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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齋劄記卷二 乙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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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取士之意,見在録中,而有懷不言,慚負薦書。竊見夫子位極人臣,遭時明聖,忠厚正直,爲百僚師表,天下欣然想見治平。而邇年以來,四方多故,災異稠疊,歲朝日食,春夏地數震,江南大水漂湧,秋客星見,彗星縱橫河漢十日有奇,太白正晝經天。夫日者君象,眾陽之宗,陽德不明則不能制陰,陰桀乘之,干紀失常,此皆莫大之變。徵表爲國門生,不敏,知夫子蓋早以爲憂也。竊以爲朝廷當赫然下求言罪己之詔,不則亦宜減膳撤樂,齋居露禱,以回天怒。而諫官御史亦宜摭實奏言,切陳闕失,庶幾萬有一可備修省之助。今既數月矣,上下相蒙,恬然不以爲怪,信有如王介甫所謂不足畏之説者,中夜反復,至爲寒心。夫天道神明,災不虚生。今天下子弑父,僕戕主,郡邑榜箠租税,民至析骨易孩而食,自經死者相望。聰明才智之士,業不得致於學,較其計畫,未卜何之。俺答土蠻,動擁數十萬,窺我邊疆,人心皇皇,無有固志。天下之元氣,蕭然日索一日,災異之應,爛然可睹矣。而中外上書,動稱述大臣功德,比於舜禹;於泛然章奏之中,陡入諛語,漫不顧上下。此何怪其玩視天變而不以聞者!顧門生竊伏思之,未必皆諸人之過。天下無事,士大夫爭相慕效,皆欲保爵祿,順子孫,買田宅,爲逸樂富厚之計。故以官而博言者,百不得一;以身而博言者,千不得一;以身家破亡之禍而博言者,億萬不得一。夫趙主事世卿朝上疏而夕即竄諸長沙,則是不能有其官也。劉御史臺之跧伏草野五年矣,而必欲治之罪,則是不能有其身也。且告訐之風漸不可長,株連蔓引,其禍必長。如前日吳中行趙用賢之徒,恐禍出不測。嗚呼!此英雄之所以垂首,忠諫之所以結舌,夫子以身致太平,豈欲有此聞之?執政大臣,方主國是,未易窺測,而夫子之位,適在第三。夫天下之事,非一家私議,故可否相濟,乃謂之和。君臣且然,况於共事之人,所宜協衷一德,以成厥美者?聖莫高於周召,而猶有不相悦之時,豈可舍社稷安危之計而顧私家疑忌之嫌哉?且彼其亦未知天下之勢至此極也,意定於先,令制於己,壅蔽久而忠言罔聞也。災異之來,得無堯湯視與?夫子試略舉言之,未必不竦然易慮者。蓋昔綏和元光之世,士大夫多流於隨,其究也君命犯而主威奪。元祐熙豐之世,士大夫多過於激,其究也朋黨成而天下受其禍。伏惟夫子處於不激不隨之間,以應天地神人之望。門生遠方新進之士,不敢徑進其言於君側,而執政之門又非可遽以言通。夫草野儒生,居恒披心腹相口舌者,曰師曰弟子云爾,故昧死以上。」余惟懋權之論正矣,而是書語意婉篤,規諷備至,又有足深繹者,因並録而存之。

    聖賢以義利分别君子小人,莊子乃曰「伯夷死名,盜跖死利」,是將那「名」字换這「義」字,義利判然兩途,名利則等耳。如此,方纔壓得君子與小人一般。後世敲剥君子者,皆用此法,一字之毒,流禍無窮。假令此老見之,不知以爲何如也!

    好名,中人所不免,由中人以上則不屑也,由中人以下則不能也。若乃托於不屑以蓋其不能,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類也乎?

    胡文定言:「朱子發雖修謹,皆是僞爲。」范濟美應云:「如公輩,却是至誠。」文定遜謝云:「某何敢當至誠二字。」濟美戲曰:「子發是僞爲善,公是至誠爲惡。」戲則戲矣,却自有可思也。文中子曰:「惡衣薄食,少思寡欲,今人以爲詐,我則好詐焉。」又曰:「吾願見僞靜詐儉者。」其意正與此同。

    好名一念,上之有礙於天理,是故在善中爲惡;下之有礙於人欲,是故在惡中爲善。世之學者莫不曰聲色貨利,正何足論!須拔去名根,乃是第一義耳。信乎其第一義也,吾焉得而訿之?雖然,彼其所爲深疾夫名根者,果以其有礙於天理乎?抑以其有礙於人欲乎?以其有礙於天理而思去之,則大善也;以其有礙於人欲而思去之,則大惡也。於此含糊而漫爲高論也,夫誰欺?欺天乎?

    程伯子曰:「新法之行,吾黨亦有過焉,豈可獨罪安石也?」知此而後可與盡己之性。張思叔問:「鄒志完以極諫得罪,世疑其賣直。」程叔子曰:「君子當於有過中求無過,不當於無過中求有過。」知此而後可與盡人之性。

    生而知之,上也;學而知之,次也;困而知之,又其次也;不知而作,則妄人而已矣。蓋世間有一種人,自負聰明,説得去,做得來,便爾前無往古,後無來今;以爲吾性本靈,不消些子依倣,吾性本足,不消些子幇添,只就箇中流出,縱橫闔闢,頭頭是道矣。豈不甚偉!由聖人觀之,却只是箇不知而作,俗所謂杜撰是也。此等人看那多聞而擇、多見而識的,直笑以爲支離瑣碎不足道。由聖人觀之,生知而下,便須數著他。謂之次,正見其可追隨而上,非有判然懸絶之等,故曰「及其成功一也」。就兩人較,一邊師心自用,偃然處己於生知之列,究竟反不如多聞而擇、多見而識的還得爲知之次;一邊視古人無不勝似我,去多聞中參取,視今人無不勝似我,去多見中參取,歉然處己於庸眾之下,究竟却與生知的殊途而同歸。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或問:「説者云:夫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此言良知在我,隨感隨應,自無不知。若乃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諸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矣,故曰『知之次也』。然否?」曰:「此爲專求諸見聞之末者言,誠頂門一針。然而體察孔子當時口氣,似乎不類,何者?孔子自謂無不知而作,今如所云,是孔子自謂無不知也。自謂無不知而作,其辭平,其意虚;自謂無不知,其辭矜,其意滿矣。且多聞而擇,能擇者誰?所擇者何物?多見而識,能識者誰?所識者何物?易言『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正是這箇工夫。若專求諸見聞之末,則程子所訶玩物喪志者耳,是乃知之蠧也,何但落第二義而已乎!」

    人言,利根的無假見聞,鈍根的却要借這箇開發。此語恐未盡。利根的大頭腦已自分明,若肯用多聞多見工夫,將來越鍊得細膩。鈍根的,須是他心地上掃得空空無一物,方好商量。若便引入見聞中,幾何不弄得昏了。

    「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此二語當時時三復。試思,説箇性有何不了,又要點出善字來?説箇善有何不了,又要提出性字來?説箇性善有何不了,又要標出堯舜兩箇大聖人來?此中殊有種種苦心,不可只泛然看過。

    告子之徒,或以無善無不善言性,或以可善可不善言性,或以有善有不善言性。他們何嘗不自性立宗,但只就各人意思兩下揣摩,故其説往往眩於影響,没箇著落。點出善字,正示性有定體,不可以岐見淆也。楊墨之徒,或以兼愛言仁,或以爲我言義,或以兼愛、爲我之間言中。他們何嘗不自善立宗,但各就自家意思一邊認取,故其説往往滯於枝節,没箇頭腦。提出性字,正示善有大原,不可以局見窺也。至於言必稱堯舜,又何也?若曰:往古來今,不知凡幾何人,而獨堯舜蕩蕩巍巍,共推爲兩至聖也。試相與誦説一番,有不躍然欣慕者乎?又若曰:人人此性,人人此善,即人人堯舜,而獨讓兩聖人超今邁古,無能步趨其萬一也。試相與對證一番,有不恍然自失者乎?然則揭示標準,皷[4]舞嚮往在此;激發秉彝,振起積習在此;策懦爲強,破昬爲明,喚醒一時之醉夢,豁開萬世之心眼在此。孟子之所以反反覆覆爲吾人計,切矣!至矣!盡矣!讀此而不動念,定是麻木漢。

    * * *

    [1] 涇里宗祠本作「明」,當從「明」。

    [2] 宗祠本作「輒」。

    [3] 宗祠本作「艸」。

    [4] 宗祠本作「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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