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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引义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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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尧典

    一

    圣人之知,智足以周物而非不虑也;圣人之能,才足以从矩而非不学也。是故帝尧之德至矣,而非“钦”则亡以“明”也,非“明”则亡以“文思安安”而“允恭克让”也。呜呼!此则学之大原,而为君子儒者所以致其道矣。

    何以明其然邪?天下之为“文、思、恭、让”而不“明”者有之矣,天下之求“明”而不“钦”者有之矣。不“钦”者非其“明”,不“明”者非其“文、思、恭、让”也。“文”有所以文,“思”有所以思,“恭”有所以恭,“让”有所以让,固有于中而为物之所待,增之而无容,损之而不成,举之而能堪,废之而必悔。凡此者,明于其所以,则安之而允安矣。不明其所以,将以为非物之必待,将以为非己之必胜,将以为惟己之所胜而蔑不安,将以为绝物之待而奚不可。不明者之害有四,而其归一也。

    以为非物之必待者曰:“物自治也,即其不治者犹治也。以‘文’治之而物琢,以‘思’治之而物滑,以‘恭’治之而物扰,以‘让’治之而物疑。夫物固自治,而且治之,是乱物也,则莫若绝圣而弃智。”此无他,不明于物之必待也。物之必待者,物之安也。何以知物之安也?且夫物之自治者,固不治也。苟简以免一日之祸乱,而祸乱之所自生在是也。若夫不治者之犹治也,是其言也,为欺而已矣。明于其必待,而后圣人固曰:物自有之,待我之先而已矣。乃若琢者则惟其无“文”,滑者则惟其不“思”,扰者则惟其未“恭”,疑者则惟其弗“让”。信能之,未有罹此四患者也。

    以为非己之必胜者曰:“道不可尽,圣人弗尽;时不可一,圣人弗一。是故尧有不令之子,舜有不谐之弟,夏有不辑之观、扈,周有不若之商、奄。尧有不令之子,胡亥之淫,非始皇之失教也。舜有不谐之弟,大叔之叛,非郑庄之养恶也。夏有不辑之观、扈,藩镇之逆,非卢杞之奸也。周有不若之商、奄,七国之反,非晁错之激也。然则天下者,时势而已矣。乘其时,顺其势,或右武以绌‘文’,或立断以废‘思’,雄才可任而不必于‘恭’,盛气能争而何容多‘让’。是故操之以刑,画之以名,驱之以法,驭之以术,中主具臣守之而可制天下。”此无他,不明于己之所必胜也。夫惟不得于天而后己可用也,惟见诎于时而后道可伸也。尧有不令之子而不争,舜有不谐之弟而不弑,夏有不辑之观、扈而不败,周有不若之商、奄而不危。是故质立而“文”必生,物感而“思”必起;退而自念,则自作其“恭”;进而交物,则不容不“让”。内取之身,外取之物,因其自然之成,能以坐消篡弑危亡之祸。明乎此,则何为其不胜耶?

    以为惟己之所胜而无不安者曰:“‘文’日生也,‘思’日益也,‘恭’有权也,‘让’有机也。圣人之所为,天无与授,地无与制,前古无与诏,天下无与谋,可以为而为之,圣人已为矣。可以为而为之,我亦为也,其未为者,彼之未为而非不可为也。非不可为,而我可以为矣。于是穷亡实之‘文’而‘文’淫,驰不度之‘思’而‘思’荒,貌以‘恭’而‘恭’以欺,饰以‘让’而‘让’以贼。故蔡京以丰亨豫大为‘文’,曹睿以辨察苛细为‘思’,汉成以穆皇文致其慆淫,燕哙以禅授陆沈其宗社。”此无他,不明于惟己胜者之非可安也。天无与授,而授之以宜其民;地无与制,而制之以当其物;前古无与诏,而考之也必其不谬;天下无与谋,而征之者必其咸服。明于其故,如寒裘而暑葛也。臧惟二耳,而白马固马也。

    以为绝物之待而无不可者曰:“物非待我也,我见为待而物遂待也。执我以为物之待而我碍,执物以为待我而物亦碍。徇物之华,‘文’以生妄;逐物之变;‘思’以益迷;欲以示威于物,‘恭’以增骄;欲以干誉于物,‘让’以导欲。欲四者之病不生,则莫若绝待。内绝待乎己,外绝待乎物。绝己绝物,而色相以捐;寂光之照,无有不‘文’也;参证之悟,无所容‘思’也;行住坐卧,如如不动,亦‘恭’也;赀财妻子,喜舍不吝,亦‘让’也。乃以废人伦,坏物理,握顽虚,蹈死趣,而曰吾以安于所安也。”此无他,不明于物之不可绝也。且夫物之不可绝也,以己有物;物之不容绝也,以物有己。己有物而绝物,则内戕于己;物有己而绝己,则外贼乎物。物我交受其戕贼,而害乃极于天下。况夫欲绝物者,固不能充其绝也。一眠一食,而皆与物俱;一动一言,而必依物起。不能充其绝而欲绝之,物且前却而困己,己且龃龉而自困。则是害由己作,而旋报于己也。故圣人因其所待而必授之:朴者授之以“文”,率者授之以“思”,玩者授之以“恭”,亢者授之以“让”。泰然各得其安而无所困,则己真有其可,而非其无不可,固知无不可者之必不可矣。

    由此言之,圣人之所以“文、思、恭、让”而“安安”者,惟其“明”也。“明”则知有,知有则不乱,不乱则日生,日生则应无穷。故曰“日新之谓盛德,富有之谓大业”,此之谓也。“盛德”立,“大业”起,“被四表”,“格上下”,岂非是哉!

    虽然,由“文、思、恭、让”而言之,“明”者其所自生也。若夫“明”而或非其“明”,非其“明”而不足以生,尤不可不辨也。“明”“诚”,相资者也,而或至于相离。非“诚”之离“明”,而“明”之离“诚”也。“诚”者,心之独用也;“明”者,心依耳目之灵而生者也。夫抑奚必废闻见而孤恃其心乎?而要必慎于所从。立心以为体,而耳目从心,则闻见之知皆诚,理之著矣。心不为之君,而下从乎耳目,则天下苟有其象,古今苟有其言,理不相当,道不自信,而亦捷给以知见之利。故人之欲“诚”者不能即“诚”,而欲“明”者则辄报之以“明”也。报以其实而“实明”生,报之以浮而“浮明”生。浮以求“明”而报以实者,未之有也。

    “浮明”者,道之大贼也。其丽于“文”,则亦集形声以炫其荣华也。其丽于“思”,则亦穷纤曲以测夫幽隐也。以言乎“恭”,则亦辨贞淫于末节以致戒也。以言乎“让”,则亦揣物情之逆顺以弗侮也。恍惚之间,若有见焉;窅寂之中,若有闻焉;介然之几,若有觉焉。高而亢之,登于九天;下而沈之,入于九渊;言之而不穷,引之而愈出。乃以奡岸于世曰“予既已知之矣”,而于道之诚然者,相似以相离,相离以相毁。扬雄、关朗、王弼、何晏、韩愈、苏轼之徒,日猖狂于天下;而张子韶、陆子静、王伯安窃浮屠之邪见,以乱圣学。为其徒者,弗妨以其耽酒嗜色,渔利赖宠之身,荡闲蔑耻,而自矜妙悟。呜呼!求“明”之害,尤烈于不“明”,亦至此哉!

    夫圣人之“明”,则以“钦”为之本也。“钦”之所存而“明”生,“诚则明”也;“明”之所照而必“钦”,“明则诚”也。“诚”者实也:实有天命而不敢不畏,实有民彝而不敢不祗;无恶者,实有其善,不敢不存也;至善者,不见有恶,不敢不慎也。收视听,正肢体,谨言语,慎动作,整齐寅畏,而皆有天则存焉。则理随事著,而“明”无以加,“文、思、恭、让”,无有不“安”也。而尹和靖曰“其心收敛,不容一物”,非我所敢如矣。

    “钦”之为言,非徒敬之谓也,实有所奉至重而不敢亵越之谓也。今曰“不容”,“不容”者何物乎?天之风霆雨露亦物也,地之山陵原隰亦物也;则其为阴阳、为柔刚者皆物也。物之飞潜动植亦物也,民之厚生利用亦物也,则其为得失、为善恶者皆物也。凡民之父子兄弟亦物也,往圣之嘉言懿行亦物也;则其为仁义礼乐者皆物也。若是者,帝尧方日乾夕惕以祗承之,念兹在兹而不释于心,然后所“钦”者条理无违,而大明终始,道以显,德行以神。曾是之不容,则岂非浮屠之“实相真如,一切皆空”,而“威侮五行,怠弃三正”,亦其所不恤矣。无已,其以声色臭味,增长人欲者为物乎?而又岂可屏绝而一无所容乎?食色者,礼之所丽也。利者,民之依也。辨之于毫厘而使当其则者,德之凝也,治之实也。自天生之而皆“诚”,自人成之而不敢不“明”。故以知帝尧以上圣之聪明,而日取百物之情理,如奉严师,如事天祖,以文其“文”,思其“思”,恭其“恭”,让其“让”,成“盛德”,建“大业”焉。心无非物也,物无非心也。故其圣也,如天之无不复帱,而“后德”“九族”“百姓”“黎民”“草木鸟兽”,咸受化焉。圣人之学,圣人之虑,归于一“钦”,而“钦”之为实,备万物于一己而已矣。其可诬哉!其可诬哉!

    二

    昔夫子之赞尧、舜,至矣;而其舍子以授贤,未之及焉。审乎此,而唐、虞之际有定论矣。

    人之亲其子也,而靳与之位以授异姓,三代以降,未有能焉者,而不以为盛德之极致;然则夫子其以为非常而不可训与?曰:非也。古者无君存而立世子之礼。其立嗣也,肇于夏而定于周也。古之有天下者,皆使亲而贤者立乎辅相之位,储以为代;其耄且没矣,而因授之,人心定而天位以安。黄帝以前,不可考也。继黄帝而兴者,率循其道。然则以相而绍位,其轩辕之制乎!故少昊,轩辕之孙也,降江水,就侯服,入而代黄帝;颛顼,少昊之弟也,佐少昊十年而代少昊;高辛,颛顼之从子也,佐颛顼二十五年而代颛顼;尧,帝挚之弟也,佐挚五年而代挚。盖古之命相,犹后世之建嗣。尧不传子,亦修轩辕之法尔。

    少昊、颛顼、高辛,以洎于挚、尧,亲以贤者近取之兄弟子姓,而前可以相,后可以帝,地迩势易,不假于“侧陋”而事顺。其事顺,故以帝挚之不顺,弗能违焉。尧之在位七十载,而亲以贤者未有其人,亦迟之七十载而未有相也。而尧已耄期矣,故不获已而命之四岳。使微舜,四岳虽欲终让而不得矣。

    若舜之倦勤,禹已久即百揆之位,无异乎颛顼之十年,高辛之二十五年也。终陟元后,又何疑焉!故曰:五帝官天下。官天下者,五帝之通典,岂尧、舜之仅德哉?

    尧在位七十载而未有相,变也。使四岳而不得辞,则以侯陟帝,循少昊之已事,而不必于相。舜举“侧陋”,非有江水可兴之素,则必以相承统,用颛顼、高辛之典礼。故由征庸、总揆、宾门、纳麓,以讫受终,凡三十载而后格于文祖,事以渐而信从壹焉。浸使四岳受巽位之命,固不待于此矣。

    五帝之援立也夙,三王之建储也早;近而百工,远而九服,疏贱而兆民,耳目一,听从审,引领而望曰“此他日之君我者也”,日用不知而习以安。故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四海翕从,而莫有异志,斯以谓之天矣。尧因法而从时,因人而顺天,非有异也,是故无与于尧之高深矣。

    古之帝王,顾大位之将有托也,或命相而试以功,或立子而豫以教。立子以适而不以贤,立而后教之,故三代崇齿胄之礼。命相以德而不以世,故唐、虞重百揆之任。试而命之,以重其礼也;立而教之,以成其德也。定民志者存乎礼,堪大业者存乎德。德其本也,礼其末也。本末具举,则始于无疑,而终于克任矣。试而后命,本先于末;立而后教,末先于本。先难而后以易,故尧迟之七十载,而以不得舜为己忧。先末而后本,则初吉而终或乱,故桀、纣、幽、厉得奄有四海,待汤、武而后革。

    虽然,法岂有定邪?知人之哲如尧、舜,不易得也。教胄有恒而中主可守也。则试而后命,立而后教,义协于一而效亦同。迨其弊也:秦失其本于后,而胡亥速亡;汉、魏乱其末于先,而逆臣继篡。所必尽者人也,不可恃者法也。固不得以尧之授舜,舜之授禹,为必治不乱之道;又恶足以为二帝之绝德哉?况尧之以因而不以创,即有德焉,亦归之轩辕,而尧不任受乎?苏氏曰“圣人之所大过人,而天下后世之所不能”,斯亦未达于时之剿说巳!

    至若庄周创立王倪、啮缺、披衣、支父、善卷、伯昏之名,而谓圣人桎梏神器,左顾右盼,索草野畸人以代己而脱于樊,若稚子之获窖金而无所措也,亦陋甚矣。“圣人之大宝曰位”,位者天之所秩以崇德而广业也。自谋其荒耄之乐,遽求夫褰裳之去,亵天经,慢民纪,以乱天下而有余矣。“予无乐乎为君”,一言而丧邦,此之谓也。

    孟子“敝屣”之论,父将罹执而即刑,天下故敝屣矣。垂衣倦勤而敝屣乎天下,其与敝屣君亲者又何殊焉!庄周曼衍之辞,奚足以存哉!

    然则稷、契皆尧弟也,以亲以贤,无异于尧、挚、高辛、颛顼之相承,散置之有位而不以相,逮耄及而迫以命之四岳,何也?

    稷、契之不可以相而授也,尧知之,四岳明扬而弗及,四岳且知之;而非立乎千世以下者之得知矣。其德称一官而有所限与?其年未及而望且轻与?尧非故抑之,四岳亦无所媢焉,斯必有其故矣。德者望之基,望者德之助。舜德优于望,四岳望优于德。稷、契望绌于四岳而德不逮舜,尧所不能强也,而况于王倪、啮缺之区区!

    舜典

    一

    舜之“升闻”也,师锡帝尧者曰:“有鳏在下,克谐以孝,烝烝 ,不格奸。”舜之德,自孝而外,未有闻也。非其无以闻也,亦非其韬光敛采而不欲闻也。虞幕之后,降为庶人,虽欲章之,末由章之,则固不得而闻矣。乃其仅章于孝者,父子兄弟之变也,舜且引以为疚,不显居以为德矣。潜移密化之“烝 ”,名有所必辞,事有所必隐,事隐而无可闻,名辞而不可见,史以谓之“玄”,职此故也。藉令舜绍虞幕之业,处天伦之常,光被邦家,勋施下土,史不得以玄言之矣。

    “浚哲文明”,非玄以为知,“温恭允塞”,非玄以为行也。玄也者,潜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之谓也,夫“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岂欲其不见而不成也哉?不可见而不见,不可成而不成,君子以敦随时之义,“浚哲文明”,德成于知,“温恭允塞”,德成于仁,成而可行矣。然而玄焉者其时也,舜之“玄”,玄以时而不以德,明矣。

    且夫“玄”之为言,不可测之辞也。不可测者,非其正也。《易》曰:“天玄而地黄。”地不适黄而象以黄,天不固玄而象以玄,非名之从实者也。庄周曰:“天之苍苍者,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极邪?其视下,亦若此而已矣。”则玄非天之正色,从人之不可见者言之尔。故象潜德者,以其隐而未著者,托于无所极,以命之曰玄,亦非舜之固以玄为德也。玄非正色而无实,君子固不以为德,亟言玄者,老聃之说也;是以知其德之非正也。

    人于其所不见,以不玄视玄,而玄在己。乃己固无有实也,则以玄视不玄,而玄又在他。德非正者,邪也。视己视他而俱在者,妄也。邪不可以为德,妄不足以有成。故其言曰“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我是以知其弗正;“大成若缺”,我是以知其不成。则以非老子视老子,而老子玄。以老子视非老子,而非老子者又胡不玄也!何也?不俾人见,不俾人知,互相径庭而不测;无定质,无固实,无必正色,虫臂鼠肝而玄,支离兀者而玄;必且诡言谲行,挟诈藏奸,无父无君而无不玄矣。呜呼!孰谓舜而以此为德哉!

    “浚哲文明”以光昭其知,“温恭允塞”以骏发其行,处深山,临忧患,而光明赫奕之气不可遏也。从五典,叙百揆,宾四门,格大麓,殛大奸,晋群贤,庸有必奋,载有必熙,岂尝韬光同尘,以苍苍之无正色者为师,而徜徉乎不测之域,曰“众妙之门”也哉?

    妙也者,所以为利也。劫持天下而潜用之,取与阴阳而密制之;己所独喻,人所不得而见之。我知其所怀来矣,阴持人所不觉而利存焉耳。子曰“小人喻于利”,密知而不泄之谓也。“玄之又玄”者,不谓之小人奚得哉!

    是故君子择善以法天。法天之正,极高明也,强不息也。不法天之玄,玄非天之正也。玄非天正,人玄天也。人玄天,天亦玄人。岂犹夫高明而健行者,易知有亲,而已不可阶升者乎?《易》固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疑而战,战而血,血而玄,而龙伤矣。其位潜,其时疑,其志伤,舜德以玄焉。玄者,圣人之不幸也。父非瞽瞍,弟非象,居非木石,游非鹿豕,何为其玄哉?

    二

    “敬”以严乎己也,“宽”以恕乎物也。严乎己以立法,恕乎物以达情。《春秋》立法谨严而宅心忠恕,“敬敷五教在宽”之见诸行事者也。

    夫司徒之教,五品而已,人之异于禽,夏之异于夷,此也。禽偏而不全,夷略而不详,偏则亦有至焉矣,略则亦姑备焉矣。然则以五教求异于彼,核其大全而致其精详,固不容于宽矣。易知简能而持以宽,无亦几微不审,名异禽狄,而实有同焉者乎?朱子曰“反之于严,矫之而后得其常”,职此谓也,而实有不然者。

    五教者,礼之本也。礼者,刑之相与为出入者也。出乎礼,斯入乎刑矣。刑者,钳之使合,抑之使受也。不亲者岂钳之而亲,不逊者岂抑之而可使逊哉?

    且夫人之敢于无礼于君亲者,非尽不畏清议而肆为之也。其始也,荏苒于货财妻子以生嫌隙;其既也,睽孤有鬼豕之疑而不蒙遇雨之释。操之已蹙,势重难反,则处无将之地,而见绝于贤人君子者,已无可湔洗之一日;于是以成不忠不孝之巨慝,君无所用其威,师无所用其戒,而帝王之教思亦穷。

    是故夏楚之收,以施于弦诵之不率,而司徒之教,未闻挞子以使孝,扑弟以使顺也。夫人自有其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情,待教于人,然且不谨而又蒙刑罚,岂复有拂拭自新,以立于人世之理哉?唐赐于公异以《孝经》,而公异落拓以终其身,况有加于此者乎?

    若夫中人以上,所遇不幸,用意未至迷瞀,以乖于亲逊者,无以利导而予之安,则亦周章 棘,以自困于名教之地,救过不遑,而忠孝之心,抑不足油然以生。

    是则严以教君子而阻其自然之爱敬,严以教小人而激其滔天之巨恶。通于古今,达于四海,咸以宽而成其涵泳熏陶之化。奈之何其欲“矫之以严”邪?

    宋之立国,宽柔已过,驯至不竞,君子之所伤也。然其所为弊者政也,非教也。教虽未纯乎先王之道法,而不以束湿待学校,俾得以宽衍之岁月,缉先王之坠绪,胡安定、孙明复倡之,浸昌浸明,底于濂、洛、关、闽之盛。“在宽”之效,亦可睹矣。

    萧梁之世,戚近之臣,除丧初见而无毁容者,皆切责而废弃之。于是有含辛以为泪,及禫而节食者,罔上欺天,以避诽谪,而天真泯绝。驯至其极,侯景一叛,父子兄弟相戕相灭,彝伦斩而国亦随亡。无他,弛敬于立教之身,而过严于物也。

    故君子所甚严者法,故能养之孝,而下斥之犬马;所必宽者情,故闺门秽乱,而仅曰帷薄不修。惟其敬也,则亦重爱其名,而不忍以不亲不逊之大憝,加诸与同复载之人群。藉其不然,闺庭小有不谨,忮媢者翘之以相告讦,形迹可摘,证佐罔征,蒋之奇以陷欧阳修,温体仁以杀郑鄤,毒流于缙绅,害倾夫人国。自非汉高之明,景帝之察,陈平伏死于欧刀,直不疑赭衣于司寇,天锡蒸民之五品,为酷吏奸臣之罗织经而有余矣。

    法立于画一,以别嫌而明微;教养以从容,或包荒而养正。君子所甚惧者,以申、韩之酷政,文饰儒术,而重毒天下也。朱子于此,有遗议矣。唐仲友之不肖,夫人而知之也。王淮之党奸,亦夫人而知之也。蠹国殃民,党邪丑正,暴之市朝,彼何所辞?而以醉饱房帷之事,假严蕊以致之罪,则仲友之罚,可矜疑于风波,而锻炼钳网之名,反归之君子。矫之以严,欲辞申、韩之过而不得矣。

    士师之职,“惟明克允”,司徒之命,“敷教在宽”。刑礼异施,弛张顺道,百王不易之则,以扶进人心,昭明天彝者,此也。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小快其疾恶之心,速效于一切之法,作之君,作之师,以绥四方,讵胜其任与!

    三

    诗所以言志也,歌所以永言也,声所以依永也,律所以和声也。以诗言志而志不滞,以歌永言而言不郁,以声依永而永不荡,以律和声而声不诐。君子之贵于乐者,贵以此也。

    且夫人之有志,志之必言,尽天下之贞淫而皆有之。圣人从内而治之,则详于辨志;从外而治之,则审于授律。内治者,慎独之事,礼之则也;外治者,乐发之事,乐之用也。故以律节声,以声叶永,以永畅言,以言宣志。律者哀乐之则也,声者清浊之韵也,永者长短之数也,言则其欲言之志而已。

    律调而后声得所和,声和而后永得所依,永依而后言得以永,言永而后志著于言。故曰:“穷本知变,乐之情也。”非志之所之,言之所发,而即得谓之乐,审矣。藉其不然,至近者人声,自然者天籁,任其所发而已足见志,胡为乎索多寡于羊头之黍,问修短于嶰谷之竹哉?朱子顾曰:“依作诗之语言,将律和之;不似今人之预排腔调,将言求合之,不足以兴起人。”则屈元声自然之损益,以拘桎于偶发之话言,发即乐而非以乐乐,其发也奚可哉!

    先王之教,以正天下之志者,礼也。礼之既设,其小人恒佚于礼之外,则辅礼以刑;其君子或困于礼之中,则达礼以乐。礼建天下之未有,因心取则而不远,故志为尚。刑画天下以不易,缘理为准而不滥,故法为形。乐因天下之本有,情合其节而后安,故律为和。舍律而任声则淫,舍永而任言则野。既已任之,又欲强使合之。无修短则无抑扬抗坠,无抗坠则无唱和。未有以整截一致之声,能与律相协者。故曰“依诗之语言,将律和之”者,必不得之数也。

    《记》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此言律之即于人心,而声从之以生也。又曰:“知声而不知音,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众庶是也。惟君子为能知乐。”此言声永之必合于律,以为修短抗坠之节,而不可以禽兽众庶之知为知也。

    今使任心之所志,言之所终,率尔以成一定之节奏,于喁呕哑,而谓乐在是焉,则蛙之鸣,狐之啸,童稚之伊吾,可以代圣人之制作。然而责之以“直温宽栗,刚无虐,简无傲”者,终不可得。是欲即语言以求合于律吕,其说之不足以立也,明甚。

    朱子之为此言也,盖徒见《三百篇》之存者,类多四言平调,未尝有腔调也;则以谓《房中之歌》,笙奏之合,直如今之吟诵,不复有长短疾徐之节。乃不知长短疾徐者,阖辟之枢机,损益之定数;《记》所谓“一动一静,天地之间”者也,古今《雅》《郑》,莫之能违。而乡乐之歌,以瑟浮之,下管之歌,以笙和之,自有参差之余韵。特以言著于《诗》,永存于《乐》,《乐经》残失,言在永亡,后世不及知焉。岂得谓歌、永、声、律之尽于四言数句哉?

    汉之《铙歌》有有字而无义者,收中吾之类。 《铙歌》之永也。今失其传,直以为赘耳。当其始制,则固全冯之以为音节。以此知升歌、下管、合乐之必有余声在文言之外,以合声律,所谓永也。删《诗》存言而去而永,乐官习永而坠其传,固不如《铙歌》之仅存耳。

    晋、魏以上,永在言外。齐、梁以降,永在言中。隋、唐参用古今,故杨广《江南好》,李白《忆秦娥》《菩萨蛮》之制,业以言实永;而《阳关三叠》《甘州入破》之类,则言止二十八字,而长短疾徐,存乎无言之永。言之长短同,而歌之衬叠异,固不可以《甘州》之歌歌《阳关》矣。至宋而后,永无不言也。永无不言而古法亡,岂得谓之古之无永哉?

    以理论之,永在言外,其事质而取声博;以言实永,其事文而取声精。文质随风会以移,而求当于声律者,一也。是故以腔调填词,亦通声律之变而未有病矣。“依”之为言,如其度数而无违也,声之抑扬依永之曼引也。浸使言有美刺,而永无舒促,则以《板》《荡》《桑柔》之音节,诵《文王》《下武》之诗,声无哀乐,又何取于乐哉?

    徒以言而已足也,则求兴起人好善恶恶之志气者,莫若家诵刑书,而人读礼策。又何以云“兴于诗,成于乐”邪?今之公宴,亦尝歌《鹿鸣》矣。傲辟邪侈之心,虽无感以动;肃雍敬和之志,亦不足以兴。盖言在而永亡,孰为黄钟,孰为大吕,颓然其不相得也。古之洋洋盈耳者,其如是夫?《记》曰:“歌咏其声也。”歌咏声,岂声咏歌之谓邪?歌咏声,歌乃不可废。声咏歌,声以强入不亲而可废矣。

    若夫俗乐之失,则亦律不和而永不节。九宫之律非律也,沈约、周伯琦之声非声也。律亡而声乱,声乱而永淫,永淫而言失物、志失纪。欲正乐者,求元声,定律同,俾声从律,俾永叶声,则南北九宫,里巷之淫哇,边裔之猛厉,见 自消,而乐以正。倘惩羹吹齑,并其长短、疾徐、阖辟、阴阳而尽去之,奚可哉!

    故俗乐之淫,以类相感,犹足以生人靡荡之心;其近雅者,亦足动志士幽人之歌泣。志虽不正,而声律尚有节也。故闻《河满子》而肠断,唱“大江东去”而色飞。下至九宫之曲,《梁州序》《画眉序》之必欢,《小桃红》《下山虎》之必悲,移宫易用而哀乐无纪。

    若夫闾巷之谣,与不知音律者之妄作,如扣腐木,如击湿土,如含辛使泪而弄腋得笑;稚子腐儒,摇头倾耳,稍有识者,已掩耳而不欲闻。彼固率众庶之知,而几同于禽兽,其可以概帝舜、后夔之格天神,绥祖考,赏元侯,教胄子,移风易俗之大用哉?

    圣人之制律也,其用通之于历。历有定数,律有定声。历不可以疏术测,律不可以死法求。任其志之所之,限其言之必黜,短音朴节,不合于管弦,不应于舞蹈,强以声律续其本无而使合也,是犹布九九之算以穷七政之纪,而强盈虚、进退、朒胱、迟疾之忽微以相就。何望其上合于天运,下应于民时也哉?

    不以浊则清者不激,不以抑则扬者不兴,不以舒则促者不顺。上生者必有所益,下生者必有所损。声之洪细,永之短长,皆损益之自然者也。古人审于度数,倍严于后人,故黄钟之实,分析之至于千四百三十四万八千九百七,而率此以上下之。岂章四句,句四言,概哀乐于促节而遂足乎?志有范围,待律以正;律有变通,符志无垠;外合于律,内顺于志,乐之用大矣。

    何承天、沈约以天地五方之数为言之长短者,诬也。宋濂、詹同之以院本九宫填郊庙朝会乐歌者,陋也。朱子据删后之《诗》,永去言存,而谓古诗无腔调者,固也。司马公泥《乐记》“动内”之文,责范蜀公之不能舍末以取原者,疏也。重志轻律,谓声无哀乐,勿以人为滑天和,相沿以迷者,嵇康之陋倡之也。古器之慭遗,一毁于永嘉,再毁于靖康,并京房、阮逸之师传而尽废,哀哉!吾谁与归!

    四

    五刑之用,性命以残,支体以折,痛楚以剧,而仅为之名曰“象”,岂圣人之忍于戕人而徒丑其象哉?夫死之非患,痛之弗恤,重矜其象,以目治警来者,是圣人以君子之道待天下也。恶死而恤病者,人之所共,亦鸟兽之所共也。象者,人之所耻,非鸟兽之能耻也。创钜痛深,而惟死之不令,形之不全,则恶而畏之,斯君子之以别于鸟兽。乃圣人以此待放辟邪侈之罢民,则甚矣其不忍以鸟兽之畏恶为生人之畏恶,而必欲致之于君子也。

    虽然,致之君子也者,其名也;残性命,折支体,剧痛楚者,其实也。名奖而实伤之,帝王之民,虽荼毒而不怨。教之有素,而矜之以诚,然后使即刑焉。岂仅曰奖之以君子之道,而可死之伤之,无不可忍哉?程子曰:“有《关睢》《麟趾》之精意,而后《周官》之法度可行。”文具无实,则政教且以滋扰,况无昭明平章之至化,而遽复象刑之辟?其教也不素,其矜也不诚,徒托于名以戕其实。不仁哉!钟繇、陈群之欲以行于曹魏也!

    五帝用之,德先之也。三王因之,道未有以易之也。盖至于春秋,而淑人介士且以为“游羿之彀中”矣。率天下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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