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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世论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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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之也;城成周,韩不信尸之也。勤王者,列国之侯度,三代之精意,君臣之达道也。于是乎大夫秉道以事天子,而礼诎于道,诸侯不足以有矣。故曰陛益尊,廉益远,堂益高。疏贱者求自致于道而不得,则退而敦礼,敦礼以效于道而道乃贞。今大夫进而以王事为道,王之与大夫,授受之间矣,故田和、魏斯、韩虔、赵籍可以进王廷而受侯命。礼不立,道自己,则且与天子并王而无嫌。授受之间,一彼一此,去其陛,夷其廉阶,迤逦以向于堂,势不可止矣。大夫略诸侯,陪臣略大夫。贱忘其贱,有事于贵;不肖忘其不肖,有事于贤。方将曰天下浑同于道,而道无禁人。匹夫可为万国之君,夷狄可为中国之师,奚择哉?

    呜呼!君子之所与天下矜者,道也。道者天下之大共,而必有所凝,故仁人可以享帝,非享帝以为仁也;孝子可以享亲,非享亲以为孝也;君子为能谋道,非谋道以为君子也。为玄之言者,炼形服气,不足以害教;窃吾敦艮守中之道,而玄始篡。为释之言者,观空出缠,不足以戕伦;窃吾明心知性之道,而释始猖。小人之无忌惮也,非窃道而谋之,无以成其慝;君子之于道,死生以之,而恶容弗矜邪!

    十四

    天下之治也有渐,而乱也无余。乱无余,可以兴矣,而犹未遽兴也。未遽兴,则将流而复甚。无他,天道亏盈,而人心乐动。盈而动,一旦戢之,难矣。故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进退消长之际,天无心而不与圣人同忧,而圣人之忧迫,天下之患长矣。

    入春秋之初,楚始祸于南国,绞、随、罗、邓、申、息于是而亡。继之以晋,踵祸于西,耿、霍、魏、焦、虞、虢于是而亡。宋、郑、鲁、卫中处而争,虢、桧、许、邢、宿、郕各为其近者所龅,或亡或徙。继之以齐,图雄于东,纪、谭、阳、遂于是而灭。楚乃北争宋、郑,东并江、黄,渐食群舒,西被庸、夔。晋乃逾山而东,启南阳以逼三川。继之以秦,并梁、芮,窥滑入鄀,尽刈西戎,而争晋于河。天下之仅安者,缘海一隅之地而已。继之以吴,晋导之,楚激之,窥淮右,食巢、州来,灭徐,通江、淮,而淫于沂、泗濒海之地。越复继之,亟与吴争,一前一却,君灭兵熠,一日而死于原野者,以万为率。呜呼!届于春秋之末,而天下之乱周矣,故曰:乱无余也。乱无余者,乱之讫也,乱讫可以兴矣。故春秋之后,越卒平吴,割江而谢中国。楚无吴难,晋无秦患,陈、蔡、郑、许奄奄以尽,而不勤攻取。周室封建之规模十易八九,而天下之争心亦稍厌矣。故曰:无余者可以兴也。

    故敬王之世,鲁定犹抚其国,夷祸将烬,霸气已终,仲尼之所欲为,三代之可使而四。迄乎威烈王之初,垂百年而皆可有为之时也。乱抵乎海陬,而乱可终;治革于成周,而王者可作。圣人趋时以立功,莫趋于此矣。而无如天下之不与圣人同情也。人物之数,已丰而乍替之,未返其已啬;人心之动,已变而初惩之,末迫于求安。虽圣人弗能乘之以起,而况于末流之臣主乎?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甚忧夫春秋之末造,而悼天之不与己同忧也。

    定公六论

    一

    晋之不胜楚屡矣,首止之师,汝上之次,厉公避之;繁阳之役,救陈之举,悼公不能较;尤甚者,邲之战,六军皆覆,而尸为陵矣。诸侯以却楚之功而戴晋,晋不能为功于楚,而诸侯奚戴?乃晋之不胜楚者屡,诸侯未改其西向之心,至于召陵之侵,虽曰无功,犹未偾也。

    皋鼬盟,天下散,求其失人之故,不归之荀寅之黩货而不得。虽然,未尽然也。荀寅者,止诸侯之深入者也。藉微荀寅,十八国不固之师,宾宾颉颃而进,诸侯之不为楚熸,晋之不为楚禽也余几哉?乃其从容成会于召陵而始缩也,幸夫晋人之适与囊瓦遘也。是役也,晋无固义,宋、鲁、齐、卫无固从,陈、蔡、郑、许、顿、胡乍释南向而无固交,囊瓦而有中人之智勇也,偏师以叩其坛坫,诸小国以素惮之情,狸鸣鼠窜,大国失据以迁延,而众悉俘矣。

    齐桓之用江、黄也,用以不用,而管仲忧;晋悼之勤郑也,弃陈不治,以纾楚之怒。恶有亘南北,贯东西,取楚百年以还所得之诸侯,仅用其一朝之忿,而相揖以入勍敌之吻者哉?微荀寅,吾不知其所终也。晋人之心先寒,而荀寅之求乃仇;逮乎寒心而始逡巡焉,晋之不摧幸矣。

    曹操之战韩遂也,闻敌益集则益喜;苻坚之犯淮也,氐、羌、鲜卑之毕至,而谢安徐罢桓冲之军;窦建德之援王世充也,唐太宗使之合而后兼取之。知胜负者,审此而已矣。救江之役,阳处父以孤军直抵方城,而息公子朱不敢蹑,传《春秋》者犹责其不能大举也。儒者之言兵,如里巫之傩也,增其钲鼓而已矣。

    二

    封建之未夷,君子重爱其国;封建之必夷,君子重爱其民。故孟子羞桓、文,而曰《春秋》之事,桓、文之事也。贱霸者,贱其过用夫民也;以霸者之事为事者,存霸以存诸侯之国也。霸之始起,必灭国以为资,齐之于纪、谭、阳、遂,晋之于耿、魏、虞、虢是已。

    霸之已成,则首禁灭以为功。桓、文之后,列国之不相灭久矣。江、黄、六、蓼、夔、弦、萧、温之灭,夷灭之也,霸者之所争也。晋之灭潞、甲、陆浑,灭夷也。灭夷以存诸侯也。无所灭以为政,禁相灭以为教,则虽怙强者,且将忌其徒贪而思戢。故楚两县陈,残萧、蔡,而不敢固有,况与齐盟之列者乎!

    霸之不霸也而灭禁裂,则自召陵之会始也。始裂禁者,抑非狡焉之心,固获之力也。孱不终日之蔡,而首祸于沈,郑继之,陈继之,沈、许、顿、胡相续以灭,而天下无自保之国。晋启其禁以授蔡,蔡启其禁以授楚,三代之良法精意不可复存,而后知霸者之事诚《春秋》之事也。无可保之国,而后君子思保其民矣。民可保,无望国也,汉之所以建诸侯而不终也;国可保,不斤斤于民也,先王所为建诸侯以奠民,国异制而家殊俗也。以万国保兆民,地亲而势易;以一人保天下,势涣而事难。幸而得文、景之小康,不幸而有秦、隋、蒙古之酷政,《春秋》存霸事,虑之远矣。孟子曰:“保民而王。”无已之词也。

    三

    有道而恃有道者安,不能有道而恃有道者弱,无道而恃无道者必于亡,无道而不恃无道者仅以存。故恃人者不如恃己。恃己之势,虽无道而不亡,况有道乎!

    郑入春秋之始,强国也。厉公不振,恃宋而始羸;既逼于楚,恃齐而始毁;齐失其怙,恃楚而始破;晋争之楚,恃晋而几亡。郑之弱以向亡者百二十年,君勤于内,臣勤于外,政粗修,民粗睦,然而无以自救,盖百二十年,郑无一日而释人之恃也。恃之不可,无己而竞。或曰:竞非保国之道也。晋定、楚昭之世,郑南竞楚而灭许,北竞晋而联齐,民劳国敝,介然仅存。而与二大竞,疑其必亡矣。而郑乃历百年而始灭于韩。奚以为不亡之道邪?曰:竞之害不若恃之烈也。

    所恶于竞者,恃于此而竞于彼也。恃于此,役于此矣;恃此而竞彼,所竞无能胜其所恃,而泄于恃者矣。不竞而恃,与有恃而竞,其亡一也。夫无恃而竞者,其犹有自竞之心乎?且竞此而不恃彼,则所竞者无颉颃之忌,而妒之浅;无恶怨之实,而争之不深;毒不旁及,而愤之者不众;胥为无道,欲以相讨而无名。故郑之将欲贰晋,而先背楚,殆乎亭亭以立而有生人之气矣。晋失其霸,贰之得也。唯恶夫恃无道之楚以贰晋也。背楚以钳天下之口,然后贰晋以张自立之势,齐不能不许之从,鲁不能不中辍其兵,郑乃以自为郑而行其所欲,孰能丧之?故无道而不恃人,犹救乎亡;有道而不恃人,不仅以安。《诗》曰:“不闻亦式,不谏亦入”,文王之德也。令闻直谏之不恃,奚况于强有力之相庇者乎!

    四

    宣公之末年,公伐杞,历八十年而公侵郑,又二年而公两侵齐。介于其中,鲁君不得有亲将之事与?曰:非然也。鲁君之亲将也屡矣,有旅伐而无特伐。虽无特伐,旅伐者固君之亲将也。无特伐者,非大夫之制之,霸制之也。宣公不事晋,故特起伐杞之师;定公且不事晋,遂有郑、齐之侵。藉非旅伐之制裂,特伐之权伸,虽百阳虎不能违霸以挟君而逞,抑非独鲁之为然矣。

    霸之方鸠,宋、卫、郑之君亲将以特伐者,概不多见。有特伐,有敌会,有匹盟,晋定之时,始屡见于《春秋》,盖霸尽而《春秋》之事变也。晋勤北方而弃中原,楚困于吴而众力稍暇,始于莒、邾,成于鲁、齐、宋、郑,特相伐,敌相会,匹相盟,合离惟其情而莫之制。故春秋之始,《春秋》之所欲用者,宋、齐、鲁、卫、郑也;春秋之中,《春秋》之所欲用者,霸也;春秋之末,《春秋》之所欲用者,又宋、齐、鲁、卫、郑也。欲用之,故治之,治之故详录之。特伐复兴,而合离得失,一予一夺归之矣。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无王而望之霸也。霸无可望,天下之乱亟矣。以望之特伐之诸侯,而为之一予一夺,君子之志何弗已也?善用人者无弃人,且犹是先王之裔,冠带之国也。君子不以系之望,奚望哉?

    五

    晋之失霸,莫甚于失卫也。故晋尝屡失郑矣,而宋、曹不贰;晋之得齐也仅矣,而鲁人恒亲。是东诸侯之从违一系于卫。卫者,晋之吭也。晋得卫,齐不能西难于晋;晋得卫,郑欲背晋而卫乘其背;晋得卫以扼鲁,宋、曹欲不亲晋而已孤。是故一盟于沙,再盟于曲濮,而鲁犹西事也。卫决与齐为五氏之次,而后鲁不得不东向以平齐。卫闭西而启东,鲁夹于齐、卫而鲁忧迫,无取此遥制之晋以自为縻矣。

    是故文公之霸也,殚力于卫而不遗余力。襄公继之,西未定秦,南未谋楚,而东急卫。卫者晋之吭,吭不得不急也。夫卫者其犹鲁也,非有楚之狡,秦之鸷,齐之夸,郑之黠,岂欲以身司天下之合离,而与晋为生死者哉!乃其难于从晋而轻于离晋,则有由矣:卫司晋之吭,而晋已剥卫之肤也。故卫之始,难于从晋,而间关以合楚,非卫之后诸侯也。晋启南阳,攘温、原,而卫将剥矣;卫之终,轻于背晋,首难而合齐,非卫之先诸侯也。晋取夷仪,兼朝歌,而卫日剥矣。温、原启,夷仪疆,朝歌夺,邯郸逼,卫所仅存者,濮东斥卤之区而已,而抑且旦夕于猛兽朵颐之下。然则虽以太王之不争而处此,亦未有迷于危亡而不觉者也。

    夫晋南不争楚,西不争秦,一志以向山之东,河之北,所难者中山之未下耳。中山晨举而卫夕入于晋,卫入晋而齐之祸在门庭,鲁之祸在腋胁,宋之祸在项背,岂诸侯瞑焉西向之日哉?故卫不得不为东诸侯首其难,无亦君子之所许乎!楚之灭申、息也,蔡之患,蔡惛不知,导楚以亡之,而颍上残,于是而陈、蔡之亡也必。晋有朝歌、夷仪、邯郸以临中山,而卫尚恬然与之合,是将不许之叛晋,是欲陈、蔡、卫而张晋为楚也乎?陈、蔡、卫等也,陈、蔡不觉而先亡;卫早觉之,而南存宋,东存鲁,北存中山,卫乃后天下以灭。故五氏之次,数百年天下之大司也,卫东向而得存,晋北出而失霸。违害者不嫌于首难,就利者不给于多敌。故君子唯戒于利之覆亡,而不欲试身于害,无迂疏之咎也。

    六

    人均乎贱,事一乎无道,迹然而意异,于此三者,虽有曲直,不为之理,君子之道也。故晋赵鞅、荀寅、士吉射之奔叛,概然一例以为之词,其后齐、郑、卫党荀、范,以师加晋,赵鞅报焉,《春秋》一以两国攻战纪之,而荀、范不著,诚以为不足治也。

    执政之大夫,何言乎贱也?君子之所治者,王者之事也。古者夏、商之季,诸侯而为天子,未闻大夫而为诸侯者也。以为足治而治之,则大夫进矣。大夫之得见于《春秋》,君命在也,非上大夫而不见于《春秋》,大夫厪乎贵也。故《春秋》之录贵大夫而人士盗陪臣,非谓士陪臣之贱于大夫也,以其不必君命也。大夫非君命,则均乎贱矣。

    邯郸午之衅,赵鞅开之;伐赵之祸,寅、吉射先之;乃夫鞅之入晋阳也,不获已而自免,何言乎一无道也?君子之所执法以临天下者,有所论情,有所论法,有所法立而通乎情,有所法不伸而情不得与。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虽得其情,犹为之矜,民无与乎道者也。君失其政,大夫散于下,虽情可原,无所矜焉。大夫得与乎道者也。大夫者,上不可与诸侯均,而听其以道伸;下不得与庶人齿,而察其或直以相谅。君子一天下,建诸侯,别其微,峻其级。治大夫者,善则一以礼,不善则一以法,若其情,则虽有可听,犹弗听矣。

    鞅之争荀、范,以邯郸氏;寅、吉射之争赵,亦以邯郸氏,何言乎意异也?邯郸氏之难,所谓舟尽敝而发于一罅者也。鞅之所欲得者,晋之权也;寅、吉射所欲得者,亦晋之权也。犹不仅然也。鞅所欲得者晋,寅、吉射所欲得者亦晋,荀跞、韩不信、魏曼多所欲得者亦晋,或毁或成,或合或离,人操一全晋之心,互食而抑相禁,弗能下而晋始三。邯郸氏之曲直,彼亦直以为借焉耳。彼以为借,君子顾以为实而听之,则君子愚矣。未有君子而愚焉者也。

    《春秋》之法废,而天下之公论以祸天下有余矣。一旦之权在贱者,遂有贱者之公论焉。区区一人之进退,而赵宋之君乃为之勒鼎镌石改年号以从之也,贱移贵,而天子贱矣。天下忘其大共之义,而相制者必有名也,屑屑焉就其名而为较其曲直,则有无道之公论焉。无道之公论,一乡人之所愿也,在下而贼德,在上而贼道。故杜钦、谷永之直,直于赵氏;王导之忠,忠于彬、应;李石、郑覃之正,正于训、注;苏轼、苏辙之贤,贤于章、吕。乡人者乃侈然相崇以忠贤正直之名,如蚊争蚋廉于醯侧,而不知其贪在血也。

    非道以为道,而道裂矣。君子之不欲为愚也,亦非欲为智也,先觉焉耳。羖与 之参于前也,于羖知之,于 知之。牧人之计,于羊知之。君子之计也,知其为羊,不察而辨,一乡之所愿,安足纪哉!故夫人之有异心者,有他恶而不之恶,有他善而不之旌。不怵其恶,恶归于讨;不惊其善,善归于恶。何也?唯先觉之也。有他恶而加之恶,则无他恶而减之恶矣;无他恶而减之恶,则有固恶而加之善矣。有固恶者犹瘵也,不必疡而亡,无问其疡不疡也。荀彧不察,乃以奖操而抑绍;崔胤不察,乃以护汴而攻晋;俗儒不察,乃以是蜀党而非闽,秽史不察,乃以誉完颜雍而毁亮,皆夫以迹而为公论者也。迹者之公论,殆于以天下而趋于盗与夷,不亦贼乎?故末世之公论不炽,圣人之大道不隐。定、哀之际,于晋而争荀、范之是非,于鲁而争阳虎、侯犯、不狃之忠逆,贤者且为荧荧焉。圣人惧,《春秋》作,一捐之不足治而道始不裂,后之人其胡迷焉!

    哀公四论

    一

    志之大,而后可以缓人,人缓乎外,权立于内。故能立权者,非谓其能竞功也;能缓人者,非谓其无志于人也。竞功无权,志小必竞。不竞之竞,可以立威,可以图远。孔子之欲用鲁,定公可与为也。皋鼬盟,诸侯散,天下委而无归。定公于是西志郑,东志齐,以兵始,以盟终,十年之间,鲁居中而为天下重。夫居中而为天下重,则重矣;乘天下之散而遽竞之,则轻矣。

    鲁之乘间而竞也,前乎晋悼之没,则有台、郓之师;后乎赵鞅之乱,则有漷、沂之取。间天下之方委,以近取而固获之,志之已纤,其犹盗与!乃此二役者,季孙尸之,君靡之,外丧义,内丧权,不期交丧而交相丧。故以靡竞者必以竞靡,理势之不爽者也。

    定公之始,弃诉晋之怨,盟邾子于拔,早已白其志无求于近小矣。委近小于不竞,乃以大求于天下,而宵人不得售其奸。西志郑,东志齐,弥缝天下之阙,名立义举,季孙虽怨邾忌邾,垂涎于邾,不敢不退听也。定之季年,邾亟亲鲁,滕踵来宾,绥人之效立,远不御而近正。故曰:定公可与有为,而圣人亦乐用之也。

    哀之始立,三家乃以其邪心荧鲁,公无能自固。六年之内,大夫之师五出,西失郑,东失齐,南挑吴,而与晋若胡、越矣。呜呼!忘其大,图其细,利播其臣,害播其国,外不宾,内不孙,鲁至是而国非其国。虽有圣人,不能为之谋也。

    仲尼老,《春秋》终,获麟之悲,乘桴居夷之叹,圣人不能违天以福鲁矣。以定邾、莒而自辅,无所威于权臣而自威;以齐、郑、晋、吴之为忧,竞于其大,而小竞之邪说不戢而自废。以是知定公之可与为也,非虚加之也。天下无道,圣人之志始亟,故桓王不王而《春秋》兴;天下可为,圣人之志犹亟,故定公薨,哀公继,而后仲尼隐。哀公立之元年,何忌之师早起,观鲁者不待齐、吴之交伐,孙、越之不反也。

    二

    大棘以来,诸侯无战;鄢陵以来,天下无战。长岸、鸡父之战,夷战也。盖中国之民,息其生者八十年,晋霸失,郑狂启,于是而有铁之师。呜呼,君子之所尤惨者,莫战若矣。伐者,以名而攻也;侵者,以利而掠也;入围者,伐之深也;灭者,侵之酷也;忮者争于其名,名得而志戢,抑无名而忮不行;欲者争以其利,利得而心厌,抑无利而欲不动。名无所邀,利无所规,邀之而无得于名,见不利而以死相贸,未有惨于战者也。

    故执名者,君子也,名非可名而执之,犹托乎君子也;争利者,小人也,犹暴其小人之实而固有求肉。孟子曰:“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率土地而食人肉。”彼尚有所冀而有所益,且死不偿其辜,况夫前无所冀,后无所益,一往之念,驱人血肉以恣一意之使者乎!呜呼,人理亡矣。

    “君子喻于义”,故君子以治小人;“小人喻于利”,故小人以役君子。两无喻而罔以逞,杀不甚则心不快,扶伤哭死事已而不得所谓,虿蛇而已矣。夫人之恶虿蛇甚于虎狼,谓其非能噬而徒贼也。呜呼,生人之惨,至此极矣。后世天下一,交争息,虿蛇之戾气散于下,为游侠,为刺客,为罗织吏,为讼魁,非必有为而唯杀人之是快,苟有人之心者,蔑不恶也。史迁奖游侠刺客之雄,吕不韦亟传邓析,殆于乱人之书也夫!

    三

    犯天下之大难而拯之者,不多其敌;阴有所图而不泄者,不多其敌;据非其所据而欲持固之者,不多其敌。之三者形同而情异,不可不察。

    犯天下之难而拯之不多其敌,武王是已。伐纣告武成,放牛归马,示天下弗乘服;非直以绥天下也。以臣伐君,震天下而天下疑。安反侧以一天下之虑,使自新焉,圣人之权也。《屯》之初曰:“磐桓,利建侯。虽磐桓,志行正也。以贵下贱,大得民也。”武王之道也。

    阴有所图而不泄不多其敌,赵盾、赵武是已。盾图弑君以攘晋政,武佚于讨,居势方弱,而欲收盾之功,故盾之执政,委中国于楚,薄伐崇以求成于秦。武之执政,介向戌之邪说,弭兵以下楚,非惮与楚争也,蛊国人以偃兵之利而民移,散其君之与国而君孤,乃以坐食其国而有余。《履》之三曰:“眇能视,跛能履,武人为于大君。”以眇为明,以跛为行,而其志则刚矣,盾、武之术也。

    据非其所据而欲持固之不多其敌,赵鞅是已。楚围蛮氏,子赤奔晋,则执以界楚;吴会黄池,与晋争长,则下之而不惭。非鞅之不欲有功于晋也。范、中行逐,鞅独返,返而执政。董安于之死,忌智氏而畏其逼,齐、卫、鲁、郑、挟荀、范以责鞅,鞅孤而不能不为吴、楚下也。《丰》之三曰:“丰其沛,日中见沫,折其右肱。”居丰而自匿以逃责,终不可以大事用之矣,鞅之术也。

    呜呼!赵氏之于晋,谋之三世矣,而术出于一。居之柔,藏之固,显名不歆,丰功不取,大耻不惭,故以羁旅孤族,两婴大戮,而足以倾荀、范,困智伯,逭齐、鲁、郑、卫之执言,而取晋如携。彼将曰:吾以行武王之道也。故武王之所用,屯之时也,动乎险中,草昧而不宁,小人袭其似以行险,亦有由矣。善师武王者,无师其橐兵之道可也。

    四

    春秋之末,齐、鲁、勾吴之合离,不可诘矣。三千乘之国,相与合离,国以之安危,吏士以之生死。至于不可诘,是殆乎非人理之可求者也。夫吴故非人理之可求久矣,鲁事之,则师疾叩乎鲁之城;齐结之,则师旋傅乎齐之都。故曰:君子恶吴甚于其恶楚。官不以其方,治不以其纪,兵不以其制,发不得长,肤不得完,楚无有也。是以旦纳之怀,夕坠之渊,极不可继之威,要不可须臾之誓,楚亦未尝有也。

    故冠裳,生文者也;治法,生心者也。服不珍其躬,法不爱其国,惭恨不恤于天下,文尽而质随,心移而度改,无怪乎为楚之所不为,而君子之尤贱之,非虚加之矣。非人理者而与之结纳,浸其人之有人理必不能也。乃夫齐与鲁,胡遽其无人理邪?由通吴之后言之,以通吴而熏其心可知也;由通吴之始言之,逆风闻膻而急就焉,独何为邪?盖之二国者,上下离心,人蓄异志,即疾以其国亡而不恤。通吴之秽,通吴之祸,故乐受而不恤,虽有智者不能为止矣。

    齐之通吴,悼公之为也;鲁之通吴,哀公之智也。悼公受命于陈乞之手,哀公旅食于季孙之国,哀有国而非其国,悼有身而非其身矣。国非其国,疾入于亡,而犹自我亡之为快;身非其身,则亦奚鳖居鱼处之足忌与!悼通吴而陈氏惎之,故触吴于一旦而吴亟绝齐。悼公卒,陈氏行其惎,则齐之离吴,有可死而无可合,艾陵之战,人含死心者,为陈氏死也。悼不得之吴,齐益困,陈氏益张,而后哀公之求吴也,执愈固,事愈勤,进吴之迹迁之于天下,可以得当于吴者蔑不用已。

    故 、阐之怨,已释于齐矣,而又随之以伐齐,唯吴欲也。清、泗之师,国几于亡,不惩其祸,死未收,伤未瘳,又用随之以伐齐,唯吴欲也。晋与吴之相谢绝久矣,鲁不南启,吴无北志;鲁不西介,晋无东交。介晋、吴之会,俾吴得以下晋而长诸侯,且将以新垣衍之事秦者事吴,而不忌天下之咎,唯吴欲也。区区小不忍于其臣,乐奉非人者以为主,而自淫于非人,一旦之忿有是哉!其背盭而不知极,遂若是其酷乎。呜呼!蠹逼于内,禽逼于外。砥行之君子忍蠹于内患;以拒禽于外淫,而可不为咎于天下。《易》曰:“硕果不食,君子得与,小人剥庐。”鲁哀之不可与为君子也,君子之不固为鲁哀矣。

    《春秋世论》卷五终

    《春秋世论》全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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