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八章 明心上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夫心者,恒转之动而辟也。依用显体,故名本体曰恒转。说见中卷。 盖恒转者,至静而动,此中静者,非与动反之谓。而动者,亦非与静反之谓。盖就日常经验的物事言,则方其静止也,即不曾动转。而方其动转也,亦即不曾静止。今就本体上言,则不可以物之动静相而相拟测。本体是即静即动的。动者,言其妙用不测也。静者,言其冲微湛寂,无昏扰相也。 至神而无,神者,虚灵不滞之称。无者,无形相、无障染、无有起意造作也。 本未始有物也。物者,有形质与方所之谓。本体不可以物测之。 然其神完而动以不匮,完者,无亏欠也。不匮者,无穷竭也。 斯法尔有所摄聚。法尔,犹言自然。非有意为之,故云法尔。摄者,收摄。驳者,凝聚。 不摄聚,则一味浮散,其力用无所集中,唯是莽荡空虚而已。莽荡,无物貌。空虚,无物之谓。 大化流行,岂其如是。故摄聚者,真实之动,自然不容已之势也。真实,谓本体。 摄聚乃名翕,翕便有物幻成,物非实故,云幻成。 所以现似物质宇宙。而恒转至是乃若不守自性也。恒转,寂然无相,本非物也。今其动而翕也,则幻成乎物。是恒转已物化,而疑于舍失其自性也。乃若者,疑词。 实则恒转者,真实而不可渝,纯白而无染,纯白者,清净之形容词。 刚健而不挠。不可折挠。 岂果化于物而不守自性者乎?其动而翕也,因以成物,而即凭之,以显发其自性力。《明宗章》说,本体是遍现为一切物,而遂凭物以显。详在上卷。 此非深于观化者,则信解不及也。夫本体若不现为用,则直是空无而已,岂得名为体耶?体现为用,则不可浮游无据。故其动而翕也,则盛用其力以成物。而本体毕竟恒如其性,决定不物化者,乃自成其物,而凭之以显发其自性力已耳。故物者,本体所以显发其自性力之资具也。而本体岂物化而不守自性者哉?夫本体之动也,此中动者,变化义,谓其现为大用也。此动字义深,不可作物件动转之动解去。 其翕而成物,若与自性反。然同时即显发其清刚浩大之力,此中力者,即谓辟。恐人误计先翕而后乃辟,故以同时一词防之。清刚者,清谓清净,无障碍故,无惑染故。刚谓刚健,不屈挠故,恒自在故,不可随物改转故。浩大者,至大无外故。此大字,非与小对之词。 有以潜移默运乎一切物之中,而使物随己转。已者,设为上所云清刚浩大之力之自谓。 毕竟融翕之反,而归于冲和。是力也,盖即本体自性之显发。易言之,即本体举其自身而全现为此力也。喻如大海水,全现为众沤。 此力对翕而言,则谓之辟。辟者,开发义,升进义,生生不息义。翕成物则闭塞,此力运于物之中而通畅无碍,故有开发义。翕成物则重坠,此力运于物之中,而实超出物表,能转物而不为物转,故有升进义。翕成物则违其本,物之本体,元非物故。 此力运于物之中,则用其反,而卒归融和,益遂生生之盛。造化之大德曰仁,仁,只是生生义。 矛盾要非其本然,世之言黑格尔辩证法者,殊不识仁。 故有生生不息义。如上略说三义,非止此三,故置略言。 则辟之得名,已可概见。

    综前所说,翕与辟同属恒转之显现。恒转者,本体之名。恒转显现为翕辟。譬如大海水,现为众沤。详上卷《明宗章》首段案语。 虽既现而势异,翕,凝敛之势也。辟,则健以开发之势也。故二势殊异。 但翕终从辟,健顺合而成其浑全。翕之方面,敛而成物。则辟之方面,乃得凭物以显其开发之功。否则浮游无据,而辟之力无所集中,即无以成其为辟矣。故翕之成物也,乃为辟之资具,而其德恒顺。辟则用物而不为物役,其德恒健。健以统顺,即翕辟叶合为一,而无异致,故曰浑全。本既不二,翕辟同一本体故。用乃故反,而实冲和。翕辟用也,一翕一辟殆故为相反。而实以是成其冲和。 故翕辟不可作两片物事看去。详上卷《转变章》。 又翕则分化成多,详《成物章》。 而由辟运乎一切翕之中,无所不包通故,包者包含,通者贯通。翕以分化,而成一一个别的物事。辟的势用,则贯通乎一一个别的物事之中,而复包含于其外。盖辟者,圆满浑全,无定在而无所不在。 故多即是一。翕成为个别的,是众多也。然辟运于其间,无不包通,则翕不异辟,而多即是一。 辟则恒是浑一,浑者,不可分割义。一者,绝待义,全整义,非算数之一。 而以行乎翕或分殊之中故,即一亦为多。辟行乎一一翕之中,即随翕而各显其用。如月印万川,即一一川中各有一月在。参考《功能章》下及《成物章》。 知此者,可与穷神。

    上来谈翕辟大义,只将已前说过的话,在此总括一番,为向后详述心法的张本。心法一词,本佛典。法字,见吾著《佛家名相通释》。 但此处须插入一段话,即关于心之类别,不可不加辨析。晚周道家有道心、人心之分。见荀子。 印度佛家有法性心、依他心之分。见《杂集论》等。然法性依他二心,各有多种别名,此姑不详。 道家以宇宙本体名之为道。道者由义,万物由之而成,故以道名。即道即心,故名道心。人心者,则形而后有者也。形者,形气或形骸。 凡血气之伦,以其一身,交乎万物,而有心知出焉。此其心知,则以听役乎身,而逐物以与物化者也,故谓之人心。人心者,言其非天然本有也,非真性也,故谓形而后有。道心则吾人之真性,天然本有,不由后起。二者之异,宜深切体究。然使道心得恒时为主于中,则人心亦皆转化,而成为道心之发用,则亦无有二心矣。佛家法性心,则相当于道心。法性,犹云一切物之本体。佛典中“法”字与中文“物”字略相当。见《通释》部甲及《语要卷》一。佛书“性”字,多用为“体”字之异语。此中“性”字,即谓万法实体。 以法性名之为心,是与道心义相当。依他心,则相当于人心。依他,具云依他起。他者缘义,依众缘而起,曰依他起。本书上卷《唯识章》下说心识依四缘而生,即此心识,是依他心也。此依他心,虽待本心的力用为因缘,而必由前念对于后念为次第缘,及境界为所缘缘,与六根并习气等等为增上缘,方乃得生此心。又增上缘义最宽,所缘缘与次第缘皆兼属增上缘。次第缘,若就习心言之,则前念习心亦望后念而为此缘。四缘中,以增上缘势力最大。增上缘中,又以习气或习心势力最大,足以障蔽其固具因缘,而自成为一种力用,即依他心是也。但此中所说因缘,系据本论所立义,不同旧师种子说。详上卷《唯识章》下。夫依他心既是缘生法,而诸缘中,又以增上缘如习气及根、境之势力为最盛大。则此心,明明是形而后有,与人心义相当,无可疑者。

    本论融通佛道二家意思,分别本心与习心。本心,具云本来的心。习心,则习气之现起者也。其潜伏而不现起时,但名习气。 本心亦云性智,从人生论与心理学的观点而言,则名以本心。从量论的观点而言,则名为性智。 是吾人与万物所同具之本性。本性犹云本体。以其为人物所以生之理,故说为性。性者,生生义。 所谓真净圆觉,虚彻灵通,卓然而独存者也。非虚妄曰真,无惑染曰净,统众德而大备、烁群昏而独照曰圆觉,至实而无相曰虚,至健而无不遍曰彻,神妙不测曰灵,应感无穷曰通,绝待曰独存。道家之道心,佛氏之法性心,乃至王阳明之良知,皆本心之异名耳。习心亦云量智,此心虽依本心的力用故有,习心非本心,而依本心之作用故有,譬如浮云非太空,要依太空故有。 而不即是本心,毕竟自成为一种东西。原夫此心虽以固有的灵明为自动因,固有的灵明,犹言本心的力用。参考上卷《唯识章》谈因缘处。 但因依根取境,而易乖其本。根者,即佛家所谓眼等五根是也。此根乃心所凭以发现之具,而不即是心,亦不即是顽钝的物质。今推演其旨,盖即有机物所持有之最微妙的生活机能。其发现于眼处,谓之眼根;发现于耳处,谓之耳根;乃至发现于身处,谓之身根。身处,略当今云神经系。故根者,非即是眼等官体或神经系,但为运于眼等官体或神经系中最微妙的机能而已。此种机能,科学家无可质测。然以理推之,应说为有。此心必凭借乎根而始发现,故云依根。取者,追求与构画等义。境者,具云境界。凡为心之所追求与所思构,通名为境。原夫本心之发现,既不能不依藉乎根,则根便自有其权能,即假心之力用,而自逞以迷逐于物。故本心之流行乎根门,每失其本然之明。是心藉根为资具,乃反为资具所用也。而吾人亦因此不易反识自心,或且以心灵为物理的作用而已。心理学家每从生理的基础如神经系等来说明心,或径以心理作物理观,亦自有故。夫根既假本心力用为己有,而迷以逐物。此中己者,设为根之自谓。 即此逐物之心,习久日深,已成为根之用,确与其固有灵明不相似。而人顾皆认此为心,实则此非本心,乃已物化者也。此心既成为一物,而其所交接之一切境,又莫非物也。故孟子有物交物之言,是其反观深澈至极,非大乘菩萨不堪了此。夫心已物化,而失其本。孟子既名之以物,而不谓之心。然是物也,势用特殊。虽才起即灭,而有余势流转,如瀑流然,不常亦不断。不常不断者,谓其为物,是个生灭灭生相续不绝的。如前刹那方灭,后刹那即紧相接续而生。刹那刹那,前前灭尽故不常,后后相续生故不断。此不常不断的物事,实为潜在于吾人生活的内部之千条万绪互相结合之丛聚体,是故喻如瀑流。此纷纭复杂,各不相乱,而又交相涉入,以形成浩大势用的瀑流。当其潜伏于吾人内在的深渊里,如千波万涛鼓涌冥壑者,则谓之习气。覆看中卷《功能章》下谈习气处。 即此无量习气有乘机现起者,乃名习心。前谓其自成为一种东西者以此。道家所谓人心,实即习心。佛家依他心,亦指习心而言。其说为依他者,正欲显其不实在及非本有故耳。唯本心是本有的,是实在的。 习心既异本心,因此其在生活方面,常有追逐外物而不得餍足之苦。其在缘虑方面,缘虑一词,赅认识及思维等等作用而言。 则辨物析理,有其所长。然即物而究其本性,犹云本体。 穷理而要归一极,一者,绝待义。犹易云太极也。 则荡然无相,寂然离系。谈至此,本来无一物,何系之有。 不可分内外,无物我故,无对待故。不可说有无,谓之有,则无相。谓之无,而实不空。 寻思路绝,寻者寻求,思者思考,皆杂以习心,所谓量智是也。今此无相之地,则寻思之路,至此而绝。此处非寻思所及故。 语言道断,语言之道,至此而断。非口说或理论所可表示得到故。 此唯是神明昭彻,冥冥内证之极诣。而从来哲学家,游意幽玄,辄以向外推度之智,恣其戏论。则以习心未及廓清,无缘自识真性故也。故习心与本心之异,不可以不辨。习心行相,此中行相者,谓习心行于所取境之相状。 如后另详。第九章《明心下》。 本章所注意者,则将于本心益加提示而已。

    或有问言:“《新论》本以恒转之动而辟,说明为心。此所谓心,即是本心,非习心也。然心既只是恒转之动,应不即是恒转。本心,亦省云心,后皆仿此。 易言之,心不即是本体。恒转者,本体之名。既云心不即是恒转,换言之,心不即是本体。 而《新论》却又说心即本体,其义云何?”答曰:言心即本体者,即用而显其体也。夫曰恒转之动而辟者,此动即是举体成用,举字吃紧。直是本体将他自身完全现作大用了。问曰:“动而辟者固是用,若其动而翕也,则疑于物化,而不成为用矣。”答曰:翕随辟转,非果物化也。翕辟毕竟不二,只是大用昭然。 非体在用外也。离用不可觅体,体者用之体。若离用而觅体,岂别有一兀然枯寂世界耶? 故乃即用而识体。譬如,于沤相而知其是大海水。 夫于本体之动,而名为用。此中动字,义至深妙,非与静反之谓。动者,言体之显现也。即此显现是至神极妙的功用,故名为用。 用之成也,恒如其本体,而无改于固有之德性。易言之,即体既成用,而恒不变易其真实、刚健、清净、空寂之本然也。恒字吃紧。真实乃至空寂,皆本体之德也。空非空无,以不受障碍故名。寂非枯寂,以无昏扰故名。 故曰即体即用,举体成用故。 即用即体,全用即体故。 不可析而二之也。夫心者,以宰物为功,心者,神明义。以其主乎吾人之一身,而控御万物,不爽其则,故谓之心。 此固是用。用者,言乎本体之动也。说见上。夫所谓心者,只是依本体之动而得名。所以云心即是用。 而即于用识体,以离用不可得体故。是故克就吾人而显示其浑然与宇宙万有同具之本体,则确然直指本心。人人可以反求自识,而无事乎向外追索矣。

    自昔佛法东来,宗门禅学。 独辟于吾国。其道在自识本心,直澈真源真源,谓宇宙本体。识得自心与万物同体,真源岂待外求。 唐世有大珠慧海者,初参马祖。祖曰:“来此拟须何事?”曰:“来求佛法。”祖曰:“自家宝藏不顾,宝藏,喻本心。此是万化之原,万物之本,故以宝藏喻之。 抛家散走作什么?戒其专恃量智或知识向外追求探索也。古今哲学家,多是抛家散走。 我这里一物也无,本体不可当做外在的物事来推度。 求什么佛法?”迷者以为实有佛法可求。实则佛者觉也,只此心是。法者轨范或真理,亦只是此心。若离自心,便无佛可得,亦无法可得。又复应知,此心元无形相,不可当做物事去推求。才起求之一念,便已迷失此心,而成为妄想矣。 珠复问曰:“阿哪个是慧海自家宝藏?”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自家宝藏。此时兴问之心,清净虚明,不夹杂一毫染污或妄念杂虑,故此心即是自家宝藏。 一切具足,更无欠少。备具万德或万善。参看上卷《明宗章》谈性智处。 使用自在,这个宝藏,是吾人所以生之理,亦即是天地万物所以成形之理。因吾人与天地万物同一本源,不可分割故。由此应知,此大宝藏具有无穷神化,无边妙用,故云使用自在。又克就吾人日常生活言之,此大宝藏,随触即应,无感不通,亦见其使用自在。 何假向外求觅。”王阳明有诗戒学者云:“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托钵效贫儿。”与祖意正同。 马祖这段话,所以示慧海者,至为亲切。如前已说,心有本、习之殊。本者本心,习者习心。 实则只有本心,可正名曰心,而习心直不应名为心也。当名之以心所。详在下章。 然而一般人大抵都为无量无边的习气所缠缚固结,而习气直成为吾人的生命。复玩中卷《功能章》下谈习气处。 易言之,即纯任习心趣境,趣者,向往义,竞逐义。习心总是向外追求,即是有所向往与竞逐也。境者,不独实物名境,凡为心之所向往与竞逐者,皆境也。 而不自识何者为其自家宝藏或本来的心。佛说众生无始时来,常在颠倒中,犹如长夜。只是自己不认识自己耳。慧海初见马祖问佛法,意中以为有佛法可求。此求之之一念,真将佛法当做物事来追逐耳。直缘其一向习心用事,所以于平平常常,无可起执追求处,而亦计为有物可求。平平常常云云者,吾人与天地万物同体的大宝藏,本崇高无上,孟子所尊为天爵者此也。然复须知,此崇高无上的,正是平平常常的。若悟得这个,才是我的真实生命。易言之,这个才是真的自己,岂不平平常常?又复当知,若认识了真的自己,便无物我,无对待,乃至无取舍等等。于此何容起一毫执着想,何容作一毫追求想哉?而迷者终不悟,其可奈何?马祖鉴其妄习未除,于是呵其外逐,令反悟自家宝藏,又示以无物可求。而慧海乃一旦廓然空其胸中伏莽,伏莽,谓一切染污习气或习心。 始跃然兴问,谁是自家宝藏。马祖则直令其反悟当下之心,即此时兴问之心,光明纯净,无有颠倒计度,故谓光明。无有些子杂染,故云纯净。 如赤日当空,不容纤毫翳障,此非自家宝藏而何?若时时在在,恒保任得如此时之心,便是药山所谓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也。皮肤,喻染污习气或习心。谓染习克治尽净也。一者,绝待义。真实者,无虚妄义。此谓本体呈现。

    上述一公案,直令慧海当下自识本心,可谓易简直捷。当下即是,故云易简。不待他求,故云直捷。 然学者如不知所持循,则乍尔之明,正未可恃。持者,保任之而勿失也。循者,由之而勿违也。若识自本心,便须持循而勿失之,孟子所云收放心是也。或问:“本心何曾有放失?”答曰:克就本心而言,他是恒存的,本无放失。若就吾人生活上言之,如妄念憧扰时,即本心被障而不显,便是放失了。言匪一端,须善会。问:“放心如何收?”答曰:知放之知,勿令私欲起而间断之,便是收。不是别用一心来收此心也。如慧海被马祖提撕,习心偶歇,而本心之明,乍尔呈现。却恐妄习潜存,还障本明。

    吾平生最服膺马祖搊百丈鼻孔一公案。其揭示独体及护持工夫,至为亲切。独体即本体之别名。以其至明无滞,至大无外,无物与匹,故云独体。 百丈怀海大师者,马祖门人也。师侍马祖行次,见一群野鸭飞过。祖曰:“是甚么?”师曰:“野鸭子。”祖曰:“甚处去也?”师曰:“飞过去也。”祖遂回头,将师鼻一搊,负痛失声。祖曰:“又道飞过去也。”师于言下有省,却归侍者寮,哀哀大哭。同事问曰:“汝忆父母耶?”师曰无。曰:“被人骂耶?”师曰无。曰:“哭作甚么?”师曰:“我鼻孔被大师搊得痛不澈。”大师,百丈称马祖也。 同事曰:“有甚因缘不契?”师曰:“汝问和尚去。”和尚,谓马祖。 同事问祖曰:“海侍者有何因缘不契,在寮中哭告。”和尚为某甲说。祖曰:“是伊会也,汝自问取他。”同事归寮曰:“和尚道汝会也,令我自问汝。”师乃呵呵大笑。同事曰:“适来哭,如今为甚却笑?”师曰:“适来哭,如今笑。”同事罔然。次日,马祖升堂。众才集,师出,卷却席。祖便下座,师随至方丈。祖曰:“我适来未曾说话,汝为甚便卷却席?”师曰:“昨日被和尚搊得鼻头痛。”祖曰:“汝昨日向甚处留心?”师曰:“鼻头今日又不痛也。”祖曰:“汝深明昨日事。”师作礼而退。这一公案,其意义至渊广。略言之,一、示此心是超脱万物而独立的。此中超脱云云者,非谓其离万物而独在也。但以其遍为万物实体,故云超脱。心者,虚寂神妙,不可穷竭之称。是为万物实体,而不即是物。譬如说水为冰之实体,而水不即是冰。 又以其既现为物,而即运于物之中,以主宰乎物,毕竟不物化故,故云超脱。他处凡有此类词语者,皆准知,夫众生一向是习心用事,习心只向外逐境,故妄执境物,而不可反识自己。自己,谓吾与天地万物同体之本性。以其为吾身之主宰而言,则谓之本心。 习心是物化者也,是与一切物相待者也。本心则超越物表,独立无匹者也。既习心乘权,则本心恒蔽锢而不显。是以吾人一切见闻觉知,只是于境物上生解,终不获见自本性。夫本性,体物者也。体物者,谓吾自己本性,亦即是天地万物之实体。而无有一物得遗之以成其为物者也。 故见自性,则遍法界为一真显现,原无性外之物矣。此中法界,犹言宇宙,乃万有之都称。 而迷执有外在境物者,亦终不获自识其体物之本性矣。怀海于向上事,透悟本性的工夫,名向上事。 用力已深,而未及彻。如天将明,而闇且甚,破闇即明矣。马祖知其然,故于行次,见野鸭飞过,即试诘之曰:“是甚么?”怀海果答以野鸭子,盖习心发露于不觉也。作野鸭子解时,此心只是习心。若除去习心的虚妄所执,便无有所谓野鸭子这个物事。 祖再诘曰:“甚处去?”怀师犹不了祖意,复答曰:“飞过去也。”其为习心所使如故。祖至是乃搊其鼻孔,更警之曰:“又道飞过去也。”怀师始于言下有省。盖其旷劫以来染污习气,刹那顿息。由此,豁然识得自己,其后上堂示众云:

    灵光独耀,谓心也。人人有个内在的灵光独耀的主人公,而不自识何耶?主人公一词,本之宗门。然切不可误会为宗教家所谓灵魂。先哲名心曰天君,以其主宰乎身故也。主人公义同。, 迥脱根尘。根者根身,尘谓物界。言此心超脱乎一身与万物之表,而为其真宰也。超脱义见上。 体露真常,体,即斥心之自体而目之也。露者,呈现义。真者,不虚妄义。常者,不变易义。此心自体虽无形相,而有无相之相,灼然呈现,不空无也。其德真实无妄,恒常而不可改易。所以说为吾人之本性,万物之实体也。不拘文字。俗学拘守经籍,欲由文字以见道,而不悟道非离心而外在者。今不反之自心,徒欲因文字悟道,是犹守筌蹄以为即鱼兔也。心性无染,此中性者,自体义。谓心自体上本无一毫染污,乃纯净至善者也。 本自圆成。万善具足,万化不穷,是圆满义。法尔现成,不待造作,复说成义。 但离妄缘,即如如佛。所谓私意、私欲、惑障、染污等等,皆习气之异名耳。习气者,妄缘也。妄缘之言,显其不实在,非本性故。如如者,不变义。佛者觉义,即谓心性。心性无染,圆明虚寂,故说为佛。妄缘虽障碍心性,而心性恒自如故,不可变易,即是不随妄缘迁改,所谓无染是也。譬如客尘,障于明镜,而明镜自体,恒自如故,不受客尘污玷。故拂拭客尘,还复朗鉴。心性亦尔,但舍离妄缘,即还复本来明觉。

    怀师这番话,直综括十二部经旨要,富哉言乎!当其被马祖搊鼻孔而有省,始伏除染习,顿悟自心是超物独立的。所谓“灵光独耀,迥脱根尘”是也。怀师从此一悟,即豁然见自本性,乃深悔从前逐物生解而迷其真。今始省悟,所为哀哭而继之以笑也。厥后所造益深远,却自此番省悟扩充去。

    二、示存持之要。存者存养,持者保任。 夫马祖指野鸭子问怀师,而师即以野鸭子对。问甚处去,复答飞过去。师两番酬对,自俗谛言之,绝无错乱。而祖乃搊其鼻孔,至负痛失声。此何故耶?祖果不承认有野鸭子,亦不承认有野鸭子飞过一事实乎?而搊怀师鼻孔胡为者。此一公案,实值得玩味。一般人所以放失其心者,只以习心用事,向外逐境。习与物化,障碍本性。积劫痴迷,无由解悟。怀师反己工夫,反己者,息其逐物之妄,而反诸己所固有之本心,始信万化之原,不可向外觅取,不可以物推观。 大概近熟。近者,未至乎熟而近之也。 祖于行次,共见野鸭飞过时,因乘机故诘,故者故意。 将诱而进之耳。怀师若果见性,则遇祖之诘,决不同于未见性人,直任习心冲口而出,以野鸭子答也。怀师若果至此为句。或问:“应如何答?”余曰:此无须代拟答词。唯可断言,彻悟人决不如是作答耳。从来禅师多尚机锋,只是当机妙应。若后人代拟之,便无谓。 见性,即证一真无待,一真之一,无对义。 岂复有物可说。故彻悟人彻悟者,以见性故名。 睹山河大地,不作山河大地相想。相者相状,下仿此。 睹男女,不作男女相想。则其睹野鸭子也,宁作野鸭子相想耶?虽复随顺俗谛,并不遮山河大地乃至野鸭子相,而遇诘者意存启示本分事无物可说时,本分事,谓本性或本心,此宗门语。若见自本性,即物我等相俱遣,故于此无物可说。 必能鉴机立应,妙符至理。怀师滞于习心,未臻斯诣。祖故再诘,而师犹不悟,乃以飞过去答。夫计有野鸭子之物,则必随计野鸭子飞过。此皆习心逐境作解故也。于是而祖搊其鼻孔,至负痛失声,且戒之曰:“又道飞过去也。”而师至是始有省。夫祖所以申警之者,既令其自识独体。独体谓本心,是乃吾与天地万物所同具之本体。绝待故云独。但以其主乎吾身而言,乃云本心。 则由此勿舍存持,人人具此本心,而常为习心所障碍者,则以无存持之功故耳。 勤加涵养,只存持不懈,便是涵养。 亦不能外是而别有进修之要道也。何者?存持之功,唯在息其向外逐境之心,此心乃习心,非本心也。 常令胸怀空虚,染习尽故。 无取无著。取者,追求义,计度义。著者执着。习尽,则无取着。 此际,则独体炯然,所谓空不空如来藏是也。如来一名,有多义,举要而言,无所从来,曰如来。藏者,含摄义,含摄万有故。此中如来藏,即本体或本心之别名。空者,空一切染污习气也。不空者,此如来藏心,是圆成实故。圆成实一词,详在中卷《功能章》。如来藏心,具有空与不空二义。谓习心空,而此圆成实自体不空故。 怀海犹未空其逐境之习,即于存持工夫,未得其要。马祖当机善诱,意深远矣。

    今世谈禅学者,皆熟闻作用见性一语。然何谓作用,何谓性,云何于作用见性?则谈者鲜不茫然。夫性者,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具之本体。但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而言,则谓之性。以其主乎吾身而言,亦谓之心。作用者,即凡见闻觉知等等,通名作用。曰见,曰闻,曰觉,曰知,皆作用之名,复言等等者,作用相状复杂,列举不尽故。故举见闻觉知,即摄一切作用在内。

    云何而言作用见性?则非于作用加以解析不可。若于作用加以解析,则非先说明所谓根或根身者不可。

    印度佛家,自小乘以来,说有五根。曰眼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此五根者,亦总名根身。身者,自体义。即根为吾人自体,故名根身。 世或误解根义,以为即肉眼等名根,此中等者,谓肉耳乃至肉体。 及以肉眼等互相联系的全体即物质的七尺之躯,计为根身。此实大谬。佛家说根为清净色,此中色言,是相用义,非质碍义。虽不同于物之有质碍,而有相用可言,非空无故,亦名之为色。 清净者,显其相用微妙,故云清净。云何微妙?微者精微,非目所见故。妙者神妙,其力用不可测故。安慧菩萨说根者,最胜自在义。见《广五蕴论》。自在者,显其力用无滞碍故,非机械性故。此本非心,亦复非物,却是介乎心和物之间的一种东西。自此以下,为余所引申之义。 如果把他根 作宽泛的解释,就说为生活机能,自无不可。但不如说他是生命力之健进所构成的一种机括。古者弓箭有机括,以司发动者也。今所谓根者,乃生命力所自构之资具,而藉之以发现自力。故根可以机括喻之。也可说生命力健进,隐然具有目的。因为欲达其目的,遂形成了这种机括。根的意义,约略说来,只如此。凡有机物之所以异于无机物者,就因为具有根的缘故。根力具云根的力用。 潜运眼处,能发视识,说为眼根。眼谓肉眼,发者发现。见色之识,名为视识。此识只依根发现,而非根之副产物。勿误会。根与识,须辨清,下皆准知。 根力潜运耳处,能发闻识,说为耳根。耳谓肉耳。闻声之识,名为闻识。自余准上可知。 乃至潜运身处,能发触识,说为身根。身,谓肉体和神经系。言乃至者,中间略而不举故。自余准上可知。 故根者,不即是肉眼等。而所谓根身者,亦非仅目物质的七尺之躯,肉眼等相互联系的全体,叫做七尺之躯。这个东西,只是物质的,是无机世界的一部分。此乃诸根之所附着处,而不即是诸根。 此不容不辨。佛家虽说有净色根,而未详其义。吾著《佛家名相通释》曾叙述其说。吾于佛家建立根的意思,极所赞同。但关于根的说法,颇以己意引申,不必悉符旧义也。他日容当深论之。

    如上略谈根义,现在要还入本文。夫见闻觉知等等作用,常途即名之为心。其实,此等作用,元不即是本心。后文本心亦省云心。 只是根门假借心之力用,而幻现一种灵明,以趣境云尔。根门者,门以出入为义。万感来入乎根,而根出其灵明以立应之,故名根以门。幻现者,由根假心之力用,而现起灵明。此灵明,非根之本身所固有,故云幻现。趣境者,凡来感之物,皆境也。根则藉心之力用,而有灵明现起焉。足以发趣乎境,而应之不爽。故云趣境。夫心之在人, 本无时或息。然其流行于一身之中,此克就一人身上而言之耳。实则一人之心,即是宇宙之心,元是无所不在的,非限于一身也。 随感而应,要不能不藉乎根。若无有根为此心发现作机括者,又何从见得心。夫根者,只是生命力健以进,所形成的一种资具而已。如在无机物中,生命力犹未显发,即所谓根者,尚未形成。这时便难见心了。但克就根言,则根自有其权能。而心之力用之发乎根也,根即假之,以自成其灵明。譬如笛,假人之声气,以自成为笛声。 这种灵明,恒与其无待之本然,不必相似,无待,谓心也。此心即吾人之真性,万物之本体,故无待。本然者,形容词,谓此心固有的德性,本来是如此的。今根假心之力用,以逞其灵明,而趣境。则此灵明,每与心之德性不必相似也。不必二字吃紧。非决定不相似,但易至不相似。故云不必。 而每习与物化。盖根之灵明,恒逐物,以殉没于物,故云物化。习者,犹云常常如此为之,谓其惯习于物化而不知反也。由此,遂有习气等流。言等流者,根之灵明,现起趣境,以习与物化时,即此刹那顷,便造成了一种惯性。此云惯性,并不是泛泛的说法,而是谓此刹那顷之习便成功一种势力叫做习气。这个习气,不会无端消灭,但也不是恒常坚住的支持下去,却是习气的自身刹那刹那前灭后生,相续流转下去。因此说为等流。等者,相似义,谓后起续前,决定似前。相似而流,故名等流。即此习气随逐根身,根身见上文。习气恒随逐根身而不相舍离。 还复乘机跃现。故根趣境时,虽假心之力用,而自逞其灵明,以追攀前境。追者追求,攀者攀援。前境者,具云常前之境。凡言境者,不限于有形质的物事,只为心之所追攀者,通得境名。他处仿此。 然于其时必有染习突跃,以与根之灵明相挟同流,叶合若一。习分染净,参看中卷《功能章》下。挟者逼附义。 染习依根明起,根明,具云根之灵明。后仿此。 是根明之类故。于是而心之力用不得显,乃孟子所谓放心之候也。夫根明,实假心之力用而现起,虽可以不似其本,本谓心。 而此明之所假藉者即心之力用,此心毕竟不改其性。盖所谓根明者,从根之一方面而言,是根假于心之力用,而自成其明。但如从心之一方面而言,却是心之力用发现于根门。此心之力用行乎根门,虽缘根之假藉以成其明,驯至物化,但此心之力用,毕竟不缘根之假以成明,而改其性。譬如明镜,为客尘所锢,而镜本性即所谓鉴照者,终不随客尘迁改。故释迦教诸学者,唯以守护根门为要。参考《杂阿含》等经。 守护根门者,即是恒持正智、正念。此中正智、正念,即是心之力用发现于根门者。必须敬以持之,而不今丝毫走作。走作系谚语,谓如不能持之,将使心作用为根所假藉之,以成为根之明。即动念乃失其正,是谓走作。昔朱子持心之功甚密,尝以走作为耻。吾人必保任此心,使其恒为主于中,不使根得假之以成为根之明。如是,则根者只为心力所凭以发现之资具,而不得役心从己以殉物。己者,设为根之自谓。 天君恒时炯然在中,心力,具云心之力用。天君,犹宗门云主人公,谓心也。 所谓照体独立是也。照体者,谓此心自体是即寂即照,即照即寂的。《易》谓之大明。大者,形容其圆满而无亏欠也。虽只言明或照,而湛寂义自在其中。独立者,无对义。

    综前所说,约有四个要点,须加提示。

    一、作用者,即克就见闻觉知等等而名之也。详前。

    二、此见闻觉知等等作用,实即心之力用发现于根门者。故此作用。不即是心体。心体是独立无对的,冲寂无朕的,故不可说见闻觉知即是心体。 但心体亦非离见闻觉知而独在。心体亦是流行不息的。若于其力用发现者如见闻觉知之外,而欲别觅心体,则心体又安在耶?

    三、见闻觉知等等,通名作用,固如上说。但如严格言之,则见闻觉知等等,固有不得名为作用者。夫作用之云,乃言夫本体之流行也。故心之力用心即本体。 依根门而发现,为见为闻为觉为知,而非根所障、非习所锢者,即此见闻觉知,名为作用。须知,心之力用流行乎根门,而根假之以自逞其灵明,即根乃乘权,而心之力用始受障碍。且根乘权,则染污习气与之俱行,益以锢蔽此心。唯有守护根门而不放逸者,方不为根所障、习所锢耳。若乃根假心力以自逞,而挟习俱行,由此而发为见闻觉知,虽在通途亦名作用,实则此等见闻觉知,已不是本体流行,但是根与习用事故,即不成为作用也。故谈作用,应当简别。

    四、作用义,既经刊定如上,则作用见性义,亦不待深谈而可知已。夫作用者,即本体之流行而言之也。流行则未即是体之固然。何者?流行是用,体者用之体。夫体无差别,而用有分殊。故自用言之,不即是体之固然也。然体要不离流行而独在,以举体成用故,不可离用觅体故。是故于流行识体。

    如前举马祖答慧海一公案,即就慧海见闻觉知处指点。缘慧海与马祖酬对时,他内部发生了一组见闻觉知。据常途的说法,慧海这时内发的见闻觉知,就叫做心。不过,此所谓心,是以作用名心,非就本体而目之也。有难:“见闻似非内发。”答曰:凡引生见闻的,如人和语言,或其他物事,则属外缘。而见和闻,却是内发的,非见闻在外也。见闻不只是感摄,而是具有明解的,此不可不知。马祖答慧海,只令他反躬体认,当下虚明纯净,不杂一毫倒妄的见闻觉知。就在这里认识他固有性体,即所谓自家宝藏。可谓易简真切之极。盖见闻觉知,固是当下发生的作用。而此作用不是没有内在的根源,可以凭空发现的。不是二字,一气贯下。譬如众沤,他有内在的根源,即大海水是。 须知,此作用,即是性体之流行,故于作用而见性也。犹之于众沤而见大海水。 马祖搊怀海鼻孔一公案,则可与答慧海者反以相明。怀海于野鸭子飞过时,而起野鸭子的见。这个见,正是逐物生解。此解只是根与习用事,而不是本体之流行,即不成为作用。故于此不可见性。吾举这一公案,却从反面说来,以显正义。

    总之,性体浑然至真,寂然无相。不可说见闻觉知等等作用,即是性体。不可,至此为句。 故但曰作用见性,非谓作用即是性。 然非离作用外,别有性体,故必于作用见性。犹之非离众沤外,别有大海水,故必于众沤而识大海水。明代阳明派下,多有只在发用处说良知者,是直以作用为性体。其谬误不待言。及聂双江罗念庵救之以归寂,而于作用见性意思,似亦不无稍阂。夫归寂,诚是也。而寂然真体,毕竟不离发用。如或屏用而求寂,其不为沦空之学者鲜矣,尚得谓之见性乎?

    问曰:“如上所说,心之一名,通体及用。有克就本体而名之为心者,有克就作用而名之为心者。是则心之名虽同,而其所目则异实,不可以无辨也。”答曰:同名异实之云,似将体用截成两片,却成过误。夫义理自有分际,辨析不可不精。而察其分际,尤贵观其会通。夫说作用名心者,当知用不离体。才说作用,便于作用见性。性谓本体。 如说众沤,便于沤见大海水。说本体名心者,当知即体而言,用在体。如说大海水,便知大海水不离众沤独在。体用毕竟不可截成二片,是义宜知。在宇宙论上与心理学上,均不可将体用分成二片。

    问曰:“所谓作用者,将纯为本心之流行,而无习与俱乎?”答曰:心之力用,流行于根门,而不为根所障,习所锢者,方名作用。此前所已言也。夫习与根,恒相随逐。习之得以锢其心者,以其为染习,而与根相俱以乘权故也。锢者锢蔽,如云蔽日。习分染净,见中卷《功能章》下。此明锢心者,只是染习。相俱者,同行义,叶合义。 若乃保任此心,使其不至见役于根,即根乃不为心之障,而染习亦不得起以乘权,即心不被锢也。然复须知,染习必须伏除,伏者,抑之使不现起。除则断灭之也。 净习毕竟不可断。不断故,恒与根同行,与心相应。相应者,叶合如一也。 故未有心得孤起而无习与俱者也。参看下章谈心所处。 夫净习依本心而起,即心之类。其相应于心也,固已和同而化,浑然无应合之迹。而习亦莫非真几之动矣。真几之动,犹云本心之流行。此言净习随心转化,故不异本心也。 马祖云:“只如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吾国儒道诸家,皆以宇宙真源、人生本性说名为道。道者由义。以其为人之所共由,故名。体道之人,其日用云为,皆从本性上发出,而不杂以一毫后起之私,故云尽是道。道即是法界,法界,犹云宇宙本体。但以其在人而言,则谓之心。马祖以此土先哲所云道,与印度佛家所云法界,同为本体之目。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河沙,喻数量无穷尽也。吾人日常生活中,一切皆从真体流行。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言深造之功,将以至于道,非如俗学只务知识而已。 欲其自得之也。自得者,实有诸己之谓,非徒尚解悟也。解悟则以心测道,其去道也远矣。自得则心即是道,道即是心,而已与道为一。 自得之,则居之安。居其所自得,处乎至足, 然无待,如何不安。 居之安,则资之深。所资者即其所居。故唯内资。而非有资于外也。夫外资者,无源而易竭。内资者不竭。存乎内者,源深而无极故也。 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孟子此言,深得理要。夫资乎内者,深远不可竭。故随其取给,或左或右,靡不逢原。原者,万有之本,万德之基,万行之宗。资者,资此者也。居者,居此者也。自得者,得此者也。深造者,造此者也。是乃所谓道也。日用之间,随所取给,左之右之,莫不逢此真实本原。起想动念,举足下足,随在皆是道体发现,焉往而不逢之哉?马祖所云河沙妙用,不出法界,与孟子左右逢原之旨,盖有互相发明处也。

    夫佛家之学,无论小宗、大乘,要皆归趣证体。证见本体曰证体。证见者,谓本体呈露时,炯然自见耳,非别有一心来见此体也。 略小谈大。空宗形容本体空寂,无相故名空,离昏扰故名寂。 甚深微妙,穷于赞叹。有宗形容本体真净,离倒妄故名真实。离诸戏论相故名清净。 甚深微妙,穷于赞叹。有宗将体用分截,故成谬误。然其形容真净德相,亦自有契应处。 然诸大乘师谈本体,通空有二宗,故置诸言。 颇表现一种超越感。即对于至高无上的至善的真理,此中真理,即本体之别名,下仿此。举善,即摄真与美。 而有无限的庄严之感,同时起一种极殷重的欣求,如是故谓超越感。这种感固极可贵,吾人所以破现实生活之桎梏者,全赖乎此。然复须知,若学者由诸大乘师之所启示而发生此种超越感,便谓已至究竟,此则大谬。夫诸大乘师,以言说方便,引令学者发生超越感,固非以此为究竟。而在学者当发生超越感时,其自身犹未能与真理为一,盖未免心外有境。超越的本体世界,却是其心外之境。 庄子所为呵列御寇犹有所待者也。必自居超越,而漠然亡感,漠然者,浑然无对貌。 始立乎无待。是故禅家兴,而直指本心。心即是理,真理省云理。 理即是心,于是心外无境。吾人自身虽复随俗说为在现实世界中,而实乃 然超越。以在己之心,与遍为万法实体的理,既是一而非二,万法,犹云万物或万有。 则称真而谈,真谓真理,称者契应。当体超越。当体,谓吾人自身。才识真理在己,即自身便是超越的也。 岂于自身外别有一超越之境为所感者哉?夫超越在己,即超越不是感。宗门直指本心,其视大乘空有二轮,又进而益亲切者也。《华严》为有宗六经之一,其“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之旨,宗门实与之密契。空宗《般若》,荡然破一切执,而其智始显也。智,本心也。宗门通空有二轮,但其入处乃较亲切,学者宜知。

    夫神明冲寂,神明,谓本心。 而惑染每为之障。惑染无本根,而足以障碍本心。如浮云无根,而能障日。 真宰无为,真宰,谓本心。 而显发恒资保任。严矣哉保任也。真宰不为惑染所障而得以显发者,则以吾人自有保任一段工夫故耳。保者保持,任者任持。保任约有三义:一、保任此本心,而不使惑染得障之也。二、保任的工夫,只是随顺本心而存养之。即日常生活,一切任本心作主,却非别用一心来保任此本心也。三、保任的工夫,既是随顺本心,即任此心自然之运,不可更起意来把捉此心。程子所谓未尝致纤毫之力是也。若起意,则是妄念或习心窃发,而本心已放失矣。善夫阳明学派之言曰:“即工夫即本体。”一言而抉天人之蕴。东土诸哲,如儒与佛及老聃派 传心之要皆不外此旨也。工夫则万行之都称。行者,修行,亦云进修。吾人日常生活中,不论闲静时,或动作万端时,总期念念之间,恒由本心为主,毋任惑染起而间之。然欲致此者,要当有不断的努力,非废然纵任而可至也。此云不断的努力奢者,即修行或进修之谓。行而曰万者,修行非一端而已。人各因其所偏失而期以自克焉。故修行不泥于一轨也。如佛家有六度,乃至十地等无量行。儒者于人伦日用之地,或以居敬为要,或以主忠信为先,乃至种种,亦非孤尚一行以为法程也。工夫诚至,即本体呈显。若日用间工夫全不得力,则染习炽,邪妄作,斯以障碍本体而丧其真矣。真谓本体。 故曰“即工夫即本体”,此尽人合天之极则也。工夫只是保任,无量的工夫,无非保任此本心而已。 原非于本体有所增益。但勿为染习所缚,勿顺躯壳起念,人只为染习所缚,即顺躯壳起念,而本心乃梏亡矣。王阳明教学者,每于此处提醒。 而使本心恒为主于中,恒字吃紧。有不恒时,即本心放失,便无主人公也。 则大明朗乎无极,本心不倚于物,故非知识的。而炯然至明,为一切知识之原,故非无知,无穷尽故云无极。 性海渊兮绝待。本心即是吾人与万物同具的本体,故说为性海。性者,生生义。海则喻其至大无外也。 斯以静涵万理,静谓泯绝外感时。 动应万变。动谓事物纷然交感时。 动应则神不可测,静涵则虚而不屈。不屈谓无穷竭。 是为动静一原。吾人日用间,不论静时动时,通是本体浑然流行。故静涵万理者,静时是本体实现故。动应万变者,动时是本体实现故。此缘一向工夫没有松懈,所以本体呈露,有动静一原之妙。若工夫不得力,即染习乘机而起,静时便昏沉,无从发现涵万理的本体;动时便浮乱,无从发现应万变的本体。王学末流,或高谈本体,而忽略工夫,却成巨谬。

    明儒有杨天游者,于工夫即本体之旨,颇不契。其言曰:“本体光明,犹镜也。工夫,刮磨此镜者也。若工夫即本体,是谓刮磨之物即镜也,可乎?”黄梨洲驳之曰:“此言似是而非。夫镜也,刮磨之物也,二物也。故不可说刮磨之物即镜。若工夫本体同是一心,非有二物,如欲歧而二之,则是有二心矣。其说之不通也”云云。余尝考杨氏说,盖谓工夫有积累之渐,本体无积累之渐。工夫有纯驳偏全不同,本体无偏全,无纯驳。以此,不许工夫即本体,实倒见也。夫保任此本体,方名工夫。但保任实由本体之自明自觉,易言之,即工夫实自本体出。非是离本体别有一心来用工夫。杨氏于此盖未省也。工夫既非离本体别有物,只是本体之发现而已。在工夫上说积累,说纯驳,说偏全,此是从发现之迹上比拟。今说工夫即本体者,是将一一工夫会归本体,自是探原之论,未可以常途滞迹之见相衡量也。杨氏歧本体与工夫为二,故以积累等之有无两相比较。梨洲虽知其误,而驳词未足以解其蔽也。

    无工夫而言本体,只是想像卜度而已,非可实证本体也。唯真切下过工夫者,方实证得本体即自本心,无待外索。无工夫,则于此终不自见,不自承当,唯以一向逐物的知见去猜测本体,是直以本体为外在的物事,如何得实证。实证乃本体之自明自了。故本体如被障而不显,即无实证可言。若知工夫切要,而未知工夫即本体,是工夫皆外铄,而昧其真性,此之谓冥行。又且如无源之水,求免于涸也不得矣。

    夫求识本心,在佛家盖自宗门兴起,而后盛趣此一路向,固夫人而知之也。儒家则远自孔子已揭求仁之旨。仁者本心也,即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具之本体也。至孟子提出四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只就本心发用处而分说之耳。实则四端统是一个仁体。仁体即本心之别名。儒家仁智等名,须随文取义。如仁之一名,有时克目本体,则非与义礼智信等德对待立名也。有时与义礼智信等德相对为言者,则此仁字,系就发用处说。如随事而发之为恻隐则名仁,随事而发之为羞恶则名义是也。余可类推。智之一名亦然,有时为本体之目,有时就发用处说。准上谈仁可知。 后来程伯子《识仁篇》云:“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此言仁,只是吾人与万物统同的本体。 义礼智信,皆仁也。”此则直演孔子大易“元者善之长也”意思。《易》以乾元为万物之本体,坤元仍是乾元,非坤别有元也。杨慈湖深得此旨。元在人而名为仁,即是本心。万善自此发现,故曰:善之长。逮王阳明作《大学问》,直令人反诸其内在的渊然而寂、恻然而感之仁,而天地万物一体之实,灼然可见。罗念庵又申师门之旨。盖自孔孟以迄宋明诸师,无不直指本心之仁,实则,仁即本心。而曰本心之仁者,为措词方便故。 以为万化之原,万有之基。即此仁体,无可以知解向外求索也。明儒徐鲁源鲁源师事钱绪山,阳明再传也。 曰:“惟仁者性之灵,而心之真。力按仁即本心,亦即是性。 凝于冲漠无朕,而生意盎然,洋溢宇宙。力按冲漠无朕者,空寂也。佛家只体会到空寂,而不知空寂之中,正是生意凝众,盎然不容已也。本体元是如此。 以此言性,非枯寂断灭之性也。力按佛家小乘颇近枯灭。大乘不住生死,亦不住涅槃,视小乘已一变,然仍以度尽一切众生为蕲向,终与儒家人生观不同。由儒者之道,以衡大乘,则彼犹未离乎枯灭也。 达于人伦庶物,而真体湛然,迥出尘累。以此言心,非知觉运动之心也。力按知觉运动之心,习心也。仁则本心也。然仁体作得主时,则知觉运动之心,亦成为仁体之发用。此义宜知。 故孔子专言仁,传之无弊。”鲁源此说,可谓得儒家之旨。

    或有难言:“孔门之学,教人即实事上致力,曷尝谈本心、说仁体耶?《论语》一书,可考见也。”答曰:论语载门下问仁者甚多,汝乃不考,何哉?孔子寿至七十以上,门下三千,通六艺与闻至道者七十二人。其平生讲说极繁富可知。《论语》仅一小册耳,其所不载者何限。然即此小册,所载问仁诸条,已于全书中,甚占地位。夫门下迳直问仁,则必孔子平生专以求仁为学,可知也。后儒如王阳明,以致良知为学,亦与孔子言仁相类,夫良知即本心,凡为阳明之学者皆知之。仁即本心。而治论语者顾不悟,何耶?孔子答门下问仁者,只令在实事上致力。易言之,即唯与之谈工夫,令其由工夫而自悟仁体,即本心或本体。 却不曾克就仁体上形容是如何如何。一则此非言说所及,二则强形容之,亦恐人作光景玩弄。孔子苦心处,后人固不识也。昔有一友,亦尝谓《论语》言仁,非即本心。吾语之曰:《论语》云,“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此所谓仁,非本心耶,非本体耶,岂可将此仁体说向外去,而只作为行事上之一种规范或德目看耶?岂可,至此为句。 其友闻之,悚然有省。印度泰戈尔氏来吾华时,自云:“曾读《论语》,只觉是一部法典然。”孔子果如此,则学无本源,何足云圣。泰氏读《论语》而未通,亦足惜也。夫孔子岂未达本源者耶?彼自云“十五志学”,学者觉义,见《白虎通》。 于觉而识仁体焉。学之究竟在是也。究竟一词,简异一切知识的学问。 不仁谓之麻木。麻木者,不觉也。不觉即仁体梏亡。上蔡以觉言仁,甚是。朱子非之,误矣。 志于仁,乃为志学。“三十而立”,此志已立定也。“四十不惑”,自识仁体也。“五十知天命”,既自识仁体,涵养益深,至此乃实证仁体即天命也。夫天命者,以其无声无臭,而为吾人与万物所同具之本体,而谓之天。以其流行不息,则谓之命。故天命非超脱吾人而外在者也。王船山不了孔子意思,其《读四书大全说》,直以天道为超脱吾人而外在者,迷谬殊甚。墨翟之言天,盖视为外界独存,以此矫异于儒,而适成其惑。船山反阳明,而卒陷于墨。 唯自识仁体,寂然无相之谓天,渊然不已之谓命,流行不息,古诗所谓“於穆不已”是也,於穆者,深远义。 无可舍本心以索之于外。是故其志学之始,内有存主,而非外铄。志者,存主义。存主即不违仁之谓。 由是而立,而不惑,终乃灼然知天命之非外。知者证知,非知解之知。《阿含经》云:“身作证。”是此知义。此理于吾身实现之故也。到此境地,只是仁体流行,绝无阂蔽,故曰“六十耳顺”。耳顺者,形容其无阂蔽也。又进则“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此义甚深微妙,学者切忌粗心作解。 至此,则神用不测,乃仁体自然之妙。孔子“十五志学”一章,须融会《论语》全部意思,及易《春秋》大旨,而潜心玩索,切忌断章截句作解。夫《易》之乾元,即是仁体,万物所资始也。《春秋》以元统天,与《易》同旨。成形之大者为诸天,皆乾元仁体之凝成也。举天则赅万有可知。《易》《春秋》并言乾元统天,以皆孔氏之传故。 证之《论语》,弟子纷纷问仁。则孔子平生之学,不外反求本心,洞识仁体。尽己性而即尽物性,本无内外可分也。《论语》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时行物生,形容仁体,活泼泼地。世之谈哲学者,唯任知见去逐物起解,如何得领悟这般境界。认得此意,则知《论语》所记《孔子》言行,一一皆从仁体流出。唯其中有主故,渊然而恒寂,灵然而恒感,故发无不当。无不当,即是不逾矩。 夫岂不见本源,而规规然于应事接物之间,拟立规范,若遵行法典之为耶?以世俗之智而测圣人,其陷于巨谬也宜矣。

    《论语》记子所罕言,仁居一焉,仁即本体。 然则夫子并非绝口不言仁体,只罕言耳。非上根利器,不可与言仁体。只随机感所触,而示以求仁的工夫。《论语》所记,皆谈工夫,无启示仁体处,诚哉其罕言也。孔子盖谓真理当由人伦日用中实践而证得。此中真理即谓仁体。证得者,前引《阿含》云身作证是也。 实践不力,而逞解悟,其解悟必不实,终与真理为二也。此等精神,实为治哲学者所不容忽视。容当别论。明儒吕泾野,为学壹意践履。践履亦云实践,谓人伦日用中实修的工夫。 其教学者有曰:“诸君求仁,须要见得天地万物皆与我同体。一草一木,不得其所,此心亦不安始得。须看伊尹谓‘一夫不获,不获,犹云不得其所。 若已推而纳之沟中’,是甚么样心。力按:于此识本心,于此见仁体。 王言曰:‘此气象亦难。今日于父母兄弟间,或能尽得。若见外人,如何得有是心?’曰:‘只是此心用不熟,工夫只在积累。如今在旅次,处得主人停当,唯恐伤了主人。接朋友,务尽恭敬,唯恐伤人朋友,处家不消说,随事皆存此心。此语吃紧。 数年后自觉得有天地万物为一体气象。’”力按:人人能如此为学,则世界可大同,人道成至治矣。 泾野此段话极老实,极切近。学者求识仁体,却须如此下工夫。工夫做到一分,即是仁体呈露一分。工夫做到十分,即是仁体呈露十分。若全不下工夫,则将一任迷妄狂驰,迷妄者,染习也,计执形骸之私也。 而仁体乃梏亡殆尽矣。尽者,灭尽。仁体本无亡灭,然自吾人生活上言之,既完全违逆仁体,令其不得显发,则等于亡灭之也。

    还有史玉池明东林派之学者。 谈求仁的工夫,亦极真切。其言曰:“今时讲学者,率以当下指点学人,力按:当下一词,本之禅宗。如前引马祖答慧海一则公案,即是就慧海当下的心,而指点他令悟本体。宋儒中已多用禅机,明儒尤然。 此是最亲切语。及叩其所以,却说饥来吃饭困来眠,都是很自然的,全不费工夫。力按:饥来吃饭困来眠,本禅师语。只是形容不昏沉及不起若何贪着的意思。当初随机指点,本无病。后来不悟者,妄附此语,遂成狂惑。 见学者用工夫,便说本体原不如此,却一味任其自然,纵情纵欲去了。是当下反是陷人的深坑。力按:阳明学派末流,确有至此者。 不知本体、工夫是分不开的。力按:此语的当。 有本体,自有工夫。无工夫即无本体。力按:本体,儒者亦名仁体。 试看樊迟问仁,是未识自家仁体而兴问。夫子却教他做工夫,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参考《...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