

    “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

    孟子承上文说:“我三宿而去昼,犹冀王之追我也。至于出昼之日,已越齐境,而王不见追,则王之心终于不悟,而义不容于不去矣。我到这时节方才有必归之志,浩然长往而不可复止耳。然我虽决去,亦岂忍恝然而舍王哉?盖王之天资朴实,虽有好勇、好货、好色这三件病痛,然其不忍之心,充之可以保民;好乐之心,公之可以治国,犹足引而为善,以建有为之业者。王如用我,使我之道得以大行,则岂徒齐国之民得安?即天下之民,皆可使被治安之泽,而汤、武之功亦不难致矣。王诚反而思之,庶几改过迁善。使王为贤君,齐为善国,岂不美乎?故我虽既去,犹日夜望之也,岂忍终舍王哉?尹士乃以濡滞讥我,亦不知我之心者矣。”

    “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悻悻,是不平的意思。穷字,解作尽字。

    孟子承上文说:“我之从容去国,而犹有望于王,盖为世道民生计也。岂是那一等规模促狭、不识大体的小丈夫,一有所匡谏于君,不见听从,即心怀愤恨,悻悻不平之气见于面目;去则驰驱道路,尽一日之力方肯止宿,惟恐其行之不速,涉于濡滞,而无复有所顾恋。这样的人,只管得自家的去就,全无爱君忧国之心。君子忠厚之道,不如是也。我宁受濡滞之名,其忍以小丈夫自处耶!”尹士闻此言,乃自悟其失,说道:“我之所言,但见得去就之际不可不明,岂知贤者行道济时之心、忠君爱国之念,有如此者?我诚小丈夫也。”然则君子之所为,岂常人所能识哉?盖孟子初至齐国,只望齐王能行其道;及不遇而去,又只望齐王能改其失。其忠爱之心与明哲之见,有并行而不悖者,与孔子迟迟去鲁之意正同,视硁硁一节之士,以去就为名者,分量相悬矣。惜乎!齐王竟不能留,而齐终不能治也。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此一时也。”

    不豫,是不喜欢的意思。

    孟子至齐,不遇而去,其忧世之心,有不觉见于颜面者。门人充虞在途间问说:“夫子自去齐以来,忧形于色,似有郁郁不乐的模样。虞窃有疑焉。前日虞曾闻夫子说:‘君子之心,无人而不自得。就是不得于天,也不怨天;不合于人,也不尤人。’今夫子不遇于齐,便似有怨尤的意思,与前日之言不合,此则弟子所不识也。”孟子晓之说:“不怨、不尤这两句,是我平时诵法孔子的言语。我何尝有怨天尤人之心?但我今日之不豫所以异于前日者,亦自有说。盖君子守身之常法,与用世之微权,各自有一种道理。我前日不见诸侯,不曾想着用世,只是居仁由义,不愧于天,不怍于人,便欣然有以自乐,彼固一时也。其在今日,却要得君行道,辅世长民;然而遭际不偶,则上畏天命,下悲人穷,于心自有不能恝然者,此又一时也。时之所值不齐,而心之忧乐亦异,岂可以一律论哉!”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

    名世,是德业闻望可名于一世的贤人。

    孟子告充虞说:“我之所以不豫者,为何?盖当此之时,圣王不作,吾道不行,有不能释然者耳。大抵圣君贤相,其遇甚难,其出不偶。自来天地间的气运,到五百年贞元会合,则必有继天立极的圣人受命而兴,在天子之位,以开一世之太平。如自尧、舜以至于汤,自汤以至于文、武,都是这等年数。那其间建功立业,也不是一个人做的,又必有德业闻望超出一世的贤人出来辅佐他,以成王者之治。如尧、舜之有禹、皋,汤、武之有伊、吕,也都是这等凑合。此可见天运而人从、君倡而臣和,是乃气数之必然而不可易者也。今自文、武造周以来,到于今七百有余岁了,以五百年的常数算之,已过二百,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矣。且天运循环,无往不复。以当今战国之时考之,正是乱极思治、可以有为之日,兴道致治,未有易于此时者矣。于此而不得一佐圣王,以成辅世长民之业,仅见一齐王足用为善,而又不遇而去。虽有名世之具,亦终无以自见矣。忧天命而悲人穷,安得无不豫之色哉!”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孟子又说:“当今之世,数过五百之期,时值可为之日,乃使我不遇于齐,或者天意还未欲平治天下故耳。有如世道不可终否,天心有时而厌乱,将使天下治平,复蒙王者之泽;则辅佐于下者,毕竟要有德业闻望可名一世的人,才做得拨乱反正的事业。当今之世,独我一人足以当之耳,舍我其谁用哉?夫天意未定,则平治尚有可望;其具在我,则遭际亦必有期。吾惟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耳,又何为而不豫哉?”是可见孟子自任之重,故去国而不能无忧;自信之深,故处困而不失其乐。圣贤之存心如此,众人固不识也。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

    休、崇,都是地名。

    孟子虽为齐卿,未尝受禄,以明其志在行道,不为利禄所縻,而公孙丑未之知也。及孟子去齐居休,乃乘间问说:“君子居其位,则食其禄,宜无可辞之理。向者夫子仕于齐国,而不受其禄,是岂古人之道当如是耶?”孟子答说:“仕不受禄,本非古道;但我之辞禄,盖自有说。当初我来见齐王,本欲行其志也。使王能用我,而可以久居于齐,则虽受其禄,亦无不可。顾吾初至齐国,在崇邑地方得见齐王,谈论之间,已知其不能用我,退而有去志矣。后虽曾有爵位,不过假此暂住,以观王之意向何如,其实欲去之志不欲变改。若遂受其禄,则为职分所羁,而行止久速,不得自由,故虽仕而不受其禄也。盖禄既不受,则脱然于官守之外,而一进一退,绰然有余裕矣。岂可以古道例之耶?”

    “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孟子承上文说:“我于齐既有去志,则义不可以复留矣。乃犹迟迟而行,这是为何?盖我自见王之后,适遇着国内被兵,有兴师之命,此时干戈扰攘,上下戒严。若于危急存亡之秋,而但为洁身自便之计,非惟义所不可,抑亦心所未安,故隐忍而不敢请也。然则我之淹留于齐,乃势有所阻,岂我志之所欲哉?身在齐卿之位,而心怀去国之图,此所以不受其禄也。”

    盖孟子之志,欲行仁义之道,以比隆汤、武;而齐王之志,欲窃富强之略,以效法桓、文:此如方圆之不相入矣。道既不合,而乃欲以万钟之禄縻之,岂所以待孟子哉?可见君子之遭时遇主,惟精神志意之感孚为足以尽其用,而爵禄名宠之制御不足以系其心。此又用人者所当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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