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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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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道,都是前古的圣人,我岂能全体而遂行之哉?但我之心,只愿学孔子。盖伯夷虽圣之清,然偏于清,则不免于窄狭;伊尹虽圣之任,然偏于任,则不免于迁就。惟孔子真神不滞、变化无方,未尝不清而不泥于清,未尝不任而不倚于任,乃万世道德之宗,我之所愿学者也。伯夷、伊尹,道既不同,岂吾之所愿学哉!”夫孟子虽不轻以圣人自居,而尤必以学孔子为愿。可见趋向贵正,立志贵高。为学者当以仲尼为师,图治者尤当以尧、舜为法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曰:“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班,是齐等。

    公孙丑又问孟子说:“伯夷、伊尹于孔子,既皆古之圣人,则其人品果是齐等而无高下否乎?”孟子答说:“伯夷、伊尹岂可比于孔子!盖凡行造其极,皆谓之圣,而分量大小不同。若孔子之道德事功,就是从古到今,许多圣人都未有如此之盛者,非伯夷、伊尹所得而班也。”公孙丑又问说:“孔子虽称独盛,然与夷、尹皆谓之圣人,不知也有同处否?”孟子说:“也有同处。盖谓之圣人,则其根本节目之大,自异于人。假如得百里之地而君临之,这三圣人都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略,能朝服诸侯而一统天下。盖其德既盛,则天与人归,自能得众而得国也。然虽有君天下之德,而初无利天下之心。若使他行一不义之事、杀一无罪之人而可以得天下,这三圣人必不肯为。盖其心既正,则内重外轻,必不苟取而贪得也。此则根本节目之大,三圣人无有弗同者。于此不同,则乌在其为圣人哉!”然观孟子以辅世长民自任,以仁义劝时君,而岩岩气象,虽万钟千驷不可夺。非其所造几于圣人,安能言之亲切如此?

    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汙,不至阿其所好。”

    汙,是卑下。阿,是私曲。

    公孙丑又问说:“夷、尹之与孔子,其根本节目之同则既闻之矣,敢问孔子之所以异于夷、尹者何如?”孟子答说:“孔子异于群圣,非我一人之私言,比先孔门弟子已有言之者矣。昔宰我、子贡、有若这三人,识见高明,学力至到,其智足以深知圣人,凡所称扬,一一都有的据。假使他自处卑下,故欲推尊其师,亦必实有所见,不至阿私所好而空誉之也。吾谓孔子之尤异,盖亦取信于三子之言耳。”

    “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

    ”予,是宰我的名。贤,是胜过的意思。

    孟子引宰我之言说:“‘自古圣人必以尧、舜为称首。以予观于夫子,胜于尧、舜远矣。盖尧、舜以道治天下,其功业在一时。夫子又推其道,以删述六经,垂教万世,则其功业在万世。以一时之功,较诸万世之功,夫子其不贤于尧、舜乎?’宰我之推尊孔子如此。”

    “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

    孟子又引子贡之言说:“‘自古圣王,世代久远,其所行之政与其所存之德,固不得见而知之,然亦有可知者。盖礼所以饰政,观其所制之礼,则其所行之政可知。如礼之尚质者其政亦简,礼之尚文者其政亦详是也。乐所以彰德,听其所作之乐,则其所存之德可知。如乐之尽善者必性之之德,乐之未尽善者必反之之德是也。我持此以论前代,由今百世之后,而差等以前百世之王,其政其德,宛在目前,莫能逃吾之见者。然自生民以来,作者虽多,未有如吾夫子之盛者也。盖吾夫子虽生于百世之后,而能集群圣之大成。其政则绥来动和,与天地而同流;其德则祖述宪章,与天地而同大。此所以远过百王而莫之能及也。’子贡之推尊孔子又如此。”

    “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垤,是蚁穴上土堆。行潦,是路上无源之水。萃,是聚。

    孟子引有若推尊孔子之言说道:“‘天地间岂惟民有同类哉?凡物亦皆有之。如麒麟与走兽,一般是走;凤凰与飞鸟,一般是飞;泰山与丘垤,一般是山;河海与行潦,一般是水:其类未尝不同也。至若圣人之与凡民,一般有形有性,亦同类而已。但圣人能践其形,能尽其性,虽与人同类,而卓然高出于人类之上;虽与众聚处,而挺然超拔于群聚之中:此圣人所以异于凡民耳。然圣人固异于凡民,而孔子尤异于群圣。自生民以来,非无出类拔萃的圣人,而孔子道冠百王,德超千古,实未有如其盛者,岂非出类拔萃之尤者哉!’由宰我、子贡、有若之言观之,则孔子之圣,虽自古帝王皆莫能及,而况于伯夷、伊尹乎?此吾所以愿学之也。”

    按,《孟子》此章,始言知言、养气,以明不动心之原;末复推尊孔子,以申愿学之意。盖当时霸功甚盛,圣学不明,管、晏之术大行,孔子之道不著。故孟子直以其学于孔子者告公孙丑,所以辨王霸之大端,而扩前圣所未发也。有志于圣学者,宜潜心焉!

    孟子曰:“以力假人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

    霸,是诸侯之长。言其势力强大,足以把持天下,如齐桓公、晋文公是也。

    孟子说:“古今论治道有二端:一是霸道,一是王道。欲知王霸之异道,亦观其心术而已。若恃其土地、甲兵之力,而假托于救世安民之事,其事虽公,其心实私,这等的叫作霸。霸者必据有大国,然后威势足以制人,名号足以鼓众,天下皆畏而服之,此所以能合诸侯而成霸业也。苟非大国,则无所凭借以立功名,何以成其霸乎?若以大公至正之德,而行其救世安民之仁,心皆实心,政皆实政,这等的叫作王。王者则至诚自足以感动,善政又足以招徕,不待土地之广、甲兵之强,而人心自然悦服,可以朝诸侯而王天下。如成汤起于亳都,地不过七十里而已;文王起于岐周,地不过百里而已。惟以德行仁,遂建有商、周之王业,何待于大国乎?夫王霸之所为皆仁也,顾出于假即为霸,出于诚即为王。心术之诚伪甚微,而治道之纯驳顿异如此。”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赡,是足。《诗》,是《大雅•文王有声》之篇。

    孟子承上文说:“王霸之心术不同,故人之服之者亦异。霸者以力假仁而人服之,虽外面顺从,却不是真心爱戴;特屈于力之不足,寡不敌众,弱不敌强,故不得已而服之耳。若王者以德行仁而人服之,非是勉强顺从,乃其中心爱慕喜悦,有发于至诚而无所强者。就如七十子之于孔子一般,非有名位势力以联属之,而流离困苦,相从不二,其服之诚如此。《诗•大雅•文王有声》之篇说道:‘王者之化,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所思而不服。’夫服尽于东西南北,则德之所被者广;服出于心思,则诚之所结者深:此正王者以德服人,而心悦诚服之谓也。彼霸者何足以语此哉?”

    按,此章论王霸之辨,只在诚伪之间。同一施仁也,而以力假之则霸,以德行之则王;同一服人也,而以力服之则霸,以德服之则王。其事功纯驳,感人之浅深,不可同日而语。此论王道者,所以必本之诚意也。图治者其审所尚哉!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

    孟子说:“人情孰不好荣而恶辱!然荣辱无常,惟人所召,在仁与不仁而已。诚使为人君的修德行善,事事皆出于仁,则身尊名显,不期荣而自荣矣;若是骄奢淫佚,事事皆出于不仁,则身危国乱,不期辱而自辱矣。今之人君,皆有恶辱之心,而所为的都是不仁之事,虽欲去辱,势必不能。就如恶湿之人,不能移居高敞,而仍处卑下之地,岂能免于湿乎?故人君惟不恶辱则已,如诚恶辱,则莫如去不仁而为仁。不自挟其贵也,而贵重道德;不自恃其尊也,而尊礼贤士。士之贤而有德的,则使之布列有位,以正君而善俗;士之能而有才的,则使之分任众职,以修政而立事,斯则有治人而可与图治道矣。如幸而国家闲暇,无敌国外患之忧,可以从容有为、次第整理;则趁这时节,务与贤能之臣修明其政事,而使大纲小纪秩然不乱;修明其刑法,而使五刑五用咸适其宜。似这等用人行政,孳孳汲汲,惟务修德以自强,则可谓仁矣。由是人心悦而邦本安宁,国势张而天下无敌,虽强大之国,亦翕然畏服而听命之不暇矣。何荣如之?吾所谓‘仁则荣’者如此。”

    “《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

    《诗》,是《豳风•鸱鸮》篇。迨,是及。彻,是取。桑土,是桑根之皮。绸缪,是缠绵补葺的意思。

    孟子说:“人君欲强仁以求荣,则当及时以图治。昔周公作《鸱鸮》之诗,托为鸟言说道:‘我之为巢,将以蔽风雨而御患害。然使既雨而后为之,则无及矣。必趁此天未阴雨之时,先取那桑根来补葺巢之牖户,使坚好完固,则他日虽遇阴雨,亦不动摇。在下之民,宁或有侮我而击射之者乎?’诗人托为鸟言如此。孔子读而赞之,说:‘为此诗者,其知治国之道乎!盖凡有国家者,其平居无事,正如天未阴雨之时,若能乘其闲暇,汲汲然简任贤才,励精治理,纪纲紊乱的及时整顿,法度废弛的及时修补,使事事周密,无一些罅漏,亦如鸟之绸缪牖户一般,则内政修明,根本牢固。那敌国自将畏服不暇,谁敢有肆其侵侮者乎?’此诗之言所以为知道也。由诗及孔子之言观之,我所谓‘仁则荣’者,益可信矣。”

    “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

    般乐,是乐而忘返,盘旋不已的意思。怠,是惰慢。敖,是恣肆。

    孟子又说:“人君图治,不在于扰攘多故之日,而在于安宁无事之时,时固难得而易失也。但今之诸侯,都没有忧深虑远、未雨绸缪之意。见得国家闲暇,无敌国外患之忧,便谓可以久安长治,乃及是时般乐以纵欲,怠敖以偷安;把政事、刑法全不整理,致使国本动摇,人心离散,内忧外患,纷然并起,而败亡随之矣。这祸患却是自己求来的,又将谁咎哉?我所谓‘不仁则辱’者如此。”

    “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永言,是常常思念的意思。

    孟子承上文说:“人君当国家闲暇之时,而修德自强,则必受兴隆之福;苟般乐怠敖,则必受败亡之祸:是祸与福,无不自己求之者。求祸得祸,求福得福,皆所自取,岂可诿于偶然之数哉!《诗•大雅•文王》之篇说:‘为人君者,若知天命至重,不可以易承,或修德行仁,克反身克己,长思与之配合而不敢违背,则天心降鉴,福祚无疆,多福之来,乃其所自求者矣。’《商书•太甲》篇说:‘凡祸孽之来,若是天之所作,如水旱灾眚之类出于气数者,犹可以人力挽回而去之;若自作不善而致祸孽,则为恶得祸,乃理之常,必至于死亡而不可救矣。’夫福曰自求,则非无因而得福;孽曰自作,则非无因而致祸。《诗》《书》之言如此,正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谓也。吾所谓‘仁则荣,不仁则辱’,岂不信哉!”

    按,《孟子》此章,论祸福之说甚明,而其大旨以及时修德为要。盖天命无常,惟德是辅。未有修德而反受祸者,亦未有丧德而反获福者。祸福之机,天人之际,明主宜致思焉!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

    俊杰,是才德出众之人。廛,是市上的房税。法,是市官的法禁。

    孟子说:“王政之要,在得人心。而人心之向背,亦视其行政之得失何如耳。且如贤能之士,乃国家所赖以辅治者。使弃而不用,则豪杰解体,而人心失矣。必于贤而有德者,隆礼以尊敬之;能而有才者,分任而器使之。使才德出众之俊杰,皆济济在位,而不肖者不得参与其间,则野无遗贤,朝无幸位。天下之士,凡以俊杰自待的,皆自庆其遭逢之不偶,中心喜悦,而愿立于其朝矣。至于日中为市,亦国家所资以通财用者。使征求太过,则商贾不行,而人心失矣。必于逐末者多,则量取其市地之廛,而不征其货;若逐末者少,则但治以市官之法,而不税其廛。则上不废法,下不病商,天下之商,凡以有无相易者,皆不苦于征求之害,中心喜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天下之士归之,则上不劳而政自理;天下之商归之,则赋不加而用自足。此用人、理财之大端,王政之首务也。”

    “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

    讥,是盘诘。借民之力以耕公田,叫作助。夫,是夫家之征,即今粮差等项。里之布,是一里二十五家之布,即今布绢等项。周制:民无常业的,罚他出一夫百亩之税、一家力役之征;不种桑麻的,罚他出一里二十五家之布。氓,是民。

    孟子说:“王政非止一端。如关隘去处,乃行旅之所往来,恐有奸细诈冒,固当盘诘;若因而抽取货物,岂不失了远人之心?必定为关市之法,但讥察异言异服之人,而不征其税,则天下之旅皆悦吾柔远之政,更相传告,而愿出于其途矣。农夫乃王政之本,国家经费多出其力。若又妄取以竭其资,岂不失了农夫之心?必修井田之法,但使通力合作以助耕公田,而不复税其私田,则天下之农皆悦吾恤农之政,更相传告,而愿耕于其野矣。至于夫家之征与一里之布,皆先王所以罚游惰之民者。若市宅之民,已出了廛税的,使之安其常业,不复征其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吾厚民之政,更相传告,而愿为吾之民矣。凡此三事,皆王者恐失天下之人心,而曲为之体念;恐竭天下之财力,而曲为之撙节。宁损上以益下,勿瘠人以肥己,真天覆地载之心也。以此致王,不亦宜乎!”

    “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天吏,是奉行天讨之君。

    孟子承上文说:“王者之政,能使士农商贾、行旅居民无不归心,其明效大验有如此者,特患今之人君不能着实举行耳。诚能以实心行实政,将这五件一一见诸施行,则政事修明,德泽周遍。不但本国之民欢欣鼓舞,戴以为君,即邻国之民亦皆心悦诚服,仰之若父母矣。夫既仰之若父母,则邻国之民就是我之子弟一般;那邻国之君欲率其民以攻我,是率其子弟以攻其父母,谁肯替他出力用命?自生民以来,未有如此而能济事者也。这等样人心归服,则人不能制我,而我常可以制人,天下谁能敌之?无敌于天下者,是乃奉天命而为天吏者也。谓之天吏,则凡逆天害民之国,皆得而诛伐之,可以抚安万民、宰制六合,而王于天下矣。借曰不王天下,岂有是理哉?”

    按,《书经》上说:“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盖民心无常,抚之,则邻国之民皆为子弟;虐之,则邦域之内尽为寇仇。其废兴存亡之机,甚可畏也。战国之君,率以诈力相敌,而不知人心一失,为敌滋多。故孟子特举王政之无敌者,谆谆言之。诚有国者所当鉴也!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

    孟子说:“天地以生物为心。人各得天地之心以为心,故可矜可怜之事一触于外,而恻怛好生之意遂动于中,这叫作‘不忍人之心’。是心也,人皆有之,但众人每为物欲所蔽,故不能察识此心,而推之政事之间耳。惟古先圣王,私欲净尽,天理流行,满腔子都是不忍人之心,所以随感而发,行出来的无非不忍人之政。如不忍人失养也,便为之制田里,教树畜,以厚其生;不忍人之失教也,便为之设学校,明礼义,以复其性。皆真心自然,不由矫强。夫有是心而继之以政,则非徒善;行是政而本之于心,则非徒法。由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虽大,以此心治之而有余矣,岂不如运之掌上而无难哉!夫不忍人之心一也,众人徇欲,则此心愈消而愈微;圣人无欲,则此心愈推而愈大。愈微,则违禽兽不远;愈大,则与天地同流。故能察识而扩充之,则可以复天地之初,而与先王同治矣。”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乍见,是骤然看见。孺子,是孩子。怵惕,是惊动的模样。恻,是伤之切。隐,是痛之深。声,是名声。

    孟子又说:“天下之人,各一其心,我却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从何处验之?盖人情于从容闲暇之时,容可安排矫饰;惟是卒然感触,着不得一毫思虑的去处,才是真心。今有人骤然见一无知孺子将入于井,无论亲疏厚薄、智愚贤不肖,皆必为之怵惕而惊动不宁,恻隐而痛伤甚切。盖触于目,激于衷,其真心自然呈露,有不容已者。这不是要交结那孺子的父母,使之感戴而为之;也不是要乡党朋友称誉他的仁德而为之;也不是怕人非议,恶此不仁之名而为之。乃卒然感遇,良心自形,发之骤而无暇思维,动以天而不待勉强,一无所为而为之者也。即此验之,可见不忍人之心果是人人同具,不独先王有之矣。盖人得天地生生之理,满腔子都是此心,故其发见真切如此。推之则舜矜不辜,禹泣无罪,亦不过即此乍见孺子之心,充之以保四海耳。”孟子尝以见牛觳觫之心启齐王,盖与见孺子之意互发。人主能扩充是心,以行如保赤子之政,则仁不可胜用矣,何有于先王之治哉?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 无羞恶之心,非人也; 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端,是头绪。

    孟子承上文说:“人见孺子入井,即有怵惕恻隐之心,又皆发于自然,不待勉强。这等看来,可见好生恤死,人之同情,未有可伤可痛之事交于前,而悲伤哀痛之意不动于中者。若无恻隐之心,则非人类也。观恻隐之心,则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可知。如己有不善,未有不羞耻者;人有不善,未有不憎恶者:此心人人皆有。若无羞恶之心,则非人类也。理所当辞,则必辞使去己;理所当让,则必让以与人:此心亦人人皆有。若无辞让之心,则非人类也。知其为善,则必以为是;知其为恶,则必以为非:此心亦人人皆有。若无是非之心,则非人类也。是人之所以为心,只此四者而已。然此四者之心,所以感而遂通、触而即应者,为何?是皆吾性之所固有,而发之为情者耳。盖性中有仁,其慈爱之真,有蔼然而不容已者。故遇有可伤可痛之事,而恻隐之心自形,此乃仁之端绪也。性中有义,其裁制之宜,有截然而不可紊者。故遇有可耻可憎之事,而羞恶之心自发,此乃义之端绪也。性中有礼,其斋庄恭敬,有自然之品节。故出之即为辞让之心,此乃礼之端绪也。性中有智,其虚灵洞彻,有本然之衡鉴。故出之即为是非之心,此乃智之端绪也。性虽难见,而呈露必有端倪,就如丝虽难理,而寻绎皆有端绪的一般。有是性,则有是情;因其情,可以知其性矣。然则扩充之功,岂可诿哉!”

    “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四体,是手足。贼,是害。扩,是推广。充,是满。

    孟子承上文说:“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固为仁、义、礼、智之端矣,然这四端,非本无而暂有者。人有这心,决然有这四端;就如人有这身,决然有这四体。天下无四体不备之人,则亦岂有四端不具之人乎?既是人皆有之,则扩充之功,人皆能之矣。故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扩充者,是置其身于不善之地而自害者也;或谓其君不能而不勉之以扩充之功者,是引其君于不善之地而害其君者也。为人臣者,固不忍薄待其君;而爱其身者,又岂可自处其薄哉?但人多为私欲所蔽,不能察识而扩充之耳。若使凡有四端于我者皆能察识此心,知得扩充的道理:如有恻隐之心,则知以其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以扩充之以求仁;有羞恶之心,则知以其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而扩充之以行义;至于辞让、是非之心,亦莫不然。则本体昭融,真机活泼,引之而即起,触之而即通,其曰新月盛之机,就如火之方炽而不可扑灭,泉之方出而不可壅遏矣。苟能由此方动之机,而遂充满以极其量,则仁无所不爱,义无所不宜,礼无所不敬,智无所不知;举四海之大,皆囿吾一心之中,自足以保之而无难矣。苟为不充,则仁、义、礼、智,终非己有;性分日亏,彝伦攸,虽至亲若父母,且不足以事之,而况于四海乎!”夫此一心也,充之,则可以横乎海宇;不充,则不能行于家庭。古之先王所以始于家邦、终于四海者,惟善推其所为而已。齐宣王知爱一牛,而功不加于百姓;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皆不能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者也,何足以语先王之治哉!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

    矢人,是造箭之人。函人,是造甲之人。巫,是祈禳的。匠,是造棺椁的。御,是止。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那矢人之心,岂不仁于函人哉?其初一而已矣。但矢人造箭,惟恐箭之不利而不伤人;函人造甲,惟恐甲之不坚而至于伤人。术业既殊,故其存心自不能不异耳。不但这两样人,那巫者以祈禳为事,常利人之生;匠者以造棺为业,常利人之死。是匠者之心,亦岂不仁于巫者之心?乃其术业使之然也。故术之在人,关系甚大。习于仁,则有仁人之心,而善端日长;习于不仁,则亦有不仁之心,而恶念日增。人之择术,岂可不慎哉!孔子曾说:‘习俗移人,贤者不免。里有仁厚之俗,择居者尚以为美。若人之择术而不处于仁,则本心之明已失,安得为智乎?’观孔子之言,则可以见仁之当处矣。夫仁之为道,论其贵,则为天之尊爵;论其安,则为人之安宅。盖凡天所赋予之善,皆为天爵。而仁乃天地生物之心,居五常百行之上,得之最先,而所统最广,就如爵位尊贵、无所不统的一般,所以说‘天之尊爵’也。凡人所居止之处,皆谓之宅。而仁则有天理自然之安,无人欲陷溺之危,人当常在其中,而不可须臾离者,就如高堂大厦住得安稳的一般,所以说‘人之安宅’也。这‘尊爵’‘安宅’,是己所自有,人皆可居,本非他之所能止者;而乃不知择而处之,则取舍之分不明,而是非之心已失矣,故孔子谓之不智也。观孔子之言,则慎于择术者,可不务于求仁哉?”

    “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人役,是为人所役使。

    孟子承上文说:“仁、义、礼、智,乃人之四德,本自相因者也。若择术而不处于仁,则物欲日蔽,本心日昏,固谓之不智矣。夫既不智,则不复知礼义为何物,而动必越礼,行必乖义,又将无礼无义矣。四者尽无,则人道已丧,自置其身于卑贱之地,而天下之有德有力者皆得而役使之,岂不为人役乎?既为人役,则虽有愧耻之心,而终不可免。就如业弓之人而耻为弓,业矢之人而耻为矢,虽欲不为弓、矢,不可得也。如知人役之可耻,而必求所以免之,岂有他术哉?亦惟反其不仁而为仁耳。所尊者天爵,始可去卑而为尊;所居者安宅,始可易危而为安:自强之计,无出于此。然仁亦岂待于外求哉?求在我而已矣。盖仁者之于仁,就如射者之于射一般。射者必内正其志,外直其体,然后发矢;若发而不中,不怨那胜己的,惟反求诸身,以为吾志容有不正,吾体容有不直,求所以正之、直之而已。为仁由己而不由人,何以异此!盖仁本固有,一反求而仁无不在。仁统四端,一为仁,而智与礼、义无不该矣,何患为人役哉?此择术者所以必处于仁也。”

    按,战国之君,不务行仁,而以力相尚,往往小役大、弱役强,至于辱身亡国而不悟,故孟子谆谆言之。一则曰不仁则辱,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一则曰不仁则为人役,如耻之莫如为仁:皆启其羞恶之良,而进之以强仁之事,其旨最为深切。人主所宜深省也。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

    孟子说:“古之圣贤,其乐善之诚皆同,而分量之大小则异。昔圣门弟子有子路者,是勇于自修的人。其心惟恐己之不善,失于不知而不能改,故人来说他的过失,便欣然喜受,以为幸而可改也。夏王大禹,是不自满假的人。其心惟恐人之有善,壅于不闻而不能行,故一闻善言,便肃然拜受,以为幸而可行也。一喜一拜,其乐善之心皆出于诚如此。至于大舜,则又有大于禹与子路者。盖子路之喜,犹见不善之在己,未能忘己;禹之拜,犹见善之在人,未能忘人。舜则见得这善是天下公共的道理,非是一人的私物,不把做自己的,也不把做别人的,而与人同其善焉。如有见于己之未善,便舍却自己,而翻然从人,一毫无所系吝;有见于人之善,便乐取于人,而为之于己,一毫无所勉强。人己两忘,形迹俱化,这叫作‘善与人同’。其心胸何等开豁!其气象何等浑融!视禹与子路,诚有间矣。此舜之所以为大也。然此一圣二贤,论其分量,则舜优于禹,禹优于子路;论学者所造,则必由子路之克己,而后可以希禹;由禹之下人,而后可以希舜。不然文过饰非,过将日积,而之声音颜色,士止于千里之外矣,其谁乐告以善哉!此又希圣者所当知也。”

    “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陶,是烧造瓦器。渔,是捕鱼。与,是助。

    孟子又说:“舜之所以大于禹与子路者,固以其取善于人矣。然舜之取于人,不但一时为然,从那侧陋之日,耕于历山,陶于河滨,渔于雷泽,以至登庸而为天子,一生所行,只是取诸人以为善。或闻一善言,或见一善行,不问其出于刍荛、出于岳牧,无不并取而兼用之。其好问好察之心,盖有穷达不移、始终无间者。夫取人之善而为之于己,虽未尝有及物之心,然天下有善的,以见取为荣,自然益励于善;天下有未善的,以不见取为耻,都勉而为善,是乃助人之为善者也。夫使天下之人,皆劝于为善,则视人惟我,视我惟人,无尔我形骸之隔,真有如天之无不覆、地之无不载者。君子之善,孰大于是哉?此舜之所以大于禹与子路也。盖圣人之心,至公至虚。公则小大不遗,而取善之途广;虚则人己两忘,而取善之心融:舜所以能用中于民而成其大者如此。后世以聪明自用者,视天下若无一足以当其心,其究至于恶闻其过,而昌言且不至矣,何由与人为善乎?”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

    涂,是泥。乡人,是乡里间的常人。望望,是去而不顾的意思。浼,是汙。屑,是洁。

    孟子说:“古之人有伯夷者,其平生只是一个‘清’字做到极处:上则择君而事,非可事之君则弗事焉;下则择友而交,非可交之友则弗友焉。当是时,国君有不善的,必不肯立于其朝;国人有不善的,必不肯与之言。使其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则此心踧踖不宁,就如着了朝衣朝冠坐于涂炭的一般,有不能一息安者,其恶恶之严如此。推他这恶恶之心,莫说真是恶人不肯近他,就是与乡里常人并立,其冠不正,亦失礼之小耳,他也看作不好的人,必望望然去之,若将汙累及己,而远之惟恐不速也;莫说是恶人之朝不肯就他;虽是诸侯有善其辞命、卑礼屈节来征聘他,他也必不肯受。所以不受者,盖其心视天下无可事之君,亦无可立之朝,故不以就之为洁,而切切于就也。此其立己甚峻,不肯降志而辱身;待人甚严,不肯和光而同俗。伯夷所以为圣之清者如此。”

    “柳下惠,不羞汙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

    遗佚,是弃。阨穷,是困穷。悯,是忧。露臂的叫作袒裼,露身的叫做裸裎,都是无礼的模样。由由,是自得的意思。援,是留。

    孟子说:“昔鲁大夫有柳下惠者,其为人只是一个‘和’字做到极处,与伯夷相反。故有君可事便委身事之,虽污君而不以为羞;有官可居便安心居之,虽小官而不以为卑。其进而事君居官也,推贤让善,未尝隐人之贤,且直道事人,不肯枉己之道。虽是为人所放弃而身处困穷,其心亦无入不得。遗弃而无所怨尤,困穷而无所忧患,盖其坦夷平易、有超然于进退荣辱之外者如此。其平日尝说:‘人生世间,形骸既分,善恶自别;尔自尔,我自我,原不相关;虽袒裼裸裎无礼于我侧,亦尔之自失耳,能污浼及我哉?’所以不择交游,不立崖岸,由由然与众人并处,而不自失其正焉。虽当欲去之时,有留住他的,他便住了。这等援而止之而止,则是视天下无不可事之君,无不可居之官,而亦无不可处之众。故不以去为洁而切切于去也。此其进退绰然,虽降志辱身而不以为屈;人己有辨,虽和光同俗而不以为非。柳下惠所以为圣之和者如此。”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隘,是窄狭。不恭,是不整肃的意思。由,是行。

    孟子既述伯夷、柳下惠之为人,遂从而断之说:“君子处世待人,自有个大中至正的道理。才偏着一边,便少了一边,非中道也。如伯夷之清,固是高洁,然却少了和这一边,其弊至于圭角太露,界限太严,看得天下没一个好人;就是衣冠不正这样小节,也便包容不得了,其度量何等窄狭,是失之隘也。柳下惠之和,固是平易,然却少了清这一边,其弊至于不修廉隅,不循礼度,看得世上没有一个不好的人;就是袒裼裸裎这样无礼,也都不计较了,其威仪全不整肃,是失之不恭也。夫伯夷、柳下惠,都是圣人,就他身上来看,不至如此。但学了伯夷,其流必至于隘。隘则可以洁身,不可以容众接物。君子但取其清,弗由其隘也。学了柳下惠,其流必至于不恭。不恭则可以谐众,不可以砥行立节。君子但取其和,弗由其不恭也。盖必清而能通,不至于违世而绝俗;和而能介,不至于同流而合污,乃为中正之道,而君子所当由者耳。学者可不慎哉!”观此言,而孟子愿学孔子之意,隐然在言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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